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挺机枪的故事 有哪些关于「枪」的故事?

《游龙枪》



朝代更迭,大明远去,满清正盛。
自旗人入关,强令天下人剃发留辫,街巷之间,于是新生一种职业——剃头匠。剃头是苦活,剃头匠常挑着挑子,手执唤头,四处吆喝,给人剃头修面,靠手艺吃饭的营生。没手艺没有回头客。
康熙年间,京城的一条剃头胡同里,也有这么一位剃头匠。
他叫霍非衣,高瘦,蓄胡,耷拉眼皮。头戴乌毡帽,少年时就有的习惯。
他剃头不用剃刀,用刀片,一把刀片,开双刃,无柄,一寸宽,两寸长,薄如蝉翼。无论哪一颗头落到他手里,就一定会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手艺好,不愁生意,他去了挑子,在胡同里稳定下来,三两日里来几个老顾客,照顾照顾,已不愁生计。
院子里有张躺椅,闲暇无事时,他总喜欢在上边躺上一躺,吹风,晒太阳,练刀。
刀就在手里,左右翻飞,从食指翻到小拇指,又从小拇指翻到食指。偶尔几片黄叶落下,落到手边,他也不看。
黄叶却碎了,碎了一地,再也拼不起来。
他的手艺全在刀上,要做到去杂而不伤肤,没有这一手刀功,是绝对做不到的,而这一手刀功,从十二岁开始学,一学就学了十三年。
刀是显给人看的手艺,他还有一手不为人知的手艺——枪。
不是花枪,是实实在在的大枪。
里屋竖着一根白蜡杆子,鹅蛋粗,约长九尺,夜深人静时,他就拿出白蜡杆子,独自耍起来,武人称“抖大杆子”。
白蜡杆子拿在手中,犹如活物,颤动不已,隐隐有低啸之声。
他的枪术是一绝。关于他和他的枪,还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霍非衣收起了刀。
躺在椅上,见墙角一株梅树,稀疏开着三两朵梅花。三月的梅花,将近零落。
突然忆起往事。
一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足够他沏一壶老茶,哼一首小曲儿,回忆回忆往事了……

(1)六合镖局
五年前。
六合镖局堂屋里竖着一杆枪,约长九尺。枪杆子上等稠木制,挺直修长。枪头一溜儿黑,实打实精钢造,分量十足。
这杆枪,六合镖局镇店之宝,也是总镖头吴章的佩枪。
吴章人有六十,自出道以来,从未丢过镖。他的枪法,迅猛灵巧,简单朴实,不显花俏。
这套枪原有一个名字,叫“扎子枪”,祖上传下来的枪法。
祖先里有一位前朝大将,善骑,使大枪,咽气前给子孙留下了这套枪法。
“扎”字原意为刺,顾名思义,以刺为主,简单实用,招招致命。
战场之上,敌我双方,短兵相接,人多且杂,长枪挥舞不开,唯有扎!
配合阵法用,一字排开,挑开敌人的盾,脚下猛地一跺,枪扎出去,一扎一个准儿。
押镖遇的是匪。山匪械斗不讲路数,抡圆了就砍。
扎子枪脚下求稳,一步就是一步,失了灵巧,在混战时难免吃亏,这套战场上磨出来的枪法又往往是以命搏命,不留后路,所以这套枪得改。
吴章四十岁时,对这套枪法做了改良,还改了名,叫“游龙枪”。“马踏连营,形似游龙”,游龙枪得名于此。
这套枪法,步法变得灵动,留有余地。既给他人留余地,也给自己留余地。
这杆枪和这套枪就是吴章的骄傲。枪就立在堂屋里,无论是谁来做客,都会看到这杆枪,无论谁看到这杆枪,心中也多少有些敬畏。
这套枪也久负盛名,以致于许多后生也想来学学。
吴章不拒,但立下规矩,谁能从他手里碰到这杆枪,就收为关门弟子。然而从立下规矩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哪一人能从他手里碰到这杆枪。
不过,在江湖中久了,难免遇到对手。而这一次经历,却改变了他一生。
一位练拳师父闯入镖局,他说:“我不学你的枪,就想来碰碰。”摆了个起手势,吴章一看,开门八极拳的行家。这位师父,二话不说,一记贴山靠猛地撞来,原来他要碰的不是这杆枪,而是吴章这个人。
吴章军人世家出生,自小练武,人到耳顺之年,心里不服输。收紧臂膀,对撞过去,只一招,这师父后退四步,人仰马翻。
这师父倒了以后,愣了一愣,站起来,抱拳,道一声:“多多保重。”就走了。
在场镖师无不拍手称快。
吴章没说话,立好枪,径直奔回里屋,紧闭大门,找了个铜盆,张口呕出一滩血。
挨了那一记贴山靠后,他已受了重伤。私下去寻坐堂先生,坐堂先生说:“伤及心肺,内伤,得慢慢调养。”
“多久?”
先生说:“一年内若再不管不顾,只怕老来落下个病根儿,不能好全,那就麻烦了。”
枪是不能练了。
有一次,吴章在堂屋里提起这杆枪,忍不住耍了一套拦、拿、扎,就觉着心绞痛。
他站在堂屋前,擎着枪, 突然叹了口气,只怪自己终究是老了。
三个月后,一个年轻后生闯入了六合镖局的大门。他年纪不大,约摸二十,身材高瘦,身着藏蓝棉大褂,扎了黑色腰带,头戴一顶乌毡帽。
他在众镖师的合围下,大摇大摆从正门走进来,走到吴章面前,端端正正地站着,直挺挺的,像一杆枪。
“我叫裴惑。”后生抱拳,望了望堂屋里那杆枪。
枪就在吴章身后。吴章上下打量一番,见这后生手指修长,微微蠕动。看出他功夫在指上。吴章不废话,盘辫收步,摆了个起手势,招他来。
裴惑二话不说,箭步冲来,人未到而手先到,一拳直奔吴章中门。
吴章侧身,轻易躲过这一拳,裴惑攻势不减,突然拳化为掌,朝枪抓去。
吴章出手,截了裴惑的掌,反拿住裴惑腕子。
裴惑欠身,另一拳欺吴章肋下。
吴章提膝格挡,抻脚踢出,反踢中裴惑肋下。
肋下受力,裴惑腰一扭,卸了力,反身鞭拳,又直逼吴章肋下。
吴章又侧身,后脚变前脚,屈膝格挡,再一个侧踢,又制住裴惑的肋下。
一招一式,你来我往,手拿脚拌,一时间,吴章已完全占了上风。
枪他是休想碰到了,吴章心想。
谁知寒光一闪,被吴章拿住的那只手里,赫然多了把刀片子,泛着寒光,捏在指间,抵在吴章手腕。
吴章惊觉,松手,裴惑跳开四五步,便站住,神色慌张,刀片子一下收进袖中。抱拳,说了句:“受教。”
他转身跑走,众镖师追了出去。
吴章收枪站定,顺气,沉思了许久,擎枪的手在抖,呼吸已紊乱——重伤的缘故。
望着他跑出门的背影,吴章冷哼一声:“是个混小子。”
随即又一笑:“也是个好苗子。”
(2)拜师学艺
“姑娘,瞧你面生,不像是本地人儿,自个儿?”麻子刘蹲在板车旁,那张麻子脸凑近一个姑娘。姑娘蹲在一个胡同口。
京城里有数不清的胡同。
大大小小的胡同,横插纵插,里边住着的大都是穷苦百姓,比如这条麻子刘胡同,这个整天絮絮叨叨的老麻子刘全儿,就是一个穷苦人。
他住在潮湿阴暗的胡同里已很久,久到他自己都想不起来。
住得越久,人越糊涂,可虽然糊涂,有一样事,他是绝对不会糊涂的——他还没有女人。
他时刻记得这件事。
麻子刘人有五十了,脸上的麻子比他年纪还多,所以街坊邻居都叫他麻子刘,渐渐地他就连本名都忘了。
他有正经工作,推个板车替一条街的酒楼运馊水,一天下来也可以挣几个子儿。
他却还没有老婆,不光这十里八街的大姑娘小姑娘,就连寡妇都没有一个看上他——全因他那颗糊里糊涂的脑袋和那张长满麻子的脸。
他不认命,遇见自己瞧上的女人,常做媒婆做的事——替自己说媒。比如现在,他推着板车刚出胡同口,就跟一个蹲在墙角的姑娘说话。
这姑娘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不说话,怀里抱只小狗。
小狗毛发蓬松,全身灰黄(估计是沾染了灰尘,这狗本应是雪白的)。
狮子狗,富贵人家养的,通常由丫鬟照顾着,照顾狗的丫鬟,一般不干重活。
“老刘我五十了,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女人,看你无依无靠的,这样吧,你跟我,老刘我有些钱,都花你身上,怎么样?”姑娘始终不说话,低着头,怀里抱着小狗。
麻子刘的脸更近了。
小狗似乎感觉到麻子刘的企图,紧凑的五官一下子扭曲,狂吠起来,声音又亮又急,着实吓坏了麻子刘。
麻子刘连滚带爬地跑开,悻悻然推着板车走远。
等麻子刘走远,姑娘这才抬起头,露出一抹笑,爱抚般摸摸小狗,小狗这才安静下来。她笑的时候就像一个母亲,虽然年纪不大,身上却已经显现女人天生的母性。
刚才发生的一切,裴惑看在眼里,他坐在胡同口对面的茶摊,饶有余兴地看着麻子刘替自己说亲,看着小狗狂吠,忽而看到姑娘的笑脸。
恍惚间,一碗茶已喝完,他压低帽檐,起身付了茶钱,快步上前,留了几个铜子儿,就要走。
姑娘叫住他:“我不是乞丐!”裴惑一转身,就看见她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澄澈有光,又圆又大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倔强的性子。
话一出,山东口音。
“不是本地人?”裴惑蹲下来,戏谑般地看她。她别开视线,点了点头。
裴惑问:“在等人?”
