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头
谢半仙走在临安城的街上,天色铁青,雨要开始下。蒙古族的贵妇额前顶着梳成桃状的发髻,从远处来。她穿红色长袍,后面有两个婢女拉着袍角。路上的汉人闪到一边,低着头,做买卖的也不吆喝了。蒙人却不用顾这些,他们照旧走,也说也笑。大元朝尖顶圆座的庙宇落下阴影,盖住半条街。半仙这个时候想起十年前,临安还是国都,并没有这些丑陋的东西。也就十年,蒙古男人一批一批地南下,建造白色的庙宇,睡汉族的女人,烤肉喝酒,通宵达旦,他们就像蝗虫,一点一地点蚕食临安。
天没有黑透,谢半仙找到一个酒肆,坐在角落里喝酒。酒算不得好,有些酸。在大元朝,汉人喝不到好酒,有钱也不行。半仙拿手指蘸酒,在酒桌上写道:
青龙卷水过临安。
他坐着,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有人走到他身边,说,人来了。
于是谢半仙起来,随这人进入一处民宿,这时候天黑透了。屋里有三个人,见到先生来,就跪到地上。
起来吧,我为的是前朝的官,拜我是为何?
众人起来,半仙问,东西带来了?
为首的从怀里掏出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把一尺见长的短刀,刀柄镶嵌宝石,刀鞘是西域珐琅的纹案。半仙看了一眼,说:君直来迟了。他转头问:还有多少人知道太祖信物的事?
东街的王汉发现的,拿到我的当铺,我怀疑是真的,便收下来。可见,天不亡我大宋。
天不亡我大宋,谢君直嗫嚅,又说,赵盘,坊间可有传闻吗?
还没有,侍郎大人。
昨夜我梦见青龙卷水过临安,旁边是一只四脚踩火的麒麟,我数年夜观天象,得知幼主尚在。今日来此,有东来紫气围绕。可见,我大宋国脉尚存。
谢半仙又说:赵盘,你还记得崖山吧?
大人,怎么敢忘。
你记得就好。
谢半仙起身,说,我先走了,免得惹人耳目,信物你好好留着,切记放好,以后要行的事,皆需考它。
赵盘直起身,将短刀细细包起来,捧在怀里,众人散去,他坐了很久,直到妻子王氏站在门口。
你们真的要拿着那个东西去反朝廷?
赵盘没有接话。
你们真的要造反?妻子又问。
什么叫造反?大宋才是龙脉,蒙古人连汉字都写不了,我们只是要把失去的夺回来。
你这样做,全家都会没命。
命,我们的命是丞相给的,那些从崖山跳下去的人,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的命。我们本该同他们一起,葬身那夜的崖山。
大女儿卓娜也从房间出来,她站在母亲的身边。
去把二弟叫醒,三弟也抱过来。
赵盘双手紧攥着放刀的锦盒,妻子与三个子女都在他的面前。妻子接过襁褓,对着还在熟睡的小儿子说,相公,我们还没给他取名。
翌日,谢半仙的摊前站着八个蒙兵,一个领头的说,先生,还请到临安府里小坐。
算命先生知道出事了,他站起来,双手靠着伸到前面。
先生玩笑了,只是请先生去府上攀谈。领头的说,还请上轿,知府大人还在府里等着。
我能走,谢君直慢慢收着东西,身边的市贩窃窃私语,斜着眼看他。
先生还是上轿吧。
你要么打死我,再扔上轿子,要么让我走。谢君直站起来,跟在蒙兵的后面,街上的人不敢正眼看,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弯着腰站着,内心戚戚。
知府大人早就在府前相迎。他是个汉人,但是穿着蒙人的衣服。谢君直觉得他的样貌有些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做了一个深深的揖,知府说:侍郎大人,好久不见。
我们见过?
