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师父家住下的第一晚吃坏了肚子,半夜屎急,轻手轻脚下床找厕所。
师父家挺大,三室两厅,我找了几圈,愣是没厕所。
师父想是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也从卧室出来,我俩都睡眼惺忪,只不过他打着哈欠,我夹着双腿。
“师父,我想拉屎。”师父眼一亮,“这么快?果真天赋异禀。”
我心想,拜师宴吃的火锅,喝的凉水,不快才怪。
只见他往后撤一步,推开自己卧室的门,说了句跟我来,大步带风走了进去。
我哪想那么多,以为是图方便,师父把厕所安在卧室了。
刚进卧室门,一阵阴风袭来,吹的我菊花一紧,眼看屎就要不受控制。
师父头也不回,声音也如风般生冷,“忍着。”我只得点点头,硬是夹住决堤的潮水,一步一步往前蹭。
等我抬头一看,哪来的厕所,这卧室里连窗户也没有一个。红砖墙,水泥地,一盏台灯,一张单人床。我已经逼急了,“师父,我是想拉屎!”
见这屋子根本没厕所,我转身要走。师父转身站定,隔空一挥手,卧室门哐啷一声关上。我一惊,屎再也憋不住了。
“就在这拉。”师父声音威严,不容拒绝。我看见台灯冷光里师父的脸,如猛兽、如鬼神。
我哇一声哭出来,褪下睡裤开始在师父卧室的水泥地上拉屎。屎太稀,崩了我一脚。眼泪太咸,淌了我一脸。
那年我十六,高中没念完就被父亲送到师父这儿学艺,拜师宴我们吃的火锅,我调的蘸料太咸,猛灌了两大瓶凉水。
吃火锅之前,父亲逼我跪在师父面前念了一大段书,“师道大矣哉,今日拜师,又算拜门,又算授业,课艺期间,死走逃亡、天灾人祸、车轧马踏、投河觅井、悬梁自尽、各听天命,与师无涉。”
按师父的话说,不管你乐意不乐意,跪下那一刻起,你就是个铲屎师了。
2
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我在师父家住下的头半年,师父只反反复复跟我讲了一句话:屎可以拉,但不能冲。
我猛点头,附和着:道理太深,徒弟虽不明其意,但记在心里。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连个马桶都没有,我冲个屌啊。
彼时我根本不知道铲屎师和老桶门之间的种种恩怨情仇,自然无法参透这句话的深意。
学艺的头一年,我每次拉屎都在师父的卧室里,第二年夏至之时,蝉鸣声声,星光璀璨,我已经能独自在自己房间望着星空悠然拉屎了。
还记得拜师那夜我头一次在师父卧室里飙泪拉屎,师父站在我面前训话,语声铿锵有力,至今仍余音绕梁。
“你可知道一人一辈子能拉多少屎?”我眼泪鼻涕抹了一脸,话说不出来,只得摇头如拨浪鼓。
“如果一个人一生按八十年算,平均两天一拉屎,每次算一斤,那么到他离世时,一共能拉九千公斤的屎。”
我不明所以,摇摇头,又点点头。屎花溅到鞋上,可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记住,你拉出来的不是屎,是人生。”
此后师父便静默无言,直至我拉完一泡稀屎的时间。
我提上裤子,止住眼泪,只见师父左脚踏前半步,手心向上,微微一扬。地上四溅的屎花竟腾空而起,在我面前凝聚成一团金灿灿的光球。我瞠目结舌,不知该做何表情。
“记住,我们铲屎师铲的不是屎,是人一生的真相。”
师父单掌握拳,另一只手将睡衣下摆一撩,抽出腰间一排空瓶中的一个,大拇指一挑挑开瓶塞,那团金灿灿的屎球在空中如被吸入风眼,化作一股金水,如蛟龙入海。
我早已忘了屋子里充斥的臭味,只能张大了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师父把瓶塞塞紧,扳动了砖墙上的机关,一面墙微微翻转,露出一排排屎瓶,金光灿灿,夺目耀眼,早已盖过了台灯的冷光。
