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黑暗的故事 你写过哪些风格黑暗的故事?

-壹-

灼热的空气烤得我脸上微微生疼,我把后面挣扎着的鬼魂推到牛头面前,牛头往它身上盖了个章,然后扯着它的头发往回走。


我从口袋中拿出一根烟点上,看了看手中长长的名单,有些头疼。


我是阴曹地府的一名鬼差,我的工作,就是在日落时分帮初来乍到我辖区的鬼魂分配它们的归宿。


阳间的太阳每天从西山落下,而后直奔地府。活人日落而息,死人日落而起,人类的黑夜,就是我们的白天。随着太阳完全露面,人间的鬼魂也会铺天盖地而来,这时候就是我一天工作的伊始。领善终者走黄泉路,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极恶者则交由判官裁断,该丢忘川丢忘川,该下地狱下地狱。


这个工作不难,但很繁琐,每天都要耗费我大量的时间。总有些鬼魂放不下前世的执念,所以它们就把宣泄目标对准了我。有的鬼魂不住破口大骂生前的仇家,我就跟着义愤填膺指责怒骂;有的奔溃大哭,悲叹自己平生一路风雨飘摇,我就得跟着痛心疾首,唉声叹气。


有时候还会遇到一些生前作恶多端,阴德业功俱损的人,但只要他们给点好处,我还是会放行,有钱能使鬼推磨,在别的鬼差身上可行,在我这儿也一样可以。


我其实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这世上哪儿他妈有人能对别人感同身受,我有时甚至完全不知道我破口大骂的人是男是女。但是没法子,如果我的态度不好,它们是可以去投诉我的。我一年的俸禄并没有多少,经不起几次这样的折腾。我只能逢场作戏,了了这些可怜人最后的怨念,让它们安安心心的上路。


孟婆是奈何桥边的茶娘,几乎所有的鬼魂,都要喝下她那闻名三界的孟婆汤才能转世投胎。由于工作原因,我跟孟婆倒是很熟了。她外表看起来甚至比我还小,头上经常扎着白色的头巾,脖子上系着雪白的围裙,每天就那么挥着茶勺,一副干劲满满的样子。我有时候下了班也会晃悠到奈何桥那儿,一边跟她聊天,一边坐在桥边消磨时光。


其实我知道她待在这儿很久了,但是好像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年龄。我曾经问过她,她只是眨眨眼说她见过我的祖宗。我当然是不信的,每天成千上万的鬼魂从桥上经过,她怎么可能记得所有的人。她只是笑了笑。我们再也没有谈论过这件事。


孟婆每天的工作量比我大得多,我一直很好奇她为什么不雇一些小鬼来帮忙,她说她做习惯了这活儿,让别人帮忙,难免不自在。我对此表示无奈,特别是当那些鬼魂出现的时候。


我们这儿把一些为情所困,不肯投胎的鬼魂,称为【那些鬼魂】。那些鬼魂跟别的鬼魂完全不同,他们无法沟通,一意孤行,宁死都要等待他们的心上人来桥边相聚。


每到这种时候,孟婆简直要忙疯了,又是拉又是劝的。毕竟鬼魂每个月过桥是有算绩效的,绩效不够是要扣她俸禄的。我曾经帮着劝过一部分,但那些鬼魂对我的话惘若未闻,就只是眼神空洞的看着黄泉路的尽头。他们有的等了好久无果,终于绝望的喝下孟婆汤,一步三回头,走过奈何桥。更有的,等着等着就散成了烟,孟婆说这就表明这个人再也没有轮回成生物的资格了。他们只能化成风,化成雪,在阳间飘荡,再也不能拥有生命。


到后来孟婆干脆不劝了,甚至自己出钱给他们搭起了一个小凉棚,让他们坐着等。只是那些鬼魂,没有一个能等到结果的。


我说你这是多此一举,孟婆说是我不懂爱情。


对此我其实挺坦然的,莫说地府明令禁止鬼差与鬼魂产生感情,说是会扰乱因果轮回,我本身也并不认为我能跟这些各怀心事的孤魂野鬼产生什么意料之外的情愫。


大家互为过客,都是逢场作戏而已。


-贰-


苏小七来的时候,正赶上地府的日出。她是那天最后一批到达地府的鬼魂,说是最后一批,其实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其实挺复杂的。


当时我的烟叼在嘴上还没来得及点,她冷不丁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手一抖,直接把火机甩下了忘川。


