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挺机枪的故事 有哪些关于「枪」的故事?

《游侠一只枪·绝北山》

已完结,共28565字

一篇不仅仅关于枪的文章,它发生在一处名为“四境”的世界当中,混杂着武侠,架空历史,英雄传奇等元素,恰恰好此篇在发生在蒸汽工业革命的初期,亦带有些许科幻色彩。它也并非是系列的开头,只是单元形式中的一篇,还望见谅。

文章比较长,所以分节给大家更新一下,一天两节,方便诸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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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束着发髻,着丹青衫。剑眉下一对招子有神,颚下留稀疏胡须。

“然哥!咱两分头跑,你有功夫,《传习录》你带走!送到西平庭扬馆!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然哥,只能你知我知。”少女棕发拂面,遮盖面容和月光,唇角轻轻啄在他面颊上,温润泪水随即跌落,“记得,记得我!”

她跑进黑夜,那里是铿锵阵阵,而那时他无力动弹。

心溪,你还活着吗?年轻人愣着,突听闻一声不屑。

“藏枪于骨、截骨成枪?”杜望平笑着,“别名一支枪?小伙子,这战乱时节,也不许得随意说话,这趟货可不好走,招队副跟我探路呢!想混饭我可不允。”

白伯然阴着脸,拳头拽紧隐入袖中,“杜帮头,这话可是认真?”

周围人哄然笑着,惊起山林里的大团啼明鸟,走马贩私的汉子说话多粗鄙,听得白伯然心头阵阵不快。他幼年父母双亡,两位师父将他养育成人,虽说多半时候师父们不在洞窟,可白伯然一手秘枪术练得还算有模有样。

现在师父们皆驾鹤西去,他唯剩一人一枪一书,还有心口挂坠。

杜望平啜了口孟云酒,“小伙子,狂妄可要不得啊!女皇帝拿了天下,早日回家找官府讨要些薄田,老实做庄稼人!何况,我看你这坠子,怕是有思念之人吧?别把命丢在绝北山!下一个!”

“杜帮头!咱两比划一二!”他决意要去西平,“莫小看清贫少年!”

白昼已歇,黄昏将至。橙红夕阳盖下,在这绝北山南麓的墨染城郊,镀上层血色氤氲气息。墨染城夹在西平五国和洺军之间,这二十载战乱愣没蔓延到这,倒多了不少仗武为生的家伙,也算是世外桃源。不过这光景已逝,城中官吏于月初投诚洺军,不日大股洺军便将驻扎此处,走马贩私的行当快没了。

杜望平抽出钢刀来,“你这家伙!给脸不要脸是不?没看见后面还排着人?”

周围人倒不嫌麻烦,墨染虽说平安十余载,取乐之道却少了些。这些精壮汉子巴不得能打上一架,还能赌上两三碎银,岂不快哉?

“杜帮头!难不成你这十载走马汉子,怕了二十出头的小伙?”周遭闲人们围出一圈,有名头的家伙开始收拾赌金。

“怕个卵蛋!”杜望平抽出曲刀,一跃到圈中挽了个刀花,“身子已热!”

自称游侠的家伙被人们推搡到圈中,他两手空空,脸色阴沉,一看就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他一抱拳,引得旁人哈哈大笑,这是稀奇事,战乱的这些年,礼乐崩坏,譬如女子为帝的洺人、譬如这文质彬彬的小伙。

“小伙!这佣兵行当,可不走这俗礼!”杜望平以刀护心,“不过老杜我,也不是乡野村夫!锋马帮,副帮头鬼刀杜望平,请赐教!”他回了一礼。

小伙双手皆没入长袖,“游侠一支枪,白伯然。”他抖动双袖,红白脸渐稳,双手出袖那刻,手掌里硬是各有一枪头!

“请赐教!”白伯然手心一抖,左手黑枪如蛇般窜出,直逼杜望平面门!好快的枪!杜望平一惊,运起曲刀格开黑枪,枪打着旋飞上半空,被跃起的白伯然抓住,两手短枪首尾相接!已然是一柄五尺多的铁枪!

人群惊愕,竟无一人说话,皆是屏气无语。
杜望平颇为老道,横刀冲向白伯然落地点。曲刀斩向右腿被黑枪挡住,他顺势一倒,滚到白伯然身后,刀刃已然转到背后,连续六刀砍向腿部,逼得白伯然连连退步!这招名为江满堂,浩浩荡荡如绝天大江水势,不给人喘息机会。

游侠猛地拆枪,双枪耍好似棍棒!左右一并拢,硬是夹住曲刀!他突然长了一两尺,杜望平定睛一看,原来是双脚生出枪来!这等异术闻所未闻!年轻人借力翻到空中,短枪如同双手一般,在空中重接,枪势快而稳!只奔着背心而去!

杜望平只觉背心一冷,便向前一倒,侧身以曲刀护住命门!游侠手心枪偏短,却在霎时间长出半尺!竟然是从手心生出枪柄来!曲刀颇重,老帮头亦往后倒去,长枪点在刀上,震得人手臂生疼!枪势不减,陡然由刺变挑!由下而上!

杜望平一惊!连连下压枪头,却见枪头一缩,是虚招!枪头虚挑实刺,而锋马帮副帮头胸膛已空,枪头刺得飞快,立马就要血溅三尺,命绝墨染!

一人跃出人群,西平双手重剑掷出,偏偏隔住枪尖,借枪尖力道震开杜望平。一切行云流水,唯有一声“砰!”回荡山涧。男人双眸淡青,一刀疤劈开面颊。

“白伯然?去领牌子吧!”他拎起重剑,“年轻人,比武不伤人命。”说完他转头就要走,掏出腰间酒壶饮着。周围人分开,无人聒噪,鸦雀无声。

游侠额头沁出汗来,向那人作揖道,“晚辈粗鄙,不知道杜帮头……”

杜望平杵着曲刀站起来,骂骂咧咧道,“小伙子,一来就拼命,不好吧!”他走过来,倚着白伯然肩膀,“那是帮头,甄锋虎。走,回去吃酒,给我讲讲,什么叫‘藏枪于骨,截骨成枪’。”



城中蒙蒙灯火,点了墨染的夜。街头醉汉颇多,杂言碎语充斥耳畔。至城中官吏投了洺军,守备们都懒散起来,不过白伯然听杜望平说过,值夜与否,在这墨染城中都是虚妄罢了。谁人不知洺军势大,屠了渚地数十城,掠了好些蒸汽机器。现今共和朝廷里头,渚人一王三公、烨人一王七公皆数崩塌,唯有西平一教四公、湟人一王四公苦苦支撑战局,可内乱十载,共和皇位空缺十载,谁又能号令天下?
白伯然随意走着,今夜抹不开杜望平面子,这酒肆他是要去的。他不善饮酒,倒好一口烟,这在临安山修行的时候,随黑衣师父的习惯。想到两位师父,游侠感慨万分,两年前还在山中起早贪黑,两位师父虽少与他交谈,却恩同父母,他甚至有时候会想,师父们会不会便是他父母?

可这谜题无人解答,师门已被雪霖帝所灭,仅余他一人。

想着泪已润眼,白伯然捏了下鼻翼,止住泪珠凝聚。他沿覆着湿润青苔的路面走,墨染不大,平安时节尚且万把人丁,如今战乱,已不足三千。城中亮堂地方就那些,多是酒肆春楼,白伯然沿亮光挨个寻着,发觉街头人家悬着灵梓草。他细细想来,离归魂节不足十日。

五月归魂节,旧人阴阳隔。来年雨润时,何处付灵梓。

白伯然快步走过,握紧怀中挂坠和薄薄书页,他付灵梓处,便是西平。这坠子与书籍乃是去年归魂时候,依山城那黑发碧眸少女赠他的,还有侧脸轻轻一啄。

可惜依山城已为雪霖帝所屠戮,心溪做的焦黑米团不再能吃到,除非她真的回到西平,除非他越绝北山到西平。

碧眸者为西平秦人,天下人尽皆知。本怀丧师之痛的他无处可去,遇那姑娘后才清醒明目。

无论是脸颊轻啄,或是怀中典籍,皆是支持他的物什。白伯然花去整年寻往西平道路,终归在墨染寻得锋马帮。

茫然间,人声冗杂起来。他抬头看去,梨木上刻‘醉一朝’,正是杜望平等人所约酒肆。屋内灯火通明,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觥筹交错、琴瑟琵琶样样俱全。

“小白兄弟!”杜望平爽朗,和白伯然对阵后便以兄弟相称,“诸位!一支枪兄弟来了!”他扯过木椅,叫嚣着要游侠比划比划。

白伯然轻吸鼻翼,摆手笑道,“诶诶,杜哥切莫如此,世间能人志士,我方入道呢!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不算不算。”

杜望平拧着眉头,面颊微红,看来喝了不少醉春花,“小白兄弟,你这不够意思啊!哥哥我二十岁上阵杀敌,杀了七年,他娘又走马八年!你少年英雄!”

游侠苦笑了下,唤出右手骨枪,引得一众汉子与舞女惊呼。汉子们拍桌叫好,一脸佩服;歌姬们掩面偷窥,两颊绯红。白伯然双手抱拳,嘴里说着不才。

锋马帮副帮头拍着大腿,“我说,这小白兄弟生的一副好皮囊,何不借此机会,寻姑娘乐呵乐呵?”他揽过一柳腰酥胸女子,推给白伯然,“及时行乐嘛!”

白伯然拘着手,不知放在何处。女子泛着脂粉味,眉宇撩人,唇角挑动,眸子微带紫色,玲珑身段贴着白伯然而来。他轻摁住歌姬肩膀,将她远远推开,嘴里喃喃说着,“抱歉,抱歉。”扭捏之间,怀中挂坠闪烁两下烛光,全落进杜望平眼中,这行走行伍、江湖十五载的汉子,明白其中道理。

“诶诶,怎么不见你往我身上贴啊!”杜望平摆手让歌姬悻悻而去,“上两盘糯米团子,鬼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白伯然道谢两句,问着,“杜哥晓得什么时候走马?”

而杜望平只是笑着,接过青绿团子往桌案中一丢,“年成不好,怎么安排,都得听甄头讲。”他咬口团子,饮口醉春花,“兄弟,可讲讲旧事?”他往白伯然手心看了看,明摆着让白伯然说两句习武事情。

白伯然一摊手,耸肩道,“自幼从师罢了……”他摆出备好的托词,尽是苦练苦修,没什么英雄往事,引得一众观者不满。

杜望平压低声音,耳语说道,“人多耳杂,兄弟以后讲于老哥听听。”没等白伯然回话,他猛地拍桌,大声笑道,“长夜漫漫,我来个诸位讲讲我的!”他饮了口酒,围观者多是说什么老生常谈,“这次绝非不一样!说说我在姚望行都司,杀包勒骑兵的旧事!”