师父推我出门,我突然想起刚才师父的教诲,便问他:“师父,从我的屎里,你看出什么真相?”师父把门阖上,留给我一句话:“你已是铲屎师,等出了徒,自己看吧。”
那一夜我失眠了,闭上眼睛,满世界都是金灿灿的光球。
那光球里有我的影子。
3
师父有个旧手机,两三个月响一回,他从不让我接,每次手机响起之后,师父都会收拾东西出门,短则三五天,长则数月,他才会回来。回来时一定会带回几个新鲜的屎瓶给我研究,渐渐我也能从屎瓶中阅读出更多信息。开始只是这屎的主人曾吃过什么,后来便能从这屎中见得主人的真容,甚至主人拉屎那一刻的想法,包括周围的坏境,都能一一解读。
再后来,学艺五年,阅屎无数,屎中见众生。
回头看这五年师父悉心留存的屎瓶,我发现一件事情。这满满一墙的屎,都是主人在世时拉过的最后一泡。只有两个例外,一是我拜师那夜在卧室拉下的一泡,另一个属于谁我一直不得而知。
那屎瓶的信息我竟解读不了,大约是一个女人,和师父年纪相仿,其他所有的信息都模糊不清。我问过师父,师父眉毛一抬,挤出了几道抬头纹。
“你知道么,铲屎师的寿命比一般人要短。因为我们铲屎时是在浓缩别人一生的精华。”我点点头,知道师父爱讲道理的老毛病又犯了。
“铲屎的铲字,其实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层是铲本身,把新鲜的屎铲到一块儿,是字面上的意思。第二层意思说的是解,解析,我们把屎收集之后便要整理,要分析,解读屎中残留的信息素,才能做到铲屎见人生。”我又点点头,彼时年少心急,只想快些听师父说出无法解析的缘由。
“可是徒弟,在这茫茫世间,只有一样东西你别想着去解析,任谁也解析不了。”
说到这儿师父便静了,整个人瘫在沙发里,像又老了几岁。他伸出两指,跟我要一根烟,啪嗒啪嗒抽了起来。跟师父学艺五年有余,他从不抽烟,因为他说烟会影响嗅觉和味觉,而这两点,对一个铲屎师来说,是生命。
烟雾缭绕,我看着师父叼着的烟头明明灭灭,想着也许对他来说,即便阅屎无数,唯有那一瓶才是生命。一周之后,我见到了那瓶屎的主人,也见到了师父铲屎生命的终结。
4
这天早上师父的旧电话又响了,我在卧室还没起,师父在客厅压低声音讲了几句。我穿好衣服,等师父打完电话再出来。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已经开了电视,早间新闻,一起十五年前的绑架案告破。师父撇了撇嘴,冲我说:“如果当年允我去现场铲次屎,未必用的上这么久。”我倒了杯水,坐到师父身边,想着要不要问问他那些神秘的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
“徒弟,你来多久了?”师父百无聊赖地换台,眼睛没在看我。“师父,五年三个月零两天。”“好。”师父便不再说话,他拿起茶几上的老黄历,用红笔在一个日子上画了个圈。
“这次你跟我一起去铲屎。让你见见铲屎师的本职。”我眼睛一亮,却不敢抬头看师父,只猛点头如捣蒜。直到师父回房间,我才拿起黄历瞅一眼。画圈那天就是后天,阴历九月廿三,霜降,忌安葬,宜畋猎。
5
师父问过我:“你知道人类最古老的职业是啥么?”我上课不听讲,天天看古龙,自然便脱口而出:“杀手和妓女。”“错了。”师傅说,“是铲屎师,自从人类拉屎那天开始,铲屎师就存在了。”
铲屎师始于何时已不可考,但自从第一个铲屎师发现屎中有人生、屎中有天地之时,铲屎师这个名字就无法再从历史里抹去了。和那些服务于统治者的神棍不同,铲屎师从来不祈福、不预言,铲屎师看的是过去,追求的是真相,叩问的是芸芸众生。
谋生财之道,问富商,求心安,拜和尚,知未来,找神棍,可自古以来,想解决问题,只能找一种人,铲屎师。
阴历九月廿三,我跟师父一起坐上了来接我们的车,司机黑西服戴墨镜,不说话,师父也不说话。我从倒车镜里看到后面还跟了几辆车,阵势大得吓人。师父默默拍拍我的肩,我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