烟是我在这个地方唯一的享受,但只限于火机点着的。我抽过鬼火点着的烟,味道很苦,满嘴都是火里冤魂的怨念,抽根烟就好像在咀嚼一个陌生灵魂的人生,我很不喜欢。所以火机在地府一直算是挺稀有的东西。这还是以前跟我关系很好的一个鬼魂投胎前送给我的。


这女人一拍,直接葬送了我最大的乐趣。


对不起。她的声音怯生生的。


我把视线从忘川崖边收回,怒气冲冲地转向她,还没开口,却看到她背后远方那颗橘黄色的太阳正从墨黑的云层中缓缓爬升,在这鬼气森森的地域洒下一条条纤细柔和的金线。她低着头,表情笼罩在阴影里,阳光为她瘦小的身躯镀上了一层斑斓的金边。


那一瞬间,我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这样的景象,我只在前来邀请阎王上天庭参加蟠桃盛宴的仙女身上看过一次。


“对不起。”她见我没有反应,微微抬起头,又说了一句。听她的声音好像鼓起了巨大的勇气一般。


我回过神儿来,就这一小会儿,太阳已经完全没入云层回到人间,整个地府重新被黑暗所掌控。油灯一盏接一盏的燃上鬼火,远处工作了一天的鬼差们都伸着懒腰挪着步子回家。


“名字。”我督了忘川最后一眼算是对火机的默哀,叹了口气往回走,我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小七。”她跟了上来。


“为何而死?”


“生病。”


“现在都下班了,今晚先待一晚吧,明天我带你去黄泉路口报道。”


“刚刚的事情,对不起。”她还是放心不下。


我重新站定脚步,回头看着她,她身上的金光已经消失,但方才那一幕景象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我突然觉得一点儿都不生气了。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提。


-叁-


苏小七并没有投胎。


我带她到了奈何桥边,她就只是坐在那个凉棚那儿,再没有挪动步子。她说她必须把欠我的事情给我了了才能安心的走。


说实话,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负责任的鬼魂,虽然我已经明确跟她表示过没有关系了。我只当她是又一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但是抹不开面子只能随便找个理由开脱。


但我没想到第二天真的就在忘川崖边看到了苏小七。


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正望着悬崖下发呆,可能是我的脚步声大了点儿,她瞬间回过神儿来,看到是我之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做什么?”


“想找个方法看看能不能下去给你把火机捡回来。”她歪了歪脑袋,黛眉紧锁。


我有点楞了,终于意识到她昨天不是说笑的,心里有点儿哭笑不得。这叫个什么事儿?不说这火机掉到崖下能不能捡回来,万一有个好歹,坏了人投胎的命数,这可是损阴德的大事儿。我还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把她拉了就往回走,真要再让她这么折腾下去,我这一个月的工作都白干了。


但是她仿佛铁了心一样,就是不走,到最后,甚至在崖边坐了下来。我拿她没辙,只能陪她一起坐着,看着崖外天边翻滚着的墨云发呆。


“你叫啥名字啊?”苏小七冷不丁的问。


我脑海里还在思考说服她的方法,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的名字。”


我听明白了,却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好意思,是我冒昧了。”她的表情略带歉意,以为我是不想回答。


我依旧沉默不语,这个事情我其实一直没有对谁提起,每次想起来,我都会觉得心烦意乱。久而久之,我已经习惯了不去想它,但是苏小七一句话,又把我压抑下去的情绪给勾了出来。


“天色不早啦,我先回孟婆婆那儿去了。”苏小七也不再纠结火机的事情,只是起身轻轻拍了拍裙带上的尘土就要告辞,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的脸色非常难看。


“我忘了。”我并没有挪动身子,只是抬起头看着她。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每次从嘴边挤出来,都要用光我浑身的力气。


苏小七脸色略带愕然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又重新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喝了孟婆婆的汤吗?”她轻声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心里压抑许久颓然和不知所措在这一刻重新占据了我的四肢百骸,不断冲击我的大脑,仿佛在宣示着它们又重新夺回了这个身体的主导权。