走马汉子口水飞溅,说起当年战火纷飞的姚望山,说起包勒人铁炮军轰鸣日夜不绝,说起洺军骑兵‘踏云渡雪’神出鬼没,说起渚军火枪兵阵铜墙铁壁,说起烨军四花将死战不退,说起湟军谋士景介梧多智近妖,说起西平军浮空艇遮天蔽日。似乎二十年前那场大战,在众人眼前栩栩如生。

周围汉子们一听阵仗之事,皆是喊着;“誓为共和而战!誓为共和而死!”一副同仇敌忾样子,恨不得自己能上阵杀敌,保卫共和朝廷。
白伯然听师父们讲过,当年共和五族,明着勠力同心,实则龌蹉斗争。白伯然笑了笑,抓过青绿丸子咬了口,甜腻味道涌入口中,原来去年碧眸少女做的焦黑东西,竟是灵梓糯米团!
他泪水决堤,抓过杜望平的酒囊,大饮一口,泪流满面。

“嗨,小白兄弟!这酒甚烈,哪有你这般喝法?”杜望平止住话头,大声笑道,“下次注意啊,你看看,眼泪都出来了。”众人哈哈大笑,游侠眯眼笑着。

“杜哥继续啊,说说那场危楼关大战!”白伯然又喝了口酒,辣出泪来。



——————第二次更新(三四五)————

“起了,起了!”白伯然被牛猛叫醒,营帐外阴着天,月藏着半个脸。

白伯然麻利地裹着皮甲,“怎么着?难不成今夜走?”他这五六天饮酒颇多,说是等马帮准备安妥。可每日三两醉春花着实醉人,还好杜望平帮他遮挡,没问难他太多过往。约摸也是这些年跑马,折损好些弟兄,老杜亦不想逼人太紧。

“老大要讲事,估摸趁夜。”牛猛收拾着营帐,“你快点,干多少领多少。”

游侠挎上包袱,他行李不多,《传习录》和挂坠都贴身。出营帐寻着队伍,锋马帮有百多人,算是走马行当里的大户。路上的人不多,大多热情得招呼他,他险些枪挑杜望平多半人晓得,这些重武的家伙们倒是服气,没怎么排斥新人。

只要他不说他是洺人就行,洺军横扫海南共和朝廷,烨、渚、湟、西平四族和洺人的血海深仇罄竹难书,谁能想洺人雪霖帝,一介女流却血染海南诸国。

“来了。”杜望平示意他坐下,“甄头要说两句。”老杜,杜望平让白伯然这样叫他。老杜这等汉子直爽得很,不像使弓的副帮头李泉、提斧的护货使张楠。

月溜出阴云,亮了一片天地。围火堆席地而坐的有十五人,跑马人不全是武道娴熟之人,能坐这的和白游侠比没差。白伯然明白昨天比划,他不知规矩,算是胜之不武,要是实打实的应战,他这手秘枪又能过几招?

武道之人,以一敌五为高手,以一敌十为豪杰,若能以一敌百,唯有雪霖帝。

“小白,这些天吃酒时候人多口杂,你说说你这枪?或者你这心口挂坠?”杜望平腆着脸,“老哥我心里痒啊,不妨说说?这枪何来,这坠子又是哪位佳人?”

白伯然有些无奈,“哥哥既然要问,我就说一句啊。得用一沾满千人血、万人魂的枪,重铸整副骨架。”他说的时候,捏着坠子,蹙起眉头,“至于坠子嘛,青春年华,总有挂念之人。”

老杜啧啧称奇,“果然是有佳人相约!不过你这枪,想想都疼!果然这些奇术,领悟不透。”他压低声音,“说起奇术,你晓得洺人云王能变成熊人吗?”

这事人尽皆知,“化熊血脉,车氏独有。好像淳一岗将军,横死在他手下吧?”

杜望平颜色大变,牙咬得咯咯响,“可怜大将军!”杜望平七年行伍,先是和包勒人鏖战数年,再是诸侯血战数载,尸山血海中淌过的人啊!谁没个热血沸腾?共和朝廷覆灭之际,却只能温酒两三杯,言尽家国事。

“都是命数,花烨帝苛捐杂税,不然雪霖帝岂能取得天下?”白伯然拽过酒囊,往杜望平怀里一塞,“天下千古事,我本零丁人。”

老杜咧嘴一笑,“一朝天子,万代百姓。人们苦楚顶多做做样子,好过不被骂句狗贼……不过世间苦难百姓,还是值得我等奋战一二的,可惜可惜。”

话没说完,火光拉扯着一人身影,是甄锋虎。他着一身西平整锻甲,重剑背在身后,负责点齐人马的李泉上前,和他耳语几句。甄锋虎点了点头,走向喷薄的火焰,抽出长刀划拉个不停。

老杜说着,“景教占卜,甄头的习惯。”他饮了口酒,“这趟货啊,难走啊!”

张楠从旁冷眼,隐隐骂着,“老杜,别乱说话。”

杜望平没理会他,饮干酒袋,“五年征包勒人、十年诸侯内乱,五年洺人南征,谁没个故事?你说是不,小白。”他眼神异样,看得游侠一冷。

人前人后,真真假假。

甄锋虎忙活了会,重剑杵地,示意周遭噤声,“这趟货,我们趁夜走。”大篷车一点点消失在夜里,“孟安城传来消息,四万洺军开拔了,少则二十天,多则三十天,大军便会抵达震西关。”

话甫一出口,四下惊呼。四万洺军!海南境尚奉行共和朝廷的,唯有西平五国了。五国若殁,又有多少州县会生灵涂染?

甄锋虎压低手掌,“领军者是云王,车风波。”七兽之首,熊罴车风波!

有人站起来问着,“甄老大,这生意重要?还是命重要!”听老杜说,绝北山马帮在年前吃过大亏,锋马帮这趟整合了好些马帮,虽说杜、李、张三人依旧是副帮头,可下头的队首不都是听命之人。

“抬上来。”牛猛扛着箱货上来,掀开油纸竟全是孟云烟草!

甄锋虎抓起烟草嚼着,“能入药、能抽的玩意,这边卖过去少说赚五十倍!”他让牛猛扛着箱子,转了圈,“孟云道贵族老爷出的货,不掺水。”

“禁运!谁都不允过关!”那人捏着干烟草,“被洺人晓得,全部绞死,甄老大,这五十倍是那些贵族老爷的,我们能拿多少?”他的话,好些人点头认同。

“每队一分利,我的人三队,诸位共七队,我拿六分。”甄锋虎挥着重剑,火花飞上夜空,“另外,西平人有一趟流水织布机,我们运回来。”

这话炸开来,流水织布机!以一抵百的好家伙,比那些女工划算得多!

“五五对半。”那人说着,“让大伙都好活,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甄锋虎收起重剑,笑道,“黄老大,明理人,招呼兄弟们上路吧!洺人可不会跟我们讲理,老杜!带人探路!”

月明着山路,山路崎岖,延伸至密林中。山石狰狞如异兽,树木扭曲如鬼怪,白伯然跟着杜望平,和十数人一并骑上北山马,驾的一声,行上山间小路。



日渐西垂,层峦叠嶂没入晚雾,夕阳朦胧,一副无尽光晕模样。

行程到第四日黄昏,先锋队已至一处名‘剑云天’的山谷。山谷似被刀劈开,左右恰能行一车。藤蔓爬满山谷灰白岩壁,在一行人头顶交织起亭亭伞盖。

这劈山刀应该末端偏宽,使得谷道尾豁然开朗。山谷外是一处白石断崖,断崖垂下千百根粗藤,崖下乃郁郁葱葱山涧,细听一二有些许溪水涌声。崖壁侧面为一马宽山道,直通山岳心腹中,扭曲似盘蛇,难寻所向何处。

白石地上堆砌着二十来垛坟墓,多书着某年某月某马帮某人之名,不过这某人一行少则数人、多则几十。

“下马,兄弟们。”杜望平拧开酒囊,倾洒在一垛墓上。这墓比其他的要大些,也新得多,先锋队的弟兄们清扫着杂物,让藤条覆盖的槐木碑显露出来。

上书“共和四十八年九月锋马帮十六人墓”

白伯然拱手作揖,这些乱世中求生的汉子,和洒血疆场的将士一样魂归异乡,无论生前事,皆为死后人,总之一礼还是值得的。他回身问杜望平,“这些兄弟?怎么走的。”,不晓得是为非作歹的贼匪,还是据城寨而度日的山民,亦或是其他说不出道不清的东西?

“妖人。”杜望平苦笑着,“五百多年前的妖人,如今蛰居在绝北山、南璃山,洺人的尧朝不就是被他们灭的,这些妖人身怀异术的不少,多加小心。”

白伯然摸着那些圆润的卵石,眉头一拧,“这是?杜老哥,这墓是衣冠冢?”卵石多为光滑,苔藓并未依附其上,像是新砌出。

“不是啊!当初可是裹了席子的……”他一愣,“你是说,起尸了?”

白伯然侧着身子,摸着那些深褐色的藤条,干枯的是黑色血痂,“甄头怎么吩咐的?去哪中转?”他唤出右臂骨的短枪,捏紧不放。

“前山寨,蔺人的寨子。”话音方落,数十带甲武士跃出剑云天岩壁,直挺挺地坠落,啪啪啪地撞击地面。他们脸上竟无一处好皮肉!离鸟扑啦扑啦地飞起,音不成调的叫唤,众人喑哑无声,刀枪棍棒一时鸦雀无声。

杜望平抽出曲刀,手背青筋暴起,“妈的,起尸术。”起尸多为狐妖习得,此妖人不比虎、熊妖兽气力磅礴,偏在纵尸为军上有不世天赋。起尸气力颇大,据传赤手空拳可捏碎头骨,确实极难对付!只是这等数量的起尸,对付马帮先锋有些大材小用,不知狐妖有何用意?

十五名走马汉子围成一圈,这白石台颇小,此时却有将近五十人,轮转两周相当困难。起尸衣衫褴褛,刀口斑驳锈蚀,生前容颜不可琢磨,裸露在外的赫赫白骨着实吓人。起尸们呈半圆,恰恰堵住前后路,往前山寨的路、退回剑云天的路,皆被起尸塞得水泄不通,这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杜望平从山谷间喊着,“喂!敢问哪位狐人,走马一线天,贩私二两钱!求个生计而已,望高抬贵手!”声音浑厚,经由剑云天猛然放大,如同兽类咆哮。

“这山中自有规矩,尔等放着大道不走,偏偏行着小路?往前山寨有碎剑道,那是蔺人和山外人的路!这些孤冢,便是走妖族路的下场!”声音尖细,刺耳不堪,“往日任由马帮走道,如今洺人南下,若得知此道,袭扰西平,岂不是屠戮我族中老幼妇孺?”