她说:“等夫人。”
“走丢了?”
姑娘点头。
“几天了?”
“五天。”
“她大概不会来了。”裴惑摇头。
“一定会来。”
“这么肯定?”
“不为我,也为它。”她低下头,抚摸小狗柔软却肮脏的皮毛,眼神中透出一丝骄傲。
照顾小狗的差事清闲,她是府中除了管家之外最好命的下人。
突然听到一串怪音——她的肚子在哀鸣。她不敢抬头,已羞红了脸。
忽而生出怜悯之心,裴惑手伸进裤兜里,想把所有的钱都给她。突然又停住。
——人总有脑子发热的时候,都是穷苦人,帮人也得懂个量,他是这样想的。他是个穷苦人,不是大善人。
他的确是个穷苦人,没有正经工作,生活过得可谓悠闲。
两日后的下午,他在一家小戏园子里看戏。大堂里一片沸腾,喝彩声中夹杂着锣鼓、二胡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压低帽檐,双手抱胸,手指微微蠕动。
他五指中有一把小刀片子,左右翻飞。是一把刀片,开双刃,无柄,一寸宽,两寸长,薄如蝉翼。
台上正有打戏,唱的是《樊江关》,此时薛金莲正与樊梨花斗剑:姑姑打嫂嫂,长剑对长剑,互不相让。
女人真是可爱得紧哩,裴惑裂开嘴笑了。
忽觉肩膀一沉,捏刀的手瞬间爬上肩头,突然给人一掌盖住:“对面的单记茶楼,请你喝茶。”裴惑回头一看,就看见了吴章。
吴章正微笑,脸有些苍白,显出一丝病态。
两人坐的地方在二楼,靠着街道,往下望去,只见行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络绎不绝。裴惑突然看痴了。
“喝茶,茶要凉了。”吴章正在喝茶。喝茶的时候就是谈事的时候。
“你找我做什么?”裴惑问。
吴章放下茶杯,正打量裴惑,忽而问:“那日的交手,有点好奇,你这一手——是野路子?”
裴惑抹了抹嘴,回答:“师父传的手艺。”
吴章笑问:“你师父传你杀人的手艺?”
“师父只传我剃头的手艺。”裴惑看着吴章,眼神里有刀。
吴章说,“这一手过于狠辣了,出手轻易见血。再说了,这动不动就亮刀子的毛病,得改。”
“你想说什么?”裴惑问。
吴章反问:“你那日要抢我的枪,为的什么?”
裴惑说:“不为什么,就想碰碰。”
“好,”吴章说,“明人不说暗话,这套枪我教你。”
裴惑闻言,突然沉默,捏起茶碗盖在碗口划着,看着楼下的街道。
吴章靠在椅背上,正等着答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夕阳沉下,在远处的高檐上挂着,像红透了的橘子,街上的行人也渐渐模糊,每个人好似残影。
裴惑有些恍惚,再看吴章的时候,瞧见橘红的余晖打在他脸上,显出一丝落寞。
“我有师父的。”裴惑说。
吴章笑了笑:“你师父还是你师父,我不是你师父。”
裴惑诧异:“你为的什么?”
吴章又笑了笑,理了理袖子没说话。
裴惑突然也笑了,“我可是个浑人,你不怕我学成了,不认你这个师父?”
吴章说:“我也说了,我不是你师父。”
裴惑说:“要是我不愿意学呢?”
吴章说:“这样吧,你再跟我比一场,这次让你亮刀子,如果我能从你手中抢到刀子,你就跟我学枪。”
两人说定,来到茶楼后边的小巷子。
巷子安静,鲜有人过。
裴惑忽而露出刀,刀在右手,四五步冲向前。只见刀光一闪,直逼吴章咽喉,是杀招!
吴章出手,左手拿住裴惑右腕,裴惑换手捏刀,划向吴章左腕。
吴章松开裴惑右腕,两手空出,一把抓住裴惑捏刀的左手,朝自己肋侧借势一收,步法一换,再送出来的时候,已反扣住裴惑腕子——反关节擒法。
三两招,刀已被夺下。
吴章双手一推,裴惑重心不稳,连退四五步,堪堪站定。
吴章捏刀,厉声大喝:“你以后只能学枪,这刀片子不准再拿来对人!”
(3)女人与枪
当天夜里,裴惑掀开一家地下赌坊的门帘。
洒出一摞铜子儿:“来点真的。”
赌坊不大,可容赌客四五十。
这家赌坊,赚的是黑心钱,表面上骰子落定,全凭运气,实则虚假。骰子上往往做了手脚,庄家摇骰子的手法也往往玄妙,一摇一晃中已摇定自己预想,摇几点全凭手中的功夫。
功夫不到,坐不了庄。赌坊里,没有真正的赌,这是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洞。
庄家抬眼看了一眼,沉默半晌,突然抄起骰子摇了一把,“下注下注,大小天定。”
裴惑:“押大。”
盖子揭开,十八点,大。
裴惑:“再来,押大。”
庄家麻利摇起骰子,转眼间落定,第二把开,十八点,大,众赌客围聚过来看热闹,他们已输了不少。
“再来?”裴惑说。
庄家再摇,第三把开,十六点,大,众赌客面面相觑,这手气,恐怕是今夜最好的。
接连四五把,开的都是大。庄家表情凝重,额头已冒细汗,心里想的是,他为什么还不走。侧耳对身边打手低语几声。打手离开,庄家继续摇骰子。
骰子落定,没揭盖,没问大小。
裴惑依旧要大。
庄家板着脸,并未揭盖。
“在下陪您玩玩?”有人走上前,这人身材发福,挺着将军肚,眼睛眯成一道缝。
庄家很敬他,看他一来,便侧身低头,让出位置,俨然一副奴才样——赌坊老板上阵了。
老板说:“这位客人,手头紧?”
