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天生一张阴阳脸,半怒半喜。
左脸慈眉微笑如弥勒转世,右脸面目狰狞似鬼怪临凡。
听我爹说,我出生的时候,曾天降异象。
老天爷像拿了把斧子,把天空从中间一劈两半,一半大雪纷飞,另一半艳阳高照。
而我,就降生在这冰与火的分界线上。
我娘,那个生我的女人,在把我抱在怀里的刹那,竟被吓得魂飞魄散,没过多日便心力交瘁而死。
村里所有的乡亲,在得知我有一张怪脸后,一致将我视为妖胎。
我几乎是听着他们的闲言碎语,忍受着所有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而艰难的长大成人。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痛恨自己的这张怪脸,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镜子前,用狰狞愤怒的右脸,极尽污言秽语大骂我的慈眉左脸。
可当我再换过左脸朝向镜子,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愤怒,心中竟然满是喜悦。
十八岁这年,下了一场大雪。
我爹坐在屋里,脚边是燃烧旺盛的火炉。
他重重咳嗽了两声,说:“我快不行了,你走吧。”
我愣了愣,反问:“我该去哪儿?”
“你愿意去哪就去哪,反正不是我的种。”
“不是你的种,那是谁的?!”我瞪大了双眼,心中满是震惊。
他眯起黯淡的眸子,看向屋外的大雪纷飞,微笑着说。
“你是老天爷的种。”
2、
山岗上寒风呜咽,似哪家的孩童哭不停休。
我亲手埋葬了父亲,也彻底失去了在村子里唯一的庇佑。
乡亲们终于能肆无忌惮的将我赶出村落,我默默背起行囊,在走出村子的同时回头望去。
住了整整十八年的木屋,已经化作一片火海。
我的右脸在愤怒抽搐,左脸却依旧保持喜悦。
我咬牙切齿的失声痛哭,又忍不住放声大笑。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我的脸上不停扭曲变幻。
我跌跌撞撞的跑进山林,终于因为体力透支,而摔倒在溪边。
远处依稀传来了节奏明快的马蹄声,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却听见有两个女子的声音,逐渐朝我靠近。
银铃悦耳,脆脆如蝉鸣。
“凝香,你快看,那里躺着个人,他好像受伤了!”
“大半夜的,别管他,指不定是醉汉。”
“不行不行,佛祖不是教导我们要慈悲为怀吗?”
“那你去救他吧,我先回去了。”
许久,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厢房里。
但我的右脸,却被一张面纱蒙住。
屋内还站着一个窈窕女子,背对着我,手捧一本佛经,口中念念有词。
“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既得菩提。若具怒相,嗔相,修罗相,则往生不入六道。怎么连佛经都解释不了,如果一个人共有众生相和修罗相,又该如何?”
她懊恼的放下佛经,转过身来,惊喜的说。
“你醒啦?”
我将脸撇向一边,低声问:“你不害怕我吗?”
“我为何要怕你?”
“我长的这么奇怪,是个人,总会怕的。”
“那你的意思。”她指着自己的琼鼻,语带不悦,“是说我不是人咯?”
我撇撇嘴没有回答,她见我不说话,便去旁边的木盆里沾湿了手绢,动作轻柔的为我擦去脸上汗渍。
我愣了一愣,僵直了身子等她擦完,疑惑着问:“我这是在哪儿?”
“建安城,卢府。”
3、
对于这两个地方我无比陌生,十八年来我几乎从未踏出过村子一步。
每日要做的,便是随父亲上山砍柴,耕种农田,也几乎不与村里人交谈来往。
由此我话少寡言,从不轻易透露心思,时常分不清自己的心性。
独处多了,难免会多愁善感,想来,我也许是个复杂而又敏感的人。
更可笑的是,我的亲生父亲虽然不认同我是妖胎,但仍执意的认为,我这只是某种异于常人的脸疾。
所以我小的时候,父亲会请来一些江湖郎中,试图医治好我的病症。
可当他们见到我骇人的阴阳脸时,都会表露出一模一样的惧怕。
好像我一瞥一笑间,就能夺人性命似的。
真是可笑至极。
我念叨着建安城这三个字,皱起眉头说:“那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窈窕女子把事情经过简单叙述后,我点点头,强撑着虚弱坐起身。
她急忙扶住我,语气关切的说:“你要去哪儿?”
我伸手摸向狰狞右脸,只用左脸朝向她说:“我不知道要去哪儿,家也没了。”
话说完,我又想到家屋被烧,心中忽然生出不可抑制的强烈怨气。
这股怨气极重,使我的神志逐渐恍惚,如同被某种醒悟的邪念所控制。
随后,我无意识的用左手紧捂慈眉左脸,将狰狞右脸贴近她的面部。
“啊!!!”
一声刺破长空的惊悚尖叫,直震得屋外麻雀纷纷飞逃。
她面带恐惧的跌坐在地,双手死死抱住颤抖的肩膀,似乎见到了这世上最恐怖的怪物。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我的意识完全紊乱,随即站起身,走向面前的娇柔女子。
“你不要过来!啊!!来人呐!!”
她瞪大了双眼,歇斯底里的惊声尖叫。
任其哭的梨花带雨,我却仍旧无动于衷。
而我的左手就像牢牢粘在脸上一样,纹丝不动。
左脸仍旧保持微笑,狰狞右脸的嘴角却缓缓勾起,邪笑着说:“你不是说不怕我吗?”
她不回答,只是紧咬发白的嘴唇,泪如泉涌。
我俯下身,半张脸冷笑着,将狰狞右脸贴近她的面部。
只是一瞬,她苍白的脸庞便由鼻琼开始荡漾,肌肤像一汪水,掀起阵阵涟漪。
而后,尽数化作金黄细流,被我的右脸迅速吸收。
我抬起头,闭上双眼,右脸抽搐不停,似有万千血管在缓缓蠕动。
面部满足舒泰,让我忍不住的轻哼出声,左手随之松脱。
心中邪念,由此尽消。
等我再睁眼,赫然发现那女子竟一动不动的躺倒在地。
而更加诡异的是,她的面部平整光滑,有如一张黄纸,再无五官可言。
紧接着我的右边头皮一胀,一麻,再一痒。
我抬手摸去,一缕柔顺长发忽然垂在手臂上,我惊讶的瞪大双眼,跌跌撞撞的站起身。
透过厢房中的一面铜镜,我看清了此刻自己的模样。
4、
岂止妖艳。
左边脸,慈眉善目,笑若弥勒,是我本来样貌。
右边脸,则肌肤胜雪,长发披肩,不再狰狞可怖,却与那娇俏女子别无二致。
我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人似妖,似男似女,心中满是震惊,又无端生出些许兴奋。
于是,我伸出手轻轻摩挲右脸,触感光滑细腻,比之十八年来任何一次,都要让我欣喜万分,控制不住的狂放大笑。
笑声细若银铃,又混杂豪迈粗犷,难辨雌雄。
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不由自主的在原地转起圈来,像个婀娜女子般闲庭信步,手舞足蹈。
“啊!”
