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一】
三个月前,《News世界》报社内刮起了一股人事弹劾的风暴。当天在场的员工无不深切体会到此风暴带来的灾害效应,因为被迫下台不是别人,正是此前以一篇暗访报道《深入》而挽救报社销量的主编——暮叔。
暮叔此人,于报社沉浮数十载风雨不移,相比那些一进报社便吁叹纸媒必亡的年轻人,已过半百的他倒显得朝气十足。然而,暮叔的最后这一点朝气,也在逐客令下化为怒气。
挥一挥衣袖,暮叔为这所报社留下的最后一份厚礼,便是大闹一场后,俨然一片狼藉的办公楼。
还未等大伙反应过来事情的原委,暮叔的原下属赵阳便紧接着荣升主编。真相仿佛露出了端倪,赵阳走马上任的第一天,暮叔竟出现在了报社大门!还是以送报员的身份!
狗血的剧情叫人好不过瘾,大伙一致认定暮叔定遭受了小人暗算,无不静候着又一场人事地震。
可事件却转入平静。三个月来,暮叔仍旧挨家挨户地送报,同事们的态度便逐渐冷漠。
这一天,小雨零星,台风“莫桑”悄然逼近,浪屿市笼罩在风暴渐渐拉长的影下,街头稀稀散散,不见喧闹。
而在通往市区的郊区路上,暮叔正因不知何时被风刮歪的路牌错进了一条荒无人烟的公路。
“这是什么鬼地方?”暮叔从满载报刊的摩托车上下来,对着远处不知名的荒山骂道。飞舞的沙土倾倒在他沧桑的脸上,他无奈地甩了甩,回想起被赵阳暗算的事而咬牙切齿。
《深入》——为了这篇暗访报道暮叔潜伏在诱拐团伙内足足三个月。为了得到团伙的信任,他确实被迫做了一项“选择”,而恰恰是这个选择,让他饱受业内争议,也成为了被下属弹劾的理由。
但他不能忍受的是赵阳竟取代了他的地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暮叔默默地告诉自己,可三个月来的惨淡已让他焦躁不堪。
暮叔气狠狠地往空气一踢,恰在此时,一阵突来的怪风肆虐而过,惊得他打了个趔趄,车上的一份报纸也被吹到了远处。
“哪来的妖风?”暮叔走到路旁捡起了报纸,这一弯腰,让他发觉一则怪异的新闻。
在“News世界”标题之下的,是一则车祸报道。
7月15日下午14时,虎巷路发生一起交通事故。
“14时?”暮叔不禁发出一声轻蔑的嘲笑。他瞧了眼手腕上的表,此时正好是7月15日的下午13时59分。
难道报纸还能预测到一分钟后的车祸?
“连时间都能打错。”暮叔不屑地将报纸收起,拿出只剩下一格电量的手机。
“真是倒霉。”趁着最后的希望散去,暮叔打开了定位功能,只消几秒,一个陌生的地名便现了出来,但这个地名却令他倏地心惊——虎巷路。
“这么巧?这里就是发生车祸的路段?”
莫名的恐慌正随着一迅速逼近的地鸣声猛地扩大。暮叔向路的尽头看去,一辆烂醉如泥的货车正摇晃着飞驰而来。低沉的引擎轰鸣间夹杂着滴答滴答的指针回响。
滴答——14点整。
惨叫、爆炸、碎裂。这一切有条不紊地合奏着,敲响了整点的钟声。
身处这一风暴中心的人,此时正呆滞着注视着这一切。脑子里也旋即刮起了风暴。
【二】
司机被甩出了货车,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摩托的残骸似乎还有爆炸的危险,车上的几摞报纸瞬间化为灰烬,而暮叔方才拾起的这份,是最后一份《News世界》。
这是单纯的巧合?
“别胡思乱想!”暮叔对自己大声喊道,“先叫救护车!”
他马上拿起手机,但等不及按下最后的“0”,屏幕便跳出一则简讯:某女星突在微博公开恋情。
暮叔下意识地摊开了那份——最后的报纸。他近乎癫狂地翻动着,直指娱乐版面而去。结果却是依旧吻合,没有一丝破绽。远处再次传来爆炸声,惊得暮叔一把将报纸丢在了突来的热浪里。
但只瘫坐了几秒,暮叔又忽然打了鸡血似的的,起身向前追去,像握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了那份在风中凌乱的《News世界》。
有救了。这三字开始不断在他脑中回响。
这份报纸上……是未来的新闻?!
如果这真是,他非但能因此重回报社,更能再次挽救颓废的销量。未来新闻,这将会有多大的舆论市场!