昨天夜里,师父第一次给我讲了铲屎师工作的另一面,现代叫破案,古代叫除灵。屎中有人一生浓缩的精华,屎中也有恶灵。
这是我作为铲屎师第一次工作,临出门之前,师傅腰间挂了八个屎瓶,我腰间空空,什么都没带。我们俩上了车,师傅犹豫了很久,又催我回去拎了个包,里面装满了屎瓶。
铲屎现场是一栋郊区的别墅,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另一支完全相同的车队到了现场。 别墅的大铁门上缠了数道手腕粗的铁链,八把大铁锁挂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中间挂了一卷粉红色的卫生纸,纸上有几道我认不出的符咒。
我和师父在黑衣人簇拥下走到门前,我观察着那几辆先到的黑车,师父目不斜视,伸手想去拿别墅大门上那卷卫生纸,可手在半空僵了半天,又缩回来了。那卷卫生纸被瘴气缠绕,师父的手只靠近那么一点儿,指头上就已出现了明显的灼痕。
这时另几辆黑车的车门一起打开,一个挂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下了车,围裙和手上都是白面。她身后跟了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姑娘,一身黑西服,裁剪得体,身材迷人,戴一副黑色墨镜,头发盘起来像黑客帝国里的崔蒂尼。
师父依然注视着别墅大院,跟我一挥手,“徒弟,跟老桶门的前辈问好。”我恍然大悟,刚想转身作揖,那老妇人已走到我面前,她拍了拍手上和围裙上的面粉,扑喇扑喇地呛得我直咳嗽。
老妇人站到师父身边,呛声道:“如果我知道组织还请了你们铲屎师,今天绝对不来凑这个局子。”师父撇撇嘴不说话,顺手掏出一包烟,拆开封吧嗒吧嗒抽了起来。我不禁皱起了眉头,铲屎现场绝不该抽烟。
带头的黑衣人见气氛不好,忙上来打圆场,巴拉巴拉说了半天,都是关于这间凶宅,我看着老妇人带来的崔蒂尼愣了神,全没把黑衣人的话听进去。崔蒂尼瞪我一眼,分开黑衣人走到两位师父面前。单手伸出翻一个花,虚空中立时冲出数条锈迹斑斑的排水管道,这些管道化作划破长空的利箭,直钉上那卷诡异的粉色卫生纸。只听一声闷响,卫生纸于半空炸裂,粉红色的纸屑像四月桃花,十里泛红,落如雨下。
崔蒂尼又一伸手,八把大锁登时粉碎,她一脚蹬开别墅的大铁门,回头跟我们说了一句:“墨迹啥,快完事得了,我师父饺子包一半就让你们拽来了。”
6
师父告诫过我,对人世间一切都要抱有敬畏之心,尤其是对屎的归处。
屎是浓缩了人一生经历与性格的载体,而马桶则是这一切的归处。
师父称马桶为归处,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尊称,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因为铲屎师不能提到马桶两个字。马桶不属于铲屎师,马桶属于老桶门,铲屎师的死敌,也是铲屎师日益衰落的根源。
汉朝宫廷用玉制成“虎子”,专门有太监抱着,皇上随时想拉随时“虎子”奉上,这“虎子”便是最早的马桶,可虽然中国历史悠久,老桶门却不是源于中国。1596年,英国贵族约翰.哈灵顿发明了第一个可以冲水的马桶,同年,一个负责下水管道排污的英国水管工在处理一次马桶堵塞事故时,从冲水马桶中发现了屎中灵的存在。据后人考据,之后的十五年间,这个水管工人走遍了英国数十座城市的地下排污管道,探访了英国几个重要的大型化粪池,最终走上了一条和东方古老铲屎师完全不同的道路。
铲屎师重视个人体验,会将每份屎分装,探索每个人不同的人生,而老桶门则是通过化粪池中聚集的大量屎中灵,来集合无数残留的意识。