一声尖锐刺耳的尖叫,却在此时打破了我的孤芳自赏。
听声音,是那晚执意要救我的女子。
我转头望去,一身绫罗绸缎立在门口,娇躯羸弱,五官精致却面色憔悴,似身患顽疾多年。
“凝香!凝香!”
她望着地上的女子痛哭出声,哀嚎不止。
我嗫喏着嘴角,试图解释什么,却又发现无话可说。
“你到底做了什么?!”她冲上来,顺手拎起桌上的瓷瓶,狠狠砸向我的脑袋,我向后撤步堪堪躲过,一把抱住了她。
她在我怀中剧烈挣扎,用力捶打我的胸口,瓷瓶也早已脱手而飞,碎成一地凌乱青玉。
我竭力稳住她,听着她愈发悲愤的哭喊声,我又忽然心如石坠。
就在这时,一声暴喝接然响起,门口出现了一个体态胖硕的中年男人,貂裘大衣,一身显贵装扮。
他怒睁了一双铜铃大眼,指着我说:“来啊!把这厮给我拿下!”
身后立即冲出数名家丁,面向我,蜂拥而上。
我顺势搂紧怀中女子,用右手捂住妖艳右脸,将慈眉左脸朝向所有人。
厢房内骤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数名家丁神情错愕,突然止步在我身前,僵化一般。
中年男人脸上的愤怒转而变为羞愧,讪笑着说:“小伙子,都是误会,误会啊!”
我怀中的女子也安静下来,她抬起头,泪眼婆娑的与我对视。
“你饿不饿?”她笑了,双眸清澈宛如柔水,“我去给你做饭。”
我顿感深深错愕,难免有些惶惶不安。
面前的古怪景象,已经不足以用诡异来形容。
前一刻还要将我碎尸万段的中年家主,此刻却像个和蔼的长辈一样,不去管自家闺女的死活,而是对我这个罪魁祸首笑脸相加,简直是荒诞至极。
我深深的预感到,生而阴阳脸,除了给我带来整整十八年的痛苦厄运,似乎又从今日起,开始对我返还馈赠。
在我陷入沉思的同时,中年男人朝我怀中女子招招手,说:“文姝,去给客人备好饭菜。”
我愣了一愣,这才知道她的名字。
文姝。
莫非是想当凡间的菩萨,普度众生?
5、
随后一行人带领我来到正房,大摆筵席,在家主的殷勤招呼下,我与他面对面落座。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露出我的妖艳右脸。
因为我害怕,我害怕这种被奉为座上宾的快感,会在我放下右手遮掩的一刹那,烟消云散,再次被打回原形。
确切来说,我怀揣着作恶般的兴奋,心中又夹杂一丝忐忑。
等菜上齐,三杯酒下肚,我便开始有些晕恍,文姝一直坐在我的身旁给我夹菜,脸上始终保持欣喜的笑容。
听闻中年家主介绍,我才得知,他竟然是建安城首屈一指的商贾巨擘,大名卢庭生。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即是陈酿佳酿,入口绵柔,口齿留香,我虽然不胜酒力,但还是强撑着自己不松右手,从头到尾以慈眉左脸示人。
而且,我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都是卢庭生在介绍自己,夸赞他的偌大家业。
因为我不敢开口,我怕只要一出声,那雌雄难辨的阴阳嗓音,就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大麻烦。
直到,卢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听身旁的文姝说,他叫王敛,是卢庭生的外甥,而他还有另一个称谓。
“敛爷,您来啦!”家丁迎他进屋,神色恭敬,“今天府里来了一位贵客,老爷和小姐都在候着呢。”
我在房内听的清楚,贵客当然是我。
而那位敛爷,方一谋面便令我心生震惊。
他生的极为英俊,皮肤白净与女子也不遑多让,身躯修长挺拔,气宇不凡。
然而,他却是个盲人。
双眼浑浊发灰,竟毫无神采可言。
家丁领着他来到桌边,卢庭生放下酒杯,笑问:“敛儿来了?”
王敛微微躬身说:“见过舅舅。”
他顿了一顿,接着反问:“听管家说府中来了一位贵客,不知?”
我听见这句话,略微有些慌张,似乎这个王敛,并不被我的慈眉左脸所蛊惑。
卢庭生好像才记起,我从未与他们说起过名字,不免有些尴尬,于是他问我:“对了,还不知贵客尊姓大名?”
我摇摇头,指了一下嗓子。
王敛扶着桌边似在看我,又似在看着空气,啧啧称奇道:“虽然看不见,但我怎么觉得,这屋里气氛甚是古怪呢?”
文姝冷不丁的清咳两声,兴许是顽疾发作,亦或是提点王敛太过冒失。
王敛却让家丁斟满酒,恭声说:“若贵客当真说话不方便,那就由我这个小辈来敬您一杯,也算是借舅舅的地主之谊,以表尊敬,不知贵客意下如何?”
我看着卢庭生关切的眼神,又转头看了一眼目露欣慰的文姝,只好用左手举起酒杯,随王敛共同一饮而尽。
可等这杯酒入了肝胃,我却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恍惚晕眩,整个人从头到脚愈发的昏昏沉沉。
一股不可抑制的困倦,转瞬间席卷脑海,令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下一刻。
我颓然无力的松开右手,重重趴在了桌子上。
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惊恐声,顷刻间此起彼伏。
我听见有人在笑,又有人在哭。
最终,我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看向身前的王敛。
他英俊不凡的面容,还有他那双无神的灰暗眸子。
与正堂内发生的一切怪诞景象,被定格成一副无比诡异的画面。
我就此双眼合实,沉沉晕了过去。
6、
不知过了多久。
我缓缓睁开眼,望向四周,忍不住的大惊失色。
此刻我正跪在一座阴冷森寒的石窟内,手脚被麻绳死死束缚,反绑在一根冰冷的铁柱上。
透过几缕明晃晃的光线,我看到蜿蜒石壁上密密麻麻悬挂着的,赫然是一张张被剥下来的完整人脸!
所有薄如蝉翼的脸皮,在朦胧光线的照耀下,皆散发出死气森森的蜡黄光泽。
我被吓得头皮发麻,不禁惊叫出声。
雌雄难辨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石窟内,异常刺耳又无比悚然。
“你醒了。”
熟悉的问询之声从不远处传来,紧随其后的,还有轻款踩踏的脚步声。
我喘着重重的粗气,几缕凌乱长发遮住我的妖艳右脸。
与此同时,蚀骨的寒意与脚步声一起,愈发逼近,让我不由自主的遍体生寒。
王敛,那个本是双目失明的英俊男人,此刻竟然目带涟漪神采,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换了件鲜红似血的长袍,挽了一个阴柔的发髻。
虽然依旧还是那么英俊,却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妖惑之气。
他佯装俏皮的歪着脑袋,面带微笑的看着我,像个欲语还休的娇羞女子,一颦一笑间,满是浓到化不开的媚意。
“生而阴阳脸,真是前所未见,不过你命不太好,在卢府混吃混喝,没想到让我遇见。呵,真乃天意。”他的语气极为轻柔,似女子之间嬉笑调侃。
我怔了一怔,惊疑着发问:“你到底是谁?!”
