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黑暗的故事 你写过哪些风格黑暗的故事?

新增了第六个故事。非常黑。

第一个故事
《假如将我换成你》

越来越多的人说美琪长得像妙茹。

美琪念初三,她的爸爸是一名铁路工人,妈妈常年生病卧病在床,他们家住在铁道边的一处砖瓦房里,有一个小院子,杂乱生长着一些野花野草。

有一段时间,妙茹的名字每晚出现在黄金档电视剧演员表里。慢慢地,各大晚会中也常常有妙茹的身影,15岁的妙茹,已经是一位很红的明星。甚至传出绯闻,对象是娱乐圈某位受人尊敬的前辈的公子。男生叫做何睿,被狗仔拍到他和妙茹一起在街边喝咖啡,两个人都是一脸天真与幸福。

美琪的同桌订了许多八卦报刊,她们总是在课间埋着头同看一份杂志。在那些零星碎片的报道里,妙茹、何睿的模样在美琪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加上大家都说美琪和妙茹长得极像,美琪总觉得自己的命运会在某时某处与他们产生交集。

中考完,美琪考得不好,家里的气氛一如既往闷热低沉,傍晚美琪爸爸下班,带了同事回家吃饭,他们在院子里支上小木桌,就着花生米和卤豆腐喝酒谈天。
他们说起了公司给买的意外伤害保险,如若他们意外身亡,家属最多能获得80万的赔偿。
美琪出来给他们添酒,听进去这段话。

美琪的妈妈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一床薄被盖着她木柴一样的躯体。

妈妈刚喝完一碗稀粥,美琪拿着她的碗筷去小厨房洗,洗完又用开水烫了几遍,放进碗厨。美琪总是想起来小学时邀最要好的女同学来家做客,听美琪说妈妈得的是乙肝,脸色立刻沉下去,逃出了美琪的家。

美琪跟在她身后追问原因,女同学歇斯底里对美琪喊:“你太自私了!这种事你也不告诉我,是不是想我也被你妈妈传染!!”

事情很快传遍了全班,没人敢再靠近美琪,前排同桌的铅笔掉落在美琪桌边,美琪弯腰捡起来递给同学:“给你。”
同学用一张餐巾纸包着铅笔,径直走到垃圾桶旁,将铅笔扔掉。

世上为何有相貌相似的人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呢?

美琪沉浸在回忆中,爸爸的喊声传来:“美琪!我送送刘叔叔。”
“好的。”美琪猛然惊醒。心里一阵慌乱。

爸爸回来后,美琪见他酒还未完全清醒,泡了一壶浓茶给他,爸爸坐在一张发黑的藤椅中,抚着肚子难受地呻吟。许久之后,打出一个长长的酒嗝。

夏日漫长难挨,正午时分美琪要去送绿豆汤给爸爸。爸爸沿着铁路,弯腰敲击铁道,拧动螺丝检查是否有松动。

美琪远远地喊:“爸爸!”
他抬头朝她挥手。

美琪调皮地走在轨道的枕木间,拎着一只保温桶,保温桶在美琪手中晃晃荡荡。美琪慢吞吞走着,脚下一不留神绊了一跤,爸爸喊:“美琪,小心点!快下来,一会火车要来了!”
“爸,我脚崴了。”美琪弯下腰揉着脚踝。
“美琪,你干嘛呢!快点下来!”爸爸着急地喊。哐铛哐铛的火车声由远及近,爸爸朝着美琪跑过去,他腿脚发软:“美琪,美琪。”

他摔倒在铁轨上,火车从他身上驶过……
他并没有看到,美琪从容地穿过铁轨,火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那响声震耳欲聋。

父亲的死并没有让这个家庭更加窘迫。至少美琪这么觉得。只剩母亲和美琪的家,显得空旷很多。美琪跟妈妈说,她不想继续念书了,想出去打工,妈妈没有能力阻拦,她在美琪离家前几天,割腕自杀。

那时,美琪才感觉到真在的轻松与自由,她再也不是那个受家庭拖累的女孩子,她要飞远。

父亲的死换来大笔金钱,美琪将40几万人民币存入银行,身边只留少量现金作为车旅费用。她从家门前的车站出发,一路辗转,到了妙茹的城市。

美琪最开始在餐馆打工,一边工作,一边暗自打听妙茹家的地址。她留意着报刊、电视、网络里所有妙茹的行迹,还有何睿,总是陪伴在妙茹身边,似乎在用他全部的耐心,等着一个少女长大。

她为何会有如此好运?

美琪总算知道了妙茹的家住在哪里,她剪短头发,刘海遮住额头,身上的衣服土气陈旧。在妙茹家那栋别墅里,美琪得到了一份厨房的工作——洗菜切菜,打扫厨房。她总算与妙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何睿比她想象中更加俊美,他几乎成了妙茹的经纪人,安排妙茹的工作和生活。妙茹回家的前一天,何睿就会打电话来,制定好第二天的饮食单。

只是何睿从不在妙茹家留宿。最晚不会超过10点,就会跟妙茹告别。

美琪一直以为妙茹的父母一定是贪财势利的人,不然为何让妙茹做这些抛头露面的工作,起起落落,是是非非。事实上,妙茹的母亲儒雅温和,父亲是成功的商人,妙茹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喜欢。而且他们早就打算好,等妙茹红够这几年,等她玩儿够了,会送她去国外念书。

妙茹喜欢在大大的浴池里泡澡,水里滴进玫瑰精油,妙茹舒服放松地躺着,脸上蒸出薄汗,脸色绯红,如一朵玫瑰缓缓绽放。她似睡非睡,浴室里弥漫着香甜的水汽。

她隐约看见浴帘外有个身影,懒洋洋地问:“谁呀?”
没人答话,浴帘被掀开,不出所料,是何睿。
何睿俯下身同她亲吻:“亲爱的,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早晨我来接你。”
“好,开车小心。”

门被轻轻关上,过了一会,妙茹又听到门被推开,浴帘悉悉索索响动。
“何睿吗?”

她睁开眼,想要尖叫出声,却只能呆呆躺在水中。她看到的,是另一个妙茹站在浴池边,长发垂落,穿着她最爱的那件淡粉色睡袍,胸口,一片艳红的血迹。

这一定是幻觉,妙茹揉揉眼睛,再睁开,她依然在那儿,沉默地看着她。她替她拉好帘子,悄无声息地离开。

妙茹没敢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说了也没人会信她。她越来越多地看见她,总是在深夜,床前,窗边,衣柜中……相同的那件袍子,沾着血污。

妙茹持续精神不振,演戏总念错台词,晚会对口型假唱忘记张嘴,大家一致认为妙茹工作太辛苦,替她安排假期,何睿陪她去国外旅行一段时间。

出发前夜,下起大雨,隆隆雷声从屋顶跑过,妙茹早早上床睡觉,半梦半醒间,有人捂住她的口鼻,她惊醒,瞪大眼睛,依然是她。

她的力气比妙茹大很多,妙茹想推开她拿着刀子的手,却只能任她将刀子刺入自己的胸口。血漫出来。

她们一样的脸庞,一样的睡袍,血迹的位置都重合。妙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美琪也同样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她将妙茹拖至浴池,放满水,滴进玫瑰精油。

美琪拿的是厨房最锋利的一把刀,她割去妙茹的头发,一块一块切割她的皮肉,她将每一块骨头剔出来反复清洗,像在厨房时清洗从市场买回的那些骨肉。一个破碎的妙茹浸泡在玫瑰花的水里,像一池开败的玫瑰。

能被水流带走的都被带走了,剩下的妙茹,如同厨余,被美琪扔进垃圾桶。

雨停了,晨光中,美琪睁开眼,有人敲门,她听见何睿温柔地问:“妙茹,醒了吗?”

美琪笑容恬静:“醒了。”

——

这是美琪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计划,她一遍遍地打磨着每一个细节,确保万无一失。

她去送绿豆汤给父亲,远远地呼唤他:“爸爸!”

美琪的脚卡进枕木,她摔倒到铁轨上,爸爸并没有跑过来。
美琪的脚踝受伤,她试图站起来,又一次摔倒。
“爸爸,救救我!”美琪哭喊着。

爸爸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火车开过,看着火车碾碎一个少女,连同她心里全部的罪恶和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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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故事
《不要进来》


1.

为了生二胎的事,甘小莺又一次跟婆婆闹得不愉快。两个人在电话里说来说去车轱辘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甘小莺已经极其不耐烦了,语气不免很冲,最后婆婆气得把电话挂断。

晚上李晔下班回来,甘小莺忍不住对李晔抱怨:“妈今天打电话来了,催我们赶紧再生一个。”
李晔问:“你怎么说的?”
甘小莺白了他一眼:“还能怎么说,也不想想我今年多大年纪了!42了,还生什么生!”
“呵呵。”李晔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笑什么?”甘小莺不满地问。
李晔从背后搂住甘小莺,捏了捏她的胸:“42怎么了?该丰满的地方还是很丰满的。”

甘小莺挣开李晔:“别闹。回头你跟妈严肃地说说,让她以后别再提这事儿了。听得我心里不舒服。”
“要我说啊,不如我们就再要一个,也好给芳菲做个伴。”
“切,芳菲以后有老公有小孩,你以为她稀罕要个弟弟妹妹啊!”

李晔用下巴蹭蹭甘小莺的耳垂。
“你干嘛!”甘小莺皱眉躲开。
“要不,就再要一个,今天晚上就来造。”
“李晔!别这样,我不想,真的不想。晚饭还没煮。”
“芳菲又不在家,随便吃点就行。”

甘小莺半推半就,也就依了李晔,完事儿后,李晔去洗手间擦洗,甘小莺在床上懒懒地问:“李晔,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重男轻女,跟你妈妈一样,想要一个男孩儿?”
“怎么可能。我多疼芳菲,你还看不出来啊。再生一个,男孩儿女孩儿都行。”
“不生。”
“这么坚决?”
“坚决不生!!”

2.

李芳菲在一所私立寄宿中学念初二,每周只有周日回家一趟。那一天,甘小莺会把李芳菲下个星期穿的衣服一套一套搭配好,分别用袋子装起来,再放进箱子。学校不给带吃的东西,甘小莺泛滥地母爱也只有一天时间,为芳菲做各种好吃的。当年甘小莺怀李芳菲很辛苦,她有多囊卵巢综合症,每个礼拜三凌晨三点钟不到就要起床,到医院排专家门诊的号,促排了半年多,好不容易才怀上的芳菲,没边没际地宠。甘小莺特别讨厌别人说生男生女这些事儿,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还在乎男女吗?只要是个健全的孩子,甘小莺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过年,甘小莺和李晔带芳菲回乡下老家。正月里,婆婆试探地问芳菲:“芳菲啊,你想不想再要一个弟弟妹妹啊?”