虽然结果相同,可走的路却截然不同。而因为抽水马桶的普及,铲屎师已经很难收集到第一手的新鲜屎了,可老桶门却因为各个化粪池规模的愈加庞大,势力也越来越强。糅合无数人的意志,以排污管道和马桶作为武器,铲除作恶的屎中灵,便是老桶门的准则。
后来这位水管工在英国最大化粪池的上方建了一座庄园,隐姓埋名,周围的人们都尊称他为威廉伯爵,用中国人的话说,威廉伯爵便是老桶门的祖师爷。
我们四人前后脚进了这座凶宅,刚才黑衣人介绍时我分了神,但大概听明白,这座宅子的主人是某个高官,已经疯了。据说他疯了之后组织上彻查了这座凶宅,在他亲属都不知道的密室里发现了一屋子现金,验数时烧坏了十二台点钞机。
虽然已经破败,屋子里值钱的东西也已经全部收走,可一踏进宅子大门,我便意识到眼前的房子我一辈子也住不起。
崔蒂尼走在最前,老妇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师父进门便停住,烟头扔在地上,拿脚碾灭。我看见地毯上一滩血迹,准确地说,是一滩人形的血迹。血液已经渗到了地毯里,我看了一阵恶心,师父却像是习惯了眼前的状况,背负双手端详一阵。
绕过这滩血迹,前面便是走廊,跟着师父一步一步走进去,我只觉浑身发冷,汗毛直竖。走廊里一股血腥味,白墙颜色已旧,上面赫然印着几摊人形的血迹,未凝固的血液顺着墙面淌下来,划出一道道泪痕般的血线。
鲜血人形一共五个,张牙舞爪地分布在走廊墙壁两侧,我和师父二人走过去时,我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血迹像是动了。
“尸舞。”师父淡淡地说,没多解释。
整栋别墅里一共七七四十九个鲜血人形,印在不同房间的墙壁上,姿势各异,都是手舞足蹈,只有一个,双手下垂,双脚并拢,头微侧,像是在好奇地观察着我们。
走过那里时,我没敢回头。
然后师父又楼上楼下走了几圈,我硬着头皮跟在身后,三层小楼,一共四个卫生间。学艺五年,即使师父不说话,这格局我也能看得懂。
四间卫生间阴阳相依、各分天地,主厕在一楼西南方位,整栋房子的屎眼也在那里。正是那滩歪头血迹的正下方。师父在主厕外跺了几步,最后站定在门外,单手背在背后,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一个屎瓶,挑开瓶塞,发酵后金灿灿的屎从瓶中涌出,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直流进两步开外的马桶里。
“敬屎。”师父说。
7
许多年之后我问过崔蒂尼,你那时是真要杀了我么?一般这种时候,崔蒂尼都会凑过来吻我,透过她常年不摘的墨镜,我能看见她眼神闪烁。事实上我很清楚,她那时杀了我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次凶宅中的恶灵被称为油灵,因为凶宅的主人刮尽民脂民膏,排泄时无法分解,由民怨产生的废油结合贪官本身的凶残性格,幻化而成屎中油灵,而我们在凶宅内看见的七七四十九个鲜血人形,其实全是怨愤凝结成的血油。
“敬屎。”师父不看马桶,默默敬完一瓶屎,没冲水。我则是观察着卫生间里的一切,等待师傅的指令。师父收起屎瓶,一步退出门外,我点点头,掏出一个空屎瓶,微一运气,屎瓶悬于半空。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铲屎,整个过程意外地顺利,一个金灿灿的光球从卫生间各处凝聚于我面前。
因为冲水马桶的存在,铲屎师已经很难获得第一手的新鲜屎了,我们只能从卫生间各个难以察觉的角落收集屎星。
我一挥手,光球流入屎瓶之中,屎主人所有的过往也像幻灯片一样在我的脑海中闪回。
悲伤,憎恨,以及无底的黑暗。