裴惑说:“买份大礼,送人。”
老板说:“这些钱够不够你买份大礼?”
裴惑笑了:“礼这种东西,当然是越大越好,不是么?”
老板不说话,抄起骰子,摇将起来。
他摇的时候,缓慢而有律动,揪着人心,忽然间骰子落定,盖子没开,问:“大还是小?”
裴惑一把将钱推出:“押大!”,全场无声。
盖子一揭,得五点,小。众赌客嘘声四起。
裴惑一拍桌子:“你诓我!”
身后一群人突然出手,拿住他臂,压他肩,往桌上一沉,将他死死制住。下注的时候,赌坊的打手早已混在人群中。
赌客被轰出门。
老板说:“出门在外,懂点儿规矩,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你家老人没教过你?”
赌场做的终究是生意,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不喜欢麻烦,所以时常亏些钱,打发一些不识好歹的家伙也是常事。
裴惑冷笑:“狗屁规矩,老子最瞧不起的就是规矩!”
老板是个懂规矩的人,知道破了规矩的人该怎么处理:“卸他一条手臂。”
裴惑问:“卸我手臂做什么?”
掌柜摆弄起指甲:“做成骨牌,吓人用,就说你出老千,手臂做成骨牌,是以示惩戒。”
“卸不掉。”裴惑说。
“卸不掉?”
“卸不掉。”
说话间,裴惑已亮出刀:一把刀片,开双刃,无柄,一寸宽,两寸长,薄如蝉翼。
他出刀,见了血。刀划过每个人的手腕,只留下细长的伤口,但伤口虽小,该断的地方一样也不少。
不到半柱香,已没有人敢出手。
他亮出了刀,也见了血。当他走出赌坊的时候,月光照到脸上,多了一丝猩红。
“这把刀,最后一次用来对人了。”他心下决定。
翌日清晨,有露。
出广宁门向西直走,到城郊一片小树林,林里有一座院落,长久不住人,破败不堪,青苔爬满了残垣断壁。
院子外西南角,已栓着一匹棕红老马,隐在杂草丛中,正低着头休憩。
裴惑径直走进院子。
院子中央有棵枣树,树下靠着一根杆子,约九尺余,削得细直。院里却没人,裴惑走上前,提起杆子。
身后一阵风过,裴惑下意识出手——转身挥杆——不着,胸口立中一戳,后退两步,撞在树上。定睛一看时,只见一人,斗篷罩身,手持一根杆子,端的是枪的姿势。
杆子颤得紧,好似随时要扎出来。
裴惑不敢怠慢,两步上前,杆子一头搭上这杆头,霎时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杆子脱了手,他已躺在地上,脑袋嗡嗡直响,胸口痛如火烧。
“这叫听劲,听劲给劲,一招制敌。”这人说。
枪术中的听劲往往玄妙,杆子握在手上,听的是杆子的劲。一些用枪行家,双眼蒙着,枪探出去不动,一旦对手的武器打在杆子上,给了劲,使枪人听劲而瞬发,对手便遭到干脆利落的反击,轻则武器脱手,重则性命不保。
听劲练到家,能破铁甲,削人肉,拆人骨。
吴章出手之快,裴惑反应不及,只觉手中一空,天旋地转,人已躺下,胸口痛如火烧。
缓了好久,堪堪爬起。又见这人挺杆刺出,刺在空气中,一拦一拿一扎,反复五次,杆子发出嗡嗡低啸:“拦!拿!扎!枪术之基础,临阵对敌,一拦一拿一扎,三招教对手趴下,若勤练不缀,终身受用。”
这人扎出来的枪,平直迅速,力上枪头,突然抖出朵花儿来。
裴惑似懂非懂,提起杆子,说:“这是棍。”
“也是枪。”这人说。
掀开斗篷,露出的是吴章的脸:“心中有枪,手中握的就是枪。”
昨日与吴章约定,城外小树林,一处破院,早上来——教枪——正午走,一刻不耽搁。
第一日的早晨,吴章教他双手握杆,握在杆尾两拳宽处,杆与肩平,这叫“站桩”。这样握杆,练听劲,也练臂力,听劲练好了,手中的杆有魂,枪的基础。
杆与肩平,一时间看并不是什么难事,但端上几个时辰,臂膀一定是针扎一般痛苦。
一个时辰后,裴惑咬着牙,手中的杆子在颤抖。
“一个时辰,挺不住了?以后就好了,你只是不懂使力,再过些时候,摸到其中窍门,可以站上三四个时辰手不抖。”
裴惑问:“什么是窍门?”
吴章说:“自己感受。”
有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往往说出来不易理解,得亲身体会,方得其中奥妙。
见裴惑咬牙硬挺,吴章笑了:“恨我吧?是不是想杀我的心都有了?你若是练会这套枪,你会跪下来给我磕头。”
练枪就是练性子,枪和棍不同,棍在手上,是个人都会用,给杆枪,就愣了,枪的扎法和挥法压着劲,压着劲就是压着性子。
临走的时候,刚好正午,吴章将杆子立在墙角,牵上那匹老马,慢悠悠离去。
裴惑随后也离开。回到城里,闲逛至黄昏,直到太阳完全落下,才想到归家。
回家的路上,特意绕了远路,路过麻子刘胡同——望见了她。
他压低帽檐,走上前,依着她一起蜷缩在墙角,月光清冷,他将手埋进自己胸口,呼出一口气,突然想和她讲讲陈年往事。
他一直缺一个能谈心的人。
“那一年,我十二岁,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养不活我,把我给了一个四处闯江湖的剃头匠做学徒,自己嫁到富贵人家做妾。”
“师父人有五十,嗜酒,脾气暴躁,我在他身边学艺五年,经常挨刀子,师父剃头不用剃刀,用的是小刀片子,这种刀划出的伤口又细又长,好得快,不易被发觉。割在身上,皮肉就像冰锥子扎一样,又冷又疼。曾想过,某一天,迟早把他杀了。”
她没有说话。
“他名声败坏就在三年前。那一次,他遇到的最后一个客人是个壮汉,左脸上留着刀疤,很狰狞。师父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取出家伙,洗净过火,开始给人剃头,没想到刚下的第一刀,竟是把人的头给割了,师父拽着他的辫子,一把剃刀在喉间来回地抹,硬是将那人的头割了下来,丢在路上。”
“他带着我逃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告诉我这是他追了十年的仇人,这人奸杀了他最爱的女人,终于有机会报了仇,他了无牵挂了。他告诉我:‘傻小子,你以后也别干剃头匠这行当啦,没出息,师父教你杀人的手艺,至于学多少看你造化了。出去后给师父扬名,就说你是胡小刀的徒弟。’”
“仓促教给我杀人技后,就丢下我走了,一个月后,他被捉住了,官府判斩首,押到菜市场,死在了刽子手的斩首大刀下。”
“我之所以给你讲这些,是因——”他话没说完,肩膀一沉,侧头看去,她已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笑了,俯身抱起她,小狗窜上他肩头,清冷的月光下,两人一狗,背影美好又凄凉。
(4)男人兽性
第二日早晨,她从昏沉中醒来,额上盖了湿巾,身上盖了毯,很温暖。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了房梁,看见了窗纸,看见了油灯。
看见了他。
他就坐在门边,静静地看她。
坐了一夜。
她想爬起来,却浑身乏力,头晕目眩。
“你受了风寒,昨晚给你看郎中,郎中说养个两三日才能好。”裴惑说话了。
昏暗的屋内,阳光透过窗纸,打在他身上,在地上留下一条影子,隐在黑暗中,他的脸明灭不清,于是她有些不安。
裴惑说:“不要多想,我没有歹意,你养好了就走,我不留你。”
他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端来两碗粥,放在桌上,说:“我要出去,中午回来,你不要乱走。”
走到门边,突然回头问了句:“你叫什么?”她并没有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以后再告诉我吧。”
今日有些分神,一共给吴章打掉武器七次,踹飞五次,刺中五次。当他第六次倒在地上的时候,吴章的杆子抵在他喉间,问:“有心事?”