芳菲低头玩着手机:“随便。”
婆婆又去探甘小莺的口气:“小莺,你还记不记得住在城里的表姑妈?她今年都47了,还想要个孩子,怀了三次都落了胎,养了一年多没干活,这次又怀上啦。”
“哦。”甘小莺不冷不热地答应了一声。
“要不你们——”

甘小莺打断婆婆的话:“妈,别再说了。”
“你要是怕带小孩累,妈去给你带。”
“芳菲,你爸呢?”甘小莺起身不再看婆婆,想找找李晔,让李晔来应付。
“不知道。”芳菲头都没抬。
“李晔!”甘小莺进房间找,李晔正在打电话。

等他挂了电话,甘小莺问:“谁啊?”
“同学。我待会要去趟县城,今晚同学聚会,他们给我打好几个电话约我了。”
“高中同学啊?”
“嗯。”
“下雪了开车不安全,还是别去了。”
“没事儿,现在雪还小,我吃完午饭就动身。”
“那你晚上回来吗?”
“我尽量吧。”
“还是回来吧,我自己带芳菲睡,有点怕。”
“怕啥?”
“就是有点怕呗。”甘小莺靠在李晔肩上,无端叹了口气。

3.

中午李晔扒拉了几口饭,带了瓶热水就出了门。甘小莺呵着手站在门口,看着李晔的车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下雪,天黑得早,甘小莺给李晔发短信:“晚上能回来吗?”
“回不来了,路上滑。明天一早回。”
“好吧,注意安全。”
芳菲洗漱完,早早上床玩手机,甘小莺也窝在被子里,想找芳菲聊聊天,但是芳菲爱理不理地搭理几句,甘小莺觉得没意思,准备睡了,怕芳菲看手机看坏眼睛,给她留了一盏小灯。

夜越来越深,甘小莺担心李晔,翻来覆去睡不着,芳菲看手机累了,关了灯先睡。甘小莺能听到芳菲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雪簌簌飘落的声音。她背对着芳菲,看着拉上窗帘的窗户。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感知到一丝微光,从未知的地方渗透进来。
怕吵醒芳菲,甘小莺只能静静侧躺着,睡意袭来,她闭上眼,却在睡着之前,又用力张开一次。然后,她看到了映在窗帘上的人脸。

甘小莺被吓得清醒,定了定神,是的,她看到了一张清晰的人脸。她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

窗外分明站着一个约莫5、6岁的女孩子,死死瞪着甘小莺。她青着脸,抿紧嘴巴,一下一下推着窗子。
甘小莺在心里狂喊:“不要进来!不要进来!!”
可是那女孩儿还是推开窗,裹着风往床边走来。

“不要!!!”甘小莺瑟瑟发抖,她不敢叫醒芳菲,又怕芳菲被伤害,只能抬起手在空气中挥舞,无声地喊:“走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女孩儿开始往床上爬,甘小莺终于爆发出一声尖叫:“芳菲快跑!!不要伤害芳菲!”
李芳菲被尖叫吵醒,揉揉眼:“妈,你干嘛?”
“芳菲!”甘小莺哆嗦着搂着芳菲:“你没事儿吧?”

“啥事儿啊,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芳菲说着,坐起身,打开床头灯。
甘小莺警惕地环视了一下屋子,除了她和李芳菲,哪有其他人!甘小莺松了口气。她仔细看芳菲,她的女儿,完好无损。
“是啊,做噩梦。”她安慰芳菲。“睡吧。”
“我去上个厕所。”芳菲掀开被子。
“妈陪你。”甘小莺立刻说。
“哦。”

甘小莺从被窝里钻出来,挽住芳菲的胳膊。
“妈你梦见什么了?吓 成这样?”
“没啥。”
母女俩挽着手去了厕所。

4.

第二天一大早,李晔安全地开着车回来了,甘小莺迎了上去:“好早啊。早饭吃没?”
“还没呢。你们昨晚睡得冷不冷?”
“还行。你们晚上都做啥了?”
“没啥,就喝喝酒,唱唱歌。”
“真的?”
“嗯,你还不了解我,我还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李晔凑过去亲了一下甘小莺的脸。

婆婆听见车声也出来:“回来啦。”
“嗯。你们吃早饭了吗?”
“没呢。等你呢。”老太太笑眯眯地说。
“行,我去洗把脸,你们先吃。芳菲还没起吧?”
甘小莺答:“她不到9点钟不起来的,随她睡吧。”
甘小莺没跟李晔说起深夜女孩的事情,连她自己也觉得,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早饭桌上,婆婆又唠叨开,谁家生了二胎,谁家添了孙子。甘小莺放下筷子,板着脸说:“妈,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我跟李晔,有芳菲就够了!要不是你一直说疼芳菲,我还真以为你重男轻女呢!”
婆婆被甘小莺这么一说,挂不住脸,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眼泪就这么被抹了下来:“小莺啊。妈真不是重男轻女。李晔上头,本来有两个姐姐,一个落了胎,一个养到3岁,没养活。李晔是我第三胎好不容易养活的。我自己没了两个女儿,怎么可能还嫌弃芳菲呢。”

甘小莺愣住了,她从来没有听婆婆说过这些,不安地望着李晔,李晔咳了一声:“大过年的,别说这个了,吃饭吃饭。”

5.

在乡下呆到初七,甘小莺和李晔都要回去上班,芳菲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待在奶奶家,要跟爸爸妈妈一起回家。临行前,甘小莺收拾东西,却意外在衣柜和墙壁的缝隙里看见一束用红绳系住的头发,看得她头皮一阵阵发麻。她喊来李晔:“李晔!你快过来!”
“怎么了?”
“你看这是什么?”甘小莺用一张餐巾纸包着,把那束已经枯黄的头发拿出来给李晔看。
“这……我去问问妈。”

不一会儿,李晔带着头发又回来了:“是我小时候的胎发。”
“你小时候留这么长头发?”
“我记得后脑勺上留过这么一束,到初中才剪掉。”
“那为什么塞在衣柜这里?”
“不知道,大概是什么风俗吧。”
甘小莺没再多问,把头发放回了原处。

李晔开车,甘小莺坐副驾驶,芳菲坐后排,跟大家告别了一番,一家人上路了。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甘小莺昏昏欲睡,脑袋靠着车窗,随着车子颠簸。突然驶过一个水坑,车重重地颠了一下。
甘小莺立马回头看芳菲:“芳菲!”
“嗯?”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啊。”
“安全带系了吗?”
“系了。”
“坐坐好,别一天到晚看手机了!闭着眼睡一会。”

甘小莺转回头,眼角的余光看见车窗玻璃上,映出那个女孩青色的脸,这一次是白天,她清清楚楚看清了她的样子,赤裸着身体,四肢瘦得皮肤皱起,脸是肿的,眼睛仿佛是漆黑不见底的黑洞,她只盯着甘小莺。
甘小莺紧紧闭起眼睛,在心里跟自己说:“这是幻觉,一定是幻觉。不要慌!李晔在开
车,不要影响他!不要吓到芳菲!”

可是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女孩正抓着车窗试图把窗户打开,她徒劳而愤怒地捶着玻璃,甘小莺的嘴唇飞快地动着,她不停地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女孩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甩开,摔在公路上。

6.

甘小莺以为女孩儿就此消失了,然而,女孩儿总是在她不经意间出现在眼前。床上,脚边,洗手间,甘小莺快被逼疯,却不敢告诉任何人。

芳菲开学了,住到了学校。

有一天深夜,李晔加班,甘小莺一个人在家,洗完澡上床时,她又看见了她。
女孩儿缩在床边,死死瞪着甘小莺。
甘小莺无力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跟芳菲换。”女孩出乎意料开口说话。
“你什么意思?”
“跟芳菲换。”女孩儿重复着之前的话。

“芳菲!!”甘小莺心里一惊,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通芳菲宿舍的电话。
“你好,我找一下李芳菲。”
芳菲的学校是不允许带手机进宿舍的。所有孩子的手机都是放在宿管老师的办公室,周末回家才能拿到。
“芳菲!”宿舍同学喊。“这都几点了,还有人找你。”
“肯定是我妈。”芳菲从上铺下来,接过话筒。
“芳菲。”
果然是甘小莺。
“芳菲,你睡了吗?”
“刚睡着被吵醒了。这么晚你怎么还打电话。”
“就是想问问你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啊!”芳菲不耐烦了。
“好吧,那你睡吧。”
“真是的……”芳菲抱怨着,放下电话,又重新爬回床上睡觉。

甘小莺握着手机,额头上全是冷汗。
女孩儿没有走,似乎在等着甘小莺的答复。甘小莺开始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越念越大声,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她张开眼,看到那些阿弥陀佛幻化成锁链,将那女孩牢牢锁住。她发狂地挣扎,嗓音尖利:“跟芳菲换!!跟芳菲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7.

她奋力挣开锁链,从窗户跳出去,17楼。甘小莺想象着她摔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嘴角不禁扬起一抹笑。
没多久,浑身是血的女孩儿顺着阳台爬回甘小莺的卧室,她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地蜷缩在墙边。

甘小莺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敢伤害芳菲,我一定会跟你同归于尽!!”
甘小莺翻箱倒柜,找出许多在风景区买的佛珠、手链、全部套在脖子和手腕上。口中的阿弥陀佛一秒钟都不敢停。
她打李晔的电话,始终关机没人接听。

她们对峙着,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甘小莺爬到床上,用被子捂住头,她爆发出痛哭。她能感觉到女孩在扯她的被子,女孩的血滴在她的脸上,女孩用尽全力,钻进了她的身体。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甘小莺喊。
甘小莺觉得肿胀得无法呼吸,有更多的血涌进她的血管,更多的肌肉在她皮肤下生长。她快要裂开。

甘小莺下床,跌跌撞撞走到厨房,找了一把最锋利的刀子,刺进她和她身体,一刀、两刀。她割开自己,看着血流出来,看着她支离破碎,看着她无处可居。她终于杀死了她。

在遥远的乡下,婆婆想着过去的事情,她想到自己曾有过一个豁唇的女儿,还是婴儿的时候,她们被村子里所有人嘲笑。于是她每天挤干奶水,偷偷倒掉,不肯去喂女儿,她眼睁睁看她消瘦、哭声微弱,直到她在襁褓中死亡。一具小小的尸体被埋进后山,她跟所有人说,豁唇果然养不活。

尸体喂养着山间的草木,草木就是那个小小婴儿的居所,她的灵魂久久不肯散去,想活下去,想被拥抱、喂养。想成为像芳菲那样的女孩子。

第一次,她被一个母亲杀死。
第二次,她被另一个母亲杀死。

而她,永远不能,和芳菲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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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故事
《乔乔》




乔乔的奶奶独居多年。

乔乔每个周六下午去奶奶家,留在她家吃晚饭,住一夜,星期天早起,从奶奶家出发,去培训班上课。
读高中以来,乔乔的这个习惯一直没有改变过。

奶奶其实不是一个很和气的老人,70多岁,不爱说话,总是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妥贴,戴一副眼镜,对谁都是淡淡的。

乔乔在奶奶家感觉很舒适,这种相处的安宁感,在乔乔家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妈妈说话很大声,嗓音极有穿透力,她似乎一直在用“喊”和每一个人交流。爸爸也是个急脾气,三两句话,就能让家里吵翻了天。