“啧啧啧啧。”他摇头浅笑,手指撩起我垂落眉边的一缕发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你就知道了。”
我分不清他究竟是男是女,是人是妖,只是那眉宇间充斥着的妖媚,竟然让我生出一种自己看自己的深深错愕。
难道,我在旁人眼中,也是这般无法理解么?
便在此刻,王敛轻启红唇,以女子柔声口吻,娓娓道来。
“古时,东海蛮荒之地,天降邪祟,喜食人脸,餐尽千面而不知足也,因其行径太过血腥残暴,却又无人见过其真正面目,故称其为。”
他顿了一顿,随即莞尔一笑,颠倒众生。
“脸爷。”
“这么说,你是妖?”
我凝视着他的邪魅笑靥,忽然静下心来。
王敛慵懒的侧卧在石面上,一手托腮,一手揪发。
似跟君王讨要美酒的妃子,举手投足间,媚意入骨,撩人心魄。
“妖?”他摇头叹气,“不过是人创造的字眼罢了。”
“那你究竟想干什么?”我用余光瞥向四周,伺机寻找脱身的方法。
“当然是吃你的脸咯~我活了几千年,具体吃过多少张脸已经记不得了,有小孩儿的,青壮年的,还有老翁的,零零总总,恐怕得有上万张也不止吧。但凡是我遇到了钟意的脸皮,一律揭下来吞入腹中,可你知道,每张脸的味道都略有不同么?”
我心中泛起几分胆寒,皱着眉说:“我不知。。”
“小孩儿的尤胜,弹软而不油腻,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味儿,须细嚼慢咽,才能品出其中妙处。”
他揉着圆润下巴,脸上满是回味无穷的神采,“青壮年的则不同了,啧啧啧啧,这人呐,一旦入了凡尘,泯去了童心,便会虚心假意,有时为了生计还要曲意逢迎,笑不是真笑,哭不是真哭,脸上沾染了太多红尘烟水气,所以吃起来也味同嚼蜡,既油腻,又糊嘴。”
“噗!”我没忍住胃中翻腾而起的恶心,当他说出“糊嘴”二字时,一口涎液喷的满地都是。
“可为了食欲,我又不得不吃,长此以往,竟是品出了不同意味,千张人脸有千种喜怒哀乐,细细嚼来,当真是五味杂陈,乐趣无穷。”
他笑了笑,捻出一个兰花指捏着眉边长发,如数家珍,“最后则是老翁的,像晾晒多年的腊肉,经受风尘,咸而微醺,劲道十足,可又让我吃的心中泛出丝丝苦味,欲罢不能,如同饱经沧桑的陈年佳酿,哎呀,头疼啊头疼,那种味道太复杂,我回想起来竟有些难以表述。”
话说完,他貌似惆怅的抬手作引,石壁上的一张脸皮便轻灵飞至掌心。
我心惊胆战的看着他微微仰头,将脸皮高高举起,再张嘴松手,那一张薄如蝉翼,蜡黄枯槁的脸皮便落入口中。
“咯吱咯吱。”他闭着双眼喏动双颊,时而摇头,时而苦笑,神情复杂而又无比满足。
我将头撇向一边,胃中忍不住的抽搐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王敛缓缓起身,款步走到我的面前。
他勾起我的下巴,打量着我的脸,嘴角勾起一丝狡邪的弧度。
“放心,我不会急着吃你的脸,我倒想先看看,你这张阴阳脸究竟有何妙处。”
王敛摘去发簪,挥洒如瀑长发。
红袍飞舞,无风自动。
如盛开在深渊中的血莲花。
妖气冲天。
7、
我心惊,甚至恐慌,全然琢磨不透王敛的用意。
他喜食人脸,本就逆天而行,我虽被人视做妖胎,但我心知自己并不缺人性,而王敛从始至终的所有行为,都有悖常伦,甚至是令人发指。
尤其是他方才咀嚼脸皮的满足神色,在我脑海中萦绕不绝,如针刺般让我的头皮阵阵发麻。
我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如果妖是窃造化而孕育出的灵物。
那我呢?
归根结底,我这张令世人胆寒惊惧的阴阳脸。
又是因何而生?
见我怔怔沉思,王敛轻拍双手,石窟深处立即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我抬头望去,赫然发现文姝的身影。
她似乎还背着一个人,正亦步亦趋的向我走来,显得异常吃力,苍白面容上满是憔悴。
王敛眯起一双桃花眸子,笑问我:“认得么?”
我迟疑的点头,并未答话,离得近了这才看清,原来文姝是背着失了五官的凝香,但她整个人似乎被施了妖法般,双眼灰暗浑浊,神志恍惚。
我细细打量着文姝,心悸之中伴随一股淡淡的惆怅,我不知这股莫名的情绪因何而起,但我对于凝香,却仍旧感受不到一丝悔恨。
兴许,我的人性,正被某种无声无息的力量,悄然侵蚀。
它伴随着我的成长,由出生到此刻,从未停止。
文姝呆立在我身前,颓然松开背上的凝香,然后躬身朝王敛行礼,那礼节我看不懂,不是万福,也不是作揖,而是某种古老的仪式。
手背贴紧双颊,反手再向外伸展,如同挽了一朵莲花。
王敛微笑着在我面前踱步,疑惑的问:“我很好奇,凝香究竟是如何失了五官的?”
我咳了一下闷堵的喉咙,轻声说:“我只是将右脸靠近了她,便吸收了她的五官。”
“哦?”王敛挑起细长的眉毛,面带惊喜,“那你的左脸呢?”
“左脸能让人陷入欣喜,应该是那种目空一切的欣喜,眼里除了美好的事物,就再也看不到其他。”
我想起早先少年时,自己曾对镜换脸的游戏,常常乐此不疲一整天,心境随着狰狞右脸和慈眉左脸起起落落,现在想来,却又觉得格外有些可笑。
王敛哦了一声,欣喜的说:“那就让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我愣了一愣,失声问道:“什,什么游戏?”
王敛连拍手掌,四面八方随即传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我强忍心中颤抖,转头四顾,下意识的血涌额头。
三名卢府家丁,分别牵着恶犬,牛羊,骏马,从王敛身后无中生有。
王敛从家丁手中接过一只微小木笼,里面正困着一只如手指般大小的螳螂,青绿如玉,不停挥动镰刀似的细长双爪。
他在我面前逗弄着螳螂,露出一如既往的妩媚笑容,阴阳之气在他的脸上,就像寒冬时节的如刀凌厉,又像春阳乍起的粉嫩桃花,混肴纠葛,分外妖娆。
“来吧,用你这张妙趣无穷的阴阳脸,变个戏法给大家看看!”