暮叔因兴奋止不住地发颤。他立即取出了手机,但刚打开微博,最后一点电量也荡然无存。
“可恶!如果有台手机能将报上的内容发布就好了!”
话音未落,暮叔不禁将视线投落在了一泊血色里。
那泊受害者的血色里。
他咽了口唾沫,屏息起来,步子轻缓地向着那人迈去,竟像是在害怕脚步声会惊醒倒下的人。
司机的面部已血肉横飞,依稀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他紧缩着眉头缓缓蹲下,发颤的手伸向破碎的裤袋里,随即感受到一股粘稠的湿润。
探寻未果后,暮叔索性钻进货车内翻找起来,但仍然一无所获。他绝望地踩了脚油门,但货车不仅没有前进,更发出了可怕的闷响,吓得暮叔赶紧跳下了车。
血腥气和焦火味没有在风里弥散,反倒愈发浓烈。然而在这条荒凉的公路上,除了暮叔一人,竟无人察觉。
瘫坐在地的暮叔不免再次气愤起来。天上掉了块馅饼,可怎么会是块五仁月饼?
他有些抓狂,回想起被下属赵阳背后捅刀更有了一股撕毁报纸的冲动。
好险,他没有撕。因为此刻一阵悦耳的声响正缓缓而来。暮叔重生般地向远眺望。
果然,又有辆车来了。
【三】
当车子慢慢靠近时,暮叔愈发觉得,这定是上帝又一次尴尬的玩笑。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将暮叔拉下马的新任主编,赵阳。
“呦,这不是暮叔吗?我还以为我花眼了呢!”
从车上下来时,赵阳还不忘擦了擦遭尘土沾染的车前灯。
暮叔没有理会赵阳,而是紧巴巴地盯着来人的腰间。赵阳对他警戒心甚高,从他身上借得手机简直是妄想。
要想取得手机,只能靠抢。
“喂!你身上怎么有血?”
等不及赵阳进一步靠近,那浓烈的焦火味便一股脑地冲进了他的鼻腔。他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快速回到车内取出了摄像机向前跑去。
如赵阳所料,是车祸。与方才相比,受害者的脉息似乎又减弱了不少,血泊开始发黑。
赵阳不慌不乱,开始四处取景,甚至给司机那副早已面目全非的面部来了张着重特写。直到确认照片完美无误后,他才拿出手机拨打了求救电话。
手机!一旁的暮叔急不可耐,他向着手机的方向加重了步伐。
“对,虎巷路。好,这样。”
就在赵阳总算挂断电话的刹那,暮叔如头垂涎猎物已久的猎豹,向着手机竭力扑去。然而,猎物却似早已洞察了猎者的蠢蠢欲动,一个迅速的侧身,一次矫健的借力,赵阳竟硬生生反把暮叔推翻在地。
“喂!你袭击我干什么?”赵阳抬着摄像机对着几乎仰面在地的暮叔。
“明明是你袭击我……”
暮叔匍匐着,他深知一言一行都将被录入身后的摄影机内。这就是赵阳的作风。
“老奸巨猾。你还不肯承认暗访时所犯下的罪吗!你就不为那个‘小男孩’感到愧疚吗!”
“什么小男孩……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几乎用尽了全力,暮叔终于爬起身来直面赵阳。但就在起身的这一刻,暮叔才惊觉大事不好。
因为刚才两人的冲突,暮叔兜里的《News世界》报此时正好掉落在了赵阳的脚下!
似乎是察觉到暮叔微微下移的视线,赵阳警惕地向下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暮叔抓了狂似的再次扑来。这股视死如归的气势不免令赵阳大惊失色,说时迟那时快,赵阳一脚将地上的报纸踢飞,风起,报纸随之倏地在空中飞舞,徒留暮叔年迈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地上。
赵阳跨步向前,一跃而起抓住了满是尘土的报纸。刚一落地,黑影再次从背后袭来,暮叔的手猛地攥住报纸一角——
呲!
报纸旋即碎裂。暮叔的手里仅剩下巴掌大小的纸片,而其余大半,尽数落入赵阳手里。
“你疯了吗!”
惊吓之余的赵阳抽起报纸一看,而他也终于明白暮叔如此拼命的原因:几分钟前赵阳所拍的车祸照片,此时竟就在这份报纸上头!
这张报纸能预知未来?!暮叔从哪得来的?