我没喝孟婆汤,但是我忘了一切。


我忘了我做鬼差做了多久,好像从我有意识开始,我就是一个麻木不仁,只会挥舞长叉,驱赶孤魂的鬼。我有许多个称号,初来乍到的可怜人喊我大人,老爷,无恶不作的恶人喊我杂种,垃圾,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称我做小哥,粗犷豪迈的山野村夫唤我做老弟。你看,我的称呼这么多,却偏偏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我有一段时间很迷茫,也很恐惧,我甚至以为我是喝了孟婆汤却用尽命数投不了胎才不得不做这行尸走肉般的傀儡。我曾经拼了命去想自己的前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能是个上京赴考的书生,我可能是个事业有成的小商人,我或许还有一房娇妻膝下有一双儿女,我也一定享过一段短暂却充实的天伦之乐。但每当我睁开眼,带着硫磺味的空气刺入我的鼻腔冲进我的肺,眼前是一成不变的幽绿荧光还有那烟雾缭绕的鬼门关,耳边是不绝于耳的哭号和咒骂,我才终于明白,不存在的东西,无论我怎么去想,都不会变得真实可触。


所以我很讨厌抽用鬼火燃着的烟,别人的人生再痛苦,都是他们曾经拥有,亲身经历过的。他们就算现在再不堪,曾经也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而我,什么都没有。


-肆-


苏小七那天直到回去,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我只当她是女儿心思多愁善感,心里还有些愧疚。这人死了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情,到了地府还得被我灌一通苦水,换成谁心里都会有些不好受吧。


但不曾想隔天她就又出现在鬼门关前,不顾别的鬼差诧异的目光,直接分担了我一半的工作。


我还没有从这角色转变中反应过来,她已经手脚麻利地处理完了三四个鬼魂的登记事宜,被我拦下来时她已经拉着第五个大妈的手在唠家长里短了。


“你这是做什么?”


“帮你啊,我害你丢了火机,你又不让我捡,我只能这样来还你了啊。”她抬起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还有啊,你说你没名字,我昨晚想了一宿,帮你想了一个,你不嫌弃的话,以后我就这叫你啦。”


苏小七给我想的名字,叫寻安。


她说寻不到的东西,就由它去,我安心过好以后的生活,才是她希望看到的。


“你不反对,我就当你同意啦?寻安?寻安!”


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嘴巴微张,我能看到她嘴里整齐洁白的牙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我想起了苦等在奈何桥边的那些鬼魂,突然觉得他们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令人讨厌了。


苏小七就这么留了下来,她矢口不提投胎的事儿,我也没问,我们就这么保持着这个奇怪的默契。她每天日落时准时出现在鬼门关前,帮我打理鬼魂的登记事宜,日出的时候就回到孟婆那儿去。


有时她会一大早直接就去我住的地方找我,掀开我的被子叫我起床,然后看我慌慌张张的穿着衣服,她捂着眼睛哈哈大笑。


闲暇的时候,我们就结伴在地府闲逛,今天去去百鬼街,明天看看忘川河。虽然这些地方我早就走过了千百遍,但每次和苏小七去,都会发现一些我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的乐趣。


忘川河边有只千年树妖,苏小七每次都喜欢趁它睡着的时候去拔它身上的叶子,然后在它无奈地怒吼声中笑着跑过我的身边,拉着我的手一起狂奔。


我们也会坐在小凉棚里陪那些鬼魂说说话,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苏小七和那些鬼魂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我则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喝着酒,一边跟孟婆吐槽这个月遇到了哪些奇葩的鬼魂。每每这种时候,她都会给我一个小白眼,再狠狠拧我胳膊一下。


她会让我少抽烟,即使做了鬼也不要沾染这些坏习惯。


她会帮我整理好仪表,告诉我有个好的精神面貌才能让那些前来投胎的鬼魂知道,地府并不是那么可怕。


她会在我引渡完鬼魂累得坐在地上时轻轻靠着我的肩膀给我唱歌。


她会跟我讲人间很多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闻趣事儿。


她会跟我约定等投了胎转世成人,我们要在人间相见,我们牵着手畅游山河湖海,我们偎依着尝遍百味人生。


她的笑容越来越多,我的茫然越来越少。


我不再觉得我行尸走肉像个傀儡,我渐渐感觉自己体内有越来越多的东西活了过来,在挤压,在躁动,在喷涌而出。


“你现在还觉得,我当初搭这个凉棚,是多此一举吗?”