所以在奶奶家,乔乔才能安下心来看书写试卷,祖孙两人在书房里,一人一张桌子,奶奶安安静静画画写字,乔乔埋头写作业。时光顺着光线,缓缓流淌进屋子,滴落在身上、地上。

奶奶不太会做菜,吃的东西只有那么几样,锅里倒几滴油,烧热,炒一盘青菜; 西红柿切片,倒进烧滚的蛋花汤里,煮一碗淡淡的汤。乔乔却吃得开心,简单的饭菜,解腻也解乏。舒舒服服地熨贴着乔乔的肠胃与心脏。

晚上乔乔和奶奶睡,奶奶的枕头、被子都香香的。这一切都让乔乔着迷。奶奶习惯背对着乔乔睡,乔乔听着她的呼吸声,合上双眼。

不知从何时起,这呼吸不再让乔乔安定,反而让她恐惧,她担心下一秒、第二天、下个周末就再也听不到奶奶的呼吸——总有一天,她会死。

在死之前,她会一天天变得更老,没力气收拾自己,变得邋遢肮脏,喋喋不休,身上散发出腐朽难闻的气味。

乔乔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奶奶的银发仿佛闪着光,在光里,她看到奶奶的生,也看到她的死,还有,年轻的乔乔,和奶奶一样,旧了皮囊,朽了骨骼。

乔乔害怕极了,她想要光阴永驻。

奶奶在浴室洗澡时,乔乔推门进去,奶奶并没有避开她,一如既往沉静地清洁自己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脖子,松垮的胸部,抬起胳膊,腋下的毛发也褪光,留下一个深深的凹洞。

“奶奶,我帮你擦背。”乔乔也脱去衣服,跪坐在浴池里,接过奶奶手中的毛巾,仔细地帮她擦着脊背。唉,她多怕啊,怕不小心擦破奶奶的皮肤,擦折她的脊骨。乔乔放下毛巾,从背后搂住奶奶,亲吻她的头发、脖子,密密的吻落在她的脊背上,乔乔听见咔咔作响的声音,像树木爆出新芽的脆裂声。

乔乔抚摸她的全身,贴紧她,抚慰她。将自己的年轻一滴一滴注入那具苍老的躯体。

她的皮肤渐渐紧致,胸部饱胀,下一秒就要炸开,腋下、小腹下方的毛发重新生长出来。而此时的乔乔——虫子一样的皱纹爬上她的脸,藤蔓一般缠绕她,勒紧她,吸她的血,吃她的腐肉。

最后,那一滩水中,只剩一个婴儿,和一具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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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故事
《兔太太》


《兔太太》

小熊9号娶了兔小姐当老婆。
就是那个很普通的兔小姐,也不漂亮,也没有钱,也不会干活。自从她成为兔太太以后,很被小熊嫌弃。

小熊修理家用电器的时候,喊:“老婆,把老虎钳子递给我吧!”

兔太太蹦来蹦去:“咦,什么是老虎钳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啊!”


小熊通下水道的时候,喊:“老婆,快去打盆水来!”

兔太太蹦来蹦去:“不行不行,我端不动。”

小熊很生气:“老婆,当人老婆不是像你这样的。除了蹦来蹦去,你还会干些什么呢?”
兔太太说:“我会陪着你呀,我的年轻,就因为陪伴着你,一天一天消失了。”

小熊忍无可忍,只好把兔太太杀掉了。兔太太的头做成了香辣兔头,兔太太的身体做成了麻辣兔肉,兔太太的皮毛做成了花园里秋千上的皮毛垫子。

每当小熊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时,小熊都会想:“老婆,其实你还是很有用的。”这时,远在天堂的兔太太也会觉得无比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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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故事
《若琪》

1.

1990年盛夏,若琪14岁。她穿淡紫色衬衣,映着她雪白脸庞。阳光下的细细尘埃,也是浅浅透明的紫色。她走在校园里,比大多数女生高出许多,才14岁刚刚发育不久的年纪,已经172公分,细瘦身体,认认真真藏在长衣长裤里。

她是初二三班的数学课代表,正要去老师办公室拿作业本,赶在上课前发给同学。办公室门敞开着,有几位老师聊天,还有人整理书本预备去上课。若琪没看到自己的数学老师陈裕坤,有老师看见若琪,提示她:“陈老师在宿舍。”
若琪简单说谢谢,转身去往陈裕坤宿舍。

城镇的中学有很多老师住在乡下,学校给这些老师每人配一间小小平房,平时就住学校,周末回家。陈裕坤就是这样,他的妻子在乡下带孩子种地,照顾年老父母。

陈裕坤在宿舍批改剩下的几本作业,若琪敲门进来,喊:“陈老师。”
  他埋头应答:“马上好。”
  若琪于是站在门旁,陈裕坤没听到回应,转过头看若琪:“进来坐。”

  宿舍里唯一可以坐下的地方就是那张空荡荡的单人床,只有一条毛巾被和一床凉席。若琪坐下后,突然喉管发痒,有一个她想了很久很久问题在这一刻冲破她的心脏。若琪脱口而出:“老师,如果想要做一个机器人的话,要学什么?考大学要考去哪里?”问完她才反应过来,这种问题,其实放肆又无知。
  自己的命运——最好,也不过和普通镇上女子一样。不同的只是有一天晚自习前,她去学校门前的商店买圆珠笔,正好老板在看新闻,有一段播到日本最新研制出来的机器人,和人说话,握手。若琪呆呆看着,无端觉得暖融融的。
  陈裕坤果然是笑了,但是也并不是嘲笑,而是觉得可爱,他认真回答:“数学是肯定要好的。然后呢,物理?大概还要心灵手巧吧。”他笑意渐浓。
若琪脸上一直保持着一份过分成熟的安静,陈裕坤被这份安静的目光看得尴尬起来,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然而那天,两个人都没有听到上课铃敲响,直到班长来找老师,他们才恍然,若琪和班长一起拿着陈裕坤没有改完的作业本回教室,陈裕坤独自有些慌乱地整理书本教案。


2.

  陈裕坤给若琪配了一把宿舍的钥匙,说是自己丢三落四,有时会请若琪帮忙来回拿各种东西,若琪心里知道不妥还是接下。所谓不妥,也不过是偶尔去送作业收作业多说几句漫无边际的话。
  只是这样,最简单的事情到最脏的人的嘴里,还是会变成最不堪的真相四散开来。初三上学期,若琪成了很有名的学生,因为她和老师恋爱,而这个老师,家有妻女。
  还有人仿佛见到两个人亲密搂抱,不在陈裕坤宿舍,就在终日缓缓流淌的燕川江畔。
  再后来他们连孩子都有了,镇上医院的医生可以作证,若琪一个人去做流产手术……

  若琪一声不吭如同平常。反而陈裕坤害怕起来,虽然流言都是无中生有,可是这种事情能毁他一生。他懂。
  校长也找他去谈话,陈裕坤惶恐得要命,他多怕丢了工作。找若琪要回钥匙,又请班主任撤掉若琪课代表职位。心里才心安了一些。
  若琪也懂。她有可能比陈裕坤还明晰这世界上一切道理。她只是不说而已。

  沉默解决不了问题,事情很快传到乡下,陈裕坤的妻子,以及娘家的哥哥,风尘仆仆来到学校。没有任何思索,也不需要任何辩解,他们先去找校长,校长说:“这是没有的事。”
  可惜没有人听他,再找到陈裕坤,一个巴掌先煽去脸上。紧接着是嚎啕大哭和真假参半的哭诉。陈裕坤慌了神,也吼了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情回家去说!”
  也可惜没人听他。
  陈裕坤软下声音祈求他的妻子,给留点脸面,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他一抬头,看到若琪被他们拖来。
  一见到若琪,那个女人扑上去,若琪被撞倒在地上,学校的老师都跑过来拉架,没敌得过哥哥们的手掌以及无所顾忌的拳头。那些软弱的男人和女人看着地上的若琪。校长大声喊:“你们太不象话了!我已经打电话报警了!”
  那好吧,就趁警察来之前再多揍几下吧。

  于是若琪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当然,包括陈裕坤——被一脚又一脚狠狠踢在腿上、肚子上、胸口、脸庞……

  陈裕坤的妻子破口大骂,骂若琪是婊子,骂她的爸爸是强奸犯,妈妈也是婊子,她就是强奸犯和婊子养的小婊子……
  若琪的手指已经被踩得血肉模糊,但还是用尽力气,紧紧地握着一枚深红色的桃心胸针。她很想很想说:“我爸爸不是强奸犯。”
  只是没有说出口。那一刻,她停止生长。

  混乱终于平息,若琪被送去医院,闹事者被带去派出所。
  医生试图掰开若琪的手指,却没想到,她怎么有这么大力气握着拳头,掌心是那枚胸针。有多贵重?不过一个塑料胸针,扔到路边都没有人去捡。尽管这样,医生还是嘱咐身边的护士:“帮她收好,等醒来还她。对于她来讲,肯定是重要的东西。”


3.

  若琪9岁那年,父亲车祸身亡。
  当时她正在放学路上,停在路边准备买一个棉花糖,她看着一粒一粒白糖像蚕茧一样被抽出白丝,听到身后巨大声响,人群骚动,她回头看到有人被车撞到,大滩大滩的鲜血流淌出来。她吓得捂住胸口,无处可逃,求救似地望了一眼卖棉花糖的男人,再看路中央,已被人团团围住。
  有人喊她:“若琪,你发什么愣!快回家喊你妈妈,你爸快不行了!”
  她拨开人群,走到离爸爸最近的地方,他已经没有挣扎,因为是炎夏,手脚胳膊都裸露在外。身下一滩模糊血肉。

  若琪倒在父亲身边,沾染着他的血,皮肤骨骼的碎屑,多年过去,她细细闻起来,还是有淡淡父亲的味道。
  父亲宠她,爱她,当她是世上最贵重宝石。从那一刻起,一切都碎了。
  父亲尸骨未寒,母亲再嫁。

  再嫁的男人是燕川河岸的铁匠,镇上有他的铺子。他的营生就是锤制各种农具,铁锹铁铲,摆在木板上出售。若琪很怕他,他的胡子一直长到鬓角,指甲粗长,里面黑乎乎一片。
  若琪的妈妈是镇上纺织厂的工人,丧夫又有女儿,大概只能嫁这样的人,她要吃饭穿衣,若琪也要念书。没得挑。
  若琪是少女,什么都不懂的少女,桃花一样的小脸,洁净似雪的肌肤,继父看着看着就心慌。终是没忍住动手。若琪妈妈经常夜班,他有得是机会。
  若琪,连命运都不爱你,还有谁爱你。

  继父没想到的是,若琪那么刚烈,第一次手搭上她的肩膀就被凶回去,顺手拿起桌上妈妈做针线的剪刀往自己胳膊上戳下:“再碰我,我跟你同归于尽!”
  那年,她不过11岁。
  继父没再敢动她念头,他看上去凶恶,却懦弱。不像若琪,她软弱的身体保护着她巨大灵魂。

  妈妈很多夜班,继父为这个总是抱怨,他的肉体,需要宣泄,否则就要爆炸,若琪得不到就去得到其他吧。
他和邻居的姑娘,也不过是个20不到的女孩儿,他给她少量钱财,她提供新鲜身体。一切被若琪看在眼里。她看到那个女孩儿从从容容穿上衣服,拿走他放在桌上的钱,有时10块,有时20。廉价得如同菜市场的一条鱼,一块肉,一把青菜。

  若琪终于给派出所写信,白得没有一丝记号的纸帐,左手写字,详详细细写下她所见事实——也不尽是事实,若琪是写,继父强奸……
后来没有什么悬念,女孩儿和父母都觉得这样结果对于他们来讲,已是万幸,他们远迁他乡。继父被捕,吃牢饭。
  母亲哭得快死过去。这是什么宿命?以后还有谁敢娶她?她还能指望谁?