王敛满脸喜悦,竟是在原地轻盈起舞,摇晃身姿间又朝一名家丁挥手,那小哥如同被施了咒语般神情呆滞,缓步走到我面前,他提起困有螳螂的木笼,举在我的左耳边。
与此同时,青色螳螂在笼中挥舞一双利爪,似竹叶纤细的身子来回扭动不停。
我看的真切,那螳螂好似有了灵性,竟然学着王敛的动作跳起舞来,一晃一扭间已习得八分神韵,惟妙惟肖。
虫喜而舞,前所未见。
我心惊于自己这张阴阳脸的魔力,又胆寒于随之而来的邪恶后果。
王敛兴许是猜到了我的心思,他大笑着说:“别急,一个一个来!”,再招手,两名家丁拖着失了五官的凝香走到我左侧,将凝香平整如黄纸的面部,贴近了我的慈眉左脸。
我只觉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妖艳右脸蔓延而起,血管弹蹦如簧,震的我脸皮无比胀痛。
而后我清晰的感受到,右脸受到了剧烈的无形挤压,以腮颊为中心,泛起阵阵奇妙波纹。
“啊!”
我控制不住的痛叫出声,熟悉的愤怒之气,顷刻间充斥心中,愈加汹涌翻腾。
狰狞右脸再次重现,凝香随即恢复了娇俏面容。
王敛快步走近,口中啧啧称奇:“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啊。”
他用双手虚捧着我的下巴,摇头晃脑的仔细端详,似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神情陶醉而又痴迷。
我咬着牙怒声大吼:“你这老妖精,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王敛瞪大了双眼,笑容猖狂,“哈哈哈哈!我想干什么?来啊!”
他挥手唤来家丁身旁的骏马,那牲畜踢踏慢悠悠的步子,缓缓走到我的狰狞右脸旁。
而后,它凑近,低头,哼哧着粗重的鼻息。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下意识的转头躲避。
可还是迟了。。
我眼睁睁看着那张硕大的马脸,由粗大的鼻孔处开始荡漾,密布鬃毛的褐色皮肤似一汪水,掀起阵阵涟漪。
而后,尽数化作金黄细流,被我的狰狞右脸迅速吸收。
紧接着我的右脸抽搐不停,似有万千血管在缓缓蠕动。
心中随之蒸腾起一股死气沉沉的奴意,让我忍不住的呼吸加重,双眸紧闭。
再睁眼,王敛那厮手中举着一枚铜镜,笑盈盈的蹲在我面前。
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全身控制不住的激烈颤抖,血液在一瞬间倒行逆施,恨不能将双目戳瞎,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不!”
“咴儿咴儿!”
人吼,马鸣。
两种截然不同的惊惧叫声,由我的口中同时发出。
回响在深邃黑暗的石窟中。
妖鬼难分。
8、
生而阴阳脸整整十八年,几乎每个昼夜都令我寝食难安。
我时常听到父亲的无奈叹息声,又时常一个人坐在镜子前,对着这张脸发呆痴想。
但我全然想不明白老天爷的用意,他兴许是酩酊大醉后随手一指,亦或是度日无聊下玩心大起。
本可安度一生的我却遭了秧,莫名其妙就沦为了命运的玩物。
此时此刻,当我适应着人头马面分隔而生的异类呼吸,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煎熬。
我的眉边有些痒,是几缕褐黄色的鬃毛在随风拂动。
我的鼻孔又有些干痛,那是因为马面的粗重呼吸一刻不停,而我已不记得上一次喝水是在几天前,亦或者更久。
王敛在原地来回踱步,神情兴奋,仿佛一直寻求的珍宝终于落入囊中。
他搓着柔弱无骨的双手,雀跃着说:“那这么说,生灵万物,但凡是有五官的,你都可以自由转换?”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艰难的从口中吐出一句话:“你(咴儿)还不如(咴儿)杀了我。”
始终伴随我话音的古怪马鸣,让我恨不得用双手撕开喉咙,将声带硬生生捏碎,可无奈四肢被紧紧束缚,不论我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杀你?”王敛突然睁大了神采奕奕的双眼,“我为何要杀你?!你可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这张阴阳脸我可得好好供着!”
“那你敢不敢松开我?”我直直的瞪着他,眼神炙热,烫的我头颅发蒙。
他愣了一愣,伸出舌头舔舐着妖艳红唇,“怎么,你还想要我的命不成?”
我苦笑着说:“我不敢,因为你是妖,我是人,我心知敌不过你,但我想离开。”
“你能上哪儿去?”王敛摇了摇头,“就你现在这副鬼模样,估计天下之大,就算给你足够的盘缠,你也没地方可花啊。”
“我可以遮上脸。”
“你能遮一辈子?”
“我还会些打猎耕田的技艺,大不了跑去山中隐居。”
“那你看这样如何?以后你随我去餐食人脸,我若有相中的脸皮,便找你取下他的口鼻眼珠,正好省去我剥去五官的繁琐工序。”
“你活了几千年,能让人丧失心智任由你差遣,还会觉得繁琐?”
听了这句话,王敛悠悠的笑了,他背着手抬头眯眼,似在回味:“这你就不懂了,我有一套工具,专门剜出人的口鼻双眼,再用锋利如叶的刀片刮去脸上汗毛,但为了保证脸皮的完整,我每次都要小心翼翼,费时良久。除此之外,我还有些雅趣,有时食脸之前,必要倒上一杯美酒,月圆之时独坐在山巅之上,就着和美月色,品酒餐脸,当真悠乐无穷。但从此以后若有你相助,我那套工具,便可以不必再用了。”
我忍不住惨笑出声:“你还真是不枉为妖,如此作恶多端,就不怕遭天谴吗?”
“非也。”王敛摇了摇头,反驳说:“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在作恶,餐食人脸乃是我天性本能,就如同你吃肉,对于牲畜来说,你就是恶,而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所以你吃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在作恶吗?我所理解的善恶,只是立场不同罢了,这世间,你仔细想想,哪有绝对的善恶?”