知府大人笑了笑,快进到厅房小叙。我准备了你喜欢的龙井。谢君直穿过他的府邸,入到厅房,知府退了仆人,先拿起茶来喝了一口。
今年的新茶,侍郎大人品一品。
谢君直闻到茶香,但没有动眼前的杯子。
什么话,说吧。
知府站起来,手背在身后,在厅房里踱了几圈步,才缓缓地说:侍郎大人是聪明人,也豪爽。我需赤诚以待,这么说吧,蒙人好骑射,打得了天下,却治不了民。现在朝廷文官十有六七是汉人,但群龙无首,缺的是像侍郎大人这样韬略天下,心怀国家的雄才。
国家,国家在崖山就亡了。
差矣,侍郎大人。那是大宋,大宋亡了,可这国家没亡。有一天我在宫里见到天子可汗,你他穿着汉服,学着用筷子进膳。那时候我想,蒙古人入主中原,杀戮我们,征服我们,到最后,还不是一样变成我们?举刀枪棍剑,喊还我大宋是一种勇士,我敬佩之,可是要流血,要身亡。但还有一种勇士,看着奴颜婢色,实是以潜移默化中影响蒙古人,保的是中华四千年之道统,这更是一种勇士。
可我年纪老迈,弯不了腰,给你大元朝的主子鞠躬磕头。谢君直站起来,闻着茶香,想上次喝到这么好的茶,还是在前朝做侍郎的时候。
“你说的中华,在崖山之后,就没有了。”
大人再留一步,我还有些东西要献上。
一个兵丁拿着托盘进来,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锦盒。
谢半仙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对着镜盒磕了三个头。
还没有完,侍郎大人。
蒙兵鱼贯而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各自手里都持楠木托盘,并用红布盖着。
侍郎大人,猜一猜,他们是做了大宋叛徒之后被我砍了头,还是你说的,那是一群勇士?
猜一猜啊,侍郎大人。
知府拿起今年的新茶,撮一口,满嘴留香。
谢君直闭上眼睛。
大人,这镜盒里的东西,它蘸的血,是这个的千倍万倍,谁是壮士,谁是叛党,取决于谁有权拿笔在史书上写。
知府把茶放到桌上,说:明日我们一同去上都吧。
谢君直在牢房里睡了一觉,第二日就戴上枷锁,被塞到大红的轿子里,走一个半月,上大都去朝见当朝天子。轿子先是从衙门抬出来,上了闹市,轿夫去备路上的干粮,谢君直闭上眼,用耳朵去听这个朝代:先是有一等人的蒙人贵族走过去,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大约过一盏茶时间,声音渐渐起来,先是有汉人小声地嬉笑,然后是叫卖与吆喝,一浪接着一浪,最后是街角说书人敲手里的竹板:求姐姐张开腿儿,让弟弟瞅一眼儿也么哥。
众人笑声四起。
好像这样子听,这个朝代也没什么不好。
轿夫回来了,谢君直敲了敲窗,拿出碎银递于轿夫说,早前我欠这街上狗肉铺子的王四水三钱银子,此去不知何时能归,求哥哥待会路过的时候帮我还了这钱。
二劫狗
狗贩四水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一条狗不见了。那狗叫做阿蛮,体长五尺,北方的种,是看家护院的烈狗。平日四水惜之如命,如今狗舍空空如也,只剩自己呆立于前。
院子里共二十三条狗,只有阿蛮没了。
王四水骂一声,坐在院前门槛上想对策。天要黑了,儿子王日丙还未回家,他走进厅房,八仙桌的一角压着一封信。
“若要赎狗,午时城北旧桥交金三两。”
一条 狗就值半钱银子,四水知道坏事了。管宵禁的蒙古兵要出来巡逻了,四水趁着天光,穿过坊市,在白笛堂的后门找到了站着听曲的王日丙。他不说话,就站着等。直到唱曲的吹着唢呐唱道:“蒙汉一家子亲,”四水才进人群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日丙回过神,爷俩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并不说话,直到进了门,儿子才问:阿蛮呢?
给人绑走了,赎银三两金子。四水喝了一口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狗舍。
三两金子?一只狗?
你先不急,坐着,我去热饭来吃,总是要吃饭的。四水起身,儿子跟着进了厨房。
以后少听那样的曲子,蒙是蒙,汉是汉。
日丙点头,昨夜我又发梦了。
一样的梦?