4.

  死亡接踵而来。
  若琪幼年的玩伴——怀江,溺水身亡。人们把他从燕川江打捞上来,若琪疯了一样跑去看他,被泡发的身躯躺在冰冷河岸。她又疯了一样跑回家,把家里所有东西翻出来,最后最后,找到一枚桃心胸针。
  小小的若琪和怀江,走在江畔,沙砾细软,阳光灼热,怀江眼尖看到沙子里有红宝石一样的东西闪光,快步跑去捡起,就是这枚胸针。他兴奋得大喊:“若琪!!”
  然后郑重地把它放进若琪手心。
  他总是让着若琪,不管若琪说什么,他都说:“好吧。”
  好吧。怀江也死了。
  ……

  若琪在医院醒来,睁眼看到医生,不顾手上插着针管吊水,撑着要起来,医生明白,在她枕头下摸出胸针,郑重地,放进若琪手心。


5.

  再去学校,所有人见她都先躲开,然后嗤笑。若琪不管,照样上学。校长找她,问要不要转学,她说:“不要。”
  有次和陈裕坤遇到,他低声说:“你还是转学比较好。”她不说话。心里诧异,他为什么还能在学校?
  还有几个月中考,若琪哪儿也不想去。

  若琪考了全县第一,妈妈卖了老家房子,带着若琪去县里上学,她帮人做保姆挣钱。若琪念书比谁都苦,她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考第一名,她觉得自己只能考第一,否则,就只有死。

  一晃三年。高考体检结束后,离考试还早,她挑一个夜晚回到小镇上的中学,她脚步轻巧,手里攥着一把钥匙。
  陈裕坤果然在宿舍,灯亮着,照着他灯下消瘦影子。若琪直接打开门,陈裕坤看到若琪,吃了大惊,若琪反而对他微笑,反手关好门,拉好窗帘。
不动声色,脱去自己衬衣,背心,胸衣……她赤裸着站在陈裕坤面前,让他定身一般看着自己,等他看够了,找到灯的开关,静静关上,黑暗里,嗅到他的气息,温柔抱着他。
  若琪像一株最新鲜芦苇,还带着露水清香,柔软娇弱,她缠着陈裕坤的身体,亲吻他滚烫的肩膀。这些事,本来就可无师自通,何况若琪看过最肮脏交易。
  她把自己交给陈裕坤,一个——人——而已。
  ……

  考完后不久,若琪电话里查到自己分数,终于微笑。她是县里理科状元,是学校的荣耀。
  若琪选了很远的城市念大学,学精密机械与仪器。她还是很想做一个机器人出来。

  暑假里,她又回老家,一个人去医院看妇科,告诉妇科医生,她好像怀孕了,例假好几个月没来,医生狐疑看她,验血验尿,果然已经怀孕近三个月。
  那位中年妇女看着若琪:“你好面熟。”
  “你可能听过,我是若琪。”
  她恍然大悟:“你就是若琪。你打算怎么办?谁的孩子?”
  “还能有谁,陈裕坤。医生求你帮我保密,这个孩子我不能要,我要去念大学……”

  若琪经历了世上最惨痛的手术,她仿佛被撕扯,直到看到从她身体里出来的一团血肉才痛得回神。
  她没有地方养伤。伤就一直在那里。
  还好事情马上传遍,陈裕坤彻底完了。
  若琪走了。走得很远很远,她觉得那是一个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6.

  若琪在火车上,在快要抵达崭新城市的时候,若琪看到窗外,离铁轨不远处,有成片墓碑,再远一点,是一片废弃厂房,旁边堆着小山一样的垃圾。她安静地看着它们一帧一帧掠过。
  若琪在新生里并不惹眼,她虽然漂亮但不言语,每天的生活就是跑步、上课、吃饭、看书……她每两个月剪一次头发,剪短就好。不耽误时间。
  她刚大二就做出很棒的侦查机器人,小小的一只,翻阅障碍物,躲避侦查,十分灵敏。若琪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怀江。

  大三遇到最好机会,可以参加全国性的机器人比赛,一共十个人的小组,她是副组长,组长是同系研究生的学长,看到他笑的样子,若琪也很想抱以微笑,表现出来,却只是淡漠,连嘴角都没牵起。
  这种比赛,参赛学校多半是买现成韩国或日本机器人,再回来自己编写程序参赛,若琪说:“这是作弊。”
  学长反驳:“只是买外壳而已,国外机器人漂亮好看,容易拿奖。”

  “但是这是作弊。”
  “所有参赛队都是这样。”
  “那好吧,我退出小组。”若琪坚持。

  “你不能走,若琪,你是我们的核心人物。”
  “那就自己动手做。”
  “不可能,经费时间都不允许。”
  若琪没再说话,丢下所有人独自离开。

  学长再找她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他开口求她:“若琪,回来吧。你是天才,没有你,我们买再漂亮的机器人都没法拿奖。”
  若琪不说话。
  “若琪,你还记得你14岁的时候——”学长定定看她,若琪迎着他的目光。
  “若琪,14岁,勾引班级数学老师,被老师家属打伤进医院。18岁,和该老师发生肉体关系,并怀孕,之后流产。若琪,我有没有说错?”
  若琪感觉血液滚烫,沸腾起来,但是迅速冷却。她说:“没有。怎样呢?”
  “回小组并且听话,这些就是秘密。不回,天下皆知。”
  若琪低头一想:“好,我答应。只是你怎么知道?”
  学长笑得真好看:“这种事,随便一问,任何细节都能从别人嘴里套出来。真假不管。”


7.

  周末,若琪凭着记忆找到火车铁轨附近的坟场,她站立其中,闭上眼睛,好像能听到无数灵魂窃窃私语。她深呼吸继续前进,找到那一处废弃工厂。
工具齐全,材料齐全。她如同发现宝藏,她插上车床插头,居然通电。她想不通,也不多想,这里是她的天堂。
  每有空闲,她都会去,锈迹斑斑的铁片,零件,她仔细打磨,她要让自己是上帝,抽出自己的肋骨,为自己做出另一个人。然后,她就不会再寂寞。

  他的每一个骨节包括手指都是陈旧的,他的脸,他的身体也是那样丑陋,看上去笨拙,可是,他是若琪的作品,有最灵活的动作,最强大的心脏,最先进武器。他叫怀江。唯一不足,是由于材料原因,他只有半米高。他的胸口,若琪镶嵌进去那枚桃心胸针。
  当他终于完整出现在若琪面前的时候,她抱着他哭了,好多年,她头一回哭。在巨大的空旷里,哭得痛彻心肺。连死去的人,都为之动容。

  若琪经常在落日下,和怀江并排走在厂区,一言不发看着太阳把云朵烧得通红,有时两个人坐在垃圾堆上,被散发的腐朽气息包裹。他们多么相爱,这世上唯一的爱。

  机器人大赛结束,他们的作品获得第一名,学长异常高兴,对于他来讲,未来又多了一个筹码。
  结果是,有一天夜晚,他死在自己宿舍的床上,胸口被穿透,但是声响,没有血痕,没有任何线索。警察来找若琪谈过话,若琪吃惊不小:“怎么会这样?”
  警察一无所获。若琪再去见怀江,笑着拥抱他:“干得真漂亮!”
  有怀江真好啊。

  毕业了,若琪一份简历没有投,直接她带着给怀江拍摄的视频,到一家很大的公司,要找董事长。前台轻蔑看她:“预约了吗?”
  她说:“没有。”然后径直绕开她,一层楼一层楼找,保安很快过来要拉她离开,若琪咬牙不说话,只是挣扎。有声音说:“放开她。”

  若琪看到一张严肃的脸,一个个头矮小的男人站在面前。他让保安散开,跟若琪说:“跟我来。”
  他带若琪来到一间宽大办公室,问清来由。若琪问:“你是什么人?”
  “我想得到很多,直觉你可以帮我…应该说,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互相利用。”

  若琪笑了,她给他看怀江,他看到那个半米高的丑陋的家伙像一个真实的人一样做各种事情,说话,表情——虽然丑陋,却出自上帝之手。
  他看着若琪:“看上去,你不光能帮我得到公司。”
若琪说:“没错。”

  若琪的电话响,她拿出来看,是怀江,可是拿起来接听,只有巨大轰鸣。她奔出公司大楼,想抬脚跑起来,可是力气呢?????
  ……
  厂区被巨大的机器夷为平地,怀江消失在废墟中。若琪看所有的铁片都是怀江,看所有的水都是血泪。看所有的天空都是仇恨。她在废墟里,只找到桃心胸针。光芒如同宝石。


8.

  若琪是公司最年轻的科学家,她说机器人不是用来扫地打扫卫生唱歌踢足球的,就像上帝造人,不只是用来开垦的。机器人要去征服。
  领她来公司的人名字叫莫耘。
  莫耘给她最大自由做她想做的事,回报是——一切。
  当着莫耘的面,她做任何他需要的东西,背着莫耘,她做任何自己需要的东西。

  若琪给他做了一支军队,一声令下就能毁灭一切的机器人军队。同时,她抛弃自己的肌肤、血肉、骨骼、脏器,血液……只留一颗心脏和面孔,是的,她将自己制作成一个强大的,无人能侵害的机器人。她穿人类的衣服,说人类的话,外套上,一只廉价胸针。
  她去给莫耘汇报成果,给他展示她所做的一切,莫耘禁不住拥抱她:“现在,我们要什么有什么。”
  若琪说:“是的。”
  她按动按钮,整做大楼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化成尘埃。包括莫耘。

  只有若琪和她的军队。每个机器人都有名字,从hj0001,一直到hj1000。足够了,若琪觉得自己善良,她为他们配备的武器,在消灭人类的时候,不会让他们有一丁点痛苦,只是在瞬间,像一个泡沫破灭,或者,像一掌心的沙滑落。无影无踪,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看到光线里的微尘。
  她混在一千个机器人中间,是一千零一个的若琪。
  他们所到之处,无人幸免,她就是要让人死去。死去才是重生。她不相信那么软弱的肉体能保护更加软弱的灵魂,她不相信,像蛆虫一样的人体会在尘世间得到幸福。或许,很久以前,她相信过。

  不管是一切人,还是一切物,都成了空气中的尘埃,一样卑微,一样平等,不伤害人,不被伤害。
  最后,地球上,弥漫着灰尘,灰尘里,是一个又一个灵魂。
  若琪看到了爸爸,看到了怀江,看到了自己。她摘下胸前的胸针,倒在苍凉的一无所有的大地上,她请上帝将她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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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个故事

《世宇乐园》

1.