没等杜望平回话,一沙哑声音响起,“狐异,何须与人类废话!待我上去取其项上人头!”只见山涧中灌木抖动,借着依稀落日,白伯然见一团黑影沿着藤蔓爬山白石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虎背熊腰的虎人,拎着两柄短斧。短斧斧面宽大,闪着落日余晖,这等兵器少说二十斤,军中力士方可挥得虎虎生风,可曾想此等妖人竟使两柄!这虎人身后跟着六名兽人,肌肉盘虬卧龙,面露凶相。

“杜老哥,怎么走脱?”白伯然已拎出两柄短枪,一枪护面心,一枪做刺剑,“起尸,妖人,恐怕……”

杜望平命一兄弟撤到马旁,黑布下是只双目炯炯的信鹰,“告知甄头,多半妖人对大队亦有想法,且战且退,从剑云天回去。”话甫一出口,一箭倏地破空,扎进笼中信鹰和骡马心腹。没等众人回过神,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只见烟尘,铺头盖面而来!等到碎石尘土消弭,剑云天两侧山石轰然坍塌,退路已绝,唯有杀出一条血路,走前山寨而去。

“搬山术?怎么可能?”白伯然惊愕道,此术于古籍有载,至妖族为光烨帝所灭,从未展露于人世间,此时见,这些妖人究竟为何而来?
白伯然跃出圆阵,短枪直指起尸右眼,起尸顿时土崩瓦解,碾成一撮灰土,“起尸术法汇于右眼!诸位多加注意!”他抬头望山涧中一喊,运起气力,传声磅礴大气,“此非狐族起尸术,乃凝魂丹!恐怕剑云天乃是火药所崩,究竟何人!以化兽术法装作妖族劫道,究竟何意!”

杜望平听的心头一惊,即为这新兄弟白伯然,亦为这来意不明的家伙。他听那虎人戏谑般的笑,爽朗地说着,“洺妖靖司,尚武!不想这锋马帮有如此豪杰!”

“洺妖靖司,胡异。”白衣人从灌木中走出,对白伯然拱手作揖,“既然有人认出我等,亦不用装劫道妖人,敢问姓名,好立碑。”

白伯然双枪一并,“游侠一支枪,白伯然!”




红日落入山涧里,天色昏暗,两方人马拔刀霍霍,火光奕奕。

“杜哥!”白伯然冲入起尸阵中,喊道。

名为胡异的纵尸者轻轻挥手,四十余具起尸跃向杜、白等人。白伯然一个闪身,手中枪左右一转,敲断两尸脊柱!他压低身子,背抵四杆长枪,再借枪力一震,将枪一分为二,转瞬间扫断起尸脚骨,清出一条两人宽路道!

杜望平明白白伯然用意,擒贼先擒王!他使出护身刀,隔开两侧袭扰刀剑,直冲胡异而去!而尚武已立于胡异身前,手中短斧作守势。

杜望平鬼刀已出!鬼刀共四刀,名“雷火山岳”,雷刀敲中斧刃,力道震得尚武连退两步!火刀快如疾风,放空面门以横刀出手,此等拼命刀法,竟使得短斧脱手而出!山刀从左到右,从下至上,斜斩腹部,却被尚武以单斧顶住刀刃!杜望平退刀回步,尚武重斧横劈而至,岳刀重守,硬是从上压住斧刃!短斧砍住山石,叮的一声!

周遭起尸和妖靖司部下冲来,使出奇形怪状阵型。杜望平手腕脱力,唯能连连退步,以浣花刀借力躲开。突兀,一柄黑铁枪掠过老帮头的眼帘,白伯然双手持枪,使出一招横扫千军,硬是敲断几尸脊柱,冲进阵来。

他和杜望平背靠背,其他的走马汉子皆为起尸所杀。五个洺军、伙同二十有余起尸,将两人团团围死,水泄不通。

白伯然短枪于胸前,架起十字,“杜哥,可能撑小半炷香?”

杜望平转动手腕,疼痛未消,笑着说道,“好男儿,未能在姚望山马革裹尸,没想十载已过,还能为国杀二三洺人!”他挥舞曲刀,舞得似风轮一般,一时间将身后二十余起尸全数阻挡。

五个洺军一并攻来,手中枪械各自向命门而去!白伯然骨枪合一,手肘、手心处接连生出黑枪,将刀剑枪棒震开。他双手一抖,两手一甩,使出一招‘封狼九式’这招式看得胡异、尚武心惊肉跳,这乃是洺人北方军镇枪法,用作和东奴人、包勒人马上交战。

游侠手中的封狼九式,和原本枪法又有不同!两柄枪时而窜出手心,时而收回掌中,虚虚实实,无处可寻!顿时,妖靖司的精英已被放倒两个,剩下三人亦是气喘吁吁,弃攻为守。

尚武大喝一声,跳入阵中!双斧和双枪铿锵之间,两人各自退开两三步。杜望平在后闷声一吭,大声喝道,“小白兄弟!哥哥我恐要先走一步!”这话听得白伯然脑中沉闷,他欲施以援手,却为尚武所阻。

虎人使得一手祁地手法,猛而烈、重而勇地向白伯然冲来。尚武左右开弓,竟是空了面门,上来便要和白伯然拼个死活!长斧拍向头、胸,短枪仅有三尺,格不住此等狂风骤雨的力道!他陡然撤掉短枪,双手拍向尚武胸膛,掌心枪头破肉而出,自然是要捅穿这虎人!

尚武一惊,右手回招挡开一只短枪,左手亦因回招而力道衰弱。两人一招而过,白伯然被短斧撞出一丈远,而那虎背熊腰的尚武,胸前短枪入肉两三寸。

“没想到,烨族……”尚武哇的一声,吐出大团鲜血,“有如此豪杰。”白伯然杵着短枪站起,短斧以斧背撞击腰腹,亦折了些肋骨。他看向起尸群中的杜望平,锋马帮的副帮头,左肩插着一柄短剑,单手持刀,脸色煞白。

胡异冷笑一声,“两位,交出共和令吧!留个全尸。甄锋虎那队人,也逃不出这茫茫绝北山,早一步上路罢了。”

什么共和令?白伯然纳闷得很。

这话听得杜望平颅内嗡嗡响,洺人原来已经知晓!他一刀切开起尸头颅,高声骂道,“洺人!休想窃取共和国祚!共和千古!永世不绝!”

他看向杵着枪的白伯然,笑着说道,“兄弟,对不住了。”他又斩一尸,捂住胸口,看向白石台下郁郁葱葱的山涧,落下绝无生机。

“誓为共和而战,誓为共和而死!”杜望平喝道,啜了口口水。

“那就休怪我等无情!”起尸、洺军扑向两人,却在半途停下。

一声教语划破夜空,清人心肺,震慑人心,“天父慈爱,宽恕万生。”

往前山寨去的山道,本来昏暗无光,草木丛生。这声教语便传于此处,众人一撇,见一依稀火光,于山风中晃着。这微暗火苗,岂能照亮无光世界!可随这通透教语,火光骤然上扬,刹那间明了大半山路。

两人一马,领头的是一灰袍景教教士,持着杆四尺十字长杖,后紧跟一缟素骑士,身着痕迹斑斑铁甲,牵着匹高头战马,通体棕红,四蹄赤红。

“父曰:‘死者圣洁,无论教徒与否,皆因入土为安。’”教士中气十足,摸出腰间牛皮水壶,顺着十字手杖淋下,霍地砸进脚下山石里!一阵清风拂面,白石台上众人具觉一股暖意,贯通四肢脉络,浸入颅内,宛若初阳。

哗啦哗啦,响声进而传入耳中。白伯然收一枪入骨,腰间断骨剧痛微弱,方能站起环顾四周。起尸在这哗啦声中,居然全数土崩瓦解,成了一抔黄土,伴山涧凉风,倏地飞上天际,消散不见。

胡异错愕道,“景教教士!这是何等邪术!”他这纵尸人可谓厚颜无耻,偏对这普度冤魂的教士,出言不逊,“洺军办事,景教也要淌浑水吗?”他冲着尚武点头,如今杜望平、白伯然为重,这不知好歹之人,不理也罢!

尚武不愧虎力,步伐稳健飞快,两三步便至杜身旁。伸手抓握背心时候,一道寒芒划空,片刻已到尚武一尺外!尚武抄斧一截,只闻钉的一声,那手半剑剑锋抵住短斧柄端。虎人双手握斧,对准景教骑士两腰,狠的剁下!

骑士脚下生风,闲庭信步般退出斧剁范围。手半剑未停歇,以剑尖触斧沿,截过斧上重力,取为自用。

剑斧相撞,山涧中铮铮声不绝于耳,游侠曾见过此技法,唤作‘安圣十字诀’,这安圣是六七百年前海西人士,这套手半剑剑法,和跨海定居西平四道的秦人并来海南境。眼前这位西平骑士,看似漫不经心,步步为守,实则暗地取斧上力道,刺砍削截、撩挡破斩,样样恰到好处,收放自如。

不知是敌是友?胡异口中的共和令,又是何物,能使兵锋正盛的洺军忌惮?

“尚武!别被此人消耗气力!”胡异示意剩下三人上前,双手对掌,置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白伯然左肋吃痛,依旧抽出右手骨枪,却被厚重大手摁住。

“少侠,好生歇息。”这教士鬓角银白,掌中力道颇大,将白伯然缚在原地。同时,一股热流涌入体内,竟围绕起左肋断骨!游侠本就修炼秘枪,骨枪一体,体质异于常人,这掌更让他伤势好转!

教士面对三人,枯槁双手紧握手杖,将其转得行云流水。灰白手杖撩过三人兵器,尽数落入山涧中。三人拔出腰间短刀,洺人不畏死战,确实不假!只见老教士持杖一触地,双手交叉成叉形,原来是‘烈徒殉道’!

“圣安!”教士喊道,三洺军被推出两丈有余!栽倒在地,头昏脑涨。

而崖壁旁,尚武大口喘气,脸色涨红,虎人气力再足,也不能接连力战杜、白、及这景教骑士。他横撞而出,逼得骑士退倒白石台边沿,继而短斧高举,身体前倾,居然孤注一掷用车风波所创劈山斧!这招一横一竖,使敌人脚下不稳,从而一斧剖开人身!

骑士未倒向后方悬崖,而是屈膝侧身倒下,手半剑一抖!用出一招‘查帝剑刺’,此剑法原为海西秦帝查氏丁尼所创,正军之道,无人匹敌!剑锋至尚武下颌而进,洞穿其脑!七尺虎人冲势未消,骑士以手半剑做杆,硬将这其甩过头顶,坠入漆黑山涧中,发出两三声砰砰声,愈来愈轻。

“立骐,杀人……”教士方要训斥,又是嘭的一声,就在耳边炸开!

猛地,一声红光跃上夜空,散成絮状,煞是扎眼。

是胡异,他咧嘴笑着,“云王不时便知,共和令所在此处。”他用匕首割开手掌,一抹手心,往两旁一散。白伯然经由火光定睛一看,是数十上百根细微尖刺!胡异嘴角渗血,张嘴即成血沫,大声嘶吼道。

“雪霖帝沉鱼落雁!雪霖帝力拔山兮!”