再一次见到孟婆时,她笑意盈盈地说到了这个老话题。


我看了一眼不远处和一个鬼魂聊得起劲儿的苏小七,敬了孟婆满满一碗酒。


孟婆顺着我的眼神看向苏小七,嘴角带着一抹笑意,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中一般。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何止人间,地府也是一样啊。”


她将酒重新给我满上,仿佛是在为那些鬼魂坎坷的情路叹息。


我仰头把酒一饮而尽,假装没有听出她的话有所指。


-伍-


曾经你躲藏在阴影下,佝偻在夜幕中,孤身一人对抗整个世界。但总有那么一个人,会拨开那狂热而冷漠的人群,俯身在你面前蹲下,抚摸着你身上累累的伤疤,然后牵住你的手。


从那一刻起,你的世界就有了光。


苏小七在我身边这一年的时光,是我在地府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快乐到,我已经忘了我身处何地。这本来就是个孕育死亡与离殇的摇篮,只不过我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了不相信。


她走的那天,就像她刚来的时候一样突兀。


我推开排着长队的鬼魂,膝盖发软地站在孟婆面前的时候,孟婆告诉我,她刚喝完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


灼热的空气入肺成冰,颜色开始从我眼中的世界剥离。


“走之前,她说把这个交给你。”孟婆的声音从千里之外响起,我的手指触感冰凉。


纯白的素罗包裹下,正是那个当日被我甩下忘川的火机。她竟然真的帮我把火机寻了回来。


把欠我的给我了了才能安心的走,她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吗。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小凉棚里平日苏小七常坐着的地方,那儿已经被一个目光空洞的鬼魂所代替,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眶烟雾缭绕,翻腾汹涌,鬼魂是没办法流泪的,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哭。我突然明白了真正的感同身受。


我不信她会一言不发就离我而去,却不得不信。


我忘了那天是怎么离开奈何桥的,回过神来的时候,脚步停在了忘川崖前,这个第一次与苏小七相遇的地方。


我点燃了一根烟,轻轻抽了一口,喷吐而出的烟丝在我面前打着旋,如同一个不断抽丝剥离的茧,将所有关于苏小七的记忆,一点一滴地从我身体中抽离,在我眼前如画卷一般摊开。


拍我肩膀的苏小七,不肯投胎的苏小七,要帮我捡回火机的苏小七,靠着我唱歌的苏小七,拉着我狂奔的苏小七,不准我抽烟的苏小七,和我约定一起投胎的苏小七,笑着的苏小七,皱着眉头的苏小七,叫我寻安的苏小七。


远处天际墨黑的云层波涛汹涌,来自天庭的白驹带着斑斓的金光重回阴间。又是一次日落,又是新的一天。


你在日出的时候到来,从黑暗中散发着柔和而强烈的光芒照亮我的世界。


你在日落的时候离开,带走我的天真我的憧憬我自以为能留住一切的愚。


我把火机扔下了忘川,随之落入深渊的还有我对她所有的回忆。


人生如戏,落幕无声。


-陆-


从那天过后,我便再也没有去过忘川崖。


我开始拼了命的工作,每天工作前,我都会认真梳理好自己的衣着容装。


我开始认真地倾听那些含冤而死的鬼魂哭诉,我会告诉它们地府不是你人生的终结,是你下一世全新的开始。


我再也没有放过一个无恶不做的恶人,任它们威逼利诱,污言秽语不绝于耳,我自铁面无私不动如山。


如果遇到年龄过小的鬼魂,我甚至还会给它们买糖吃,哄它们开心,陪它们玩儿。


我去小凉棚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会听那些鬼魂回忆他们一直牵挂不放的心上人,我会陪他们喝上几盅酒,我会给他们一个拥抱。


我再也没有抽过烟。


渐渐的,很多鬼魂都知道了鬼门关忘川崖边的辖区有个叫寻安的鬼差引渡效率奇高,它们都说那个鬼差做事雷厉风行,执法无情。但同时又对很多枉死冤死的孤魂野鬼态度温和,甚至会优先优待。


寻安的名号传到了远离地府的人间,人们传说极恶之人下了地狱会遇到一个叫寻安的鬼差,那个鬼差会把这些恶人扒皮抽筋,打入地狱永不超生。甚至有人说寻安其实是天庭派去镇守地府的佛陀,只要生前广施善缘,死后,寻安就会在地府给予他们优待,让他们安然的投胎转生。


这当然只是众口砾金的以讹传讹,佛说众生皆苦,万相本无,你生而为人所承受的一切苦果都会成为下一世的福报。我却看透这世界之大,人于其中只不过是碎土之于长岑,粒米之于沧海,我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佛,只是一只终于懂得感同身受的鬼。