嗡嗡——
公路的尽头再次传来了又一迫近的引擎声。
假设这真是份未来报纸,那它决不能落入暮叔手中!他可不想眼睁睁看着暮叔因此东山再起。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老头,赵阳想都没想便钻回了车内猛踩了一脚油门。
地上的暮叔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眩晕之中,一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恍入他沉重的眼睑。
“喂!你没事吧!”
暮叔依稀听着耳边遥远的呼唤,竭力将方才与赵阳撕扯后残存的报纸碎片揉成纸团牢牢握住。
碎片上的这则预知新闻——将是他最后的希望。
“喂!你没事吧……”
耳边的呼唤还在继续,仿佛在将暮叔拉入更加久远的回忆里,那关于“小男孩”的回忆里……
【四】
三年前,某个十字路口,暗访行动拉开序幕。
“喂!你没事吧!”
注意到马路前佯装跌倒的暮叔,一个路过的男孩赶忙上来问候。
“我没事,小弟弟。”
“我扶您过去吧?”男孩的脸上画出如花绽放的微笑,仿佛只需一束阳光,这份微笑便能播种开来。
“谢谢。”
平静的午后,步履蹒跚的老伯与热心搀扶的学生,这一路人难以察觉的场景,实则是诱拐行动的第一步。
扮演老伯的人,正是试图深入团伙的暮叔。
“小弟弟你回哪去呢?”
暮叔感受着某个车窗内射来的寒冷视线,向男孩问道。
“老师说了,可不能告诉陌生人家里地址!”男孩满脸认真地答道,搀付着暮叔的双手却没有退缩。
“那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就叫我小雷锋吧!”
说完这话的男孩似乎有些害羞,待两人走过马路后,男孩便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暮叔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可人群中隐隐射来的凌冽又让他不禁担忧。
一个月后,暮叔知晓了男孩的名字——刘希。但原因,正如暮叔所担忧的那样。
男孩落网了。
“哎!大伯!您也在这!身体好多了吗!”一见到暮叔,男孩便没头没脑地一阵询问。
从落网到脱手,被捕获的孩子们往往需要在这呆上一段时间,为了安抚男孩,暮叔担当起了“监护”的职责。
刘希是个怪异的孩子,至少在团伙内是这么认为的。他不像其他孩子日夜哭喊着爸爸妈妈,而是安分得不可思议。
他甚至没有哭过,哪怕是一次。更怪异的是,每当暮叔回来时,刘希竟出奇的开心。
暗访的日子是如此昏暗,独自一人时的暮叔往往深感孤寂。而男孩却依旧绽放着两人初见时的微笑,不断试着逗乐眼前的大伯。
昏沉的日子里,男孩不禁成为暮叔的一缕烛光。
既然是烛光,便会有燃尽的一天。
或许是担忧暮叔对男孩日渐生情,团伙调离了刘希。带走命令下来的那天,男孩第一次哭了,却哭得很平静。
三天后,暮叔才在枕头下发现了那封男孩的信。字歪扭着,皱褶的纸上尽是些难以辨认的字母。
我没见过爸爸,也没见过妈妈。那天,带我来的叔叔告诉我,他是爸爸的朋友,他会带我去见爸爸。我可开心了。
然后,我就见到了大伯你。你是我爸爸吗?
暮叔再也没能见到男孩。
一直到暗访行动结束,警方一举端掉窝点后,暮叔才知道,男孩离开的那日,就被送往了另一陌生的城市。
回到报社,暮叔立即发布了一则寻人启事。
一周后,某个自称男孩父亲的人冲进了报社。暮叔见也没见,便遣人将男子轰了出去。
他根本不想见这个抛弃孩子的混蛋。
【五】
暮叔感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当他总算从昏迷中苏醒时,他发觉自己躺在陌生的车里。车前窗的雨刷咣咣地刮动着。
司机是个年近中年的男子,侧过脸时让暮叔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醒了?我看你昏迷了,想着把你送医院去。”男子不紧不慢地说道。
“其他人呢?赵阳呢?”暮叔爬起身来。
“放心,货车司机在另一辆救护车上接受治疗。至于赵阳是谁我不清楚。”
“你是?”
“啊,抱歉,我姓刘,是名医生。”
暮叔本想继续打量眼前的男子,但他旋即想起了什么,匆忙地在身上摸索。
“不好意思,请问你有看到我手上的一团纸吗?”他焦急地问道。
“是这张吗?”
“对!谢谢!”
暮叔赶忙将那愈加破碎的纸团接了过来,李医生显然不知这纸的意义,递过来时一脸困惑。
雨水胡乱拍打在车窗上,暮叔自然地向外望去,心头莫名涌起了一股复杂的心情,竟只是微微打开了纸团又停了下来。
算了吧。这三个字轻轻回荡在暮叔的眼前。报纸已被赵阳抢走,自己守着这巴掌大小的碎纸又有什么用呢?