裴惑沉默,没有否认。吴章叹了口气,收起杆子,立在墙角,转而去牵那匹老马。
裴惑有些不解,抬头看天——日头未到正午。
吴章说:“今日废了,你无心练枪,练一天也没用,回去吧。”说着,自顾自牵马走了。
年轻人浮躁,做事总缺根紧弦。做事怕的就是心不在焉。练枪走神,事倍功半,反不如不练。
裴惑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
半个时辰后,回到城里,径直跨进一家首饰铺,一柱香的工夫才走出来。
随后又进一家铁匠铺,让铁匠给打把枪,说要九尺长,枪头精钢造。
铁匠是个老头,大约年过古稀,但宝刀未老,下手又稳又快,正锻打一把锄,铁锄已初具模型。
老铁匠叹了口气:“老朽我是个打农具的,哪里打过枪?如今这年头也不兴耍枪了。”
裴惑笑了笑,说:“你知道这天下,耍枪耍得最好的是谁么?”
老铁匠说:“是六合镖局的吴总镖头?”
裴惑摇头,凑到老铁匠耳根,压低声音:“是我。”老铁匠白了他一眼,只当他在放屁。
他开心地笑了,总觉得今天心情不错。
她能够勉强起床的时候,已将近正午,在桌上倒了碗水,喝了两碗,见脚下小狗呜呜叫着,也倒满另一只空碗喂它。
忽而听到细碎低语,她摸向窗边,透过窗纸,见外边有几个妇人,正聚在一起说话,伴着笑声,不时向这屋看来。
屋外的布局,大概是个四合院,四合院大都分东西南北四厢房,几个妇人就站在对面的厢房。原来他住在四合院里。
突然想听听妇人的闲聊,于是侧着耳朵,却突然听到一句:“你家女人到现在还没出门哩。”
她往外一看,正见裴惑笑着往这屋来。
他回来了。她手足无措,踉踉跄跄回到床上,盖上毯,敷上湿巾。
裴惑开门的时候敛去了笑意,静静地推开门,静静地走进来,静静地合上门。
见她躺在床上,碗里的粥已吃完,小狗蹭到他脚边,发出呜呜的叫声,大概是看上了裴惑手里拎着的一尾鱼……
就在裴惑掩门的时候,一人忽然出现在院门口,斗篷罩身,遮了双眼看不清容貌。
来人是吴章。他微微探出头,露出一抹笑意。
对裴惑的心事好奇,于是佯装早走,跟了一路。
他没呆多久便离开,走到一个巷子口,牵起一匹棕红老马,悠悠然出了巷子口,淹没在人潮中。
用过晚饭,天已经暗了,夕阳透过窗子,照在她脸上,映出健康的红润。她的烧已退,只是人还乏力。
裴惑看着窗外夕阳,突然问:“你要不要洗个澡?”
她是该洗个澡了,流落街头多天,身子乞丐般肮脏。
热水很快烧好,老旧的浴桶里,她正仔细擦拭身体,洗净一身疲惫与污秽。
只见她双手缓缓捧起水,让水滑过修长的脖颈,滑过平滑的肩头,滑过丰满紧实的胸脯。
她自小被送到大户人家做下人,整日做活,身体基础就是在那时打下的。十七岁时,当了夫人的贴身丫鬟,知道大户人家的女人是怎样沐浴的。
她轻而柔地学着夫人的模样,弄水,弄花,可惜没有花。
这是她第一次坐在浴桶里,舒舒服服,慢慢悠悠地洗澡,不用被府里的老妈子催促。她已感觉很幸福——可惜没有花。
什么时候,她的浴桶里也能洒满玫瑰花瓣?
裴惑不懂她的想法,只是守在屋外,坐在阶梯上,呆呆地看着皎洁的月亮。
他时常这样坐着看月亮,月光清冷,总能抚平躁动的心。可是此时,他的心却比过去任何时候还要躁动。
怀里的小狗已睡着。他轻抚着小狗蓬松的毛,就像抚摸着女人轻柔的秀发。
他没摸过女人的秀发,不过想象一下,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女人的肌肤又是怎样的质感?
女人味——又是什么味呢?
他带着一丝好奇与贪欲,趴在窗台往里看,透过半透明的窗纸,可以隐约看到她。
昏黄的油灯下,她在弄水,他看到了修长的脖颈,平滑的肩头,丰满紧实的胸脯,还看到了她翘起挺直的小脚。
这时,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眼睛里迸出几缕血丝,如果谁此时看一看他的脸,一定会发现他那张脸已扭曲。
女人的身体,他这是第一次见过。女人的身体的确和男人有大不同,她的身体,多么健康而美好的身体啊。
他忽然觉得好渴,神情已有些恍惚。
一个男人,在人前无论多君子,多有涵养,一旦被激起欲望,就会变成禽兽、畜生——男人的兽性。
他给了自己一巴掌,把自己打醒,一阵踉跄,跑出院子,跑出小巷,跑到大街上,最后跑到一条河边,练起了枪。
“枪”是随手在河边捡的,一根长棍,不是很合手,胡乱耍了一套,最后手一挥,“枪”落到河里,他也摔进了河里。
他终于明白,冰冷的河水,才能抑制住这颗躁动的心。
(5)约定终生
深夜,回到屋子,见她已睡下。
他睡不着,只是看她。她身上的衣服是崭新的,做一套费时日,裴惑跑遍了大街小巷的布店,买了一匹他最喜欢又买得起的料子,找了家裁缝店,花三倍的价钱让裁缝连夜赶工,一天一夜后方见成衣。成衣穿在身上,不大不小,尺寸正好,贴着腰身。
他很满意裁缝的手艺。坐在凳子上,昏昏睡去。
翌日清晨,城郊小树林,棍棒声此起彼伏。
今日练的是扎枪,初练枪除了必练“站桩”外,还要练扎枪,扎枪也称“戳枪”。
裴惑今日有些狂躁,枪枪狠辣,力道十足,动作却乱了。
昨日的映像还留在眼前:修长的脖颈,平滑的肩头和丰满紧实的胸脯,像挥之不去的魔咒,充斥在大脑,迷了眼睛。
他突然想呕吐,过度兴奋的反应。下手越来越狠,已忘了自我。
胡思乱想已是练功之大忌,回转之间,吴章打掉了他的杆子,顺带着在他手上留下一片不小的淤青。裴惑吃痛,后退两步,这下却清醒了。
吴章依旧没说话,话大都让杆子来说,他已说完了要说的话,于是将杆子立在墙角,又去牵那匹老马,悠悠然离去。
天气正好,不练功太浪费,只怪自己不上心。忽而想到她,身子还虚,是否应该出去散散步?
回到家中的时候,她正给他洗被褥。
简易的晾衣杆上敞着刚洗好的被褥,还有一条裤子正放在木盆里待洗,那裤子早已被磨破,裴惑弃在床底已半月有余。
见裴惑回来,她并没有笑,带着富贵人家下人自有的高傲模样,只是冷冷地说:“这被褥我先前睡过,有些脏,就帮你洗了,这条裤子有些破,待干了再给你缝上。”
她又说:“屋里有粥配咸菜,找来屋里所有能吃的东西,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裴惑有些手足无措:“你身子还很弱。”
她说:“不打紧,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生了病也不能偷懒,往往稍微好些,就要被差去干活了,不然府里的老妈子会叱你作懒鬼,吊起来打。这些苦我都受过,习惯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是一字一句中,仿佛都有针,扎着人心。
夜间,他照例偷看她洗澡。
这一夜有些特别,她洗完澡的时候,身子突然赤条条地从水中钻出来,露出修长的脖颈,平滑的肩头和丰满紧实的胸脯,还有那团乌黑繁密的丛林。
自出生以来,裴惑第一次看见成熟而美好的女人私处。
他脑袋一热,欲火焚身,兽欲已遏制不住,遂破门而入,将她从水中抱起,丢在床上。
见她双眼迷离,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裴惑一阵恍惚,身子猛地向前扑,一把将她裹在身下。
她双手被制住,身子被压着,只能扭着腰,无法动弹,亲脸,亲嘴,亲脖子,她只有受了,伴着呻吟。
床下的小狗不安走动,嘴里呜呜咽咽,似乎觉得主人正被欺负,突然狂吠两声,但裴惑已听不见。
前戏做完,裴惑就要脱下裤子,只听她怒喝一声:“畜生!”