我摇头说:“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我相信,这世间必定有绝对的善与恶。”
王敛笑了笑,盘腿而坐,叹口气说:“但愿如此吧。”
他顿了一顿,理着垂落眉边的长发,如同对镜梳妆的女子,柔声问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起码,你能保命。”
我看了一眼双眼无神的文姝和凝香,无可奈何的笑说:“把她俩带上我就去。”
“当真?”王敛挽了一个流云发髻,嘴角勾起一丝满足的弧度。
我想了想,点头说:“当真。”
王敛一挥手,凝香二人随即晕倒在地。
“不出一个时辰,她二人即醒。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咽了口唾沫,肺腑中如有怨火在烧。
为了活下去,为了内心深处掩埋许久的一丝执念。
我面朝王敛低下头,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的恭声喊道。
“脸爷。”
王敛霍然起身,站在原地猖狂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好!以后跟着脸爷,保管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阴柔的面容上,绽放出极致的兴奋。
我咬着牙沉默,不知不觉间,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9、
为了让文姝二人保住性命,我被迫跟随王敛步入江湖。
出了石窟,王敛和卢庭生拜别,说要到远处游学,须让文姝二人陪同,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卢庭生最终欣然应允。
父命不可违,文姝和凝香便随我和王敛一起,踏上了北去的道路。
文姝喜静,凝香爱玩闹,性格截然相反。
尤其是文姝,每天早上都要诵读佛经,我几次睁开惺忪睡眼,都会看到她虔心念佛的场景。
从那以后,王敛开始教我如何控制心中的喜怒情绪。
他说我没有具体的性格,自我的喜怒哀乐极易受阴阳脸控制。
我想争辩,但细想之下,又觉得无可反驳。
同时他还极尽所能的,帮我发掘出阴阳脸的潜在能力,好为他所用。
而我也逐渐从他口中了解到,原来“脸爷”,竟也有宿敌存在。
普天之下,只有三人能让王敛心生忌惮。
他们由古时对抗脸爷的术人传承,多是祖上遭遇过脸爷残暴祸害的后裔。
遂决定以牙还牙,既然脸爷餐食人脸,那他们便修炼烹妖之术。
以妖身血肉为食材,熬制妖骨汤,又以内在妖灵,烹饪延年益寿的绝美佳肴。
三人中,已过世两人,余一人,守护当今圣上。
除了掩人耳目的御厨身份之外,他还有一个御赐的名号。
烹妖卫。
料知此事后,我才明白,怪不得王敛会将山中石窟当做避所,又要以盲人身份混迹市井,若他当真无所顾忌,恐怕这天下早就生灵涂炭,人人无脸了。
然而,王敛这妖,仍然无法以常理揣测。
他虽然喜食人脸,但只挑面容貌美肌肤上佳者,其中又以美女居多。
我对此不以为然,只觉得这妖当的不同凡响,恐怕往上数三千年,都无出其右者。
但奇怪的是,他却从来不曾提及让我夺人面目,为此,我既纳闷,又觉得无比心安。
一晃数日有余,每日我们四人,白天时游山玩水,逛游美景。
可一旦入了夜,我便寻不到王敛的身影。
到了这时,我发了疯的想带着文姝二人一起逃离。
但还没等我走出所住厢房,便碰到了一层结界,被阻隔在房内寸步不可踏出。
这一夜,王敛一如既往的出去觅食,我躺在床上,对着一轮明月胡思乱想。
门忽然被推开,我急忙将面纱套住恢复后的狰狞右脸,寻声望去。
文姝手里捧着一盒糕点,款步走近。
“睡了吗?”她问。
我坐起身,说:“还没,你怎么来了?”
她笑了笑说:“我做了一些点心,想让你们尝尝,我表哥呢?”
我多么想跟她说,你表哥出去吃人脸了,你怕不怕?
但话到嘴边,却改为:“哦,你表哥去上茅房了,他说晚上吃坏了肚子。”
文姝点点头,把糕点捧到我面前:“那你先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我捏起一块软糕,桂花芳香扑鼻而来,我忍不住的咬下去,入口即化,软糯而又不失香甜,没想到看似体质娇虚的文姝,竟然有一手好厨艺。
“好吃,真好吃!”我连连称赞,却看见文姝微微有些脸红,再借着月色仔细一瞧,她的眉心处竟然有道浅浅的印痕。
似杏核,又似松臻。
我惊疑的问:“你这眉心。。?”
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唐突,但文姝却不以为然的笑着说:“听我娘说,我出生时这里长了一颗小疙瘩,她找了郎中帮我剔了,便留下这么一道浅痕。”
她又目露关切的问我:“你呢,脸疾好些了吗?”
我捏了捏脸纱说:“应是好些了。”
“那就好,对了。”文姝放下木盒,柔声问我:“我还不知公子的姓名呢。。”
我苦笑着回答:“何欢。”
“合欢?”她貌似惊喜的说:“这名字好啊,合欢合欢,合家欢!”
我低下头,叹息一声,“错了,不是合家欢,是生有何欢。”
文姝似乎看出了我的惆怅,哦了一声后便没再作答。
我们正沉默着,房门却突然被重重撞开。
王敛浑身带血,蹒跚走进,握着一块我从未见过的纯白璞玉,朝我和文姝急声大吼。
“来不及了,快走!”
10、
王敛走的很急,甚至来不及解释。
文姝艰难的跟在我身后,跌跌撞撞,像根摇摇欲坠的小草。
我只好背起她,吃力的向前赶路。
出城已是午夜,王敛停下步子,挥手说:“休息会儿吧,应该够远了。”
我将文姝放到一棵树前,待她安然睡去后,我打量着王敛身上的血污,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凝香呢?”
“放心,她很安全。”他举起手中的纯白玉璞,“这是烹妖卫用来行走江湖的演玉,你把它放在脸上,便可演化五官,遮去本来面目,也可只露半张脸,遇事方便应对。”
我惊疑着反问:“你为了我去偷的?”
“恩。”他点点头,将演玉放在我的额眉上。
我只觉眉心一阵凉爽,好似敷上了一层冰膜。
王敛又沉声说:“咱们兵分两路,去王城见一个人。”
“见谁?”
“喜妃娘娘。”
“为何要见她?”
“现在还不能说。”
对此我极不情愿,说:“我若不见呢?”
王敛眯起寒光乍现的双眼,冷笑道:“你若不去,我就杀了凝香和文姝,她俩是死是活,全凭你一句话。”
我暗自咬牙,无可奈何的点头说:“好,我去。”
王敛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身隐没在夜色之中,悄然离去。
我心知,他将文姝二人当做最大的筹码,也是我最大的软肋。
对于她俩的相救之恩,无以为报,我虽然不是大善人,但也算良知未泯,绝不能放任王敛夺去二人性命。
文姝醒来后,或许是玲珑心思察觉到事情古怪,对于昨晚的事情未再提及,她不问,我也就懒得解释。
两天后,我和文姝来到王城。
晌午,我在城中找了一家饭馆,等待汤面的空当,我听见掌柜的和邻桌食客交谈。
“东家,您听说了么?再过几日,圣上就要享用一顿千年妖宴,据说烹妖卫刚捉了一只千年老妖,要剔其骨肉筋脉,用文火慢炖三天三夜,熬制老汤,再取出他的妖灵做成食羹,供后宫妃子们膳用。”
我听的真切,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千年老妖,莫非是王敛那厮?!
可转念一想,若真是他遭遇不测,对于我来说则是莫大的解脱,眼下唯一的担忧,就只剩打探凝香的安危。
我竖起耳朵,继续听着掌柜的答话。
“这事儿坊间早传开了,我听说啊,与那妖精同行的还有一名女子,也被一并打入天牢。而且,那女子生的甚是貌美,已经有几位青楼老鸨打她的主意了。”
“诶你说,这女人和那千年老妖是何关系?”
“不会是人与妖,做那媾和之事吧,嘿嘿嘿。”
我听着他二人窃笑,忍不住的皱起眉头,文姝自然也听的真切,但她压根就没把妖和王敛联系在一起,表情依旧平静。
面上桌,我却突然没了食欲,脑海里竟然全是凝香的音容笑貌。
由王敛指导后,我虽然已能控制心中的喜怒情绪,但此时却莫名的感到一丝愧疚,细细想来,我才恍然发觉。
凝香,竟然是这世上,第一个温柔待我的女人。
她用手绢为我擦去脸上汗渍的场景,在我心中骤然深刻,于是我决定,得去救她。
文姝看出了我眉宇间的异样,抿着嘴问:“你没事儿吧?”