陈安泰用四个半月时间,考察这座城市17家棋类培训机构,最后决定选择银嘉商城四楼的骏驰国际象棋培训中心。他们有一个全国冠军的老师,可以一对一教学。一节课比普通的学校高200块,可是再多的钱,只要花在世宇身上,陈安泰都心甘情愿。


世宇十岁,从九月份开始,每个星期天早晨7点不到,被爸爸拖起床,匆匆忙忙洗漱吃早饭,因为学校很远,从家出发到达银嘉,要一个小时十五分钟。这样每次在路上的时间,最少要三个小时——只为了一个小时的课程。


世宇10月27号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日,陈安泰答应世宇上完课去五楼的电玩中心,那个地方,好像是专门为世宇建造的,因为它的名字叫做:世宇乐园。


陈安泰背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手里拿一只手机。世宇也背着双肩包,包里装着他的保温杯、棋谱、还有属于他的那副棋。陈安泰给世宇买的是紫檀木和黄杨木棋子的一套棋,7000多块,连老师都没有用过这么好的棋。陈安泰告诉世宇,要好好保管好每一颗棋子,就好像他的人生,一颗子都不能丢,一步路都不要错。


父子俩站在柜台前换游戏币。世宇第一次来这里玩,他问爸爸:“爸爸,你有没有玩过这些游戏?”

陈安泰点头:“有。我跟你妈妈谈恋爱的时候,一起玩过抓娃娃机,还有那边的——”

陈安泰指了指一排投篮机,对世宇说:“还有投篮球。”


世宇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了,于是说:“爸爸,我想喝水。”

陈安泰从世宇的书包里拿出水杯,拧开盖子递给世宇:“小心烫。”

“嗯。”世宇答应了一声。


换好游戏币,他们漫无目的穿梭在各种轰鸣的机器之间,一句话都不讲,只是沉默地走着,观察着。

他们转了一圈,重新回到游乐场门口。门口有一台跳舞机,有个女孩子正在闪烁光芒的舞台上跳舞。她的头发从头顶到发尾,是渐变红色,从大红一直到浅灰。像是一堆火,从旺盛燃烧成灰烬。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衣,露出大片后背,亮闪闪的皮质短裤,包裹着她身体的隐秘部分。一双腿笔直雪白。光芒是飞舞的羽毛,轻轻落在她的肌肤上。


她霸占着唯一的跳舞机。跟着音乐甩头发,挥手,脚步敏捷地移动。


世宇拽拽爸爸包的背带,说:“爸爸,这个很好玩,我想玩这个。”
“好。”陈安泰答应了。

他们坐在舞台旁边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等着。陈安泰拿出手机,低着头看。过一会,他抬头,跟世宇一起,目不转睛盯着那个女孩子,她好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又很像一只欢脱的小鹿。陈安泰幻想着她跳着跳着,就会消失在苍郁的密林里。


等了很久,世宇小声对爸爸说:“看起来很难啊。”

陈安泰点头:“是啊。我也想试试。”

世宇说:“那我们就再等等吧。”


听到说话声,女孩子回头,大声问:“你们要跳吗?”

世宇用相同音量对声音喊:“是啊!”

女孩终于停止了,灵巧地从舞台上跳下来,喘着气,龇了龇牙,露出笑容:“早说呀。”


世宇跨到台子上,投下四枚游戏币,音乐响起来了,世宇笨手笨脚,根本跟不上节拍,女孩子在一旁记得大叫:“哎呀,左边左边,手手手!哎呀!你这样的水平,就是浪费钱啊。”

世宇更慌乱了,爸爸却看得很开心:“世宇啊,让爸爸来试一下吧。”


一曲结束,爸爸放下包,看了女孩一眼,对迎面走过来的世宇说:“帮爸爸看着包。”

女孩子歪头,抿嘴笑,然后问:“你是程序员吗?”

陈安泰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的程序员都是背这种黑色的双肩包咯。”

陈安泰讪讪的,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包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世宇爸爸的目光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迷茫了一会,停在世宇亮晶晶的眼睛上,说了一句:“没有值钱的东西,但是丢掉了也很麻烦的。”


他走上去,才发现自己比世宇好不了多少,至少,世宇还不会同手同脚……

女孩子笑疯了,搂着身边世宇的肩膀,下巴搁在世宇的脑袋上,笑得世宇觉得整个游戏厅都在震动。

陈安泰只跳了半首,就累得喘不过气。女孩子好不容易收住了大笑,只剩脸上的一点点嘲笑:“你不行啊。”


世宇问:“你一定经常练习吧?”

女孩说:“对。你们俩一看就是平时不运动的人。下次来我教你们吧。”

女孩拿出手机,对世宇爸爸说:“喂,加个微信。以后约你们。”

爸爸犹豫着,最后还是拿出手机,找到自己的二维码,放在女孩子手机下面,让她扫描。

他看到女孩的名字:宁曦。

2.

没过几天,宁曦给陈安泰发微信:出来玩啊!

陈安泰失笑,这条信息,根本就是一个小女孩随便招呼她的同伴:来玩啊。

没有询问,没有期待,来也可以,不来也无所谓,不来的话,我就找其他人咯。

陈安泰思虑很久,回复她:最近经常加班,没时间。不好意思啊。

宁曦没有顺着陈安泰谨慎的语气,迅速发来第二条:你儿子呢?

陈安泰:要上课。你呢?你是学生吗?

宁曦:我早就不上学了,我在商场上班。

接着着,又一句闪至陈安泰眼底:我19岁。


陈安泰被19岁这个年纪难住了,他不知道怎么跟19岁的女孩子说话,他19岁的时候不知道,39岁的时候更不知道,只能关了微信,靠在椅背上,望着电脑屏幕上的邮件发呆。

公司不打卡,不用按时上下班,陈安泰得以按时接送世宇上下学,下午4点,陈安泰已经收拾好了包,背在肩上,邻座的同事例行公事一般询问:“接世宇去啊。”

“是啊。”


他手里攥着车钥匙,往车库走。他的车是一辆很旧的灰色大众,5年前买的,保养得不太好,车身有的划痕很深,他也无所谓。

最深的那一道——陈安泰记得很清楚,去年小区里有一个邻居半夜酒驾回来,刮了停在小区路边的一排车,其中就有陈安泰的那一辆。邻居被抓走,在看守所待了一夜。警察给陈安泰打电话,要他去一趟派出所,跟那个邻居商量赔偿的事情。


警察刷了一张卡,带着陈安泰进去,看守人员靠在走廊的长椅上。看守所的牢房很潮湿,墙上都生了暗绿色的苔藓。那个邻居,是个肥胖的光头,后脑勺的肉堆在脖子上,红通通的。他穿着一双人字拖,肥大的绿色裤子和脏兮兮的蓝色套头T恤。靠墙的地上,一团油腻的被子裹着一只灰黑色的枕头,屋角一个便池,便池旁边的洗手池里,放着一只塑料脸盆。这一切,隔离在一扇铁栏杆门之后,那扇门,被厚重的黑锁锁住。


邻居在铁栏那边说话,一直哆嗦,陈安泰听不清他的意思,警察把他带到一间很小的办公室,拿出一本单据,让陈安泰签字:“他是说,不要走保险了,你们自己商量,赔偿多少钱合适。”

陈安泰低着头说:“那就一千块吧。”

警察头也没抬,大喊一句:“一千行不行啊?”

邻居颤抖的声音回答:“好的好的,谢谢大哥。”


陈安泰并没有修车,邻居出来后,给他们家送来一箱儿童牛奶,算是道歉的礼物,陈安泰不敢给世宇喝,把牛奶盒拆开,盒子丢在自己楼下的垃圾桶。盒子里的12罐早餐奶,他趁天黑,分成四份,扔到不同楼下到垃圾桶。

陈安泰是个很小心的人,世宇还小,他不想世宇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哪怕是一丁点的潜在的威胁都不行。


他开着车去世宇的学校,等红灯的时候,他握着方向盘想:世宇什么时候能长大呢?他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想着世宇的样子。

世宇刚出生时,脑袋还没有那么扁,世宇的外婆坚信,脑袋扁的男孩子有福气,在世宇的荞麦枕头下放了一本硬壳书,每天最关心的就是睡着的小婴儿,有没有歪头。如果歪了,就立刻把尚且软乎乎的脑袋摆放正。于是,世宇有了最扁的后脑勺,脸也是圆的,看上去憨厚温和。世宇不太机灵,男孩子要那么机灵干嘛呢?太机灵了,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陈安泰相信,世宇是有潜力的,尽管十岁的世宇,在班级里的成绩不过中等偏下。所以陈安泰精心安排了世宇的各种课程。国际象棋、奥数、英文教练教的足球……期望培养世宇的体力耐力、逻辑思维、合作管理能力。他自信这样做是正确的,符合现代教育的趋势。


世宇的未来,不会差。


接到世宇,陈安泰带他去超市买菜,两个人推着同一辆购物车去生鲜处挑选。他们默不作声,细看、观察。陈安泰拿一盒青菜放进购物车,世宇放进去一盒肉丸。

爸爸放进去一盒蘑菇,世宇放进去一盒红肠。爸爸放进去一盒豆腐,世宇放进去一盒午餐肉。


陈安泰停了一停,说:“世宇啊……”

世宇问:“干嘛?”

爸爸摇摇头:“没什么。想吃什么就选什么吧。”


世宇说:哦。好的。”


一个小时后,他们回到家,陈安泰揭开每个餐盒上的保鲜膜,把食物都倒进一个菜筐里,用水冲了一遍。世宇在一旁淘米煮饭。

陈安泰打开电磁炉,放上锅,把湿淋淋的一大篮东西放进煮锅,加水、盐,盖上盖子,开始煮。


他们就站在电磁炉边,看着透明锅盖下的一锅东西咕嘟咕嘟。热气蒙住盖子,从缝隙里钻出来,袅袅而上。

陈安泰拽了拽世宇,提醒他:“往后站一点,电磁炉有辐射。”

世宇被拽得踉跄了一下,有点不满地喊:“爸爸……”

没等世宇说完,陈安泰赶紧解释:“爸爸是为你好。”


3.


世宇上小学后,每年暑假,陈安泰会安排两个礼拜去美国东部的一座城市出差。这样的安排,自然也是为了世宇好。一年中最热的两个星期,世宇会待在最高温度只有22摄氏度的地方。


出发前,陈安泰和世宇去购买新衣服。他们有一个爱好,就是安静地逛。一楼的珠宝柜台,二楼的女装——父子俩都把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姿态、眼神都一模一样。


他们乘手扶电梯去了三楼。三楼是童装男装和运动装备。陈安泰依然只匆匆看看。

世宇问爸爸:“你不试一下吗?”

陈安泰回答:“好像都不适合我。”


又来到一个专柜,柜员不由分手招呼他们进来坐下,麻利地倒了两杯茶,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然后自作主张挑了4套衣服,用命令的语气让陈安泰进去试衣。


陈安泰不安地看了世宇一眼,世宇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说:“要不,你先试试吧?”