他双臂炸开,化成千根凝血刺,只奔教士!白伯然震开教士内力,右臂骨中窜出三尺短枪。他跃到教士身前,短枪紧贴手掌,挽出个风轮钻。

叮咚之间,血刺尽消,而白伯然双腿一软。秘枪术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在骨伤之际,唤出枪来,何况行一招风轮钻?他眼前一黑,膝盖撞地,昏死过去。

—————(文章确实长,大家慢慢看)——



在模糊中间,白伯然见闻到虫蚋窸窣,月影朦胧。他挪动身子,为斧背所伤的腰腹部,肿胀疼痛未消。眼前依稀火光,空中月色隐没,近得尚能看清,远处则一片昏黑,不知所在何处。他瞪着双眼,过了好些时候才看清四下,周遭多是北松木修筑的房,地上是铺卵石的路,两丈外便是一口水井,应该是杜望平口中所言的前山寨。

仅看这些石路与木寨,少说也有数百上千人居于此地,此时却静谧无声,唯有些许虫鸣,山兽呼啸,柴薪噼啪,和微弱人声。他鼻翼抽动两下,闻一丝焦炭和血腥气息,此处山民恐已招洺军毒手。

一阵甲胄撞击响起,说话人声陌生得很,“醒了?”铁甲骑士拎着水袋,“你睡了快有,四个时辰了。”他扯掉木塞,递给白伯然,示意他喝上两口。

水颇为扎口,苦涩难忍,他饮了两三口,有气无力地说道,“多谢。”话刚说完,又听闻一人说话,声音熟悉,爽朗得多,是杜望平。
“小白兄弟!哎哟!身体好些没?”他提着两只山鸡,溢着肉香,引得白伯然腹中阵阵叫唤,一番厮斗,放谁身上都饥肠辘辘。

白伯然蹲坐在桑麻布上,手正要伸出,却觉礼数不周,回手抱拳道:“未能谢过英雄,若为两位出手相助,我与杜哥怕是已身首异处。”

骑士盘腿而坐,此时火光方才照亮他面颊。没曾想,这西平骑士已然两鬓花白,大约年近不惑。五官似刻刀雕琢,双眸如鹰、鼻似鹰钩,颜面上多是风霜、刀剑痕迹,看来久经沙场许久,乃身经百战之辈。

杜望平大大咧咧坐下,手起刀落切开山鸡,丢给白伯然一大半只,“别走虚礼,庞立骐骑士长和路持道执行,是西平接应。”他陡然冷着脸,“有内鬼。”

突的几次咚咚声,杜望平满脸不屑,停住话头。

原是庞姓骑士以剑撞地,一双鹰眼盯着白伯然,“小伙子,此番前去西平,和你无关。歇息好了,留在此处吧,前路坎坷,怕是凶多吉少!洺军中能人志士数不胜数,不是我危言耸听,剑云天劫道之人,仅是洺人中等!年纪轻轻,莫要丢了性命,我等为国战死沙场,乃是本分。”

“骑士所言,怕是怀疑我,为洺军奸细吧?”白伯然血脉一急,腰间作痛,他咬牙忍住,“我去西平,是为寻……”他止住话头,沉默不语。

书?要不要说?

杜望平急了,在旁喝道,“庞立骐!我兄弟岂容你这般污蔑,如若不是小白兄弟力战洺人,共和令早已落入洺人手中!”

庞立骐猛地拔出手半剑,剑身嘤嘤如千万魂哭!火星忽地上扬,撩人颜面发疼,双眼眯起。白伯然在迷离间,听他猝然喝道,“风轮转乃洺人北方枪术,南地无人习此招式,你究竟是谁,不说个所以然,我手中这柄‘碎石’定将你捅杀!”

一时间,前山寨鸦雀无声。仅有零星教士祷告声,远得隐约难闻,近得正气凛然。杜望平也抽出鬼刀,做出和庞立骐拼命姿态,刀剑相向间,三人屏气凝神。

白伯然无奈,默默说道,“杜哥,我确是洺人……”他伸手,轻声说着,“但我并非洺军,庞骑士,可容我细细道来原委?”

“看在你死战洺人份上,我便听你一言。”骑士并未收回手半剑,仍是一副出招姿势。

白伯然暗暗叹气,洺军为雪霖帝尚不趣统领,血染海南数载,洺人与烨、湟、西平秦人可谓血海深仇。他看杜望平满脸错愕,笑着说道,“杜哥,给卷孟云烟。”

在烟雾缭绕中,他缓缓说着,“我是海北云国人,之前的十八年,我从未离开云忠城,一直在临安山修炼枪术。”他唤出手中骨枪,这等异术不仅在海南境无人所知,在海北境依旧如此,“我有两位师父,曾经也算纵横南北人物……”

骑士眉头促动,伸出手来道,“可否,让我细看一二?”他越看越觉心惊,说话仿佛自言自语,“黑衣白裳?”他默默坐下,声音变得安静些许。

“竟是故人,竟是故人……”庞立骐收剑入鞘,“唐突,唐突!”




杜望平一头雾水,以刀触碰地面,“两位!我没见过大世面!能细讲一二吗!”

庞立骐递回骨枪,闭上双眼,似陷进往昔岁月,“十七年前,尚不趣还没称帝,仅是一代巾帼洺王。杜百夫长,当年你也曾在姚望行都司,对阵包勒人千万游骑,可记得军中传闻十二将刺巴特尔汗吗?”

杜望平一拍额头,“巴特尔汗?妈的,不就是包勒狗的什么英雄王吗?”话一出口,他愣了,“小白兄弟的两位师父?是十二将之一!”

骑士苦笑了下,隔了半响没说话,倒是周遭杂草中隐约有二三鸟叫。

“我当年亦被派完草原,和白……和小白的两位师父,有过命交情,却不曾见过二位容貌,只晓得是一男一女。”骑士抚摸剑柄时候,白伯然这才发觉,骑士右手裹几层黑布。师父们对旧事大多讳莫如深,但白裳师父曾讲过一二,关乎刺杀巴特尔汗王的故事,“白兄弟,可知道?”庞立骐问着。

“师父们养我长大,我亦未见过师父容貌……师父们多半时候,都在云游,我也是学艺不精,否则哪能为化虎洺人所伤?”白伯然单手舞了个枪圆,盯着骑士手心黑布,“可否?”

庞立骐拆开黑布,手心居然有一星芒状伤痕,结痂已久,新肉如蜈蚣般,附于手掌心,果真如师父所言,看来这骑士确实,为师父们旧交。

庞立骐摊手,“这伤乃那年包勒人所伤。所幸白裳救我,不然这辈子休想再握剑!这些年战乱,没能去临安道谢,见见两位真容,可惜。”他重裹黑布,声音陡然无力,“听说?听说,两位英雄拒出山效命,已为尚氏所杀?”

骨枪在白伯然手中咯咯响,白伯然深呼出口气,许久后说道,“没错!一场大火焚了大半师门!”这话说得白伯然咬牙切齿,“尚不趣虽说英武!却暴戾得很!这等血仇,我怎能听命于她!”

杜望平在旁听得心惊肉跳,亦是感慨万分,“故人驾鹤西去!今人报家国仇!甄头交待我这趟,多半要死在路上,怕个卵蛋!妈的,没想到走鬼门关一趟,居然能耳闻两位英雄,亲眼见一位英雄!”他掏出腰间酒囊,大饮一口,“快哉!庞骑士和我有国仇,小白兄弟有家恨!何不杀个痛快!”

白伯然把枪扎进卵石里,双手握拳,抢过酒囊饮着,“对!杀个痛快!”

骑士手抵下颚,没和两人一并愤慨,“白兄弟,方才说去西平是寻?寻人?还是寻物?抑或是寻事?”

白伯然扯出颈上挂坠,递予庞立骐道,“既然庞前辈和家师故交,又是西平秦人。我便直说,这挂坠是年前,我在依山城救一姑娘所得……”说道着,年轻游侠脸色绯红,不知是焰火映射,或是少年情愫,“还望前辈告知,此物为何?”

挂坠刻一三头黑鹰,骑士惊愕了会,转而笑道,“拜国公家徽,不曾想原来穆家小姑娘是白兄弟所救!”他调笑地说着,“等到西平,我带你去见拜国公,怕是去了,就会不了海北咯!”

穆?穆心溪?还活着!她活着!他想起她的笑靥,想起她的大大咧咧。

白伯然紧握骑士手臂,“庞前辈,心溪她……”

“莫要担心,好着呢!”庞立骐哈哈笑道,“莫要担心,莫要担心!”

杜望平一拍大腿道,“果然有佳人!怪不得啊!这云王西进的当口,你还要去西平!英雄陪美人,快意家国仇!”他提起微凉的山鸡,“趁路持道,路教士给山民念悼词,咱们喝酒吃肉,指不定明天就没得吃了!”

白伯然嘿嘿笑着,三人本就为行侠仗义之人,刀口舔血之辈。三两杯酒下肚,四五口肉暖胃,纷纷旧事便倾倒出来。杜望平吹嘘着当年战场事,庞立骐浅谈着当初刺杀巴特尔汗,白伯然亦被怂恿起来,讲了些许海北旧事。

杜望平听得摆手,说他没义气,倒是庞立骐认认真真,嘴里呢喃着。

“太像了,太像了。”白伯然有些悟了,难不成两位师父真是自己父母?

他本想开口问两句,可一阵马蹄声随着旭日东升,嗒嗒向前山寨而来。杵十字手杖的教士亦从寨口出现,伴着一股焚香味道,“诸位,甄校尉已至。”



层峦叠嶂间,旭阳透射进来,亮着崎岖山路,与路上惨淡人马。五日前至墨染出发的百人队伍,如今折损三分之一,余者大凡伤痕累累,皮开肉绽。车马上脱着人,白伯然以为尸骨,等近了才听闻模糊呻吟,皆是重伤的走马汉子,其中不乏马帮好手,里面便有副帮头李泉 。

教士于胸前划十字,口中默念《圣言》,这副景象着实惊悚。那是在渚地依山城,和类此惨状擦肩而过。那时他旅至依山城,城中为雪霖帝麾下‘踏云渡雪’、‘成山御众’两精兵所困数月,人竞相食,惨不忍睹。

可恨雪霖帝,暴戾尚不趣!他只恨自己武功低微,不如师父二人那般精纯,不能单骑突入阵中,取洺帝首级,祭奠天下枉死冤魂!

初阳里四人等了会,终见甄锋虎策马出现。锋马帮的帮头披头散发,头盔已不知丢在何处,重剑持在手中,剑锋上血凝似蛛网般密布。他双眼赤红,从旁经过时有粗重喘息,定是经过一场恶斗,方能抵达前山寨。

教士行一十字道,“甄校尉,天父护佑吾等。”

甄锋虎跃下马来,险先因力竭而趔趄倒下!眼睛往两侧一撇,走进四人喝道,“景教执行,路持道!景教骑士长,庞立骐!什么叫,天父护佑?”他声音压低,脸色涨红,嗫嚅鼓起,“两位难道,没长招子?”

他手中西平重剑震动,一声轻碰刺进地里。
庞立骐向前两步,握住甄锋虎拳头道,“武阳君,休要动怒,大事为重!杜兄弟这边亦然出了岔子,洺军恐怕安插了内线。”他手上用力,硬让甄锋虎没法使出力气,“可是那些充作掩护的马帮?”

甄锋虎瞪着庞立骐,平息了会怒意,才缓缓道,“先让兄弟们安顿休息,这事没几个……”他盯着白伯然,直到庞立骐点头示意,才继续说起,“晓得共和令的人,就这么几个,不给兄弟们讲清楚,恐怕离哗变不远!”