我回过神来,放下筷子对她说:“无妨,你先吃吧,我去办点事儿。”
说完,我转头四顾,又指着不远处一家客栈说:“你在那里等我,我不来,你千万不能走。”
文姝面露担忧的点点头,嘱咐我说:“好,那你小心。”
我起身离开了饭馆,经由路人指引后,来到了天牢。
门口处有两名持刀狱卒把守,他二人将我拦下,盘问道:“小哥,此处可是天牢,闲杂人等,速速远离。”
我从怀中摸出一块银两,递了过去,赔笑说:“两位官爷,我去找个人,还望行个方便。”
身旁那人眼中放光,夺过银子后,却厉声斥责:“你把我二人当什么了!银两没收,快回去吧!”
我心念一动,脸上的演玉转而遮住右脸,两名狱卒立即笑逐颜开,拱手放行。
一路上,我始终以慈眉左脸示人,颇费了一番周折后,我见到了被关押的凝香。
她嘴唇干裂,面色憔悴,见狱卒领着我进去,神情相当愕然。
我朝身旁的狱卒说:“把门打开。”,那厮二话不说,如同入赘的女婿见了岳父,利索的开了门,我把他支开又收起演玉,转而走到凝香身旁,说:“咱们快走吧!”
凝香轻咳了一下,扶住我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来不及解释了,先跟我走再说。”
我用力将她搀起,刚要走出牢门,却在此时,箭矢破空之声骤然传来。
“嘭!”
我右腿正中一箭,单膝跪地,止不住的痛嚎。
“这是哪派的后生,如此有本事,竟然能迷惑狱卒的耳目!”
一名白发老者,悠然现身。
容貌扮相似山野村夫般朴素随意,却令人丝毫不敢小觑。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聚拢越来越多的带刀侍卫。
我瞧的真切,每个人身法之矫健,已经远超寻常行伍兵卒的范畴。
老者笑眯眯的盯着我,怒声喝道。
“把他擒了!”
11、
烹妖卫将我带至密室,严刑审问。
在昏暗无光的房间内,我被拷打的遍体鳞伤。
领头的侍卫跟我说,早在王敛偷演玉的时候,探子就已经盯上我,并一路跟随。
若不是想看我究竟有何目的,恐怕在我进入王城时,就将我擒拿归案。
罪名他们都想好了,与妖同谋。
而王敛,则像一只瓮中鳖,烹妖卫们早早就摆好了龙门阵,等着他自投罗网。
十八岁这一年,我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变故。
家父病逝,逃离家乡,遭遇王敛,沦为囚徒。
我甚至无奈的想,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宿命使然。
猩红的血液染了一身凌乱,我静静的怅望斑驳石墙,任由月光清冷,却依然奢望于能烘干我的苦痛,安度余生。
可噩梦,却才刚刚开始。
烹妖卫熟知了我的能力,许我重获自由的条件,而他们的要求,则是帮他们创造一支异于常人的禁卫军。
以鹰目,犬鼻,蛇牙,豚耳,转换人脸。
在成功转换首名兵卒后,我望着眼前似人非人的妖卫,无法言表心中的复杂情绪,世人皆惧怕我的阴阳面相,但我又沦为官家对付妖灵的工具。
我心有不甘,却又无从发泄。
更可笑的是,在烹妖卫的公差府邸,我得了一间柴房作为住所,终日被严加看管,而我的工作便是日复一日,用右脸转换兵卒,换取卑微的自由。
然而,随我一同前来的文姝,却因一手好厨艺,机缘巧合下被年迈的烹妖卫相中,纳入御膳房习练烹妖之术。
此后,我可以随意出入烹妖卫禁地,虽然身边常有侍卫盯随,但我仍绞尽脑汁思考逃离对策。
只到这天,我知晓了王敛即将被炖的消息,便央求侍卫去见他最后一面。
一纸令下,我得了获准的文书,来到了天牢。
再见到王敛,心中已没了当初的惶恐,更多的,则是一种淡然。
他蓬头垢面,失了往日的英气,被几根粗如手臂的黄金链条,捆绑在一座雕纹密布的石碑上。
我打量着他那张沾染血污的脸,苦笑感叹:“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
他扯动嘴角,惨笑说:“怎的,烹妖卫大人是来看我的笑话么?”
“别。”我摇摇头,“其实我跟你一样,只不过被软禁罢了。”
王敛虚弱的抬起双眼,盯着我说:“可你起码不用变成盘中餐,过了今天午时,我就要被架上火炉熬制成汤,啧啧啧啧,那种滋味儿,我想都不敢想啊。”
我低下头,略作思索后反问:“但你有没有想过,日月之大,以苍生为鱼肉,尘世为炉,无时无刻不在煎人寿?”
他面露苦涩,叹口气说:“那又如何,你还想负隅顽抗不成?”
他不等我回答,接着猖狂大笑:“生而阴阳脸,兼具众生相与修罗相,本就逆天而行,竟然沦为强权的工具,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哈哈哈哈!起码我前半生从未与谁低头,逍遥自在,依照本性而作为,你扪心自问,自己呢,从未想过反抗,只会想着远远逃开,在石窟中是如此,在这宫中,亦是如此!可悲啊可悲。”
我看着他的癫狂笑容,心中忍不住悸动,却又不知如何作答。
许久,我开口问:“你不惜一切的来见喜妃,值得吗?我听狱卒们说,若你松了口,兴许可以免死。”
他的眸子随即暗淡,再不复往日清亮。
“你不懂,这世间有很多事,很多人,需要你不问值不值得,而是要没有理由的奋不顾身。”
我说我才十八岁,哪里会懂得你这千年老妖。
他笑了笑:“十八岁啊,尚早。”
“还有什么遗言吗?”
我转过身去。
“如果有可能,去帮我给喜妃捎句话,不多,就两个字儿。”
“说。”
“无憾。”
我走出天牢大门,不敢再看他的脸。
只听闻,身后感叹。
似惆怅,似解脱。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12、
午时。
皇城中架起一口大锅,燃起熊熊烈火。
待锅中热水烧至沸腾,三两侍卫便抬一大鼎,向里倾尽骨肉。
我亲眼所见,那沾带血丝的筋脉青红相间,只在沸水中打了个浪花,便倏倏沉入锅底。
文武百官们退朝时,也只是远远瞧上一眼,便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我提了半壶酒,晃悠着身躯走近,盘腿落座。
四周的侍卫们无一上前,只有一名伙夫扮相的壮汉,站在锅旁,用重达数十斤的钢勺不停翻搅。
我安静的凝望着,小口酌饮壶中烈酒。
头顶艳阳,听闻着锅中噼噼啪啪的乱炖声。
我在想,王敛穷极一生,餐尽千面,到头来却落得一锅高汤,煮的连骸骨都不剩。
只是为了见一人,值得吗?