柜员完全将陈安泰当成一只木偶,看他一套穿好,从试衣间出来,站在镜子前,仔细打量,摇头说:“不合适。”再推他进去换另外一套。


试到第四套出来的时候,陈安泰看见了宁曦。宁曦惊讶又开心地喊:“陈安泰!世宇!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是来找我的吗?我就在这里上班的!”

没等回答,她对那个强势的柜员说:“他们是我的好朋友呀。”


宁曦的头发变回了黑色,扎着细细的马尾,说话又快速又清脆,看上去只是一个来打工的学生。宁曦蹦到陈安泰跟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嗔怪她的同事:“怎么给他穿成这样,老气死了。”

说完,她在一排又一排的衣服中穿梭而过,等她再回到试衣镜时,怀里已经抱满了。宁曦踮起脚,在陈安泰耳边小声说:“别怕 ,我有员工卡,给你打折。”


陈安泰进去试衣间,宁曦抓了一把糖,坐到世宇旁边,世宇这才发现,她笑起来时,右边脸颊有一枚小小的酒窝。

“世宇,来吃糖果。”

世宇用双手捧住那些糖果,小心翼翼地放到茶几上,随后拿来一颗,他对宁曦说:“一天只能吃一颗。”

宁曦捏捏世宇圆鼓鼓的脸:“乖孩子,真听话。”

陈安泰第五次走出试衣间,宁曦的眼睛亮晶晶的,搂着世宇说:“世宇你看,你爸爸好帅好帅的!!就这一套了!”


宁曦的同事已经在计算器上霹雳吧啦敲了一会,宁曦嘱咐她:“用我的员工卡,给他7折。”


最后,陈安泰带走了这些衣服,总价是1万7千块。世宇走到门口时,被宁曦叫住,她亲昵地搂住世宇问:“世宇,为什么每次都是你陪你爸爸出来,你妈妈呢?”

世宇挣脱她,紧跟着陈安泰,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安泰转身对宁曦抱歉地一笑,匆匆告辞。

回家后,陈安泰借口去洗手间,靠在洗手间的门背上,给宁曦发了微信:世宇的妈妈,已经去世好几年啦。

他删除最后一个语气词,换成“了”,加了一串省略号。

宁曦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哦。


三天后,世宇和陈安泰,坐了13个小时的飞机,抵达西雅图。


和前几年一样,白天,陈安泰带世宇去公司,他工作的时候,世宇就在休息区看书背棋谱,晚上带世宇参加和同事的聚会。常常夜深才回酒店,世宇到底是小孩子,倒头就睡,陈安泰在他身边,舍不得喊他起来。


可是十分钟后,他还是温柔地喊:“世宇,醒醒,洗完澡再睡。洗完澡,把今天的功课完成再睡。世宇,听到爸爸说话了吗?世宇啊……”


世宇漂在梦里,梦是安宁的海水。爸爸的声音在岸上,爸爸的声音长了触角,伸得老长老长的,把世宇从海的中央吸附回来。


世宇不情愿地翻身,半张开眼睛,梦里的海水,涌进他的眼睛。他多委屈啊。

陈安泰说:“世宇,等周末爸爸带你去玩好不好?”

“去哪里玩?”世宇快哭出来了。

陈安泰说:“去水族馆好吗?”

世宇只能说:“好。”


这个水族馆呀,世宇已经去过了三次。


宁曦的微信,不分昼夜地传来,如同永不停歇的暴雨,铺天盖地而来。

他不得不想着她,想念她。她就藏在此时此刻,藏在此地,藏在西雅图原始森林的某一颗参天大树的浓荫下。树叶遮蔽着她的身体,她卷缩在叶片之下,睁大眼睛,眼神洁净无辜。


4.


凌晨三点,陈安泰靠在床头看微信,每一屏都截屏保存。他第一次体会到,那些字句,是甜的。有一些句子是清甜,有一些是甘甜,有一些是甜腻。他多想尝一尝啊,把这些字一枚一枚塞进嘴里,吮吸、咬碎。


世宇半梦半醒间,看见手机在黑暗里闪烁的光。他迷糊地叫了一声:“爸爸。”

陈安泰立刻关掉屏幕,侧过身问:“世宇,你醒了吗?是不是要去洗手间?”

“嗯。”世宇坐起身,下床,梦游一般往洗手间走。

等他回来,陈安泰也躺下了。他的胳膊放在世宇的枕头上,世宇枕着爸爸的手臂,陈安泰的手轻揉地抚摸着世宇的头发。

“爸爸。”世宇清醒了一点。

“睡吧,世宇。”

“爸爸,宁曦姐姐是不是喜欢你?”

“不会的,你快睡吧。”陈安泰否认了,可是他心里觉得,世宇是对的。

“爸爸……”世宇的声音低下去,重新睡着。


陈安泰从世宇的脑袋下,抽出自己的胳膊。他不敢翻身,怕再次吵醒世宇。

陈安泰闭上眼睛思考:

他已经快40岁了,怎么去跟一个19岁的女孩子谈恋爱呢?

宁曦只比世宇大9岁啊。

他可以信任一个年轻女孩瞬息万变的爱情吗?

如果他们结婚,同事会怎么说呢?

他们会有共同语言吗?

他们会和谐相处吗?

他该怎么对待她呢?

像父亲一样宠爱她?

她会嫌弃他老吗?

是不是要换大一点的房子?

他们会有一个孩子吗?

世宇能接受吗?

是不是要换一辆车子?


是不是要换一辆车。

如果换了车,宁曦去哪里,他都会开车载她去。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


陈安泰想起刚买车一个星期不到,世宇妈妈给他打电话:“今天接我下班可以吗?”

陈安泰拒绝了:“不行啊。今天要加班的。”

她说:“那好吧。”


那天傍晚,陈世宇的妈妈乘地铁,再打车回家。的士已经快到小区了,一辆运送木料的卡车开过来。陈世宇的妈妈和的士司机,当场死亡。


一定要换一辆。陈安泰想。他不得不翻过身,背对着世宇,用手心擦掉眼泪。他深深吸气,把哽咽声吞进肚子。


等到他们回国,宁曦和陈安泰之间的关系骤然升温,几乎要燃烧起来。宁曦约陈安泰吃饭、看电影、逛街。陈安泰一次都舍不得拒绝。他被动,然而喜悦。


宁曦大大方方地带陈安泰去她家,37平米的单身女孩宿舍。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的衣橱。

床上堆着她的衣服,桌子上挤着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衣橱的门半开着。

宁曦关上门,下一秒就撞进陈安泰的怀中,手臂攀上他的脖子,她轻咬陈安泰的嘴唇,她说:“你别紧张,别发抖。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什么,就要立刻得到。你别怕……陈安泰……”


他们跌落进堆满衣服的床上,那是一地落叶,也是一潭深水。陈安泰生怕自己忘记了进攻的姿势,怕岁月掠夺了他的力量。

19岁的宁曦,从未经历过如此野蛮的亲吻、撕咬。她的床,成了陈安泰的战场。这和宁曦想得不一样。她以为能轻易掌控这位39岁的中年男人,用身体来诱惑他,施展自以为纯熟的技巧。事实却是,她宁愿溺死在陈安泰的狂暴之中,她不想动,也动不了,语言混乱,她记得有时会喊他的名字,有时喊他陈先生,在快要被他勒死之前,她唇间的两个字是:“爸爸……”

5.

陈安泰考虑了两三天,决意问问世宇的意见:“世宇,你想要一个新妈妈吗?”

他推开世宇的房门,走到他写字桌旁,直接了当问出这个问题。


世宇正在写作业,诧异地抬起头:“爸爸?”

他诧异地原因是,陈安泰从来不会在他写作业的时间进房间打扰。

“世宇,”陈安泰摸摸世宇扁平的后脑勺,“如果你——”


世宇咧开嘴笑:“无所谓啊,像宁曦姐姐一样漂亮就可以了。”

陈安泰欣慰极了,坐到世宇的床上。对世宇说:“那很难啊。宁曦才19岁。”

世宇从这一刻,在爸爸的咒语中,变成了大人。他放下手中的笔,十指交叉握着,侧坐面对陈安泰,他问:“19岁还不能结婚的对吧?”

“嗯。再说——”

“其实你们已经在谈恋爱了对吧?”

陈安泰点头。他已经把宁曦当成女朋友、结婚对象。


这一切太顺利了,礼拜天世宇上课。宁曦会在这天休假,和陈安泰在一起。一个小时能做的事情不多,好在宁曦家离商场不远,他们牵紧手,乘坐电梯到一楼,飞快地走出大门,过一个红绿灯,走五分钟,右转进一条小巷,宁曦的家,就在小巷尽头。

相差二十岁的他们,甚至来不及等门打开,就开始接吻。宁曦酥软,亲吻都不够,需要用力咬下去,唇舌以及声音是美餐,宁曦渴望得发慌,直到进了屋子,门咣当一声被大力关上。宁曦和陈安泰纠缠着,拥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要透不过气才行,要先把呻吟封锁在小腹,随着汩汩情欲溢到唇边。她口不择言,什么都敢说,渐渐地,她习惯了喊陈安泰爸爸。陈安泰并不拒绝这个称呼,他不会想到,这辈子能这么疯,从宁曦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灼得他发烫。他想不出可以表达的词句,只好一遍遍喊着:宁曦,我要死了。宁曦!!


他死死抓住宁曦的头发,宁曦怀疑,再用一点力气,他会把她的脑袋拽下来,她想,就算没有了脑袋,鲜血从断裂的脖子奔流而出,陈安泰也不能够停止。宁曦不怕,疼痛是最直接的快感,不痛到死,哪来最极致的高潮?


宁曦赞美他,说他厉害,她说只有四十岁的大叔才会有这样的技巧。她还说,我喜欢比我年长很多的男人,陈安泰,你可不是我交往过年纪最大的一个。

陈安泰问:“你小小年纪,有过几个男朋友?”

宁曦说:“一个。”

陈安泰说:“我可不信。”

宁曦毫不隐瞒:“真的!我没有骗你,但是上过床的……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宁曦的话,是诚实,也是警示。只是陈安泰听不懂。他想,这个女孩子真爱说笑,她真可爱。

一有机会,宁曦就黏着陈安泰,让他陪着做很多事情:染头发、美甲、跟乱七八糟的朋友见面吃饭。尽管心里担心着世宇,可陈安泰抗拒不了——染发后、美甲后、吃饭后,他们总能找到最近的宾馆,开一间房,在每一个可能的时间缝隙里,完成一场欢爱。从不厌烦,一次比一次上瘾。

未来太值得期待了,等几年,宁曦22岁,他们就能结婚,宁曦就会成为陈安泰的妻子,成为世宇的新妈妈。

陈安泰难以克制,他想和世宇谈论宁曦,他问世宇:“宁曦不会做饭,你会讨厌她吗?”

“不会啊。”世宇说。“那就还是我们俩来做,然后喊她来吃。”

“那如果你的同学们问你,宁曦是不是你姐姐,你怎么回答?”