是。
再给爹说说吧。
我梦见日头在我面前,大而且亮,我睁不开眼。然后天忽然开了,日头升到我头上,就在大约五六尺的地方,我不觉得热,因为开始有风,风越来越大,一只青龙从远处来,盘旋在天。它卷起很高的水柱,落下去又飞起来。我就那么看着,不惶恐也不惊讶。
四水脸上有片刻安宁:你早点歇息。明日去铺子帮点忙吧,我要出去了结阿蛮的事。
日丙吃完,起身进入卧房。四水看着他的身影,身体忽然乏力得很,仿佛这数十年的劳累都在这个时候落在他的肩上。他拿了盆子装水,看着铜镜里自己想起很多过往的事。儿子熄了烛火,但四水知道他没睡。
翌日午时,刚下了雨,王四水上了旧桥,两个穿着袄子的蒙古人拿着大布袋子,从远处过来。四水低着头作揖,不说话,将金子举过头顶递上去。他们拿了,正当要走,袋子里的狗叫起来。四水听到声音,于是说:壮士留步,这不是我的狗。
两个蒙人一愣,又接着走。
壮士留步,这不是我的狗。
一个蒙人停在桥头,说: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不识好歹。
四水听了口音,知道他是汉人。
兄弟,这不是我的狗,你拿我的金子,该还我我的狗。四水拽那人的衣襟。
你放手,那人转身,一脚踹在四水的肚子上。
四水倒地,又起来,抓住他的衣襟。
求你还我的狗。
你要再叫,小心我弄死你儿子。我知道你们住哪里。
四水听到这话,如同失了魂魄,坐在地上的水洼里。正午赤日炎炎,一个轿夫拿了三钱银子站在他的身边说:总算找到你了。东街算命的谢半仙要还你的三钱银子。
四水接过银子,小心别在腰间,他站起来,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忽然从远处回来,投在这苍老的肉身里。四水先细致拍去身上的泥,命里的定数在这个时候忽然豁然。那两个人还没有走远,他抽出自己蘸满水的腰带,沿着街跟了上去。
在一个酒馆门口,四水见到那两个人,和其余五六个人围在桌子边上,酒已经上了,他的儿子日丙也坐在其中。
一个蒙人站起来,用怪异的的腔调说:你滚出去。
四水盯着自己的儿子,像一棵树。
听见了吗,你这个四等人,滚出这里。
四水盯着自己的儿子。
蒙人站起来,朝四水走过来,手里抓着一把朴刀。四水不动,将手里的腰带晃动,有水甩出来。那人提刀挥起来,上前一步,那腰带就像一条棍子一样甩在他的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刀先是掉到地上,接着蒙人像一根烂根的木头缓缓倒地。
绑狗的男子猫着腰已经从侧面上去了,四水一甩腕,腰带长了眼睛,打在他的肩膀上。其他四五个人也围上来,有人掇了板凳,有人拿了刀。四水退两步,到一个桌子边,上面的铜锅里的汤菜冒着热气,四水往侧边轻轻地动了一下腕,腰带就缠在那锅的把手上,再一甩,滚烫的汤就朝着他们洒去。有三个人躲那热汤,往后退了,四水极快地回腕,铜锅就打在另外两个退后不及的汉人头上,发出如同暮鈡的声响。
那三个人知道没有胜算,转身正要跑。四水箭步上来,用腰带打他们的腰眼,那两人身子忽然就软了,倒在地上。一个已经跑远了,四水回一眼看了桌子上的一个扁口碗碟,腰带就顺过去,碟子飞起来,打在七八丈外的那人的脑袋上。
几个食客呆着看,也就一刹那功夫,七八个人就已经躺在地上,有些哼哼唧唧,有些连声音都出不了。四水转头,彼时萧杀的气氛在身上瞬时没了,脸上尽是劳累,失落与痛楚。
日丙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四水脸上泛出苦涩的笑,跪在儿子的前面,磕了三个头,起来,将腰带重新束上,转身头也不回地穿过街市与人群,跑进林子里。
三夜访
日丙翻上墙头,十六岁的姑娘卓娜站在下面,一脸焦急。家里没有人,卓娜的弟弟和妹妹跟着娘亲回了老家,爹夜晚都是睡在当铺里。日丙从墙上下,四下无人,他跟在卓娜丰韵的屁股后面,一进门就着急忙慌地要抱上去。卓娜把他推开,坐在床沿,说,我好像有了。
日丙楞了一下,问,有了什么?