不时,前山寨飘起阵阵青烟,尚能行动者皆忙活起来,卸门板、床板作担架,煮沸丝带包扎伤口,架锅烧煮果腹之物。甄头命令众人加紧干活,虽说绝北山山岳众多,洺军一时难以发觉此处,可那不见首尾的内鬼,总叫人心神不宁。

路持道用随身药物救治那些伤者,无奈药物颇少,不时便见底。他唯能持着手杖,低声在伤者身畔祷告着,伤者往往紧握其手,继而渐渐无声无息,只听路持道一声‘圣安’。庞立骐则是和甄锋虎私下交谈,在幅地图前指指点点。
人来人往,哀鸿片野。这场景让年轻游侠不知所措,束手束脚地站于一旁。

“小白,腰伤不碍事吧?”杜望平略带哽咽,“不碍事的话,搭把手。”

两人行至寨外,随山风吹拂灌木,白伯然隐约见两幅草席。他小心问着,生怕触到杜望平痛处,“杜哥,节哀顺变。等时候,多砍两三洺军,权当祭奠兄弟。”

副帮头干哑地笑了下,“张楠这家伙,要不是甄头救他出来,早死在山道上了。妈的,脸都被砸烂,要认不出来了。”他和白伯然搬动草席,丢进不足三尺的墓穴里。另外一幅草席轻巧得多,一人便可搬动。白伯然微张嘴,想问却没说。

杜望平填着土,半响才说话,“让两个老兄弟单独住着,不然太挤。”他指向那头劈开的木板,“小白兄弟,我大字不识几个,刻个‘共和四十八年五月锋马帮张楠、牛猛之墓’吧!”

五月的绝北山中,幼雀初长成,跟着父母隐隐叫唤。清风阵阵,吹起翻起泥土的湿润腥味,有些像血水,这风在山中呼呼地吹,和号角声没差。

杜望平沉默不语,往日爽朗消失殆尽。锋马帮是甄头十年前拉扯起来的,他、张楠、李泉、牛猛四人是最早投效的,算是一群落寞汉子抱团生存之法。杜望平难以忘记,当年还在行伍时候,在风沙笼罩的姚望行都司,在黑石铸就的危楼关,一众年轻人举起刀剑,说要为共和朝廷开疆扩土,马革裹尸。那时的他们还是小人物,总是艳羡那些官家少爷的一身英武,总是叫嚣着要杀够包勒狗,可怎能想血战五年,策马还乡后,又是诸侯战乱,又是雪霖南征,没完没了的。

亘古不变的,他们依旧是小人物,死掉也没谁正眼瞧瞧的那种,或许还有心中十数年不灭的,忠于共和的心。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乱世间,转瞬兄弟、家人、伴侣都阴阳相隔,灰飞烟灭。白伯然点点雕着碑,两年前他为躲藏洺军追击,连两位师父的衣冠冢都未曾……没记事就丧父丧母,师父俩将他抚养成人,教他‘仁廉信忠、礼智义勇’,教他这手‘藏枪于骨、截骨成枪’,他却无力为师父们寻仇。

二十岁的白伯然,依旧懵懂无知,也晓得世间多离散,万事终灯熄,去了西平又怎样?寻了穆心溪又怎样?

只有书,唯有怀中典籍,能助他一臂之力。

白伯然想起年幼时,白裳师父讲与他听的戏书《天行健》,末章那诗如今他算是领悟一二。著书者称燕氏,不知真假,可这诗却悲恸异常,道尽天下英雄事。

“巍巍宫阙接天长,九阍帝子欲开疆。东城健儿备鞍马,西城健儿市刀枪,家家裁征衣,户户舂军粮。稚儿犹在抱,漫语阿爷早还乡。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高树悲风声飒飒。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啊!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喑哑无语。

“甄锋虎!这事不清不楚!你坏这走马规矩!”一声怒吼传来,还有金铁声。




两人赶忙行到寨中,走马汉子中的黄老大已然挑出刀来,一帮或健全或伤痛的汉子随着他。山寨中顿时没了声响,连那些伤者都屏气凝神。山雀胡乱叫着,山风胡乱吹着,似催着人们快些刀剑相向,好看一场好戏。

黄老大那边人不少,占了大半人手,倒是甄头这边寥寥数人,好有不少束手旁观的家伙。这些往日里的闲散汉子,确实没法像甄锋虎这些行伍人相提并论,充作血肉盾牌的他们,得知真相后恼火得很,恨不得啖其肉,吸其骨。

杜望平两步冲到人群之间,喝道,“黄烈!这就不是内讧的时候!洺军寻着我等!你他娘的,究竟是不是烨人!”经过一日歇息,他气力恢复不少,抽出刀来作一副和黄老大血斗的样子。

游侠行到庞立骐身边,想问上两句,可众人一脸凝重,不知心中所想为何。白伯然只好试着唤出骨枪,也算是准备妥帖,谁知道这场内斗会是什么结果?

“去你的!把我们弟兄当肉盾!”黄烈嘶吼着,手中钢刀舞得生风,“整整三十精壮洺军啊!我们跑马贩私的,上去阵挑就是送命!杜望平,你这家伙叉腰看戏,没看到百来兄弟,整整去了大半吗!甄锋虎,你们这些锋马帮的家伙,偏偏运什么共和令!得罪洺军还要拉我等下水!运你娘的孟云烟,运你娘的蒸汽机,这趟货跑不跑都不是!洺军对袭军者如何对待?踏雪马轮流践踏!”

说话时候,周遭的走马汉子都拔出兵器来,皆是双眼铮铮,宛若山中恶狼。三十来人将甄锋虎等人团团围住,阳光照射下,刀枪棍棒泛着光,他们嘴里呢喃着,像是有过暗地里串联,等众人张开,竟是同一句话。

“杀光锋马帮!”哗变者皆数吼着,“杀光锋马帮!”

黄烈笑道,“甄锋虎,我管你和西平秦人有什么交易,我也不管这共和令是什么东西!如果你肯交出项上人头,还有洺军口中的共和令,我可留你一具全尸!”他往前两三步,将甄锋虎等人逼到山寨一角,“景教教士,骑士,还有那个什么游侠一支枪,你们如若站我这边,我会在云王面前好言两三句,饶恕尔等。”

这话回荡山中,萦绕了好几圈才歇,好些叉腰旁观者已走到,不时黄烈之众快有四十人。将近四十人,对阵他们数人,即便甄、庞、路三人能以一敌数,可受伤的李泉、腰伤未能好全的白伯然、杜望平等人,又能支撑多久?

路持道路持道默念着《圣言》,嘴里喃喃说道,“武阳君,告知诸位吧!”路持道总归是景教人士,纵使天下年年血战,亦不愿见血。
这话听得白伯然一惊,难不成甄锋虎要道出,共和令究竟是何物了吗?

甄锋虎沉默些许,对着磨刀霍霍的众人说道,“各位走马汉子,这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无奈事情突如其来,锋马帮众位管事者、西平诸国只能出此下策。”他拱手往马上一抓,抓出个不大铜箱,杜望平则是从怀中掏出一圆筒,丢掷给甄锋虎,但他依旧作出一副备战姿势,双眼紧盯着黄烈不放。

铜箱四面铸刻着六人像,没什么精巧雕花。甄锋虎将圆筒递给路持道,路持道滚动圆筒,竟是一密钥锁。咔嗒一声,四根铸造精细的短棍弹出,白伯然定睛一看,上面刻着好些奇怪纹路,想必是不同制式的钥匙。

庞立骐接过钥匙,摸索着面前铜箱。他细细琢磨着短棍花纹,按着一定位置、顺序将其插入箱中,众人心中纳闷,这等巧夺天工之物实属少见,其实藏匿的共和令,又是何等其妙物件!就连伤得头破血流的李泉,都探出头望着。

上板嗒得弹起,庞立骐毕恭毕敬地取出其中物什,结果令走马汉子大失所望,居然是六本微微烧焦的书!白伯然惊愕地看去,唯见书名为《论法》、《传道格物》、《与安君谈共和》、《国富民强》、《曰内阁改制》、《蒸汽术》

这些书如同晴天霹雳!游侠呆立着,直到庞骑士蠕动嘴唇轻说,“一支枪,可会投枪术?等会武阳君说完,如若黄烈不肯,即刻杀之!”
白伯然木讷地点点头,原来这就是共和令!原来是这六本书!原来锋马帮和他并无相差!皆是为护送这些典籍,才铤而走险!

即便他无力杀雪霖帝,这七本书亦能在海南、海北境掀起滔天巨浪!

“诸位!可曾听过梅兰竹菊四君子、可曾听过怡安先生、可曾听过醉山术人!”甄锋虎喝道,这话甫一出口,好些走马汉子下意识双脚发软,这六人深入人心!并称共和六人!哪国不奉为圣人!何家不叩谢其恩!如无此六人,五族绝不可能成立共和朝廷,更不会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甄锋虎抽出一书道,“怡安先生于十三年前去世,和花烨帝同年病逝,这六些典籍原是怡安先生整理所出!本有整整十三册,却为窃国大盗易凉所禁,仅余这六本!天下人心思变,共和议会无处可寻,这才开启十年诸侯乱战!共和朝廷!人人平等!共和朝廷!不论出身!共和朝廷!文武考举!治国者可入内阁,武功者可统领三军,无非血统,无非出身!只论才华!”他清了清喉头,猛地喝道,“洺帝尚不趣暴戾,肆杀不从者!共和志士以命保留六书,我锋马帮虽非什么大德行之人,也晓得这六书乃抗洺之道!事成于密,败于泄!我等遇伏,定是黄烈所为,此人卖族求生,尚且能理解,可坏这共和,罪必当死!”

叮铃,有人转动手中刀剑,叮铃叮铃,兵器转瞬间便围住黄烈!本是一场恶战,却在顷刻间形势转换!这共和朝廷近五十载,共和思想已是深入人心!走马汉子们皆面红耳赤,对黄烈怒目相向,共和二字,功便在此。

黄烈紧握手中刀刃,嘴唇被咬得发白,他已经是气急败坏!立刻抽刀冲出,斩翻身侧两人,直奔马厩而去!他功夫颇好,不在杜望平之下!游侠唤出骨枪,听从庞立骐之命掷向奸细背心,却被他尽数格挡,只能略微迟滞黄烈身形!

不过这已经够了,当黄烈跨上北山马,企图逃窜时候。庞立骐手半剑已至,他冲起来的劲道相当大,整劲汇于剑锋,一剑斩马腿!

“我没出卖……”黄烈刚冒出话头,便被一剑捅杀!

“誓为共和而战!誓为共和而死!”甄锋虎上前,割下黄烈首级吼道,“誓为共和而战!誓为共和而死!”众人皆举刀高呼,共和万岁响彻山中。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还有一次更新,此篇便完结————

马帮历经一番周折、休整,在两日凌晨重新上路。此去西平震西关还有十多日行程,一行人快马前行,倒可以缩短几日光景。甄、庞、路三人并未不问情礼之人,于出发前便将十余名重伤者、家中独子者、思想浮动者留在前山寨附近,嘱咐他们躲藏好,等伤势痊愈方可沿山道离去,也算是剔除些许不能力战的家伙。


现如今,马帮尚有二十来人,七八日前出发的百十人,余存不足四分之一,留下的走马汉子多是热血者,共和令被这些游历江湖者奉为圭臬,倒让白伯然阵阵惊愕。他出生海北,若非两位师父学识渊博,恐怕不能得知这共和六君子,即便知道,亦对这些心怀共和者略有迟疑,却也对海南境共和氛围啧啧称奇。他也曾细读《传习录》,可其中言语多和洺地相悖,不免有些空中楼阁之感。


这走马汉子尚且非识文断字、习武考举之辈,这海南境二十一道,不可尽数的文武士子,又有多少甘愿臣服于洺军铁骑呢?共和二字,在他心中日益坚定,此七书若是经由西平印刷,并和先前的共和书籍一起,定可抵挡千万雄师!