想了许久许久,我想不通,干脆就对着那口大锅发呆。
不知不觉,已是月悬中天,星垂平野。
皇城内外,灯火通明。
一道窈窕身影,迎着习习凉风,手中提着两壶酒,款款而来。
我转头望去,醉眼朦胧中,依稀可见是文姝。
她坐在我身旁,将酒递给我,柔声说:“表哥和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
我对此并不惊愕,她在烹妖卫手下办事,自然早就知晓,甚至个中曲折,比我知道的还要多。
“那你怎么想?”我好奇的问。
“起初很震惊,总想不明白。”她呷了一口酒,火光映照的俏脸更显红润,“但看到这口大锅,却释然了。”
“这怎么讲?”
她用清澈的眸子看着我,笑了笑说:“善恶终有报,这是他的宿命,他的选择,哪怕我和他名义上是兄妹,也无权干涉,更何况,他还是妖。”
我摇摇头说:“我不懂,可我能理解,你一心向善,又是信佛之人,诸多事都能用因果来解释,不像我,书读的少,经历的又全是曲折,内心难免有些阴暗,但我总觉得王敛有些不值,他修炼千年,到头来,却变成。”
我指着大锅中翻腾的筋骨,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文姝撩起垂落眉边的几缕青丝,与我对视着说:“别说他了,说说你吧。”
我愣了一愣,灌了一口酒,反问:“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生而阴阳脸,想必经受过诸多苦难,兴许我能聊以宽慰。”
她笑出温柔,在我眼里,美极了。
我低下头,望着眼前的地面,开始回忆:“我记得早先少年时,村里人都不待见我,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是妖胎,三四岁的孩童骂我是丑狗,离得老远用石子砸我,再嘻嘻哈哈的跑开,我没娘,更没朋友,只有一个佝偻腰背的爹,他时常做的事儿,就是请郎中给我医治脸疾,但都以被我吓退告终,渐渐的,我长大了,村里人反而不再明里和我相近,而是在背后议论纷纷,我偶尔听见他们的闲言碎语。”
话至此,我用手指点戳着心口,一字一顿的说:“这里,疼啊。”
文姝悠悠的叹口气,望向锅底的熊熊烈焰。
她问:“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其实都是磨练?”
“磨练?”我不禁嗤笑,“我爹曾说我是老天爷的种,我就问你,如果,假如,退一万步讲,我当真是老天爷的种,天底下有这么对待自己儿子的吗?”
“你错了。”文姝摇摇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虽已是老生常谈,可我觉得又非你莫属。”
她托起腮颊,歪着头微笑:“那夜我救你时,见你咬着牙,面露愤慨,本以为你是意志顽抗的人,可事后的种种行径,又让我有些失望,遇见我表哥,你显露出懦弱,兴许是在村里被诋毁怕了,而到了这宫中,你依然懦弱,甘愿被人当做鹰犬,难道你看着那些似人非人的妖卫,还有面前的这口大锅,还是不能醒悟么?一张阴阳脸半怒半喜,你完全能以怒制恶,以喜救人。那些天生盲眼的人,你可以替他们换治双眼,天生唇裂的人,也可以帮他们消磨痛楚。”
我怔怔的看着她,只觉得肺腑滚烫,却不是因为手中的烈酒。
“这天下间,有那么多的苦难,需要你去行善,难道你当真看不见吗?”
她摇晃着起身,往回走。
皎洁月华照耀着单薄的肩膀,宛如一轮光晕。
只这一瞬,我心间似有万千僧侣,在梵声吟唱。
又一声空灵呢喃,穿云透月,悠远而来。
“善哉。”
13、
文姝走后,我独坐了许久,心中逐渐明朗。
我决定去见一次喜妃,帮王敛完成遗愿后,再出宫用这张阴阳脸去行善。
毕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想罢,我即刻起身,往烹妖卫府邸漫步而行。
风骤紧,却吹不散浓郁的夜色。
一路上,我始终以狰狞右脸示人,吓退诸多侍卫。
我脚步凌乱,踩踏着铺满青石的碎叶,最终站在烹妖卫门前,拾阶而上。
身后跟随着成群结队的持枪兵卒,他们簇拥着排成阵列,不敢上前。
我摘下蒙脸纱布,抬头打量烫金门匾。
“烹妖”二字,在月光下褶褶生辉,却又映出一抹慑人的清冷。
正堂中央的太师椅上,大马金刀端坐一人,看其泰然神色,似乎等候多时。
他褪去黑袍连帽,披散满头白发,一道狰狞伤疤自下巴处上斜,几乎劈断了眉峰,划破了整张脸。
我与他对视着,开门见山的说:“我不想再为你们做事了。”
老者似乎早有预料,微笑着点头说:“可以,但你若想离开,得最后再帮我们一次。”
话至此,他拍拍手,身后缓缓走出十名青年。
我瞧的真切,每个人皆与我年龄相仿,甚至略显青葱稚嫩。
但脸上的视死如归,却如出一辙。
老者说:“今天晚上烹妖卫得了圣上密令,要去捉一只千年老妖,如果你不想让这些孩子们遭受伤害,就替他们换一次脸,易于缉捕那妖孽。”
我想了想,说:“可以是可以,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无妨。”他回应的很爽快,“只要不过分,我都能尽量满足你。”
我说我要去一次后宫。
老者面上一紧,惊疑着反问:“你去后宫做甚?!”
“无可奉告。”我笑了笑,心中淡然,“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老者略微沉思,从腰间摘下一道令牌,抛给我说:“你拿着它,可随意进出宫廷内外,但走之前,务必归还。”
我郑重点头,走向那十名青年。
一旁的侍卫搬来许多瓷罐,开盖以后,里面赫然盛放着蜘蛛等毒物。
随后,我将蜘蛛的八只眼眸,替换到年轻的死士脸上,他们即刻拥有了广袤的视野。
又将蜈蚣獠牙换在众人的下颚,张口闭合间,便有溶消万物的毒液激射而出。
另外还有蛇的信子,据老者说,蛇的舌头易于感知同类,能够惑乱蛇妖好将其缉捕。
再将蝙蝠的双耳换在人脑两侧,于夜间时,可听到常人难以耳闻的声音。
其次是鱼鳃,替换人的双颊,日后便可潜水而无需换气。
我熟练的依次转换五官,最终创造出一支似人似妖的死士。
老者说,他们要去对付一只大妖,这下心里有了底气。
我说只要不祸害百姓,随意你们折腾,与我无关。
依照承诺,在完成一切后,我转身走向宫内。
遇盘问则递令牌,果然奏效,一路上未遭到丝毫阻隔,我顺利来到喜妃的寝宫。
琼楼玉宇,别院庭深,静谧的让人生出一种倦意。
我揉揉有些发涩的双眼,看清了高挂宫门的一只木笼。
里面困着一只挥动镰爪的螳螂,青绿如玉。
14、
一名宫女领着我进入,她一边嘱咐我注意事项,一边跟我演示面见喜妃的礼仪。
那礼节不是万福,也不是作揖,更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
手背贴紧双颊,反手再向外伸展,如同挽了一朵莲花。
整套动作我再熟悉不过,竟是那日在石窟中,与失了心智的文姝面见王敛时,一模一样。
我心中大骇,联想到宫门处的螳螂,还有王敛那张阴柔的面容,忍不住的大惊失色。
一道灵光在心中乍现,令我的酒意瞬间消散。
宫女疑惑的打量着我,口中轻声呼喊:“大人,大人?”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略表歉意说:“无妨,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她轻款离去,还不时回头张望,似乎觉得我甚是古怪。
虽是冬末,但院中芳香袭人,栽满了不惧严寒的花草,我用力嗅着,竟有些流连其中。
寝宫的珠帘随清风摇摆,柔顺的帷幔后,是一道半坐的曼妙身影。
我止步在门前,心中生出一丝忐忑。
“进来吧。”
轻唤声随之响起,银铃悦耳,脆脆如蝉鸣。
我思索了良久,苦笑着问:“我是该叫你凝香,还是叫你脸爷,亦或是俯首在地,恭恭敬敬喊一声喜妃娘娘?”
