【失骨之城】(完)
1.
我是一名摸骨师。
山医命卜我皆不会,相术也学得不全,只会摸骨。
这事说起来玄秘,不知真相者都道我是个骗子。实则我没有骗人,只是人世轮回万物重生,骨相也有专门的鬼官精心设计。
这一任的鬼官便是我的老相好,唤作阿白的,世上千人千骨,皆为他造。
出来时我便与他说好,趁着这次这个差使,我们该联合起来好好赚个零花。他将凡人命数在骨骼上烙下印记,我一摸便能知这人的一生坎坷富贵。
阿白还魔性未灭时最喜食人左手小臂,他便将记号都做在此处,我也只单摸人左臂,免去许多烦扰。
2.
在江南秦淮待得腻味了,突然想着去看一眼黄沙漫天的大漠风光。
我千里疾行,从绿水青山走到茫茫戈壁。行至鼓城,城外沙土扬在破旧的城墙上,风声猎猎,像在塑一座黄金城堡。
我拔下鞋子拍拍里面的沙,扶着枯树张望,这鼓城与我以前去过的都大不相同,分外奇异。
进出城门寥寥几个人都一瘸一拐的,便是那守城门的大兵也长得不大对劲。走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些,那些人竟都像身患残疾模样,要不空了裤管要不耷拉着衣袖,有的人连耳朵都没了。
作为唯一一个健全人走在其中,感觉到无数死鱼一样的目光都紧紧附着在我身上,我只好捏着阿白给的定心符稳稳心神进了城。
城中也一般奇诡,街上人都身患残疾,好像大家都习以为常,所以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死寂,各种该有的小摊小贩小生意都红红火火。
既来之则安之,我和往常一样,找了个街角把折叠小板凳一放,布幌子往地上一插,上书“摸骨神手”,正是初学书法的鬼官大作。
过不多时便来了第一位顾客,是个青衣少女。
她怯怯看了一会儿才靠近我的摊子,声音也怯怯的,“大师,您能帮我算算命数吗?”
我被日头晒眯了眼,揣着袖子看她,示意她把左手伸出来。
青衣少女愣了很久,浅浅一笑,将她的袖管甩了一甩。
“大师,我没有左手啊。”
这次职业危机告诉我出门还是要先看黄历。
3.
我问青衣少女的手是生下来就没了还是后来没掉的。
她瞪着圆眼睛呆呆看着我,好像我问了世界上最该知道答案的问题,
“大师,当然是生下来就没了啊……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如此。”
我发了慌,生下来就没了,说不定阿白将命数写在了其他地方。试了试青衣少女的右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写。
虽然于我来说并没有性别这种概念,不过因着化了一个凡人算命老先生的外貌,要是开口问能不能再摸其他地方,估计走出去的时候也得和这鼓城中人一样了。
“大师?”
“……怎么你们这里的人,都是这般?”
“大师难道没有残疾吗?”
我将肋下一按,化去一根肋骨,衣衫瞬间凹了进去。
冲青衣少女一笑,“我来的地方不像贵地,那里人人健全,我这残疾也是偶然所致。你们城中便没有健全人吗?”
“是啊,听老人家说鼓城的祖先犯了滔天的大罪过,才让后代生得如此模样。也不知到哪一代天老爷才能收了这天谴,还后辈齐全。”青衣少女叹了口气,“除了我们这些生来受苦的,也有那运气好的。还没出娘亲肚子便死了,倒是免了这世上一遭。”
我有些惊讶……天上那些最近不是倡导真善美弄得热热闹闹的么,这该犯了多大罪过才至此地步。
不如去问问阿白,他是造骨师,说不定能知晓其中原委。
4.
我只好尽捡了些好听的话说给青衣少女,把她喜笑颜开地打发走了。
趁没有人注意时收了摊子赶到地府找阿白,他在往生池旁边办公。
这一向地府管束都挺紧的,进出神鬼都要严查,好在我有高级通行证,才能顺利越过重重关卡见到了鬼官。
我进门时阿白刚造好一具人骨,正往那小臂上写字。
写完往往生池里一扔,白骨像遇着极滋养的肥料一样迅速生满了血肉。
投胎的魂魄也在池中乱撞,逢着命定的肉身便契合进去,那边自有鬼差打捞出来,算着时辰一脚踢到凡间。
我看着阿白跟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一口气做完了大半册子上红笔写的每日任务。
好不容易才能松口气招呼人,撸着袖子擦着汗对我一笑,“阿千,你赚多少了?”