我整个人没入黑暗之中,没有光,没有出口。我大喊师父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周遭开始出现低沉的喑哑,声音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站在黑暗中,像是经历了屎主人的整个人生。
我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黑暗褪去,金光浮现,脚下的地面变的起伏柔软,我低头一看,全是裸体的女人。她们的肉体纠缠在一起,随着我一步步往前走,有女人坐起身,我定睛一看,每个裸女肩上顶的竟都是猪头。猪头开始呕吐,吐出的全是粉红的钞票。
我被钞票晃花了眼,一脚踩空,没了知觉。
等我再醒来时,房顶已被掀去了大半,我艰难转动视线,只觉浑身酸痛,头疼欲裂。
师傅就蹲在我身前,紧张地注视着我,他左手搭在我手腕上,听我脉搏,右手拄地,支撑着苍老的身体,我看见鲜血从他右手袖管里汩汩淌下。
崔蒂尼站在不远处的身后,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肩,一抽一抽地在恐惧的颤抖。她的师傅桶姨满脸血污,手搭在崔蒂尼肩上,喘着粗气。
我问师父怎么了,师父摇摇头,说我是遭到了屎中灵的精神攻击,刚刚的我被七七四十九滩血油包裹,狂性大发,合了两位师父之力,才将血油驱散。我心感愧疚,忙想起身,却惊觉腰间吃疼,低头一看,发现是两根锈水管穿透肋骨,将我钉在了墙上。
师父向桶姨点点头,桶姨一挥手,收了插在我身体里的排水管。我没感觉到疼,只感觉血像泉水一样往外涌。师父从包里拿出一个屎瓶,就地敲碎,翻手一抹,我的伤口便止了血。
后来我知道,这几根排水管是我被油灵附身时,崔蒂尼插上的。
师父把我扶起来,崔蒂尼还是不看我,我刚想耍个帅,却发现整栋房子都在颤动。那些刚才被师父打散的血油像重获生命一般,汇聚成一条油亮的红线,从龟裂的墙缝中钻了出去。
桶姨一步赶到窗前,朝下一看,暗骂不好。
只见血油直奔宅外的黑衣人而去,靠前的几个人都来不及掏枪,便被血油缠身,筋脉尽爆。车中的黑衣人也不能幸免,汇聚起来的血油化作巨手,将几辆车直接握成齑粉。
黑衣人的鲜血顺着扭曲的车体淌下来,直汇入血油之中。肆虐的血油又化作了狰狞的人形模样,和刚才侵蚀我身体不同,获得数十个新鲜肉体的油灵将尸体和汽车揉碎重组,以尸为肉,以车组骨,以油做筋,只一眨眼,一个两层楼高的巨型恶灵便成型了。
油灵看见了还在宅子里的我们,像一只饥饿的野兽朝我们咆哮。飞溅出来的油星将残垣断壁打的稀碎。师傅扶着我,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这不是普通的油灵,这是三十年前从我手里逃走的破坏神.油屠天。”
8
屎中灵一般为地缚灵,只有油屠天与众不同,他无根。
无根之灵无法被净化,只能被摧毁。三十年前,师父第一次除灵便遇上油屠天,那时的他还是个新手铲屎师,而桶姨那时还是他的师妹。
我想许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比如师父,他像奔向象冢的濒死大象一般准确预知了自己的末路,而老桶门的掌门桶姨,也好像回应他一般,放下包了一半的饺子匆匆赶来,才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
三十年前,便是这油屠天,把师父和桶姨的人生分隔成了两岸。
油屠天疯狂地扑向我们之时,最先行动的是桶姨,她瘦小的身躯蕴含着无限的爆发力,像弹簧一般跃向半空。我甚至看不清她单手结印的速度,无数条排水管便已自虚空中射出,齐射向桶姨脚下。
桶姨也不回头,一步一步踏着从身后飞来的排水管走上高处,如履平地。呼吸之间,桶姨已经走到了两层楼高的油屠天面前,油屠天浑身四溅的油星飞到桶姨身边便燃烧起来,竟近不了身。
桶姨深吸一口气,单手轻轻朝油屠天一点,轻声说道:“桶术,万年牢。”
