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东北小城,老迟太太又开始忙于张罗着过年。
老迟太太七十好几,身体硬朗,健步如飞。每天清晨五点准时起床,绕着家对街的人工湖健走,七点准时回家手里还会提着几袋子菜。
县城这几十年的发展老迟太太都看在眼里。就好比那人工湖,搁老迟太太年轻那会儿就是个野泡子,现在建设的堪称景区。
老迟太太奶奶外表爷们儿心,风风火火一辈子。没文化,有身份,身份是贫下中农。在那个以无知为荣的年代,老迟太太曾出任妇女主任兼知青办大队长,专治城市下乡小清新。
「要是主席还在,县长我也敢当。」
这是她原话。
老迟太太膝下一儿一女,两个人身体都不太好。打小儿兄妹俩就身形纤瘦,走路自带仙风。
老迟太太的孙女和外孙女,倒是体型圆润,骨头里都渗油,一看就是社会主义在八九十年代取得了十足的进步与发展。
按照以前的说法,老迟太太连带着她老伴儿算是绝了后了。
老迟太太口碑欠佳。她爱财,爱听好话,毫无心计,因此前两样爱好全都写在脸上。每天早上提着菜回来,要是晚辈们或是老伴儿醒了坐在客厅里,她会指着袋子挨个念叨价格。
「看我对你多好。」
这是她潜台词。
絮叨爱财又粗枝大叶,说起话来横冲直撞,难免不被人背后议论。
绯闻老妪老迟太太从不重男轻女,爱她的孙女和外孙女,更爱热闹。每年临近春节,老迟太太想方设法地让儿女回家过年。老迟太太的闺女争气,从农村考出来到市里上班,一干就是十几年。闺女拿青春和学历换来的资历,是老迟太太跟邻里街坊老伙伴儿们炫耀的资本。
闺女的老公,也就是老迟太太的女婿,原生家庭氛围非常糟糕,十分不和睦。所以闺女结婚之后,从不跟老公回公婆家过年。不是闺女不想,是女婿不让。
「回你家,回咱妈家,热热闹闹过年多好。」
所以逢年过节老迟太太分外高兴,从除夕夜的前两个礼拜就开始翻着花样儿的备菜。
她的口号就是,大包大揽过大年。非常复古的slogan。
老迟太太十九岁开始做饭,天赋极高,尤其是蒸白菜排骨馅的包子。排骨要挑选色泽红亮的五花小排,切段,白菜剁的细碎,加入各种辅料,拌匀,包馅,上锅蒸,一气呵成。蒸好的包子大如人掌,状似扇叶,面皮儿暄腾而有弹性,每个气泡孔里都散发着肉香。老迟太太从不备什么菜谱和方子,也不特意去记各味材料的用量,全凭经验和手感,还有那一股要把年过满的劲儿。
闺女从来不吃老迟太太包的包子。
闺女从五岁起就再也不沾肉腥,都怪惯孩子的老迟太太总拿炸了油的猪肥肉给闺女吃。这一下吃顶着了,恶心着了,一恶心就是三十好几年。
除夕夜,老迟太太备了一桌子的菜。一家人聚在一起,二加三加三,八个人,数字多吉利,多圆满。
除了一桌子的菜,老迟太太还备了几百块钱的炮仗。家里就属她最爱放鞭炮,腿脚好,人胆大。窜天猴不行,太没挑战性,要放就放二踢脚和成千上万响的挂鞭。七十几岁的老太太点燃引线后奔跑的姿态,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见过。喜爱俄国文学的老迟太太的外孙女形容那姿态就像驰骋在急风骤雨里的海燕。
「她咋就不长点儿心呢,都那么大岁数了。」
春节是一个一个的过,岁月也是悄悄地走。
老迟太太的闺女,突然生病了。奔走于各大医院相继排查之后得到的结果,从最初误诊为阑尾炎,到最后正式确诊为宫颈癌,晚期。
听到这个消息后,向来眼窝深的老迟太太没忍住,嚎啕一番。
伤心归伤心,年还是要照样过的。闺女患病后的第一个春节,老迟太太照例备了一桌子菜和几百块钱的炮仗。
「好好过年,冲一冲霉运。」
这是她的愿景。
闺女患病后的第二个春节,老迟太太又备了一桌子菜和几百块钱的炮仗。忙活的间隙,老迟太太总能瞥见闺女坠在胯间的尿袋。
她没说什么,继续干活。
闺女患病后的第三个春节,老迟太太不再张罗买菜备年货了,也不督促着儿女回家了,而是带了一票亲戚到闺女家过年。
这是闺女的意思。闺女身子虚的实在是走不动,也预感自己撑不到下一个春节,便叮嘱老迟太太把亲戚们招到家里来热闹,算是陪她。
这是许遗愿呢。
那年春节,午夜的时候,老迟太太端了一盘素馅饺子想嘱咐闺女女婿吃。一开卧室房门,闺女女婿靠坐在床头相依在一起,睡着了。老迟太太没出声,端着盘子又蹑手蹑脚出来了,招呼亲戚吃饭喝酒打麻将,热热闹闹过大年。
闺女果然没坚持住。就在春节过后四月份某天清晨,闺女醒来后发现自己褥下一滩血,像是把生命最后的气血排净了一样,她吓的慌了神,张开嘴想哭,却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
救护车还没到,人已然不行了。
生命停止了,日子还是照转。之后的几个春节,七个人凑在一起,那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大家能忘记伤痛的时光。
七个,数字不是那么圆满,但也没那么晦气。老迟太太照例备了一桌子菜和几百块钱的炮仗,放鞭炮的姿态依旧满分。
再后来,老迟太太的孙女结婚了。孙女婿帅气憨厚,浑身福相,老迟太太甚是满意。小两口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还没等孙女找孙女婿商量回谁家过节,孙女婿就急忙表态,咱就在奶家过年吧,别回咱妈家了。
「我妈做菜,那真是太难吃了。」
这是孙女婿的真心话。
再再后来,女婿续弦娶妻了。在老迟太太家生养多年,女婿现在算老迟太太的三分之二个儿子。结婚后女婿跟新妻子也表了态,年,还是得回老迟太太也就是我妈也就是咱妈家过。妻子温柔体贴,对女婿百依百顺,和老迟太太一见如故,亲如母女。
去年,孙女生了个女儿,小名妞妞,那一年的春节正好是十个人,圆圆满满,是有史以来老迟太太操办过的最热闹的春节。
今年,老迟太太的外孙女出国念书去了,过年的人数本该减少到九个。但喜讯传来,孙女又怀孕了,预产期是阳历四月份。多方渠道证实,这次是个男孩儿。
老迟太太乐的合不拢嘴,家里上一个男孩儿还是五十几年前她生的大儿子。尽管不是她家的种,但是多添一个人就是多添的福分,多添的热闹。
转眼又到春节。就在前两天,老迟太太给我打电话,叮嘱我除夕夜里记得视频。
「你爸和你阿姨都回来过年,真好,我真高兴。」
我知道老迟太太是真高兴,家里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人们都说时代变了,大家富了,年味儿淡了。以前的乐趣是发现新事物,现在的情怀是怀念旧习俗。但是对我而言,只要家在人在,一起过年,那就是年味。
可能是老迟太太这些年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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