我把沉甸甸的钱袋子晃了晃,笑道,“猜怎么着,今儿我遇着一奇事,有个地方的人全是残疾。那在漠北地界,凡间唤鼓城的。阿白可知道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是犯了错被上头什么家伙揪着不放?”
不知道是不是我被往生池水反的光晃了眼睛产生错觉,总觉得说完之后阿白的脸色有一霎时变得十分奇怪。
但眨眼间又恢复笑嘻嘻的模样,一脸无辜瞪着我,“我不知道啊,漠北的不归我管,阎王大人手下好几个造骨鬼官,连我也不大清楚他们负责了何处。阿千你要是很想知道的话,下次得闲我帮你问,不过……”阿白神神秘秘凑过来,用一种耸人听闻的语气吓唬道,“我听说上头有些家伙心狠手辣的,阿千还是别去管这些,免得惹一身腥。”
“哦……”
阿白也明白我就是会被好奇心害死的那只猫,叹了口气拿起我随手挂脖子上的定心符,不知试了什么法术在上面,闪了一下,“上次听你说江南秦淮很美的,比漠北要富足许多,如何不继续待在那儿?”
“江南是挺好,不过待久了骨头酥得慌。”我心不在焉的,阿白的爪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觉得不太对劲,抓起他的左手细看,“阿白……你咋保养的啊,这么新……不像我,去黄沙里溜一圈下来褶子都出来了。”
“……大概是造骨霜有护肤功能吧。”
5.
我被继续投入忙碌工作的鬼官阿白赶了出来。
路过奈何桥时碰上一个叫鬼十七的,也是以前机缘巧合结识的鬼官。
我见他急急忙忙的,手里抱着一堆册子,好奇问是何物。
鬼十七还是没改他见人便抱怨工作的老毛病,唉声叹气跟我掰手指,“每月里都要和上面的结一次账目,自那次天庭管理革新之后,地府每造一个凡人肉体都得登记在册,与投胎的对得上号才行。这不,我刚从天庭对完回来,我说了一个都不多一个都不少那老头子偏不信,拉着我算了一个下午。”
“哦,”我瞄了一眼册子封面,都写着些数字我也看不懂,不知他们是不是按地域分的。“对了问你个事儿。”
“啥?”
“你知道凡间漠北有个地方,听说因为得罪了上面的,所以投生的都缺胳膊少腿无一例外吗?”
鬼十七晃了晃脑袋眼珠子乱打转,“没听说。你打哪儿知道的?可不能信谣传谣啊……”
我感觉他又要唧唧歪歪忙先走一步下次再见。
走很远时听见鬼十七在背后叫我。
他整个脑袋一百八十度转过来,身子还朝着前面。
还好我死不了不然被他吓死好几回了。
“小千,那造骨鬼官你不是认识吗,我看漠北阎王大人都让他在弄,你俩不一向挺好的吗?去问他呗。”
6.
其实我只是想回去告诉阿白我又有了一个他欺骗我的把柄。然后看着他尴尬的样子哈哈大笑。
我猜想也许是一些业务机密,甚至是在工作里抠点油水的小动作,他既然不愿告诉我,我也不是非得知道。
所以我并不知道,当自己悄悄溜回去准备吓阿白一跳时,会看见他白皙崭新的左手,血肉往下掉,瞬间化为枯骨。
他将枯骨伸进往生池中,血肉凝聚得很缓慢,根本不像他所造的那些骨头充满生机。
直等了小半柱香,等他又重新造好了一只左手,我才在他背后轻轻喊了一声。
阿白僵了一下,转身时脸上挂着吃力的笑,“阿千还在这里啊?”
他重新被袖管藏起来的左手,血与肉粘连不住一块块化掉,我知道枯骨根本无法再生。
“你的手怎么了?”
“我的手……”阿白呆呆瞥了一眼从袖管冒出来又变成枯骨的手指尖,“……大概是从前孽债太多,报应来了吧。”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两个人静静在往生池边站着,他看着他的枯骨,我看着他。
想起第一次遇见阿白,魔性未散尽时,眼神凶狠,嘴角不知吃过什么,血一直往下流。
听仙官说他是恶妖的后代,性嗜血。
在天宫里调教数年后遣到地府来做一个平庸的造骨鬼官。
我那时因着喜欢阎王的侄女,额上有角的,长得很有趣。常常寻各种借口跑到地府玩。
阎王的侄女没碰到几次,倒是跟每日都在的阿白很聊得来。
后来那位长角的鬼嫁给了一个中等仙女,我也丝毫不介意了。
7.