世宇骄傲地说:“我会跟他们说,‘当然不是,她是我新妈妈!我的新妈妈是全世界最漂亮的!”


听完世宇的话,陈安泰靠在沙发上,笑得那么大声。谁会相信呢?是宁曦先爱的陈安泰,宁曦离不开陈安泰,宁曦在高潮的时候,会喊陈安泰爸爸。只要想到这里,陈安泰就恨不能宁曦分分秒秒都在身边,日日夜夜,不着寸缕。


6.


对世宇来说,他多了一个令人艳羡的玩伴。要是宁曦不忙,她很乐意去接世宇放学。好奇的小学生们果真问世宇:“她是谁啊?”

世宇想到了一个最妥帖的答案:“她是我小姨。”


宁曦揉乱世宇的头发,捏他的脸,嘲笑他:“世宇你是个胆小鬼,就说我是你后妈怎么了嘛。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宁曦追着世宇挠他痒。



宁曦追到胖墩墩的世宇,搂到怀里,问他:世宇,你在班上有女朋友吗?”

“没有。”世宇的脸红得像要溢出血。

“骗人。”宁曦推了一把世宇。

世宇还没来得及回味怀抱的香和暧,就被驱逐。


世宇傻傻的站在宁曦面前。宁曦看世宇的眼神,像看一个小把戏,一个小宠物。



宁曦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先把世宇塞进后排座位,自己再坐上去,她说:“今天带你去玩,别一天到晚就知道学习,你瞧你,都学傻了。”

宁曦擦了擦世宇额头上的汗:“这么热,你还穿外套,快脱掉。”

“我爸说,越是出汗,越不能脱衣服。”

“神经病吧,出汗为什么不能脱!”

“我爸爸说,出汗了毛孔就打开了,脱掉 衣服吹了风就会感冒。”

“你爸那是害你呢。快脱了,把外套放进书包里。”宁曦命令世宇,“你是男孩子,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什么事情都听你爸的,以后你就听我的,跟我混吧。”


世宇没有回答,他担忧地问:“我们去哪里?我爸爸——”

“你放心吧,我跟你爸说过了,今天晚一点回家,带你去吃好吃的。”

“那为什么不喊爸爸一起。”

“哎呀,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我们小孩儿出去玩,带一个老人家有什么意思。”

“我爸——”世宇还想继续问下去,无奈宁曦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别说了。”

世宇转过头,看向车窗外,他弓着背,书包没有取下来,依然背在背上。


宁曦从她的小包包里,摸索出一盒烟,问司机:“哥,抽根烟行吗?”

“美女,肯定不行的啦。”

“我开窗户也不行吗?求你啦哥。就一根,烟瘾来了多难受呀。打火机忘带了,借一下呗。”

司机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转向后方,给宁曦一支打火机,叮嘱宁曦:“烟灰别掉我车上。”

宁曦说:“哥,打火机就送我了啊!”

“行,你拿着吧,几块钱的东西。”


宁曦撞撞世宇的肩膀:“别跟你爸说啊!晚上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们去哪儿?”世宇重新问了一遍。

宁曦 已经点燃了她的烟,吐出一口烟雾,她说:“世宇乐园。”


宁曦牵着世宇的手,在商场遇到同事,同事嬉笑:“哟,怎么就你跟你的小情人一起来的啦?你家的老头子呢?”

“老头子死了。”宁曦无所谓地说。

世宇生气极了,挣脱宁曦,眉头皱得老紧,他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爸爸,我爸爸不是老头子。”

“傻瓜,我开玩笑的呢。”宁曦笑着用手指关节敲敲世宇的脑袋。

世宇不知怎么反驳,一个人闷着头朝前走,宁曦也不管他,等到了世宇乐园,宁曦去换游戏币,世宇气鼓鼓地站在门口不肯进去。


宁曦朝世宇走过来,弯下腰亲了亲世宇的额头:“别生气啦,我的小男神。来吧,我教你玩跳舞机。”


宁曦拉着他的手,世宇像孩子一样——原本就是孩子的世宇并拢双脚,蹦上跳舞机的舞台。宁曦也跳上去,投好游戏币,之后站在世宇的身后,俯身,她的下巴抵着世宇的肩膀,她的双手抓着世宇的手,在欢欣的节奏中,带领着世宇。


世宇一点儿情绪都没有了,他感受到了单纯的高兴,直击心脏的愉悦。他们跳得满身大汗,世宇快乐地喊叫,天地之间全部地拘束都消失了。怎么会高兴成这样,他笑得眼泪流了一脸,无法停止笑,他们跳得乱七八糟,可是没人在意、阻止。


太累了,太累了……


就连宁曦也跳不动了,她拖着重重喘气的世宇跑出乐园,躲到商场的角落,点了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放在世宇嘴边:“世宇,吸一口。”

“我——”

“没关系,我不跟你爸说。”

世宇张开嘴,咬住那根烟。

宁曦笑了:“乖孩子。”


7.


陈安泰急疯了。

他打宁曦的手机,打了十几个,都无人接听,后来干脆关机。

他在网上找到商场的电话,查询到宁曦那个柜台的号码,同事恶作剧,说不知道宁曦在哪儿,今天根本没有在商场看到她。

他给老师打电话,再次确认今天确实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接走了世宇,世宇说那是他的小姨。

开始的几分钟,陈安泰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世界空无一物,万籁无声。随之而来的,是纷纷扰扰的信息:车祸、绑架、甚至还有,宁曦和世宇……

他控制不了这些想法渐渐放大,他相信,世宇一定是死了。世宇肯定死了。

顺着死亡,他的思想坠落到更深的黑暗里。世宇浑身是血的尸体。他跪在世宇身边,抱起那个小小的孩子。

他想到了世宇的追悼会,世宇躺在透明棺材里的样子,最后被烧成小小的一捧骨灰。

世宇才十岁。他的骨灰,能有多少呢?他要怎么惩罚宁曦?如果不是宁曦,世宇不会出事。应该会让宁曦偿命的,然后,他再自杀,用自己和宁曦的性命,来祭奠世宇的不幸。


……


这些想法变成了黑色的绳索,又长又结实,一道一道捆绑住陈安泰,他快要窒息了,他唯一的办法是打开电视,让声音打破他的幻想。


晚上十点,宁曦带回来疲倦不堪的世宇。

陈安泰虚脱了,他瘫坐在沙发上站不起来。

宁曦对世宇说:“你快去洗澡吧。”


陈安泰看着昏沉的世宇,问他:“世宇,你的外套呢?”

“我——”世宇抬头看了看宁曦,不安地垂下头:“在书包里。”

“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脱吗!!”陈安泰提高声音。


宁曦看陈安泰的表情不对劲,嬉笑着:“你怎么啦?不高兴啦?”

“你们去哪里了?”陈安泰不理会宁曦,追问世宇。

“我们——”世宇不敢去看宁曦了,“我们,先去了世宇乐园,然后,宁曦带我去吃晚饭。”

“我给宁曦打了电话,没有人接。”

“宁曦说,接了你就会催我们回来,所以……”

“可是宁曦的同事说今天没有看到你们。”

“我们……我们……”


宁曦见世宇被审问得可怜兮兮的,凑在世宇耳边说:“你去洗澡,我来对付你爸。”

世宇一动不动站着。宁曦推了他一把:“快去。”


世宇进去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宁曦直接坐到陈安泰腿上,双手环绕着他的脖子,俯身亲吻他。陈安泰冷着脸,偏过头,躲开她的嘴唇。宁曦顺势咬了一下他的耳垂,她的声音湿漉漉的:“爸爸,真生气啦?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气成这样。对不起嘛。”

她的嘴唇离开他的耳畔,回头面对着世宇的房间喊了一句:“世宇,别出来啊!”

“你要干嘛。”陈安泰问,“宁曦,别这样,世宇他……”

“别管世宇,他不会出来的。”宁曦安慰陈安泰。

她已经脱去了上衣,解开内衣扣子,任随肩带懒懒地挂在肩膀上。她去解陈安泰的衣扣,从陈安泰腿上滑下来……

陈安泰伸手阻止:“宁曦,不要这样。”

他的手却颤抖地按住了宁曦的脖子。此刻,宁曦知道,陈安泰不会再生气了,她的眼角有笑,柔软唇吻间,是陈安泰隐忍克制的欲望。


一扇木门后的世宇,躺在床上,累得睡着了。他梦到了妈妈,妈妈对他说话。妈妈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小得他听不见,世宇只能不停地询问:“妈妈,你在说什么?”

“妈妈,你再说一遍。”

“妈妈。你刚刚说的我没听清。妈妈……”


世宇的梦很深很沉,门外爸爸和宁曦不能吵醒他,宁曦的喊叫放肆极了,陈安泰也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世宇。


可是,一切结束之后,陈安泰看到沙发、地上都沾着他的精液,还有宁曦的脸上,身上,都是他的痕迹。愧疚感汹涌而来。他都做了什么啊……

他对宁曦、对世宇,都做了什么啊……


宁曦赤裸着身体,对陈安泰说:“我去洗澡,这里——”她低头看了看地板,露出坏笑,“这里就你来收拾咯。”


陈安泰把皱巴巴的衣服穿好,走到世宇门边,小声喊:“世宇,你睡着了吗?”

没有回应。

他拧动把手,推门进去。世宇朝墙那边蜷缩着,没有盖被子,衣服也没有换,就那样睡着了。陈安泰坐到床上,他看到枕头上湿了一片,不知道是世宇头上出的汗,还是世宇流过的眼泪。


世宇在做噩梦,梦里,妈妈死了,世宇想,还好只是个梦啊。醒来后,妈妈已经煮好早饭,轻声喊他起床。他好像醒了,意识到是梦而已,世宇失望地哭泣——他梦到自己醒了,梦到醒了以后的自己在哭。


陈安泰的心碎了,因为梦中的世宇哭得那么大声,喊着妈妈。他摇着世宇:”世宇,你怎么了,做梦了是吗?世宇?”

世宇被摇醒,脸上全是茫然的泪水。

“世宇——”陈安泰习惯性地摸摸世宇的额头,“啊,你好像有点发烧。”

“爸爸,我想喝水。”

“好的,我去给你倒水,你先躺着。”陈安泰拉开被子,盖住世宇。


陈安泰走出房门,宁曦洗好澡出来,只裹着浴巾。陈安泰低沉地说:“世宇生病了。”


世宇渴得要死,他坐起身,接过爸爸拿来的水杯,仰着头大口大口喝,喝完后,抹抹嘴巴。陈安泰给世宇一根电子体温计:“来,世宇,量一下体温。”

世宇乖乖地夹好温度计,滴一声后,世宇取出体温计,递给爸爸看。

“38.7 。”陈安泰说。


他怪宁曦,更怪自己。可是愧疚不知为何,转化成对世宇的愤怒,他对着世宇吼:“你多大人了,不知道照顾好自己吗!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出汗以后不要马上脱衣服,你怎么就是不听!晚上十点才回来,晚上多冷你不知道啊!就穿一件T恤,怎么可能不生病!我没照顾好你吗?你说说看,我哪里对你不好!我哪一点不是按你妈妈说的在做?世宇啊,你不能一辈子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事情都来指望我!!”