裴惑惊醒,见她已流下了泪。
“我看错你了,你就是个畜生,死后定要下十八层地狱,受千刀万剐之刑!”
裴惑愣了愣神,惊觉自己的畜生行径,但已回不了头:“没错,我就是个畜生,让我死去!”
他的攻势更猛烈,一整夜的痛苦与欢愉淹没了她。
第二日早晨,天还未大亮,她便要走了。
她说:“和你非亲非故,吃你的住你的睡你的,总不合礼数。”
昨晚的事没提,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裴惑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他有些无奈,叹了口气:“别走了吧?”
她说:“我怕,怕得要命,再不走就没命了。”
裴惑闭上了嘴,不知要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安慰他人时往往有理有据,说出来让人无言以对。安慰自己,脑袋里往往一坨屎尿,憋不出半点文墨,半点理据。
“一夜的时间,我也想通了,对我好无非为的这个,昨晚的事,就当我报你恩。”
“男人啊——”她仰起头,不再说下去。
昨晚的事,裴惑还清晰记得,一时间脸已羞红,抬不起头。
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她已走到门边。
“我娶你!”裴惑急忙说。
她停了下来:“你拿什么娶我?”
裴惑猝不及防,怔在当场。
她说:“山东娶亲有习俗,议婚、订婚、选良日、铺放、迎娶、拜堂,一样不能少。要有迎亲队伍,抬花轿两乘, 新郎坐官轿,新娘坐花轿,迎亲时花轿不能空着,找父母双全的童子压轿,再放上公鸡一只,轿门上贴红符,上写 ‘吉星高照’四字,执事的大扇上写‘小登科’三字。新娘子入轿前不沾娘家土,得抱上轿……能做到吗?”
她轻描淡写地说给他听,裴惑的心却渐渐冷却,他低下头,任她离开。
过了许久,他以为她已不会再回来,经历了他的暴力,大概已生无可恋。可随后又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的时候,又见她走了回来。
“那是大户人家的排场,穷人自有穷人的礼数,”她说,“至少选个黄道吉日,带只金镯子来,戴在我手上,就算把我娶过门了。”
“娶过门后,和你过了,操持家务少不了,提一个要求不过分,每日晚饭过后洗一次澡,浴桶要换新的,要比现在的大,水中要有花瓣,花瓣要新鲜,答应吗?”
他呆愣地点了点头。
“我走了,良日之前不能再来找我,不然约定作废。”
她终于走了。
直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四合院大门外,他突然爬到床上。
床靠着墙,他抠出两块砖,墙是中空的,里边有一个碎花布包,一摊开,五个银锭子。
银锭子丑陋,其上长满了小洞,简直像溃烂的皮肤。现实中的银锭子没有京戏里的精致,但往往比戏里的有用得多。
这些不是从赌坊赢来的那部分,是离开时又随手顺走的。他一直告诉自己,赌坊的黑心钱,拿走了不算偷。
他奔出院子,见街上已热闹起来,做活要趁早,五更天,街上铺子已陆续开门。
来到一家首饰铺,首饰铺刚下了门板。他选了只金镯子,镯子不大,做工还算精细,心里有些歉意,但也无奈。
找了个算命先生,请黄道吉日,没有她生辰八字,又不敢去见她,只得自己编一个,得了个黄道吉日,十五日后,四月廿九日。
他又找了木匠,做一个规格最大的浴桶,可容五人,但只要容两人坐进去还显宽敞,足够了,他这样想。
忙完这些,天已大亮,回到家中,藏好金器,匆匆向城郊小树林跑去。

(6)枪中有道
一日之计在于晨,练武最忌有一日没一日。
他来到城郊小树林那间破败的院子,却不见那匹棕红老马。
直至正午,仍不见吴章牵着马来。
怀有一丝疑惑,回到了城里,敲开了六合镖局的后门。
开门的是个老者,裴惑让他通报,就说裴惑来拜访,老者欣然一笑,说老爷早有吩咐,见一个叫裴惑的年轻人拜访就请进来。
老者将裴惑引到后院的时候,吴章正在亭下赏花。
吴章并没有显得很惊讶,只是笑笑,指着一棵梅树说:“二月时,这院子的梅花总是开得很盛,年轻的姑娘小伙儿,就跟二月的梅花一样,花一样的年纪。”
二月的梅花盛开时,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梅花香,只不过此时是四月。
“可惜我老啦。”吴章突然说,“有一个秘密,以前没告诉过别人,现在告诉你。”
“什么?”
“我患有内伤,受伤是几个月前的事,你昨日太胡闹,我旧病复发了。”
裴惑略带歉意:“有伤在身,为什么不休养?”
吴章说:“我闲下来了,枪是不能闲下来的。”
裴惑沉默。吴章说:“练枪,是一辈子的事。”
“有时也是无奈为之,你容我修养五天,五天后,再教你枪。”
他的脸上,皱纹更深了。
裴惑点头,算是答应了,但也有疑问,藏在心底很久了:“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为什么教我枪?”
吴章说:“我这一辈子,膝下无子女,妻子去得早,不愿再续弦了。”
话到这里,已经明了,男人之间的对话,总是简短而有力的。离开的时候,裴惑顺口说了句:“我要娶亲了。”
吴章问:“哦?哪家姑娘?”
裴惑惊觉,自己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有些脸红,他只有笑笑。
吴章也笑了:“你若愿意,我做证婚人。”
……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往常那样平淡,破败的院子里又响起棍棒声。院子不远处的老马依旧隐在草丛中休憩。
此后,裴惑练枪更勤快,每日总披着晚霞回到城里。
有去看她的冲动,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但每次都忍住了。
铁匠铺里,打铁的声音尖锐而短促,老铁匠打了一辈子农具,第一次打枪,用的是打锄的手法。
某一日的傍晚,收工的时候,门外进来一人,举止不凡,忽而拿起枪头,掂了掂,说:“枪头重了,不多不少,二两。多二两,太重,失了灵活,这二两,枪的关键。”
他似回忆般:“枪头要精钢造,锻打三日。枪杆要上好稠木,白蜡木次之。白蜡木也并非不好用,不过至少得八年或十年树龄,多则二三十年,其间要剪去枝杈,让其笔直生长,还要防虫防病,这样种出来的白蜡木紧实,富有韧劲,存得住力,抖出的枪花颤得紧而持久。”
“有人说,枪杆子要硬木,上战场才能扎得狠,殊不知那是矛。枪是隋唐时的东西,盛于宋明之间,隋唐以前多用矛。”
“前朝戚家军,用的是硬杆子,并非戚将军不懂枪,军队中训练多是速成,练个一两年能上战场,已不错了。但练枪是一辈子的事儿,奈何倭寇刀法凌厉,往往以命搏命。军情紧急,容不得慢慢来,军人又硬性,也是硬碰硬。所以戚将军教枪,用的是矛的扎法和棍的挥法。”
“别小看软木的韧劲,用得好了,能破铁甲,削人肉,拆人骨,非硬木可比的。”
老铁匠听了半晌,忽而露出尊敬的目光:“您是个懂枪的人儿。”
这人笑了:“祖上当过兵,传下一杆枪,大概知道些。”
老铁匠说:“这样的好木难找,要到军器库去弄,再说这客人给的价钱,打不出这么好的枪。”
这人说:“我另外添些钱,再找根好木,您给打把好的?”