一时间天色晦暗,黑云压境,油屠天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几乎大过凶宅的马桶便自黑云之中急速坠下,直把油屠天倒扣进去。
“桶术,铁桶处女之刑。”桶姨大喝一声,手心猛地翻转,头顶黑云中密密麻麻地涌现数万只锈迹斑斑的排水管,排水管如雨落下,直插进那困着油屠天的巨型马桶之中。
我被冲击波震出好远,崔蒂尼在背后托住了我,而师父,就站在桶姨身后,我看着他的背影,像孤独的远山一样寂寥。
召唤而来的巨大马桶监牢已成残骸,冲击波掀起的烟尘滚滚而下,被困住的油屠天不再有动静,一切来的如此之快,让人无法接受喧嚣过后的异样平静。
桶姨转过身,不再看那巨大的马桶残骸,从排水管阶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步伐缓慢。崔蒂尼忙上去迎。我注意到桶姨的手在不停颤抖。桶姨和师父擦肩而过,我听到师父轻轻唤了一声:“桶。”桶姨皱了皱眉,步子不停。
视线交错的一瞬间,两人却像相隔万年。
桶姨推开崔蒂尼的手,对她说:“去收了我的桶术,冲掉油屠天。”崔蒂尼点点头,刚要迈出大宅的废墟,便被一股热浪顶了回来,那是油星掀起的热浪,星星点点嵌进皮肤里,她来不及闪躲,浑身吃疼却硬是没哼一声。
桶姨还没反应过来,浑身伤痕的油屠天已冲破马桶铸就的监牢,如城墙般压了过来。桶姨立时两手启出,一手挥出无数锈水管万箭齐发,和飞来的油星在空中碰撞叮当作响。另一手手腕画圆,数排马桶盖挡在崔蒂尼和我面前,阻挡漏网的油星。师父也从背包里甩出两个屎瓶,屎化为剑,单脚踏地,一飞冲天。
满身伤口让油屠天狂暴异常,师父还没飞到油屠天面前,便被屎油化作的巨手一掌拍在地上,生生撞出一个大坑。
桶姨见师父情势危急,刚想冲出去,谁料油屠天一脚揣碎了大宅仅剩的墙壁,飞起的一片砖块像炮弹一样击中了桶姨的后腰。 桶姨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身。我和崔蒂尼望着步步紧逼的油屠天,毫无还手之力。
许多年后有人问我,那次和油屠天的世纪大战,你想过会失败么?我笑笑,告诉他,我会恐惧,我会绝望,我甚至会主动放弃挣扎的权利,可即使身陷十八层地狱,只要能听见那如风铃般清脆的响声,我的双脚便能迈向未来。
只听一声风铃般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喧嚣停止,世界安静了。
师父在坑中艰难地爬起身,敲碎一个屎瓶,虽然他的右手已经抬不起来,可左手单手就筑起一面屎墙,将我们和战场隔开,把自己和油屠天困在了外面。“这次轮到我来保护你了。”师父对桶姨说。
9
三十年前,师父和桶姨第一次遇到油屠天时,两人还是铲屎师兄妹。师父年少气盛,对上了破坏神油屠天。可是凭师兄妹二人之力,根本无法和油屠天抗衡。生命危急之际,老桶门当时的掌门循声而来,三人合力打退了油屠天,老桶门的掌门却为了救桶姨而死,死前他只求桶姨一件事:为了不让老桶门失传,桶姨继承老桶门,与铲屎师老死不相往来。至此之后三十年,师父和桶姨再无私交。
师父筑起的屎墙被油屠天两拳摧毁,油屠天不理已经重伤的师父,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可他只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我看见在他庞大的身躯后面,耀眼的金光直冲天际。
师父的脚边是我带来的装满屎瓶的袋子,现在那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所有的屎瓶都被敲碎,我看见师傅把屎瓶中的屎悉数倒灌在头上,屎流了一身,金光灿灿。
“禁术,屎铸金身。”桶姨颤巍巍地挣扎,自言自语道,“你不能这样!”