可该不该说,《传习录》在自己手中?心溪口中所言,唯能自己知道,这《传习录》难不成对西平五国,亦有害处?那为何要带往西平?


他有些不解,却只能先往西平,再寻拜国穆家。


愈往西平方向行进,山林中遗弃的军寨愈多,有人值守的相当少见。正值洺军压境,通关文牒查阅得相当严格,若不是路、庞二人身份特殊,甄锋虎亦有西平爵位武阳君,恐怕马帮难以西进。众人常在军寨中歇息,西平军人倒是整顿得体,在白伯然看来并非不可与洺军一战。


行了五日,绝北山中突地狼烟四处,竟延绵数十里之远。庞立骐不日便接到信鹰,信笺上言说洺军轻骑已入山中,正搜寻共和令所在。主帅云王车风波、副帅孟云镇军使张文曌两人,不多日便抵达震西关,先锋数千人已在西宁塬扎营。


这倒让诸人冥思苦想,绝北山西端,乃是二十余高耸山峰,山上积雪终年不化,这些跌宕起伏的山岳本是西平屏障,如今却使众人束手无措。去往震西关必定入西宁塬,只是离关隘远近与否,北山马的脚力、选取山路的好坏,决定他们何时能出这深山老林。先锋数千洺军,守城将士必能出城相救,众人也好趁机脱身,若是车风波抵达,铁骑践踏之下,共和令与震西关一比较,恐无人救援。

还好李泉寻了条人烟寥寥的小道,听闻他说这路是七八年前他逃窜时候所选,大约能节省两日抵达西宁塬。一行人行上小道,此去数十里是一处郁郁葱葱密林,宽阔得很,居然是山中盆地。林中鸟兽交替叫唤,溪水涓涓流动,还有五月时节处处可寻的灵梓、以及各式各样的花草,煞是好看。


庞、路二人惊呼不已,此等境地这两位西平人从未得知,纷纷感慨这绝北山万般形态。庞立骐远观山岳,远方山岳起伏不定、参差不齐,却依旧能分辨道路。原来此地流淌溪流,是西宁塬上的宁水支流,沿溪流越过两山山口,即是震西关。


甄锋虎手下,果然有些手段!


在林中走了一日,到黄昏时候。这些天昼夜赶路,除开甄、庞、路三人外,众人皆是人困马乏。甄头听了李泉建议,下令在山口扎营。明日清晨整顿精神、气力,等翻过山口,便可直奔关隘而去,也好让信鹰告知守将,明日派人接应。


毕竟这些天赶路,庞立骐并未与守将通信,如若趁夜贸然前进,怕是会夹在两军中间,无处可去。更何况这夜战之中,敌我难分。


说道安营扎寨,白伯然巴不得这样。他寻了快干燥地,铺上桑麻便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腹中饥饿得很,终从睡梦中醒来。他隐约感觉到有些震动,大概是西宁塬上洺军调度吧!


此时月以西沉,离放亮大约几刻时候。白伯然四处张望,只见甄头带着两三人已在溪边整备装备,却没什么吃食。白伯然寻了会,寻到一火光在林中依稀亮着,还泛着阵阵煮奶味道,想必是有人偷食。


白伯然快步上前,掀开几丛灌木,笑道:“不知哪位兄弟,可否……”令他诧异的是,这火堆前人竟是满头花发的路持道。


路持道舀着锅中汤肴,行一十字礼道,“游侠兄弟,自便自便。”他盛了一碗浓汤,“也不怕笑话,我向来好一口吃食,景教不如释教教法严苛,也能吃些好东西。”路持道递给白伯然木碗,是一碗浮着蘑菇、土豆的奶油浓汤。


“多谢教士。”白伯然拱手谢道,饮了一口,甜腻浓汤霎时涌进口鼻,味道清新鲜美,煮碎土豆令汤粘稠、浸汁蘑菇滑腻可口,倒是一道美味。“路教士,没想到有这等手艺!这汤有点像洺地煮马奶,却有异香!”他突觉说漏嘴了。


“无妨,无妨,立骐已告知我游侠出身。”路持道眉头一舒,“无非用了些迷迭、罗勒草罢了。都是五百多年前,随我秦人跨海而来的香料,北地确实少见,这汤学了些洺人做法,也算味道不差了。”


“教士去过洺地?”这让白伯然惊讶,洺人多以实用为信,从未听有过什么传教人士在海北境有所作为,“那可曾认得黑衣白裳……”


路持道往火里添着柴薪,“他俩啊,我二十多年前去的,那时他俩还没成名呢!白兄弟亦未出生。”火焰亮了些许,照亮游侠好奇的双眸,他终究还算少年,这六十多岁的路持道见闻颇多,不知有什么奇异故事能讲,“那时,我带立骐一并去洺地首都圣京城,有缘见过雪霖帝、云王、还有些雪霖帝的拥簇。”


白伯然手中木碗浮起涟漪,“可恨雪霖帝!”他狠狠骂着。


“切莫如此说,天下何人只有一面?”路持道稳住将要洒出的碗,“二十年前,她无非和你一般年纪,年轻貌美,用沉鱼落雁形容并无不妥。只是,只是有些事情,对她影响实在过大,刺激也大了些许。”


白伯然惊了,咽下口中浓汤,问道:“何事?”


路持道默默掏出《圣言》,于胸前划了个十字道:“我为教会使节多年,这雪霖帝尚不趣本与皇位无关,她六岁时候拔出了冰晶钢铸就的雪絮妖刀,天生虎力,比起那日什么化虎人强上十数倍!又被亲生父亲派遣到封狼山七军镇,称雪絮公主,整整守边十四年!”路持道哀叹着,“旧事不容假设,如若洺昭王怜惜女儿,恐就没有这雪霖帝了。这仅是事情开端,其后事情,更为血腥,这些旧事在海北十六道,恐怕无人知晓,我也算当事人才晓得。”


白伯然放下木碗,这些他彻底入迷了,腹中有浓汤暖胃,又有三两事可听,虽说是他恨之入骨的雪霖帝。


“雪霖帝昭告天下,终身不嫁,其中政治缘由按下不表,你可知为何?”路持道隐隐说道,声音空旷回荡,“你可知,为何两年前女相国钟璃城涉嫌谋逆,或被杀或失踪,与钟璃城合兵指挥的云王却毫发无伤?”


白伯然笑道,“这些市井话,难不成雪霖帝真与云王有男女关系?”他是不信这些琐碎之言,雪霖帝大可与云王大婚,云王年轻时候有拥立之功,如今又是统军大帅,大不了封为亲王。


“云王亲哥,是雪霖帝结发丈夫。”倏地一束红光飞上天际,骤然炸成数十条红线,点亮微亮的天空。锣鼓声传来,急促得很!一阵接着一阵的!教士猛地踢翻汤锅,以手掌触地,等了半响喝道,“马蹄声,离我们很近!”


是西宁塬的洺军?亦或是接应的西平火燎骑?白伯然与路持道冲出密林,还没张口问上两句,只听闻一声熊吼,横贯密林和群山,霎时间飞鸟扑翅,虫蚋惊鸣!白伯然往山口一看,光晕朦胧的山口处,出现密密麻麻的身影。


为首者持着一巨型斧钺,胯下是只棕黑色北地巨熊,黑裘裹身,黑甲护体,颇为英武霸气。一面黑白相间的军旗冉冉升起,距离远了些,又迎着初阳,看不清旗上绣着什么。唯听见阵阵呼喊声,金铁交加声响彻山中,阵阵尘土从山口涌现,面前这支骑兵,装备精良,应是善战之旅。


突地,响起一浑厚歌声,愈来愈大,竟是山口骑兵连天歌唱!


“少时揽刀离家去,单骑走北关。征烟直上,硝尘四起,饮刀着意恩仇快。哪知狼山覆雪,白芒原上千军来,褪我妆容,还忆山南。与君共刀剑,枪缨染血来。谁怕?一刀一人一天涯。


桃李锦绣归故国,众卿立南峦。肤若凝脂,螓首蛾眉,薄衫蹙眉凭栏慢。何晓圣京诡谲,祁凉山下几人哭,舞我雪絮,犹唱征歌。并君斩逆臣,刀柄浸红光。归去!无踪无影无江山。


洺江嘤嘤,清平悠悠。临安绕雪,濛邰碧空。海北具枯荣,海南皆腐坏。金戈鸣四水,饮马南北间。不忘国中泣千载,仍记三军呼万岁。屠尽天下不从者,盼得君归日月间。踏云渡雪征四国,成山御众踏诸关。尸横遍野无所惧,云壤何处不洺国?英雄纷似东流水,生死皆付谈笑中。后人如若寻我墓,其上可有草枯黄!”


洺军军歌《风霖晚》!这让走马汉子听得心惊肉跳!此歌是雪絮帝尚不趣亲手所著,那对面军旅必是洺军!那持斧钺、胯巨熊、着黑衣者,定是云王车风波!

拾壹

山口中,云雾里隐约有阳光,但依稀光亮都被黑衣骑兵遮挡。洺军高歌《风霖晚》,使得山林中虫鸟一时喑哑,雄浑的歌声里头,藏着丝丝悲凉气息。洺军征战四海,战死者皆就地掩埋,无论军阶爵位,一律如此,真是应了“尸横遍野无所惧,云壤何处不洺国”


骑熊者往前走了二三十步,将手中斧钺往地上一杵,他已走进箭矢范围,一众走马汉子拉弓引弦,想要将云王扎成刺猬。可甄锋虎却压下他们,和路、庞两人谈了两三句,转头喝道:“杜望平、白伯然,随我等上前。”


不知道他们密谈了些什么。


策马向前,还没到云王跟前,甄头、鬼刀、游侠胯下的北山马已是惊了好些,倒是路、庞两人战马安静无声,足以见得这两人内力浑厚。


白伯然第一次看清这名震天下的云王。他身高绝世罕见,拳头有大半脸大小,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脸颊两侧胡须遍布,生得倒是英武异常,双瞳炯炯有神,却在左眼角有道显而易见的伤疤,不知何人能伤这等英雄?他胯下的深黑巨熊,张嘴呼出大股臭气,露出的獠牙恐能一口切碎人身。


车风波冷冷地看着一行五人,那眼睛在白伯然身上停了会,压抑着他说不出话来,连运起骨枪的力气都荡然无存。众人无声,竟是安静了半刻!直到这云王猛地笑道,笑声低哑,像是戏谑,又有些无可奈何,“路持道、庞立骐,还有这几位小友,我不爱拐弯抹角,交出共和令吧!等我破了这震西关,平了这西平四道,定不伤尔等亲朋好友分毫。”话说完,他抚摸着斧钺手柄,没正眼看他们。


路教士划了个十字,慢悠悠地说道,“殿下,洺军兵锋正盛,叛出共和朝廷不谈,还发兵征伐海南境,我等想保全共和火种,殿下想要为洺帝取得天下,各为其主,恕我等不能答应。”路持道双手持杖,行了一大礼。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车风波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笑道,“也罢,也罢,不过化作一方枯骨,我会命史官记载诸位事迹。”他的笑容很随意,似乎死在他征途下的人们,都只是虚无罢了。可白伯然见过临安师门的一场大火,见过依山城的惨绝人寰,他知道自己人轻言微,功夫低劣,但面前的是云王啊!要是能伤他分毫,也算是为师父们报仇雪恨!反正今天,横竖都是一死!