老铁匠疑惑:“您为的什么?”
这人说:“我这一辈子,膝下无子女,妻子去得早,不愿再续弦了,”顿了顿,又说,“只有这一个徒弟。”
老铁匠会其意,深鞠一功,以表敬意。

(7)如生如死
平凡人的生活总是这么平淡而无味,裴惑也想一直这么平淡下去。
平淡是福,他的随性让他看得比谁都开。但是命运这种东西,往往作弄世人,叫人不得好生,不得好死。
十五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眨眼的日子,已是四月廿七日,离见她的日子,还有两日。裴惑裂开嘴笑了——金镯子、良辰吉日都已备齐,如今只差一个浴桶。
今日是取浴桶的日子,傍晚的时候,他唤来几个帮手,雇一辆板车,将浴桶拉回去。
上街时,浴桶太招人注意,路人投来新奇又羡慕的目光。裴惑走在一旁,突然有了做有钱人的感觉。
她坐在浴桶里的时候,会不会也很幸福?
板车转入一条巷子,忽然被二三十人拦去路,前后堵个水泄不通。
领头的人,身材矮小,眼神里有刀,手上也有刀,一把柳叶刀,泛着寒光。
“日子过得可滋润?抢来的钱花得可安心?”这人说。
裴惑压低帽檐,咧嘴笑了:“我这几个帮忙的兄弟,与此事无关,放他们走。”
这人说:“尽管走。”
拉车的帮手,识相离开。
裴惑松了口气,问:“怎么算?”
这人说:“你挑断我大哥手筋,他没了吃饭的本领,今日不杀你,只要你双手双脚和一对耳朵,给我家大哥谢罪。”
赌坊那晚,他一人一刀,废了一屋子的人,这些人都是黑道上的,不屑找官府,私下寻仇来了。
江湖中事,往往如此,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裴惑不废话,出了手,狭小的巷子里,立马混成一锅粥。他记得吴章的话,不用刀对人。
于是他并指为刀,与人搏斗,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好在小巷子拥挤,他左闪右移,连消带打,放倒了面前一个个对手。
打斗的时候,有人在毁浴桶,崭新的浴桶转眼间变成碎屑,在人群中飞散,他被分了心,肩上立中两刀,不深不浅,刚好见骨。
砍他的人便是提着柳叶刀的男人。
裴惑怒上心头,已红了眼,一阵恍惚。
他突然捏刀,挥刀,收刀,只见寒光一闪,血光立现。
所有的幻想,就在这一刀之中破灭。
她的愿想,是不是也破灭了?
等他清醒时,突然惊觉,提着柳叶刀的男人已死。
他第一次杀人,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刀片又薄又短,捏在手中,很容易隐藏。
其余人托着尸体,潮水般退去,临走时说:“你杀了人,这辈子算是跟我们结下死仇了。”
胡同口一片死寂。
裴惑怔了许久,终于明白,京城已待不下去,他必须离开了。
惊慌失措间往麻子刘胡同跑去。
一念之间,他已决心要带她走,离开北京城,到山东去,不,到山西,断了过去,过新生活。
他特意绕了远路,在街巷之间绕来绕去,辗转大约半个时辰,来到麻子刘胡同。
他来了,她却不在。
远远地站在茶摊下,瞧着空荡荡的胡同口,他心里多了一丝沮丧——她本该在那里的。
她已毁了约定,抛下了他,他这样想。
女人的话终究不可信,这是小时候从母亲那里学到的。
他心里空荡荡的,突然觉得好累,走到墙角下,依着她曾呆的角落,坐了下来。
明天天一明,他就离开北京城,走之前得向吴章打声招呼。
肩上的伤起初还泛着血,他硬生生用手给止住了,脑袋已有些倦意,想舒舒服服躺下睡一觉。
正恍惚间一侧头,见墙上有一大块血迹。方才出神,没发觉,此时一看,一股冷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冲进麻子刘的屋子时,麻子刘正在喝酒,一口小酒,一口咸菜,一声叹息。
门板一踢即碎,其中一残块砸到麻子刘额头。他清醒过来之前,就已被裴惑打了三拳,踢了六脚,倒在角落,不能动弹。
“坐你胡同口那个抱小狗的女人,弄哪儿去了?”裴惑低吼。
刘麻子昏昏然,醉汉般口齿不清,随即又挨了几拳头,清醒过来,遂如婴儿般放声大哭。
“怎么回事儿?”裴惑大吼。
良久,刘麻子方止住哭声,将事情全部说出。
两日前,城西傅家的公子爷路过胡同口,见她坐墙边,抱着小狗,便心生歹意,上前调戏。她不依,争执中咬了他,随即被污为偷狗贼。
狮子狗,富贵人家养的玩物,平常人养不起,她一个姑娘孤苦无依,哪里来的狮子狗?被污为偷狗贼后,被傅府家丁殴打至重伤不治。
她的尸体一直到黄昏才被拖往乱葬岗。作下人的归宿,死后大抵只得一口薄棺,她却连区区一口薄棺也没有。
据说那傅家公子爷如今一点事没有,昨日还在自家院子里逗鸟儿,被给傅府送菜的老马头瞧见。
“她是个没福气的女人……”麻子刘叹然。
裴惑绝望,心智已乱,恍惚中又踹了麻子刘三脚,夺门而出。
他跑出胡同口的时候,已如一个死人,双肩耷拉,两眼无神,走路摇摇晃晃。忽然见一群人托着个老妇人,正站在她时常蹲着的墙角下,四处张望。
老妇人见他出来,差一家丁上前问话,是山东口音。
正是她口中的夫人。这家丁一开口,问见没见过一条狗,毛色纯白,身形小巧。
裴惑怒火中烧,冷言冷语:“死了!”说完便走,家丁见他说话失礼,上前拦他去路,被他一记手刀切在颈侧,遂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没有人再敢拦他,他走了。
已是入夜,跑到一家破落的酒楼,准备大醉了一场。酒是最烈的烧刀子,流过喉咙时,感觉仿佛吞下了一把刀。
他已有些醉意。
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此时此刻,她的映像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她穿着新衣裳在做饭,她坐在大浴桶里弄水,弄花,她抱着小狗站在四合院儿门等他。
不过,她的确是死了。
待他七分醉的时候,赌坊的那伙人提着刀,冲进了酒楼,看见裴惑一脸醉态,提刀就砍。
裴惑出手,打翻几人,闯出酒楼,踉踉跄跄在街巷中跑着,跑了几条街,失足跌进河里。
沉入水里的时候,有过一阵清醒,清楚地看见赌坊那帮人追喊着跑远,最后消失不见。
他昏了过去,任由身子下沉。
又做了梦,梦里有她,笑靥如花。她来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问他是否愿意娶她,他说不出话,只是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突然来到一片荒地,那里拱起一座座坟包,她拉着他来到一座坟前,告诉他:“坟里就是我,身子还不算太坏,挖出来,把我娶走吧?”