师父在金光中微微一笑,他的眼里只有桶姨,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可是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你不能这样!”桶姨已经从撕心裂肺地大喊变成了哀求,可那漫天金光却有增无减。
铲屎师每次施术只能用一个屎瓶,因为铲屎师铲出的屎保留了原主人生前的人格与信息素,同时使用一份以上会导致铲屎师本人的人格混乱和精神崩溃。这也就是屎铸金身为何成为禁术,这个术将无数不同主人的屎瓶融合在一起,化作铲屎师的狂战士之铠,在施术期间,铲屎师被屎包裹,屎化作骨骼,让铲屎师发挥出超人的力量,并且感受不到疼痛,可是在战斗结束之后,铲屎师会受到人类根本无法忍受的反噬。在铲屎师漫漫上千年的历史中,此术的所有施术者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在师父使用了屎铸金身之后,我几乎可以确定他房中那瓶我无法解读的屎瓶就是来自桶姨,他爱她,所以他永生永世也解读不了那一瓶屎。
后来无数媒体报道了那天城外不知名的奇异现象,一道金光冲天而起,随后变成七彩霞光贯穿天际,最终这道霞光炸裂在数万英尺的高空,半个城市飘了一天一夜的油星。没有人知道那道霞光从何而来,只有我们几个心中明了,那是师父最后的绝唱。
桶姨后来告诉我,金身铸成之后,师父便不再有意识,而在失去人格之前,他最后对桶姨说的话是:“你的屎,我留一辈子。”
10
没过多久我便开始接替了师父的工作,依旧是那部旧电话,响起的时候便是我工作的时候。那天市中心的广场塌陷,引出了深埋地下数百年的屎中恶灵,我赶到现场时,惊讶地发现已经有老桶门的人先到了,是崔蒂尼。
凶宅事件之后我没再见过崔蒂尼,倒是见过桶姨几次。
第一次到桶姨家的时候还有些拘谨,反倒是她,笑呵呵地叫我进去,围裙和手上都是白面。她看出我是忌惮铲屎师和老桶门之间的恩怨,开解我道,她已经退位了,掌门传给了崔蒂尼。
其实我是去看师父的。
与油屠天的大战过后,我们在护城河中找到了顺流而下的师父,他已经完全没了意识,身上筋脉尽断,骨头也没有一块是完好的。桶姨主动担负起了照顾他的责任,两人都不再是各门派的掌门,只是错过了青春的老人。
师父已经能坐在轮椅上自己吃饺子,看到我进来也不说话,只是咋把咋把嘴,口水便顺下巴淌下。桶姨连忙去擦,笑话师父像个孩子。告诉我师父现在不会说话,也认不出人,只是知道吃饭,睡觉,上厕所。
吃过饺子之后我便告辞,快要出门时听到师父咿呀呀地叫唤,他看着我,手指头艰难地指着我,说:“屎……屎可以……拉,但不……但不能……冲。”
那天我关门离开后,听到了桶姨苍老而又放肆的哭声,我想这次一定是因为喜悦。
市中心广场的平民都已疏散,只剩凶恶的屎中灵,我,还有崔蒂尼。
这个屎中灵狂暴至极,自断双臂,断臂化作无数乌鸦,朝我俩直冲过来。
我轻轻挑开一个屎瓶,在崔蒂尼面前筑起一面屎墙。
我问她:“过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崔蒂尼送了我一个白眼,手作劈砍状,虚空中便射出无数锈水管,劈开了我保护她的屎墙,直奔屎中灵而去。
“活下来,我就告诉你。”她话音未落,人已箭般射出。
那天,我决定把一个女人的屎瓶保留一辈子,但我需要先问出她的名字,趁阳光不燥,微风还正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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