“你就不为那个小男孩感到愧疚吗!”恍然间,暮叔的脑海中再次盘旋起赵阳的斥责。他颓然地垂下了手。
“对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男子再次搭话道。
“暮艾,大伙都叫我暮叔。”
暮叔平静地答道,然而车身却猛地一颤,响起一阵急促的地面摩擦声。后座的暮叔差点没飞出车窗。
“你说你叫什么!”刘医生没有回过头来,但足以让人感到莫大的紧张。
方才微微打开的纸团因为冲撞而不巧摊开,暮叔不禁定眼看去,这一看,叫他吓得不轻。
碎报纸上的,是则坠海事故的新闻。受害者的照片,正与眼前的男子一模一样。
暮叔也终于想起自己在哪见过这名男子。他就是曾被自己轰出报社的——刘希的父亲,刘默。
而此时,距离这则未来新闻的发生,仅剩1分钟。
【六】
刘默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位坐在车上他所救的人,竟就是《深入》报道的主编,暮艾。
三年前,报社的大门口,他被暮艾的人轰了出去。
他没有还手,甚至没有辩解。因为刘希……确是他七年前所抛弃的孩子。至于抛弃的理由,仅仅是为了报复负气离他而去的妻子。
他追悔莫及,七年来苦苦追寻孩子的下落却始终杳无音信。
直到他看见《News世界》所刊登的暗访报道以及刘希的寻人启事,他才疯狂一般地寻来。
可结果似乎是上帝在报复他的幼稚,孩子竟依然下落不明。
幻灭的希望让他不禁埋怨起暮艾,这个深入团伙的记者,这个本该能解救刘希的人,却选择了漠视!
然而,他又有何资格指责他人呢?
他本想就此放弃,上天却再次安排两人相遇。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你本该有机会救他的。”
刘默对着身后的暮叔喃喃着,冷漠得像是面对手术台上冰冷的患者。
“那你呢!你又为何抛弃他!”暮叔近乎疯狂地敲击着门把手,但车门却一动不动。
果然,只是这句质问,便已足够令刘默无言以对。
恍惚间,后座传来阵阵锤击车窗的轰鸣声。
噼里啪啦——
随着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响,窗外股股狂风倾泻而入。暮叔已经爬了出去,在风雨间瑟瑟发抖。
看着后视镜内暮艾的身影渐行渐远,刘默明白,他最无法原谅的人,终究还是自己。
狂风席卷着车身,发出宛如哀嚎的共鸣。
刘默踩下了油门。
30秒后,传来了一声骇浪翻滚的巨响。
【七】
台风肆虐后的第三天,行道树七零八落地散落在街头,发出濒死的恶臭。
相比灾后的谣言四起,那日某人的坠海似乎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
看护病房内,刘默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而来看望他的,只有暮叔一人。
两人相视许久,刘默才缓缓开口说道:“没想到,我能死里逃生竟还是因为你那一脚。”
暮叔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那日坠海,刘默之所以能从车内逃脱,全因那被暮艾踢碎的车窗。否则,身处偌大的水压之中,他根本没有生命的出口。
“或许,救你的人并不是我。”
不等刘默发问,暮叔便径自将一本杂志扔在了他的床头。
那本杂志的头条,是关于赵阳如何利用未来报纸一夜成名的专题报道。
但赵阳所发布的那份《News世界》,却怪异的缺了一角,像条被蛮力撕毁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刘默依旧满脸疑惑,当他的视线从杂志上抬起时,暮叔的手里又多了一张破旧的纸片。
这便是暮叔拼死撕下的那一角纸片。
看着纸上那已然泛黄的文字,刘默不禁木然。
“我曾以为自己的新闻是人们窥探世界的窗口,现在看来,这真是自大的想法。”暮叔自顾地呢喃道。
“嘿,我问你,你相信上帝存在吗?”
【八】
一周后,赵阳被警方逮捕。
说来可笑,那日赵阳因心急发出的《News世界》报上,竟在一不起眼的角落里曝光了他利用报道勒索当事人的丑闻。
很快,暮叔重回了主编的职位。归来后的他随即对报社进行了整改。
又过了两个月,全新一期《News世界》面世。
首期封面是个男孩的画像。
那男孩如蒲公英般绽放的微笑,仿佛能随着柔和的风,飘向陌生的远方。
-The End-
安利下自己这几天发的文:
感谢每一个能看到此处的人。下一部作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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