他一转头,看到她笑脸在腐烂……
他猝然惊醒。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
四处一看,发现自己躺在野河边。梦中之事仍然清晰记得,庆幸的是自己还没死。
人大概都有一种求生本能。
(8)死仇必报
年复年,日复日,活儿是做不完的,当老铁匠开门的时候,太阳还没升起。
他得温火炉,炉子烧好了,好上铁器,老铁匠手执铁锤,在铁毡上敲了两下,声音清脆而短促。这两锤算是热手,也算是一天之中做活的开始。
这时候,有人走进来,老铁匠抬头一瞧,一眼便瞧见裴惑。裴惑两眼浮肿,面部憔悴,一身酒味儿。
老铁匠愣一会儿,没说话,转身回里屋,不多久,捧出一杆枪来。
这杆枪,枪头黝黑,枪杆子又直又滑,拿在手上,顿觉手中的力被引着走,裴惑迈开步子抖了两朵枪花,动作没有丝毫阻滞。
“好枪!”裴惑赞叹一声。
付了钱,要了条褐色长布,将枪裹好,斜背在背上,临走时,老铁匠对他说:“小子,善待这杆枪,就像待女人一样,不要冷落它。”
女人——裴惑的心被刺了一下。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他又来到一家首饰铺,之前来订过东西,现在来取。掌柜的看见他,也是二话不说,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给他。打开看了看,随后付了钱,转身离开。
太阳稍微露出点头的时候,裴惑到了城外小树林那处破败的院子外。草丛中,那匹老马已站了许久。
他目光越过残壁,落在了枣树下,斗篷罩身的吴章身上。
吴章静坐着,没有抬头,杆子斜靠在肩头。
“见了他,也不知说什么离别话。”裴惑自言自语,伫立许久,转身离开。
回到了城里,偷偷潜回四合院。
进屋时,屋里已经一片狼藉,门上、窗上、家什上全是刀痕。只怕在家里多待,这些刀就是砍在他身上的。
他回到家,取了金器,瞧见那个老旧的浴桶,也满是刀痕。突然想到她在浴桶里洗澡的样子,心又有些刺痛,于是爬进去,蜷缩着身子。
金镯子泛着金光,晃人眼睛,他恍恍惚惚看着,仿佛看到了她,看到她穿着大红袍,手上戴着金镯子……
不知不觉,已沉沉睡去,一睡便睡到了夜里。
夜里的时候,被邻居惊醒,仓皇而逃。
逃到城外小树林,破败的院子里,站起了桩,手臂已发麻,却没有麻痹躁动的心。
忽而听见夜半虫鸣,顿觉无比孤独,原来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活着。
“她真是个没福气的女人。”重复麻子刘之前说过的话,他黯然下泪。
摸了摸额头,额头如开水般滚烫。又是受伤,又是酗酒,又是落水,身体怕是伤了风。
他是该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了。
第二日早晨,吴章牵着那匹棕红老马前来的时候,裴惑已离开。
四下看去,只瞧见那枣树下,卧着一只小木盒……
日升日落,云起云灭,转眼间已过了八日,这八日里,再没有见裴惑身影,赌坊那伙人每日派人四处搜寻,决心要杀他,扬言要将尸体丢进河里喂鱼。
这八日,裴惑久未归家,街坊皆认为他死了,至于怎么死的,没人知道。有人说,裴惑早已被处理,赌坊继续搜寻只是个幌子,为的是逃脱嫌疑,躲过官府的麻烦。
这些事情,也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需要太放在心上,如今值得人们注意的事情,应该是端午节到了。
老北京人过节吃黄米棕,内有小枣,与黄米混着裹,也叫“二米粽子”。吃粽子普遍,一般人家吃得起。富贵人家在端午还吃饼,这种饼价钱贵,以玫瑰花瓣和蜂蜜做馅儿,制成饼状,以火烙之,叫“玫瑰饼”。
此时,傅家公子正提着一纸包玫瑰饼,去窑子里,送给他情人。这是每年照例的事,他每年送给不同的女人,今年是那位颇有骚姿的应花儿。
应花儿是朵老花了,但风韵犹存,女人味十足,扭起屁股来,赤裸裸地挑逗着傅家公子的兽欲。
他决心要在她变得恶心之前,疯狂上她。年轻姑娘他已毁了不少,不稀罕了,他如今稀罕和他娘一辈儿大的女人。
他身后跟着一个护卫,同时也是教他学拳的师父,名叫李全满。
习武枯燥,他转而笼络教拳师父,一起喝酒玩女人,起初李全满很不乐意,初尝甜头后,便从此堕落了。
他为自己开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做清贫苦行僧。
打死抱狗女人的那次,他也在场,碍着武人身份,只是闭着眼,任由傅家公子和家丁动手,好像这事与他无关。
他曾想到仁义道德,但混迹在江湖十余年,知晓仁义道德早已成了人人皆知的秘密,人人都知晓大道理,但只要都不说出来,就没有所谓大道理。
李全满正牵着一条狗。这条狗毛色纯白,身形小巧,正是女人怀里的那只宫廷狮子狗——傅家公子打死了她,将狗据为己有。
他看起来简直像牵狗的下人。
他是不是也和这条狗一样,变成了别人的玩物?
傅家公子手中的折扇时开时合,嘴里哼着京戏调子,不知唱的是哪一出。忽然间听见李全满一声叹息,心中不悦:“师父何必这般叹息,让人扫兴。”
李全满抬头,强笑两声。
傅家公子叹了口气,左手手掌上传来阵痛。
“晦气!”啐了口口水。
前些日子,被他打死的姑娘,临死前在他手掌上来了一口,咬得挺狠,见了肉。
这时,一小乞丐从身边掠过。他忽觉手上一空,定睛一看,玫瑰饼已不见,再看那小乞丐,手上提着纸包,飞奔而去。
傅家公子大怒,追了上去。
直至追到一条小胡同,瞧见小乞丐跑到转角处,突然站定,回过身来,冲他傻笑。从没有人敢从他手里抢东西,傅家公子怒上心头,卷起袖子,打算好要将这混小子的手给剁了。
正要上前动手。
转角处忽闪出一人,站在小乞丐身后。这人斗篷罩身,看不清面貌,背负一根长条状物,用褐色长布包裹着。
这人摸了摸小乞丐的头,小乞丐会意,又冲傅家公子笑了笑,转入转角,消失不见。
李全满这时追了过来,一眼瞧见对面的人。
他是老江湖了,对于这种事见得不少,一个跨步,横在傅家公子身前,将狗链递给傅家公子,双手抱拳:“朋友是要交友还是寻仇?”
对面那人,忽然掀开斗篷,露出了面貌。是裴惑,他比之前更瘦了,眼神却更锋利。
“自古杀人偿命,我今日来要取他狗命。”裴惑说。
李全满恍悟,知道这是死仇,不能说理了。二话不说,摆了起手势,少林洪拳的架势。
裴惑拆了布条,露了枪。李全满眉头一皱:“胡同耍大枪,胡闹!”
两人迎面冲出,丝毫不留手。裴惑挺枪扎出,枪花乱颤,颤得人眼花缭乱,中平扎枪,防不胜防。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李全满徒手对敌,自然不占优势,是以被渐渐逼退。
但李全满是老江湖了,临阵对敌,不急不躁,显出老江湖自有的优势。少林洪拳,“拳打一条线”,在四五人宽的胡同里足够了。寺中武僧,宽至一片大敞院,窄至一座假山,都可以就地练拳。
裴惑优势渐渐丧失。
李全满这个老江湖,起初欲擒故纵,骤然突进,左格右挡,摸着枪杆子顺势攀近前,如猿猴顺藤。
事实上,“胡同耍大枪”并非胡闹之举。枪是长兵器,狭小空间施展不开,处处受制,唯有“扎”!
“扎”恰恰是枪的本质,也是优势。
但裴惑毕竟学枪不久,时间一拖,劣势渐显,一枪枪扎出去,皆未得手,反被李全满钻了空子。
李全满转眼间顺到近前,将裴惑的枪顺势夺下,一脚踹出,踹中裴惑左膝,裴惑倒地,借势翻身而起。
李全满将枪丢在一旁,说:“连入门都没有,就敢在人前卖弄,你师父是谁?”
裴惑不说话,空手上前,并指为刀。李全满丢下枪,与裴惑空手互博。
他是少林洪拳的行家,出手时,招式大开大合,刚柔并济,出拳时拳劲刚猛,势如破竹,进退缠顺之间,一下将裴惑撩倒在地。
负手而立,说:“你不说,我大概也知道了。”
裴惑不说话。
李全满又说:“只是——你这样做,给你师父丢大脸了。”
裴惑突然笑了,说:“你喝酒享乐玩女人,还放任徒弟杀人,不管教,是不是也丢你师父大脸?”