我怀上了你的孩子啦。卓娜要哭出来。
日丙又楞了一下,显然还没有明白这事有多大。
你说话!卓娜揪着日丙的衣襟。
那我喊我爹来提亲,对,我喊我爹来提亲。日丙说着,走到卓娜身边,把她拥入怀中。
卓娜呜呜哭起来,说,我爹会打死我的。
日丙想了一回自己和爹住的两间茅草房,不知道怎么回应了。
日丙,你倒是说话呀。卓娜抬头,泪眼涟涟地看他。
我们私奔吧。卓娜又说。
好,我去弄钱,我们私奔。日丙把卓娜抱在怀里。
日丙,我怕得要死。卓娜呜呜地说。
没事,我们先私奔,生完孩子再回来,说不准你爹看在孩子份上,就不气了,这样我也能娶你。
卓娜又哭起来。
日丙从墙上翻下,走在街上,想着钱的事,心意烦乱。有个蒙古的贵族走过来,路上的汉人纷纷散开。日丙闪在旁边,低着头,心里有无名业火。爹要明天才能回家,他每年这时候都会离家几天。日丙想起自己的爹,记得小时候一次病得厉害,卖狗肉的爹请了全临安最好的大夫来看,三天一次,持续了半年。在记忆中,爹似乎从来就没担心过钱。
日丙顺着这个想下去,又记起邻里说的风言风语,决定先回家试试,他翻了箱柜,一无所获,又不愿就此放弃,于是下到东街,找到两个好友,说了这事。一个问:你爹平时最在意什么东西,我们可以掳去,再要些银两。
日丙脱口出:阿蛮,就是那条狗。
这三人就同行,走在路上,日丙又将这事想了一回,的确是,爹对大狗阿蛮有着吊诡的感情。喂肉给它,喜欢坐在笼子边上看阿蛮吃东西,偶尔还会同它私语。三人进门,阿蛮见了生,就吠起来。日丙上去喝住,又用布袋套住了阿蛮的头,两个人拽着狗链,正要离开,阿蛮忽然就地滚起来,布袋掉了,阿蛮露出牙齿,咬了一个人的腿,另一个人吓了一跳,捡了一根烧火棍就甩了下去,阿蛮跳起来,正要再斗,被咬的那人已经抽出了刀子。
血留了一地,三个人面面相觑。被咬的那人说,倒不如先卖到肉铺去,换点酒钱。今夜去哪里掳一条狗来,再做明日的打算。二人称是,于是被咬的那人写了封信放在桌上,背着死狗去了肉铺。
待到天黑,日丙又爬上墙头,去见卓娜。卓娜心绪要稳一些了,日丙说,我明日拿到银子,就盘算着走,往南走,听说有一个地方,从不下雪,有海,没有蒙人。
二人亲昵了一会,天刚黑,院门忽然开,卓娜的爹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两个人。日丙吓了一跳,正要盘算着怎么样离开,门又开了,卓娜的娘抱着三弟,牵着二弟也回来。
这是什么情况?前一刹那还静着的屋子一下子全是梭梭哔哔的人声。日丙被堵在房间里,不敢出声,卓娜抓着他的手,院外又有人来,是个须鬓飘逸,道士打扮的算命先生。
那几个人说了一会话,算命先生先走了,接着是另外两个人。有脚步声来,卓娜的娘敲了门说,女儿,你来一下。
日丙吓了一个大跳,卓娜瞪着眼睛指着窗户,要他找着机会就跑。月光太亮,日丙壮起胆子猫着腰从房里出去,爬上一棵树,顺着伸展的枝桠小心地走,犹如一只猫。在要跳出红墙的时候,日丙看到了树杈上的另一个人。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这人穿着黑衣,看样子是蒙人。日丙想要叫出来,但好像又不应该叫。二人面面相觑,日丙先静下心来,抱了拳,这人懂了,先让到一边,日丙跳下去,那人也跳下去。但他走得很快,很快就消没在日丙的视野里。大约走了二里路,前面响起了吵杂的脚步声,日丙躲在墙角,看见那个人领着约摸二十个兵,原路折返。
四崖山
祥兴二年,二月六日癸未,夜,南国飘雪。
太傅张世杰闭目坐于席上,静不下心。耳边尽是蒙贼从北边传来的呐喊,船身太晃,今日是大水,也不知幼主与太后是否还受得住这般颠簸。左丞相的侍从来请,他就下了席子,一个人从船上出来,跟在侍从的后面,穿过船与船之间的跳板,侍从走得很快,他渐渐落到后头,天湿冷得很,有几个兵簇拥着睡,张世杰想起儿子阿蛮被蒙军擒的前一晚,也是这样和几个同他一般大的兵簇拥着睡。他今年好像十五,或者十六,想到这儿,张世杰吐一口气,儿子在敌船上的喊叫至今如芒在背。
到了帐船,左相陆秀夫退了众人,太傅入座,喝了一口茶,两个人坐了好一会,直到丞相站起来,说,阿蛮是个英雄。
太傅没有说话,从帷布望出去,能见到蒙人甲船的灯火。
我们撑不了多久了。
丞相点头,太傅作何打算?
世杰听丞相调遣。
护住龙脉,保大宋一线生机,军队可以覆灭,但幼主必须活着从这里出去。
有何高见?