我的表现不断被口耳相传,终于传到了阎王的耳中。阎王召我前去,说我的罪业已经由功过补齐,问我是要投胎转世重新成人,仰或是在地府继续效力官升一等。我选择了后者。


加官进爵的那天,阎王破例在阎罗大殿设宴,众鬼弹冠相庆,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轮番跟我敬酒。百鬼狂欢的大殿中,我唯独没有看到那个绑着头巾,系着围裙的茶娘。我这才恍然想起,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孟婆喝过酒了。


宴席散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我提着两盅酒踏上了走过无数次的羊肠小道,孟婆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来一样,我到的时候她那平时放着汤具的木桌上已经摆上了两个空的酒碗。


只是今天的孟婆看起来却分外的苍老,银丝如雪,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但是她的眼神依旧清澈明亮,只是看起来比往日冷漠了许多。这个也许才是孟婆真正的模样,我却是第一次见到。


相顾无言,我拍开泥封将酒满上,拿起来就要一饮而尽,孟婆却伸手将我拦了下来。


“这两碗酒,一碗是我的,一碗,是给小七的。”


我感觉四周的空气突然黏稠了起来,尘封的回忆被煮成沸水,对着我当头浇下。


“我从明天起就是镇关鬼将,下次跟你喝酒都不知道是何时,今天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来,喝酒!”


我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语气颤抖,硬是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但我知道这个笑容肯定比哭的还要难看。


“既然将军有这个兴致,老身自然不敢拂了将军面子,只是老身区区一介茶娘,还没这资格跟将军同台对饮,这酒,就不喝了罢。”


孟婆一声冷笑,松开了抓住酒碗的手,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无比,那碗竟是被她硬生生抓出了一个口子。


字字带刺,句句如刀,我不知道孟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隐约察觉出她对我当上了镇关鬼将有很大的不满。


“婆婆,这么多年来,我的为人您应该也看在眼里,我并不是那种负心忘本的趋利小人,您有话就直说吧。”


我有些无奈,今天的孟婆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我也无法再和以前一般跟她随意调笑,说话的口气也不知不觉严肃了起来。但我也总得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孟婆冷冷地盯着我,她的眼神凌厉如刀,仿佛是要确认我在撒谎,我毫不心虚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就这么过了几秒后,她的眼神突然柔和下来,浑身漠然的气息也瞬间消失不见。


她拿起手中的酒认真地倾倒在身旁的泥地里,这个动作好像抽光了她全身的力气,随后她长叹了一口气,重新把目光焦距在我的身上。


“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柒-


很久很久以前,人间有个男孩出生于军戎之家。他从小就过着与普通孩子截然不同的童年。别的孩子有纸鸢,有木马,有欢乐,有家。而他的童年,则被冷冰冰的长枪铁剑,严厉的家规和训练不达标时父亲的加练还有毒打戳的千疮百孔。


男孩的父亲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每天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那些人脸上带着虚伪的奉承,令人厌恶的假笑,只为了求男孩父亲帮他们办事,或者拉他们一把。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男孩都认为人心是肮脏而丑陋的,只不过披上了一层看似华丽不堪的皮,他把自己的内心完全封闭了起来。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他的武艺日益增强,心里却越来越绝望,他无比痛恨这一切,却又不得不去接受。


十五岁这年,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她是男孩父亲战友的女儿,明眸皓齿,唇若涂脂,为人谦和有礼,仪态落落大方,在这污浊不堪的环境中犹如一朵纯洁的青莲。两人一见倾心,很快坠入了爱河。


男孩这才知道原来有的人对他笑,并不是为了巴结他,是因为真心爱着他。他们两人约定等到了十八岁那年,男孩就亲自登门向女孩的父母提亲,他一定要亲眼看着她穿上嫁衣,成为他的新娘。


他们坚信有情人终成眷属,却不料世事无常喜好捉弄人心。在他们十八岁那年,女孩的父亲为了官升一等,允诺了当今圣上的赐婚,将女孩嫁与了皇子。女孩极力违抗反遭父亲责骂毒打并禁足在家。血浓于水的亲情在仕途官运面前如此脆弱且不堪一击。


终于在大婚前夜,绝望的女孩痛哭着给男孩留下了一封绝笔书后,用一裘白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万念俱灰的男孩,在女孩头七那天单枪匹马杀进了皇宫,喋血龙脉,皇室震惊。