少林洪拳与佛家有些渊源,拳理中往往蕴含佛理,习拳者对于伦理道德更是比常人看重几十倍。李全满一听,面红耳赤,自知羞愧,突然有些恍惚。
人一恍惚,动作就凝滞。
就在这时,裴惑突然暴起,朝李全满小腹一拳轰去,李全满惊觉,双臂交叉,往下剪去,截了裴惑的拳。截了这拳,一拳又来,李全满反应不及,面门中拳,效果立见。
他仰面倒下,口鼻出血,一阵恍惚,不敢耽误,随即扶墙而起,头抬起的一刹那,却看见黑黝黝的枪头刺来,正中咽喉。
他死前露出释然一笑,似解脱一般。
傅家公子见状不妙,丢下小狗,拔腿便逃。裴惑抽枪,追了上去,一枪刺出,将其钉死在墙上。
没有抽枪,他转身抱起小狗,说:“我原本也想杀你的,毕竟,是你害的她,不过,她活在世上唯一凭据,大概只有你了。以后,咱俩就是相依为命的兄弟。”
他终究没下杀手,至于两年后小狗因病而死,已是后事了。
说完,抱着小狗出了胡同口,消失在人群中。
出城的时候,傅家公子的死讯还未有人知晓,他顺利出了城。走到城郊时,下意识步入小树林,走到那座破败的院子。
惊醒过来,却真的看见吴章。
吴章见他斗篷罩身,拿着行李,怀抱一只小狗,便问:“要走?”
裴惑点点头,吴章脸上闪过一丝沮丧——游子离家,父母不舍的神情。
吴章没问原因,只是说:“临行前,把一切都教给你,学多少看你造化了。”
吴章有预感:他这一走,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裴惑听见这话,一时掩面泣涕,屈膝跪下,行拜师礼。
当天夜里,傅家公子和李全满的尸体被发现。现场找到凶器,一杆枪。
捕快从墙上抽出那杆枪,傅家公子没了支撑,瘫倒在地。
为首的捕头捧着枪,仔细端详。一捕快说:“玩枪的,江湖人。”
捕头摇头,说:“不是江湖武人用的花枪。枪不上红缨,两丈长,木质更紧实,是大枪,骑兵用的枪,枪是新木新铁,最近打的。”
他是捕头,佩腰刀,哥哥却是当兵的,所以他对枪也有些了解。
随即寻遍京城所有铁匠铺,找到了替裴惑打枪的老铁匠,老铁匠是平民百姓,无可奈何,供出了裴惑,和那个懂枪的陌生人。
全京城,玩枪最负盛名的当是六合镖局的总镖头吴章。
两天后,捕头敲开了六合镖局的大门,六合镖局门可罗雀。少了顶梁柱,镖局已开不下去。由老者引着,路过堂屋时,看到了吴章那杆大枪,直挺挺地立在一旁。
来到里屋,见吴章已大病不起,身形枯瘦——给裴惑卖力耍了一套完整的游龙枪,那天夜里便旧伤复发了。
捕头学过武,知道武人老来总落下一身病,晚景大都凄凉。自古武人相惜,就算是对手,出手前都要行个抱拳礼。
捕头没表来意,寒暄几句,匆匆离去。
捕头走后,吴章掏出小木盒,打开一看,里边是块玉,一块缅玉,雕龙刻风。
他仔细端详,手不停地摩挲,玉是裴惑送给他的,大概算作谢师礼吧。

(9)结尾
霍非衣回想起往事,莫名悲哀,自古人爱念旧,念着念着,顿觉心情沉重,以致于有时不能自拔。
五年了,霍非衣不改戴毡帽的习惯。头上的毡帽摘下来,搁在椅子上,起身去掩门。这个时候已不会有人再来。
黄昏已至。掩门时,突然瞧见门外站着一老一少。老的身形佝偻,辫子花白,身上一股浓郁的药味儿,挥之不去。少的身长六尺,腰圆膀阔,方脸阔鼻,是福相。
霍非衣一怔,面前的老者,是吴章。
初回京时,曾打听到六合镖局近况,知晓吴章身患重疾,镖局已支撑不下去,便关了门,他住在一个小胡同里养老,由后来收的徒弟伺候着。
这徒弟名叫安尧顺,四年前被吴章收作关门弟子,二十出头,瞧脸上的憨相,看得出是个老实人。
短短四五年,吴章人到黄昏,已是了垂暮之年,五年前的伤已夺去他的身体。
霍非衣时常去看望他,可他人老得太快,神志不清,痴痴呆呆,已认不得霍非衣了。霍非衣便说是他老友,时常去看望他。
今日吴章亲自找来,是这五年来头一次。霍非衣让出门,吴章跨进来,安尧顺刚要跟进,却被吴章大喝:“出去!”
安尧顺被喝了出去,直挺挺地站在门外。
掩上门,吴章低声说:“这小子,朽木,我收他,是为了有个人给我养老。”
霍非衣听了,有些心疼安尧顺,吴章的真东西,安尧顺恐怕是一辈子得不到了。
两人来到院中,左右四顾,问了句:“回来多久了?怎么也不来看我?”
霍非衣惊诧,今日的吴章,神志清醒,目光炯炯,难道有所恢复,又开始记事了?
“回来大半年了,一直没去看望您,做徒儿的不孝。”霍非衣装傻般回答。
吴章摆手:“莫乱认师父,你不是我徒弟,我徒弟叫安尧顺。”
霍非衣心中有些抽痛。
吴章摇了摇头:“罢了,你不来看我,我来看你吧,我今晚要走,最后来看你一眼。”
霍非衣问:“出京?”
吴章不语,见院子角落的梅树,梅树残花未尽,但过不久也将要秃了。
忽而问:“这几年在外都做什么?”
霍非衣笑笑:“当过兵,打过俄人。”
顺治帝那时,沙俄侵扰东北,康熙二十四年至二十七年间,清廷出兵,历经几场大小战役,最终击溃沙俄,划清国界线,史称“雅克萨之战”。
霍非衣那时离京,两年后当了兵,跟着清兵打过好几场战役,曾杀敌四五十。雅克萨之战结束后,霍非衣归京,改名换姓,蓄了胡子,干起了剃头修面的营生。
杀傅家公子和李全满时用枪而没用刀,就是为了日后归京,刀片剃头作为过生活的手艺。
知道霍非衣当过兵,吴章眼中有赞赏之意,说:“枪练得如何?耍一趟?”
霍非衣遂从里屋取来白蜡杆子,当即耍了起来。他抖杆子稳而迅猛,白蜡杆子在手中如游龙,有破甲穿肠之势,颇有吴章当时气魄。
裴惑耍完,吴章点点头:“不错,当年我教了你十分,你尚留住九分,这九分在战场上已学得扎实了,剩下一分怕还是没悟透,我再教你,万万悟透它。”
接过杆子,杆子似活物,有隐隐的低啸之声。他一拿起枪,竟一脱往日病态,恢复当年辉煌时的模样。
日落西山时,吴章就要走了,霍非衣留他吃饭,他摆手拒绝。临走时,突然问:“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女人?”
霍非衣一怔,心中些许悲凉,笑了笑:“出门买菜。”
吴章点头。
霍非衣将吴章送到门口,开了门,目送吴章和安尧顺离开。
这是霍非衣和吴章最后一次见面。
当夜二更天时,吴章猝死在床,享年六十五岁。
出殡那天,霍非衣没有去送,怕招人注意。听见远处过街的哭声和哀乐,他心中抑郁,在自家院子耍了一套枪,一连扎出五十二下。
收枪站定,仰面常叹。
见墙角梅花已落尽,黯然下泪:“临走前,该给他好好剃剃头,修修面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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