世宇烧得哭不动了,他躺下去,自己盖上被子,背对着陈安泰睡,陈安泰胸口起伏,把世宇一个人丢在房间。


他去客厅茶几的抽屉里找药,他踩在自己的精液上,拉开抽屉,翻出一瓶粉色的退烧药,回到世宇身边,倒了一瓶盖的药水,粗声说:“起来吃药。”

世宇一声不吭地起来,就着瓶盖一口把药水吞掉。他开口说话,才发现嗓子哑了,“我……”

“嗓子哑了还说什么话!还不快点躺好睡觉!”陈安泰抛下这句话后,用力按动灯的开关,客厅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门就不关了,夜里不舒服喊我。”


世宇不敢再张口了,倒头睡下。


陈安泰擦好地板、沙发,发现茶几上也被弄脏了,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察觉,宁曦不知去了哪里。


宁曦给陈安泰发了一条微信:大叔,我先回家啦,有空再找你玩。


凌晨两点,陈安泰看到这条微信,他终于分析出为什么对世宇发火。只有一个简单的理由:恼羞成怒。


8.


世宇病好了没多久,陈安泰从世宇书包的夹层里发现了半盒香烟。

陈安泰气得发抖,问世宇烟到底是哪里来的。

世宇说:“宁曦的。”


陈安泰毫不犹豫给了世宇一个耳光。

世宇想解释,香烟只是宁曦放在他书包里忘了拿回去而已,他并没有抽。可是陈安泰的话让他丧失了为自己辩解的欲望。


陈安泰耐下性子跟世宇说:“世宇啊,爸爸是为你好。宁曦——宁曦她……”

宁曦怎样呢?

陈安泰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他迷恋宁曦,她尾椎骨那里有一个五芒星的纹身,她频繁染头发,抽烟抽得牙黄。要命的是,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喜欢她。

世宇为什么就不能懂,宁曦所做的,他陈世宇不能做,世宇,注定要有很好的前程,会和一个聪慧美丽的女孩结婚,将来,他们的孩子健康漂亮,一家人的宿命都会是长命百岁,寿终就寝。这是陈安泰的愿望,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这个愿望。然而,渴望的是他,摧毁的也是他。


如果,从来没有遇见过宁曦,该多好啊。


这些话,陈安泰无法对世宇说,他把烟盒揉皱,扔到垃圾桶。


世宇的成绩下降得很厉害。宁曦动不动就带世宇出去玩,给世宇抽烟,如果世宇拒绝,她直接打世宇的脑袋,说他是个不听妈妈的话的坏孩子。

她用力拧世宇的脸:“乖宝宝,喊妈妈呀。”

世宇疼得流泪,他懦懦地说:“你放开我。”

宁曦哈哈笑着:“世宇你还是不是个男孩子啊。别人欺负你,你都不反抗的啊。你这样在学校怎么混。听妈妈的,下次有人拧你的脸,你就吐他口水,只有我能拧,记住了吗?”

世宇抽泣着:“好的。”

“刚说的你又忘了,要说‘好的,妈妈’。来,喊一声让我听听。”宁曦眯起眼睛笑,活脱脱一只小小的狐狸。

“妈妈……”世宇的声音低到地狱里。一喊完,他死命地搂着宁曦的腰不放手,哭着祈求:“妈妈,不要走。妈妈,我好想你,你打我不要紧,妈妈,你能不能不要走。妈妈妈妈……”

他连声喊,把五年来,不能出口的两个字,一下子喊了个够。


宁曦安静地站着,世宇的眼泪浸透她的衣衫,世宇太爱哭了。这个十岁的男孩子,没有妈妈的男孩子,太爱哭了。她拥抱着世宇,轻轻摇晃。


这些事,成了宁曦和世宇的秘密,不能让陈安泰察觉。陈安泰和世宇,一同陷入了宁曦,宁曦弥漫着他们,摆脱不掉。


陈安泰白天强迫自己不接她的电话,到了晚上,迫不及待回电话给宁曦。微信删了几十次又装上几十次。

明明开车回家,可是在某个路口又转向,去了宁曦的家。


在世宇面前,陈安泰暴躁不安。只有和宁曦在一起,才能感受到狂乱后的安宁。


事情不会好转,因为没有人有解决的办法。

世宇在学校跟人打架,陈安泰被叫到学校训斥。接世宇回家后,陈安泰抓住世宇的领子,打他的脸,直到耳朵和嘴巴都被打出血。

这一次,世宇没流眼泪,他不过是问了一句:“为什么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怪我呢?你都不问一下是不是我的错吗?跟宁曦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陈安泰吼得嗓子嘶哑:“陈世宇,你居然跟我顶嘴!”

他扯着世宇流血的嘴角,放手后,突然痛哭起来:“世宇啊,爸爸做的事,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怪爸爸,不要跟我吵架,爸爸只有你了。如果我这样你都不满意,我该怎么办呢。以前你妈妈怎么照顾你,我就怎么照顾你,还不行吗?世宇?”


世宇却在笑,他伸出手,用手指擦拭爸爸的眼角。世宇说:“爸爸,对不起,我错了。”



9.



期末考试,世宇的名次,跌了17位。

爸爸发怒了,把世宇的试卷撕碎,又去撕他的书。陈安泰拉开抽屉,发现世宇藏的几本期刊。封面是全裸的女郎,杂志里夹着赠送的裸女照片,各种姿势,各种表情。

陈安泰红着眼睛问:“哪里来的?”

世宇还是没哭,他的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微笑,世宇回答:“是宁曦给的。”


陈安泰颓然地靠在书桌旁,他低着头,仿佛有什么压在他的头顶上,他开始撕手里的书,世宇也不阻止。一片碎的纸屑落在世宇的脚边。世宇补充了一句:“宁曦给我买了好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陈安泰只剩最后一个念头。他要带世宇逃开宁曦。

陈安泰去商场找宁曦,宁曦不在,同事说她去五楼玩了,陈安泰微微弯了弯腰说:“谢谢你。”


他来到世宇乐园,果然看到宁曦在跳舞,旁边一个魁梧的男性笑着看她。陈安泰藏到暗处。

一曲终了,男生亲她的背,她嬉笑地打他。差一点摔倒。被他一把抱起来。


陈安泰打宁曦的手机,无人接听,他不停按重拨键。宁曦临走时拿出手机看,又把手机递到男生眼前。

两个人一起放声大笑。


等他们走远。陈安泰走到跳舞机上。像第一次那样,挥动双手,脚步凌乱。


晚上陈安泰接到宁曦电话。她笑嘻嘻地问:“是不是想我啦,给我打这么多电话。”

他说:“是啊。现在能见面吗?”

宁曦一口答应。地点约在她家。


这一次去,陈安泰他发现了很多线索。

不同种类的烟盒。

男士牙膏。

不同香型沐浴露。


陈安泰问:“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男朋友?”

宁曦回答:“没有呀,就一个。”


他问:你跟我说实话吧。

她说:真的就一个。


宁曦拿手机给他看照片。


她说:这是我的男朋友。


世宇爸爸问:“那我呢?”

宁曦笑得前仰后合:“炮友嘛。大叔,你很厉害的。”

世宇爸爸说:“以后你不要再找我了。”

宁曦亲他的脸,又亲他的嘴唇:“怎么啦?你又生气了?跟你开玩笑嘛。不要这么严肃啦,很吓人的你知不知道。”

世宇爸爸摇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宁曦不放开他,把手塞进他的衣服。

他回应她的亲吻。

宁曦就知道,他逃不开的。


在绵密的亲吻间隙,陈安泰说:“宁曦啊。以后不要再给世宇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了。”

宁曦没有时间回答。她在心里想:我什么时候给世宇书了?我自己都是从来不看书的人。

“还有啊,以后不要再去接世宇放学了。也不要带他出去玩,我们一起照顾世宇好吗?“

”嗯…… “宁曦只是发声,不是回应。

10.

这是宁曦最后一次接世宇放学了。

“我想回家去。”世宇请求。

“今天不行,我要带你去认识我的新男朋友。”

“嗯?”世宇惊讶。

“走啦。”宁曦不容世宇拒绝。

世宇见到了那个魁梧强壮的年轻人。宁曦炫耀:“就是他,怎么样?世宇,你长大以后,就要成为这样的男人,不能再跟你爸爸一样了。”

宁曦说:“你爸爸呀,只有一个优点——”当着男朋友和世宇的面,“你爸爸只有一个优点,就是那方面很厉害!”说完,她咯咯地笑,笑声那么轻蔑。


世宇是哭着回家的,他把今天所见全部告诉了陈安泰。陈安泰缓慢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该结束了,对吧。

陈安泰发微信,问宁曦愿不愿意再见一次面。

宁曦回:见多少面都可以。只要我有空。


宁曦来陈安泰家。陈安泰告诉宁曦:“世宇睡着了。睡前,我给他吃了两粒安眠药。他不会醒的。”

“你想做什么坏事呀。”宁曦踮起脚,用鼻尖去蹭陈安泰下巴上的胡茬。

“你男朋友不管你吗?”陈安泰平静地问。

“别提他。在你这儿,我就是你的。”

陈安泰横抱起宁曦。

“你好轻。”陈安泰说。

宁曦的脑袋靠在他怀里,今天,宁曦的头发是漆黑的。


世宇醒了,他赤脚走到爸爸的卧室门边,伸手轻轻一推,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出缝隙。世宇看着他们。宁曦是柔软藤蔓,陈安泰浑身上下,全是宁曦,她攀附他,爬满他,不留空隙。


陈安泰一面进攻,一面寻找她的脖子,他下身有多用力,双手就有多用力扼紧她的喉咙。她无法呼吸了,她血管里的血液成了暗红色。她想喊救命,唇语却是“爸爸”。


渐渐地,没了声息。宁曦,在高潮的余烬中合上双眼。陈安泰抱着她,不知她是否还活着,不知最后,究竟是射入一具活的身体,还是射入僵硬尸体。


重要的是,他终于逃开了。


等到力气恢复,陈安泰起身穿衣服。他对着门说:“世宇,你进来。”


世宇推开门。


爸爸怜爱地看着世宇说:“世宇啊,你要记住,爸爸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你好。”

看着世宇无辜的脸,陈安泰想到的曾经送来一盒牛奶的邻居。他想到了看守所的牢房。暗绿色的苔藓。油腻的被子。灰黑色的枕头,便池,黑色的锁。


会好起来的。陈安泰想。他一个月前就已经收到美国总公司发来的通知,他将要去西雅图工作,带着他的孩子。

陈安泰办好了签证,飞机票订好了,连房子和世宇的新学校都找好。就等着时间一到,他和世宇飞往西雅图,永远地停留在那里。


陈安泰租了一套公司附近的别墅,他看中这套房子是因为,后院有一棵高大的树木,树上有房东留下来的一栋小小树屋。他早想好,要整修院子和树屋,在院子的入口处,为世宇竖一块小木牌,上面写彩色的字:世宇乐园。


他将在这座乐园里,看世宇到底会长成什么样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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