你带幼主走,我已经托人找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丞相顿了一下,又说:你今夜就准备突围,大宋余脉,在此一举。
张世杰还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两个太监进来,一个背着已经睡熟了的幼主赵昺,一个手中拿着锦盒。太傅将幼主抱在手中,拿过锦盒,与丞相做了一个深揖,转身出了船。丞相看着他们走远,缓缓地跪下去,对着虚掩的门嗑了个头,平静一如那只是某个普通的早朝。
有大风起了,落着雪的甲板很滑,太傅抱着幼主,手里拿着锦盒 ,小心翼翼地走,犹如天下所有的财宝与担子都在自己的身上。他到了船上,穿上素人的衣裳,将锦盒里的东西拿出来,用布裹在自己的胸前。众兵士都准备好了,左将军穿着太傅的衣裳出来,有几个和他相熟的兵看见了,就笑起来。将军也笑,说,这衣裳太大,又是长袖又是下摆,穿着不惯。太傅看着也觉得好笑,苏刘义的老娘与妻儿也在后面,手里拿着些吃食,递上去时,老娘就哭起来,儿女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愣着。有人拿了几坛酒来,一群人分着喝,有人嘟嚷一句,天这般冷,热了更好。太傅听着了,就抱着一坛酒到船边的炉头,加了柴火热起来,酒碗不够,几个人就轮着喝一碗热酒。时候要到了,素衣太傅下到舱底,船借着风势,驶得很疾,太傅将手放在腰间的剑柄,想起年少时,还是个小校,攻打安东洲,手执双刀砍杀叛贼,真是酣畅。
头船已经和蒙军交火了,火光四起,满耳都是兵器碰着兵器的声音,张世杰把剑拿到手上,坐在幼主身边,一炷香的功夫之后,船颠簸得格外厉害,几声巨物撞击的钝响传来,还有巨木缓缓断裂带的声音,张世杰觉得坏事了,他站起来要冲上甲板,一个亲信的兵从上面冲下来,说,大人快走。
张世杰抱着幼主,跟着这兵,下到舱底,坐上一只扁舟,从舰船的左侧滑入海中,延绵的山如同巨兽的背脊,在夜里起伏,若隐若现。那兵拼了命将扁舟划出几里,直到确认没有蒙人追来。才稍稍放低了速度。 太傅回头看,那船缓缓地没入海底,火光一点一点堙没,浪涛汹涌,海上冒出升腾的烟。
上了滩,太傅抱着幼主爬上一处山坡,回头看时,蒙军已经顺着他们出来的水路,杀了进去。火光冲天,迎着风传来了蒙人沉闷的厮杀声,汉人们喊了些什么,之后就跳到冰凉的海里,发出噗通的声响,跳海的人越来越多,成片成片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蒙人开始烧船,几十里内的天空亮如白昼,有难闻的烧糊味从那地方传来,太傅放下幼主,跪在地上,对着那地方磕起头来。
太傅连夜跋涉,往北走,要去旧都临安。路途凶险,平日里他们深夜赶路,化成蒙人的模样,不敢骑马,只是买了一只大犬护着,免得路上遇到野兽。到了临安,幼主患了伤寒,昏睡了两天,醒来时太傅同幼主说,你得了癔症,做了一场大梦。你叫日丙,我是你爹,我叫四水。
我叫四水,你叫日丙。我们好好过生活。
临安还是乱,蒙人时不时就踹门而入,抓一些前朝的官,主要是抄家,抢金银珠宝。有一天四水梦见一只麒麟衔着那锦盒从东门的台上下来,飞进自己的家中,他醒来的时候,从南方带回来的大狗正蹲在他的床边。那天夜里下了大雨,雷声轰隆。四水把那把刀拿在手上,细细摩挲,他抽出来,刀在夜里闪着寒光。太祖带着它征战南北,打下江山,如此却落到如此田地。四水喝了几口酒,用赤麻叶熬的药将大狗迷昏,拿刀切开大狗的肚腩,将太祖的信物放入,又细致缝好。余下的几天,四水都呆在狗圈旁照料它。那狗恢复得很快,没多久就行走自如。四水特意去铁铺打了一条大铁链子和项圈,套进去的时候嗫嚅道:阿蛮,就叫你阿蛮吧。
日丙渐渐长大,四水在东街盘下了一个狗肉铺子,第二年临中秋的时候,有人说临安来了一个算命先生,人称半仙。这天清晨,四水正摆着摊子,那个算命先生就走上来,街道没什么人,半仙手里拿着一片狗肉说,太傅,这些年苦了你。
四水将手里的大骨甩在案板上,边剁边说,侍郎,别来无恙。
幼主可好
好。
大宋有太傅这样的人,是大幸。
活着才是大幸,四水说着,有蒙人的兵从远处走过来。
这块狗肉怎么卖?
半仙指着案头最大的那块狗肉问。
三钱银子。四水停下刀,像是在招呼客人。
那咱们打个赌,谁在这世道活得久,谁就赢这三钱银子。
《落日余晖》
《国史大纲》元朝 宋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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