我听说有一种生骨草,是很久以前观音大士手中杨柳净瓶里的无根水漏撒所化,能生神魔之骨,便是长在凡间的北漠之中。
跟阿白告别时,他在身后叫住了我。
我教养很好,不会像鬼十七那样吓人,而是乖乖转过身。
阿白一袭鬼官黑衣站在往生池旁边,池水波光粼粼,映着光点斑斓。
他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哀伤,但我问什么事时,却又笑着摇了摇头。
“没事。阿千,你快点把生骨草找回来吧,我手疼得厉害。”
“放心吧”我拍胸脯保证,“等我。”
8.
我又回到了鼓城,去给阿白找生骨草。
刚进城门不远处,余光就瞥见一个青色的东西飞速向我弹过来,我还没想好用哪一招应敌,那个青色的东西就扑到我跟前了——是那个青衣少女。
她扑腾着空荡荡的袖管,右手搭在我肩上,脸色红彤彤,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大师我终于等到你了!”
我心想糟糕上次随口乱说的,难不成这么快就验证我是个骗子了这下难办了……
“大师……”青衣少女摆摆手示意要歇一口气,“大师你可真准啊……我跟许家公子订婚了。他们家要搬到上京去做买卖,说好了等我过门一起去。听人说上京可繁华了”
我忙道“恭喜恭喜!”
青衣少女笑逐颜开,右手拽着我就往长街那头拉,
“我爹和大哥都知道大师给我算过命了,说要请大师去家里好生感谢,顺便也给他们摸骨。我在这里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你了!”
我站着没让她拉动,青衣少女好奇地回过头来,“大师有其他的事?”
“我在找一种草药,就长在你们这儿。”
“大师要找什么草药?我大哥常年在外面,我叫他帮你找”
我便将仙书中所记载的生骨草样貌习性大概说了一下,青衣少女听完想了想,道,“大师说的这种草样子很奇怪,我好像没听说过。要不跟我回家,问问我爹和大哥,他们说不定知道。”
我心道她当然不知这种草,莫说这种草十分少见,它对凡人也毫无用处。又通常长在奇险之地,没有凡人会冒险去采它。
青衣少女拉着我走到长街尽头,在一扇没上漆的木门前叩开了。
开门的大概是她的娘亲,很和善的一个凡人妇人,右手没了。
妇人热情又局促地邀请我进屋坐着,青衣少女说她去喊爹爹和大哥回家。
我与她娘亲没什么好聊的,只好随口攀谈。妇人絮絮叨叨她的苦处,一家人没个完整,本来还给青衣少女怀了个小弟,生下来发现头软趴趴的,连骨头都没长就这么死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她的话,心道确实是惨得慌。
这时我还一门心思只想给阿白找生骨草,并没有细想这件事。
9.
青衣少女的父亲和大哥也各有残疾,好在我出现在鼓城时一贯化去几根肋骨做不全状,不然着实尴尬。
因着仙书中记载生骨草长在戈壁秃崖之上,青衣少女的大哥果然是个靠谱的,一问心中便有个几个方位,当下要引我去看。
我们在漠北荒芜中跋涉了小半日,才终于在一处险崖上看到了丁点绿色。我原想着趁他们不在便可以化作原形飞身采来。
却不想青衣少女一家朴实热情过了头,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她大哥在往腰上绑麻绳了。
我想插话又被他拦住,“大师尽管安心等着,采药的事我是熟手。”
在理绳子的青衣少女突然一阵惊呼,男子忙问怎么了。
青衣少女把麻绳拿给大哥看,神情颓丧,“走得急绳子带短了,这崖这么高,估计得回去重新拿……”
男子皱了皱眉头,转眼笑道,“傻妹妹,这一来一回得耽误多少时间?左右绳子粗,你看这样可好?”
那麻绳因为是悬命之物,所以很多股合在一起,很粗一根。
只见男子挑出一股从绳中扯了出来,又折成三折与原来的绳子连接在一起,扭成麻花形状,变成了更细更长的绳子。
此后男子如何顺利下到崖中,如何将生骨草交在我手上,我都不太记得清了。
因为我好像意识到,为什么鼓城中人皆是残疾,又没有听过什么罪罚了。
就如抽出麻绳一股,拧出新的麻绳一样。有鬼官拿掉了鼓城人几百年的骨头,造出了不被登记在册的行尸走肉。
那个鬼官,很可能就是阿白。
10.
我赶到地府时,一片死寂。
阎王被打晕在桌子下面,没有阿白。
从奈何桥角落里捉出了鬼十七,他哆哆嗦嗦抱着一大堆竹简,惊恐地指着地下,又指着天上,“他……他私藏了鬼兵……去攻打天宫了……小千你别去……小千!”