白伯然陡然跃起,唤出掌心骨枪!他脚上使出的力道极大,甚至让马匹前蹄跪下!他长枪如龙,全身功力都用于枪上,臂骨骨枪顶多六尺,此时却有七尺多!电光火石间,原本漫不经心的车风波出手,竟然一把抓住枪柄,枪头离他胸膛不到三寸!云王拖过骨枪,将白伯然甩到地上,溅起沙石尘土,嘴里笑道,“学艺不精啊,年轻人!黑衣白裳教你的,学成这样!是为不孝!身为洺人,却与烨人、西平秦人为伍,是为不忠!”


他与师父们如此相熟,那必定是戮杀师门之人!这等人,还有颜面说什么不忠不孝!可笑,可耻!可笑,可耻!


杜望平欲冲下马来,却被甄锋虎拦住,此时若上前,真的惹怒云王,在场五人恐仅余路、庞二人。

白伯然啜口唾沫骂道:“洺人杀我师门,何须忠也!”他拽紧拳头,眼眶湿润,“车风波,如我早生二十年,顶将你刺于马下!”


车风波突然愣了愣,半晌才默默说道,“可笑,可笑。”他提起斧钺,冷冷盯着白伯然。众人不晓得他为何要对这年轻人如此,倒像是和游侠相识已久,“等会阵仗上,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庞立骐、路持道,你们两亦多保重。”


云王正欲驱熊回返,只听庞立骐突说道,“既然大战在即,云王何不与我这故人,再练一二?上次交手,也是十余载前的事。等会乱军丛中,要是不慎死于围攻,怕是不好看。”他晓得云王心性,断不会推迟,便抽出‘碎石’,“马上作战,我这柄碎石和你那柄风波没得比,不过震石枪不在,将就用这柄剑吧!”


“好!”车风波笑道,“那时并肩作战,今日刀剑相向!快哉!既然庞兄弟用剑马战,我亦不能损我自己名声!”他拔出背后长剑,剑有四指宽,剑刃三尺多长,和云王一相较,好生别扭。


路、庞二人相视,这剑两人都心知肚明,乃是云王已故兄长,车风霖佩剑。


云王拱手行礼,剑眉一挑喝道,“熊罴,车风波,请赐教。”


庞立骐策动胯下赤红战马,声音比起车风波而言,不那么霸道,“石人,庞立骐,请赐教。”


众人策马稍稍远离,只留二人在空旷山口处遥相对望。旭日探出头来,微微照亮空中条状的云朵,云压得很低,几近要触及山岳的巅峰。归魂节的阳光阴了些,甚至在这清晨里,都宛如黄昏一般。这让白伯然看不清远方,亦看不到近处,黎明似乎不会来,来的只有铁铸的洺军,和不败的云王。他的仇恨,相较于车风波而言,是如此的渺小,更何况那高远如天空的,洺帝尚不趣?


“小白兄弟,能活着的话,帮我走趟烟波阁。”和庞立骐侧身而过,白伯然听他这样说道,“希望这不是我最后一战。”


话毕,雨滴簌簌地砸下,归魂节的雨,终究还是来了。


巨熊嘶吼,奋力向前跃出。千斤重的家伙,奔跑起来掀起阵阵滚尘,仿佛千军万马疾驰而来!云王放声高喝,声音洪亮有力。在这细碎的雨中,一人一熊的咆哮淹没整片山。这如巍峨山岳崩塌的战吼,压着白伯然喘不过起来,直到一声温润的祷告声响起,是路持道在念经,一句句梵语,虽说听不懂,却让人清醒些。


火红战马直奔而去,庞立骐左手持马盾,右手紧握碎石,咬紧牙关往上冲去。他是带兵之人,却未曾经历过云王那般十数年征战,相较白伯然等人,车风波的威压多冲他而来,好似世外高人轻描淡写的一掌,让他胸口发闷。


云王坐骑乃是洺地虎熊,短跑极快,冲劲十足。庞立骐胯下乃是商国火燎马,无论地面,皆如履平地,极善冲阵。霎时间,两人皆举剑对撞,云王用剑颇少,倒是以剑劈开而去,庞立骐手中碎石,则直奔云王面门,想要借由马盾格挡,好一招制敌。金铁交加间,竟是一道火星划过!铮的一声,两人侧身而过!


庞立骐觉得心腹间翻江倒海,云王亦觉得手腕发疼。两人不讲技艺的攻击,都凭力而去,倒是云王占了上风。一回过后,两人再次策动坐骑,在雨雾中卷起水帘。熊与火燎马并肩行进,风霖剑和碎心铮铮作响,车风波不善用剑,凭借气力挥舞起剑来,硬是舞出道道剑影。风霖剑的破空声、金铁声几乎一时传来,云王力道似澎湃海潮般涌向庞立骐,庞立骐眼中云王破绽百出,可这滚滚的力气没有丝毫花招,尽数全力以赴,让庞立骐不得不护住命门。


可车风波也是心中苦闷,兄长留下的剑无非就是个念想。他气力浑厚,身怀车氏熊血,这等君子兵器当真和他不配。每每挥剑出击,和使拳没什么两样,任由他如何劈开,这‘石骑士’皆是不动如山!要搁在往日,手中抄着风波斧,这家伙多半已然分为两截。


不能再拖了,车风波想着,不能再拖了!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妥,这庞立骐本可反击,甚至逼他几招也行,现在一味防备,铁定有假!


庞立骐突感马盾上受力削弱,云王竟然转劈开为刺击,使出招前所未见的剑刺。剑头旋开马盾,以车风波的力道,剑刃在两寸间陡然发力,将马盾震得咚咚响!震得他整条右臂发麻!云王又是一剑,马盾已是慢了半拍,风霖剑尖刺中碎石下端。这轻轻一磕,手半剑已然脱手而出。


“受死!”这手剑法是兄长传授云王的,唤作‘暴雪’,算车风波仅会的几手剑法。他二度挑开马盾,刺向庞立骐胸膛,却听闻一声嗡鸣,从云层中渐渐清晰起来,这声音异常熟悉,令他心头一震,手上慢了半拍。正是这半拍里,一柄重剑突兀出现,顶开风霖剑,只在鳞甲上划出道白痕。


是甄锋虎。


巨熊未停下,立刻转到洺军阵前,云王提起风波斧,怒骂道,“庞立骐!没想到啊,没想到……小子,报上名来!”他望向风云诡谲的天空,数个朦胧身影在其中隐约行进,斧钺抵住的地面也隐隐震动。


西平浮空艇、火燎骑都出动了。


甄锋虎抱拳道,“云王殿下,在下商国武阳君,甄锋虎。”他顿了顿,西平重剑朝下,北山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家父易侯甄庭扬,四年前死于殿下之手。”


“哦?不过是多斩一人而已!”风雨翻滚,让云王身影隐入朦胧,什么都变得不可琢磨,仿佛置身深渊之中。

拾贰

白伯然找不到太阳了,它被卷起的乌云裹着,紧紧地藏匿在阴暗天际。风是极大的,雨是极大的,有些声音无处可寻,有些声音异常清晰,那是云王的怒吼,那是浮空艇的蒸汽声响。


“庞立骐!没想你这西平骑士,竟是如此!我本念旧情,想给你留副全尸!可你西平的荣誉,不配与我洺人义气相提并论!”车风波在雨雾中嘶吼,“今日,此地,便是你身首异处之地!”


游侠看见他手中斧钺,狠狠挥下,划破蒙蒙雨帘,发出一阵沉闷声响。不是斧钺,是那些冲进视野的骑兵,他们人马皆披甲,被雨浸湿的旗帜硬被舞得生风,上书‘洺’,绣着威风凛凛的白虎,还有那映射微光的整锻雪甲。他们仅有数十余人,却好似山崩地裂、惊涛骇浪般涌来,那股气势,让走马汉子不禁双腿发软。


这踏云渡雪,怕是世间最强骑军了。


白伯然唤出骨枪,拍马正要上前拼杀。路持道却将他截下,丢给他那不沉铜箱,把他推向杜望平那边,嘴里呢喃说道,“少侠,云王和踏云渡雪,不是你能抗下的。”路持道抓紧木手杖,“浮空艇和火燎骑,想要撕破洺军还是太难,我等必须死守数刻!老朽恐不能回到西平,唯能希望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会。我、立骐和武阳君,恐为洺军重视,这共和令先托付于少侠了。”


说罢路持道高举手杖喝道,“众位好汉,随我冲杀洺军!天父护佑尔等,共和存亡皆在此时!”花甲老人冲出马阵,竟如同一行伍汉子般!


杜望平和李泉纷纷拔刀,高呼着,“誓为共和而战,誓为共和而死!”两人紧跟路持道,冲向那些高昂的骑兵。白伯然也混在茫茫人群中,直奔铁骑而去。


铁骑以云王为中心,形成一道箭矢阵型,锋马帮这边,庞、路、甄三人为阵首,杜、白、李三人护住两翼,纷纷冲阵。霎时间,两队人马已绞杀起来。


白伯然使出浑身解数,长枪舞得那叫一个威武!踏云渡雪竟不能近他身,硬是让他突入阵中!白伯然提着骨枪,和一铁骑交替砍杀。骑兵持着斩刀,兵器比骨枪短上几分,居然和他斗了个不相上下!果然踏云渡雪铁骑,无一人是平庸之辈!白伯然抵住刀刃,挽了个半圆,这手‘快疾风’压住斩刀,陡然斜着刺进骑兵咽喉!温润血水喷溅而出,染红游侠半张脸。


他回头一望,不到半炷香时间里,走马汉子全数身首异处!铁骑胯下的洺马正在践踏尸首,二十多号人在顷刻间,皆化为一摊血肉。而那些骑兵将他们团团包围,他和杜望平、李泉并马,立于庞、路、甄三人身侧,这千军万马中的六人,真是独木难支!


淅淅沥沥的雨水中,白伯然抹掉脸上血水,雨雾中铁骑似乎有千万,茫茫多望不到头。他能听见一些杂乱的喊杀声,应该是火燎骑在攻击后军。可云王在此,洺军主力亦怕是离西宁塬不远,这伙火燎骑想来只是少数,无论精锐与否,无论能否杀到这里,等他们过来,六人恐以身死。


“并非本王暴戾,除庞立骐外者,我所言依旧作数。”车风波在雨的深处喊着,“投降吧,别枉死这荒山野岭,什么火燎骑,我的部下来去自如,什么浮空艇,着陆怕是虚妄吧?”