一生一念,一念一人,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捌-


“你也应该猜到了。那个女孩就是苏小七。那个男孩就是你。你的前世,叫秦安。”


我颤抖得摇着头,只觉得有根棍子将我的大脑狠狠搅成一团,我的思绪再也无法抑制的被那个灿烂的笑脸占满。


“你的记忆,都在三生石里,我留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交还给你。你若不信,便自己去看罢。”


孟婆说罢轻轻挥了挥手,奈何桥边那块蒙尘的古老石碑渐渐发亮,我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跪在了三生石前。我不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然后,我什么都看到了。我的前世,还有,我到地府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哀鸿遍野,杀戮横行。阎王喜好以年轻鬼魂为炉炼化元丹提升仙力,靡下鬼将徇私枉法无所不用其极。取穷苦者业功来抵自身罪,取财富者亲人祭祀中饱私囊,与罪大恶极者同流合污,对反抗者施以极刑。地狱是善者的地狱,地府是恶人的天庭。神祗顾不了众生,神祗只顾自己。


我和苏小七几乎是同时到了地府,阎王欲将她收入囊中炼为元丹,派鬼差捉拿,却遭到我疯狂抵抗。


阎王因我生前那场杀戮而对我亲睐有加,不怒反喜,于是他骗了苏小七。他告诉苏小七我因杀孽深重要被锁住三魂七魄打入阿鼻地狱,要救我的唯一方式就是她自愿化为元丹以她的业功来抵消我的罪业。


苏小七信了。她甘愿为此成丹,只求阎王放过我。


于是我被带到孟婆那儿喝下了孟婆汤,抹除了全部的记忆,成为了后来那个忘掉了一切的鬼差。


三生石前,一梦百年,梦碎人醒,沧海桑田。


原来她不是不想投胎,而是根本做不到。


原来不是她欠了我,一直都是我欠着她。


原来寻安的意思,是她寻找了我很久。


原来她和我的约定,都是我们曾经想做而来不及完成的事情。


原来她在那一年里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魂牵梦绕近百年的诀别。


撕心裂肺的疼痛在我的四肢百骸中度过了一次麻木的长征,像一条姗姗来迟的毒蛇,疯狂地噬咬着我的心脏。


原来这就是心痛真正的感觉。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苏小七,只剩下一只名为寻安的鬼。


“被炼成元丹,意志越强的鬼魂,能忍受的时间越久,遭受的痛苦也要越多。当年你带她来到奈何桥边,我便什么都看出来了。”


“忍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竟然还能将最后一缕残魂化为人形来与你相见,她心里想必从来没有后悔过,也一定很快乐吧。”


“阎王知道小七会来见你最后一面,但他没算到即使抹除了记忆也无法阻止真心相爱的人走到一起。他讨厌有事情脱离他的掌控之外,所以派遣白无常彻底打散了她的残魂。”


孟婆的声音在我身后缓缓传来,而我却什么都没办法去想了。


我自以为的茫然,悲伤和无助,我自以为得到的希望和救赎,我自以为大起大落后的参悟和坚强,都只是一场戏,可笑的是我竟然真的就这么按照剧本,选择了不投胎,选择了成为镇关鬼将,为这出戏亲自演出了一个完美的谢幕。


真他妈讽刺。


我回过头来,眼前熟悉的景色早已分崩离析。残肢断臂,血流成河,冤魂在空气中哀嚎着消散,无数的恶鬼在毳毛饮血。


这才是真正的地府。这才是我身处的现实。


-终-


那天离开前,我问孟婆为什么要帮我。


我早就说过见过你的祖宗,是你自己不信。孟婆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得很好看,那种笑容我只在苏小七脸上看到过。


我朝她深深磕了一个响头,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推开阎罗殿门时,我突然想起了前世单枪匹马杀入皇宫的那一刻。


寻安大人,突然回来了有什么事吗?一个鬼差看到推开大门的我,一脸疑惑。


我微微一笑,手中长枪翻转,直接刺入他的咽喉。


鲜血飞溅,泼了我一头一脸,我舔了舔溅在唇边的血,眼前是一众还没反应过来的鬼差,远处是惊怒大喝的黑白无常和已经拔剑的四大判官,而阎王正坐在正中央的座椅上一脸冷漠。


七儿,我来找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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