鬼十七话音未尽,我已经看到血色布满了天空,像晚霞一般好看。
交战的天兵与鬼兵黑压压盖住了太阳,已经快分不清哪边是鬼,哪边是仙。
无灵魂的行尸走肉战斗力当然比不上天兵天将。纷纷往下掉的都是鬼卒尸身,阿白遍寻不见。
我只能隐隐感觉他的气息在逐渐离我远去,情急之下飞逐而去,却是越来越偏离战斗场所,往寒冷北方去了。
阿白的气息始终在我前方若影若现,这一路从青山之地到漫天大雪,我突然想起来曾听说过的一件事。
阿白原是恶妖之后,可这恶妖一族究竟怎么只剩了他一个,少人得知。
我也是不经意中听太白金星说这恶妖一族嗜血成性,滥杀无辜。仙界便将其尽数诛灭,只余了一个幼婴逃过一劫,彼时正是王母寿诞饶过了这个幼婴,令其在天宫教养,洗净妖魔之气。这幼婴想来就是阿白了。
那时我与太白金星喝酒,他买了个关子给我,“小千我悄悄跟你说……那恶妖一族其实没死呢!”
“不是被仙界诛灭了吗?”
“哪能这么轻松啊,不然怎么万年来都拿他们没办法。还是去天池借了一块寒冰,那恶妖一族被封入其中,永世不得出了。”
阿白在天宫教养与下地府做鬼官时,从未有只字片语提到过自己的亲人。仙人私下里都说,这妖魔邪气应该是尽除了。
可是此时,他却往那寒冰所在之地而去。
11.
我落在天池时,阿白生生割开了自己的右手,以血覆在寒冰之上。
心存化冰之念者的血液,是融化此冰的唯一方法。
可是,这寒冰是万年前天池所生,厚十八丈。阿白所有的那点血,不过化了一个小坑而已。
天兵天将已经开始收拾残余鬼兵,很快就会赶过来阻止阿白。
我唤他的名字都得不到回应,无奈之下划破手掌将血滴于寒冰之上。脑海中努力想着希望这冰能化掉。
可是寒冰像只是被水淋了一般毫无反应。
是了,我这身躯全是幻化所得,非人非妖,根本没有血液这种东西。
一道黑影突然往寒冰之下的深渊坠落,我飞身掠去接住他,正是一身血腥气的阿白。
他血已流尽,神情十分虚弱。可是周身的魔气让我打冷战,就像初见他一样。
远处逐渐显现天兵的影子。
我看看阿白已经完全枯掉的左手,掩了身后气息,避开兵众往凡间奔去。
12.
我带他藏到北漠山间,青衣少女帮我找到生骨草的地方。
阿白醒来时,眼神稍稍清亮了些。
“抱歉。阿千,我骗了你。”
我不答,只把生骨草拿出来,想要化作粉末撒在他枯骨之上。
阿白拦住了我的手,语气很嘶哑。
“阿千,我是恶妖之后。无论过多少年,我都要把族人救出来。除非,”一双黑色眼睛静静看着我,“除非,我也死了。”
不知道为何,听见这话我眼泪就要流下来。其实在我见阿白无法救出族人的那一刹那,就知道他会是个什么结局。
还是强忍住了,掰开阿白的手,把裹着生骨草的麻布打开。
抬头发现阿白在望着远处,看什么看得很专心。
我转过头去,远处有几个凡人,想是鼓城人。一瘸一拐在路上走着,一个人像是踏空了什么,摔倒在尘土中,挣扎很久也没有爬起来。
再转过头来时,阿白已经看着我,嘲讽般笑了一下。
“阿千,我果真是恶妖,你说呢?”
他轻轻挥手,我手中的生骨草便化为尘末落到了黄沙之中。
13.
我苦劝他不得,分别之时他说无可送我。
呆了半晌之后将枯骨之手折断递给我,“阿千,帮我洗清孽债,好吗?”
我哭着点头,将枯骨与定心符紧握在手中,看着他就此远去。
天兵找到阿白时,他已经自己抛进了寒冰下的黑渊,与自己的族人永恒相伴。
尾声
我抱着枯骨回到西方师父座下,祭在莲座旁边,想日日以佛光沐浴罪孽,让它重生血肉。
师父一日讲经讲得好好的,突然看那枯骨之手不顺眼,一脚便踢下了凡尘。
我吓得连滚带爬去追枯骨之手时,师父的声音从莲座之上远远传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像一朵莲花绽开一样,心中顿悟。
从此世间每逢蝗灾洪水之时,都有一个黑衣富商救助一方。
他总是随身携带一个麻布包袱,听有心八卦的人说,里面装了他吃剩下的凤爪。
【看少包开的脑洞,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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