路持道缓声道,“云王一贯杀伐果断,行军雷厉风行,何必……”这话被一声嘶吼打断,是甄锋虎。

他啜了口唾沫,恶狠狠地骂着,“狗贼!休要动摇我等!”他听着声音来源,拍马直奔而去,“擒贼先擒王!助我斩杀此獠!”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李泉即可紧随甄头冲进雨帘!手中长戟奔着甄锋虎背心而去!杜望平正要叫喊提醒,一支长剑突然斩破水雾,破空声刺耳,可窥剑上力道磅礴!这剑刺穿李泉心腹,把他掀下马去,钉死在泥泞土地里。徒留甄锋虎呆立阵前,突如其来的场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平生不大爱反水的,小兄弟,你倒算是一条好汉,死在我斧钺下,总比死于反水之人。”云王冷冷说道,“这等人,我帮你处理了!”


嘭!一声轰鸣震撼山谷!混沌的天际中,十来个身影摇摇晃晃地飞翔,时不时会有些坠落地面,发出长长的哀鸣。有些阴影掠过军阵,投掷下来好些黑团,陡然在地面炸裂开来,爆炸溅起大股泥水,合着血肉劈头盖脸而来。


“雀鹰!”庞立骐策动战马,“杀过去,斩杀云王!”他与路持道一并冲向云王,两人武艺高出白伯然数倍,电光火石间便有数骑兵落下马来。


游侠赫然看见那穿出水汽的庞然大物,巨大的气囊下是铁木搭建的云舟,数个舱门中跃出马车大小的雀鹰,借着风力疾驰空中。那玩意如同鲲鹏,遮天蔽日的,煞是震撼人心。这等蒸汽造物,恐仅有秦人所能制。


歪歪斜斜的三艘方舟从空中掠过,两艘直接撞进密林,怕是不能再飞。一艘稳稳当当地停在山道,冲出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军士,三步并两步冲进混乱的军阵中!那两艘损毁方舟中,亦是跃出人来,一时间阵仗乱糟糟的。


“斩杀云王!”白伯然热血沸腾,这或许是他仅有的复仇机会了!


庞立骐那边,骑士三人围攻车风波。车风波确实乃天下绝冠军武,庞、路、甄三人齐出手,他那柄风波斧钺依旧挥舞流畅!一招‘斩山倒’,顿时清空两侧杂兵。云王胯下黑熊,亦是拍向马匹腿部,甄锋虎一个闪躲不力,直接跌落马来。


车风波嘶吼着,“快活!快活!”斧钺隔开庞立骐的剑刺,抹出一手‘半月钩’!恰到好处地揽过他胯下坐骑,重斧划拉一下,马颈鲜血顿时喷涌!短短几招,已有两人丢失坐骑,这等乱战,没了坐骑等同丧命!


路持道喝道,“天父护佑我!”说罢就高高跃起,临空一式‘皮德十杖’,直冲云王头顶而去,是要和车风波拼个你死我活!杖法鬼魅,呼吸间已出手三杖,力道颇大,传来呼呼声。但云王居然一手抓握十字杖,猛然将教士丢掷地面!


就在此时,庞立骐跃到车风波跟前,以盾牌护心,碎石剑法刺向云王!云王侧身欲躲,这手刺技陡然化作撩技,可车风波常年征战,厚重的风波斧拍向骑士马盾!硬让庞立骐挪了半尺,这剑没法伤云王半分!


庞立骐忍住翻涌的心肺,落地瞬间弃掉盾牌,又是跃起而去!横斩云王咽喉,这招着实求死!车风波亦不闪躲,斧钺挥向庞立骐左身,嘴里大喝着。


嘣的一声,庞立骐正好倒在白伯然马下。他左身是道伤,伤口劈开鳞甲,血肉、断骨、涌出的猩红染红泥土,化成黑夜般的颜色。


而云王背对人群,缓缓策马行到甄锋虎跟前。


庞立骐嘴里呢喃着,“当年,当年救命,救命之恩,还你了……”他栽倒在地,血水混入雨中,成了片海。


“庞立骐!”众人喊道!话还没喊完,一声惨叫钻入耳畔。被死马压住的甄锋虎,头颅已被巨熊碾压成一摊浑浊之物。只过小半刻,已有两人死于云王之手。


“车风波!纳命来!”白伯然吼着,收回臂骨骨枪,双手抚住颈后。他深吸口气,面目狰狞地拔出脊柱骨枪!那枪黑亮得通透,枪头银亮得刺眼!和一般骨枪不同,这杆枪身满是雕纹,精妙得不像异术所化,倒像工匠铸就。


长枪一挽,两圈枪花如同熊兽咆哮!白伯然拍马向前,大骂着车风波,各种污秽词语都被他用上,他晓得自己仅能出一枪,这枪若败,他则当场身死!


云王缓缓转过头来,这下让众人瞠目结舌!云王满脸鬃毛,嘴部如野兽般吐出,獠牙三寸来长,浑身肌肉盘虬卧龙,青筋突出,好似一头熊罴!


熊罴车风波,果真能化熊!熊罴野兽,手持斧钺,之前犹豫荡然无存,人熊和巨熊形同一体,冲着白伯然而来!


“少侠助我!”路持道喝道,以缩地步前行。这步子比驱马还快,两下行到云王跟前,教士运起手杖,经脉搏动极快!景教人士多普爱众生,不到危难时候,绝不会用这等杀招。此时山陵崩塌,如若熊化云王屠戮下去,共和令定不保全。


白伯然手中‘凌云刺’不停,让车风波迟疑一二。路持道趁机使出一手‘天父教化’,手杖点在云王腹部,这招式用尽他毕生功力,硬把云王推下熊去。白伯然心急,想要接上两枪捅杀云王,可巨熊护主,硬用身子抗下这两枪!


一声巨吼,“何人伤我!”车风波再持斧钺攻来,单手斧头直接斩向两人!他双眼赤红,看来已是疯癫!这等神力,必会伤人理智!


白伯然以枪尖刺斧背,但云王岂是尚武那等人!这一下让他手腕剧痛,仿佛经脉受损!使得白伯然握不稳枪,他闭上双眼,已是等死。


“休伤少侠性命!云王!”路持道喊道,“老朽来接!”


一股温暖笼罩白伯然,他睁眼瞧见风波斧嵌入教士,路持道双手拍着车风波胸口,但暴戾的云王毫发无损,拔出斧钺来,要再砍白伯然。斧钺攻势如浩淼天空,凌空而来的劈砍几近让游侠窒息。云王雷霆般的声音,山岳般的身形,海天般的气力,宛若一只踩地顶天的战熊,誓要把这天地连同游侠一并劈成两半!


“啊!”白伯然声嘶力竭地喊叫,手中长枪一抖,嘴里喊出那句禁言,使出那招师父们交待过的禁术,“尤萨尔!出!”一只金色战熊伴着枪术而出,两只颜色迥然的熊兽,似乎随着两人搏杀一同交战!


尤萨尔枪皆数取巧,每每刺挑云王缺漏。风波斧尽数为力,每每劈开白伯然身子。没人看清两人电光火石的交锋,只闻铿锵声音!血光涌动中,战马被斩成两截,而白伯然飞出数丈远,闷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顷刻间便被雨水冲刷干净。尤萨尔枪在他手中渐渐消弭,重新化进他的脊柱中去,亦让他剧痛难耐。


车风波则是杵着斧钺,鬃毛和兽身以肉眼可见速度消退。他抬头,雨水冲刷干净脸颊上的血凝,嘴里喃喃说着,“尤萨尔,尤萨尔。”猛地他趔趄一下,方才庞、路二人并未没能伤他,只是熊化让他硬抗下来。


他还能斩,可他不能斩,他不能斩杀白伯然,他险先斩了白伯然。


“小白兄弟!”杜望平扶起白伯然,这一番激战,实则不过一炷香而已。锋马帮硕果仅存的汉子,和西平军人一并阻挡那些洺军。但西宁塬上的洺军增援极快,西平军亦是损失惨重,而周遭洺军不见少,反而愈发多起来。


现在快把他们合围起来了。


白伯然艰难地抬头,“杜,杜哥……共和令……”


“在!在!”杜望平把铜箱塞进白伯然怀里,“小白兄弟,带它去西平吧!”他掏出铜管密钥,一并放进白伯然怀里,还有柄洺剑,那是云王的风霖剑,“拿走!我伤不了云王,能让他烦烦倒可以。”杜望平招呼着仅存的西平军士,指着一名带着穗带的军官,示意军官将他送回西平。


“杜,杜哥……”嗡嗡声在白伯然耳畔,是浮空艇往地面降的声音。


杜望平笑了笑,“得有人掩护你们,这么多洺军呢!”他走到一众军士之中,“再说锋马帮剩我一个,说不出不太好吧?别担心老哥,鬼刀还有一式。”


军官背上白伯然,一路走向风雨中的方舟。白伯然看见身后的军士们高声喊着,冲进无数的洺军中间,他知道他们高喊着‘誓为共和而战,誓为共和而死。’


他还看见杜望平使出鬼刀,嘴里喊着‘雷火山岳崩’,然后被三个洺军捅穿身子,栽倒在地。和那些鲜血淋漓的西平军人一起,和庞立骐、路持道、甄锋虎一起,死在这个无名山口。


他浑身无力,伏在方舟舷窗那。白伯然使出浑身解数,摸了摸怀中挂坠与《传习录》,还在,还在。他终是重伤力竭,昏死过去。


车风波盯着远去的浮空艇,他身前是腥臭的尸山。他提斧钺上马,转手挥手,顶着风雨往西宁塬走去。久战的铁骑紧跟着他,留下战死的兄弟曝晒原野,这是洺军的传统,待陛下取得天下,归葬何处不是洺国?


为首的一人问着云王,“殿下,风霖剑和共和令,陛下要是问起来……”


“聒噪!”车风波笑骂着,“剑归其主,令嘛,破了西平我自会为陛下取之。”

拾叁

雪霖五年,共和五十一年,五月十二日,归魂节。


隐太子伯然于绝北山共和道口,西宁塬与震西关交接处,遇其师、其叔父,云王车风波。


时隐太子不知身世,藏匿于马匪中运送共和令,遇景教第四传道教宗路持道、景教第三骑士庞立骐、商国武阳君甄锋虎等人。后,隐太子与云王激战于共和道口,云王熊化,险先斩杀隐太子伯然。隐太子持其父尤萨尔枪,引得云王收招。云王亦放其归入西平,赠风霖剑于隐太子。


后云王归朝中,面见雪霖帝,彻夜深谈隐太子事,帝叹曰:“任其归去,其生不得为帝。”云王默然,知帝为国奉献,以失天伦之乐,唯能母子永隔,遂久拜不起,曰:“陛下献身于国,臣定忠国”。


帝长叹,一言未发。


——《洺史·隐太子伯然本纪》


此史书编撰时,尚不趣已崩将近百年,车风波亦是自刎镇国台。流亡数十载的帝王血脉,终为白伯然孙女尚未乐继承,她正高坐于圣京城的沁心宫,众臣朝拜,高呼万岁。而环海畔无尽的铁甲舰,正喷出滚滚浓烟,再次涌向南方。


她要学她故去的曾祖母,将海南境二十一道归于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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