她婉声笑道:“随你。”
我咳了一下闷堵的嗓子,挥开面前的珠帘,缓缓走进。
那一人,姿态慵懒侧卧在床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揪着几缕青丝。
媚意入骨,浑然天成。
“估计你已经猜到了吧?”她笑问,一双媚眼打量着我。
我说:“起初你在卢府时,我曾问你为何不怕我,你当时的回答很巧妙,让我无言以对,但我事后想起,又总觉得哪里不妥。幼时为我看病的江湖郎中,个个都是人精,他们一把年纪了都吓得心惊胆战,可你一个妙龄女子,仍然敢与我亲近,这点着实古怪。”
她笑眯了眼,坐起身,捻着一缕青丝说:“就只有这些?”
“当然不是。”我与她对视着,心境平和,“还有文姝对王敛施展的礼仪,类似于螳螂镰爪勾前的动作。”
“你说对了一半,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笑问:“你们怎么都喜欢讲故事?”
“因为有故事可讲啊。”她说。
我点点头说是,您老请讲。
她瞪我一眼,让我突然浑身不自在。
我强壮镇定,等待着她的下文。
“你可知,这螳螂有公母之分,若母螳螂有了身孕,公螳螂则要献出血肉,以供母螳螂啃食,补充所需养分,以此来延续后代。”
她说完,目光中满是浓到化不开的爱意。
我心中大惊,脱口而出说:“原来王敛不惜一切要见你,竟然是为了繁衍子孙。所以,你就是那只母螳螂,或者说脸爷有男女之分,将螳螂视作图腾?”
她微笑着点头回答:“你说的都对。”
“那王敛。”我的心跳忍不住加速,脱口而出道:“给圣上戴了一顶天大的绿帽子?!”
“非也。”她轻轻叹息,眉宇间略显惆怅,“我是被皇帝掳来的,大概在三年前,我修炼了一种秘术想飞升成仙,毕竟做妖千年,无非就是求长生,了无生趣,但那次修炼出了差错,使我功法尽失,皇帝与烹妖卫恰巧寻到了王敛的石窟,误认为我是王敛的猎物,那皇帝看我生的貌美,色心一起,就将我带回宫中封为侧妃。”
我了然的点头,心里却在揣摩她的话语。
如果三年前她就已入宫,那为何前段时间又会在卢府,以凝香的身份出现?
容不得我多虑,她又问:“你有没有听过民间流传的一句笑谈?”
我摇头说:“不知。”
她起身,婀娜身姿依靠窗栏,似对月梳妆的瑶池仙子。
“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
她又莞尔一笑,如月光坠入凡尘,溢满了整座莲池。
“看来,那皇帝发现了我的秘密,要来索命了。”
15、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寝宫外忽然响起一声暴喝,随之人影攒动,金鸣之声不绝于耳。
我透窗望去,只见无数火把接然而起,照亮了整座幽深别院。
黑袍老者手中持弓,立于门前,身后站着数百名身披甲胄的持刀侍卫,树上亦有人蹲伏,仔细望去,竟是被我亲手转换五官的死士,他们不停眨动八只眼眸,目光锐利如刀,下颚的蜈蚣獠牙滴淌青色涎液,面目狰狞可怖,令人望而生畏。
我身子僵化一般,心中大惊。
喜妃却淡然自若的说:“别怕。”
我点点头说当然不怕,只是有点儿后悔。
她问我后悔什么。
我说这些年轻的孩子,都是被我亲自转换五官,那烹妖卫说圣上下了密令捉妖,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来捉你。
她挽起柔顺长发,笑着说:“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走到她的身前,凝望着凶神恶煞的一群悍卒,说:“王敛临终前让我给你捎了句话。”
“他说什么?”
我想起王敛那张阴柔的笑容,轻声说:“无憾。”
她前踏一步,挡在我的身前,忽而大笑:“好一个无憾,他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是依照本能过活,所以他活的无忧无虑,比我逍遥自在,而我一心想要成仙,对他有愧,本想弥补,可今夜我恐怕不能活着出去。”
她笑着,又流出眼泪,转头对我说:“如果有可能,只求你能将我的孩子抚养长大,可以吗?”
我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凝噎道:“我为什么要抚养一只妖?”
“为了凝香。”
喜妃笑着,亦或是,凝香在笑。
我忽然心如石坠,疑惑着问:“可你的孩子,不是还在腹中?”
她摇头,手背贴紧双颊,反手再向外伸展,如同挽了一朵莲花。
然后揭起一张晶莹剔透的脸皮,她递给了我,说:“世人皆知脸爷是上古邪祟,但脸爷不曾有肉身,胎儿降生时薄如蝉翼,需寄宿在人脸之上,你将这张脸皮覆在自己的面部,他能融合你的五官,使你。。。”
“嘭!”
剩下的话,她没说出口,便被一根箭矢穿透眉心。
我怔怔望着喜妃温热的躯体,颓然倒地。
“何欢!休得听信妖言!”
老者怒吼着迈开箭步,即将冲至近前。
我低头看向手中那张粉嫩的人脸,掌心处似能感受到一股微弱的脉搏,在轻轻跳动。
而后,我闭上双眼,将脸皮高高举起,缓缓贴合面部。
再睁眼,老者僵在我的身前,双眼之中满是惊惧。
我狰狞着右脸,勾起半边嘴角,冷笑道。
“叫我,脸爷。”
16、
那夜,皇宫中惊嚎四起。
我的狰狞右脸幻化修罗,愈加面目可憎。
慈眉左脸笑容尤甚,不断消磨我心中的暴戾之气。
我一路闯出皇宫,无人胆敢拦我去路。
年迈的烹妖卫受到巨大惊吓,如同三岁孩童般,怀抱弓箭嚎啕大哭。
我未曾夺人性命,更未伤一人,连夜奔袭数十里而不知疲倦。
破晓时分,突然天降异象。
老天爷像拿了把斧子,将天空一劈为二。
一半艳阳高照,一半大雪纷飞。
我止步于一条长河边,两座缥缈薄雾的桥梁,似天公手笔,突悬在滚滚河流之上。
左边对岸有一道窈窕身影,正雀跃的朝我挥手。
她惊喜的大叫:“你回来啦!”
我凝望着她,不知如何开口,只是点头。
右边对岸,赫然是我的父亲。
他佝偻腰背,枯槁的脸上老泪纵横,沙哑着嗓音冲我哭喊。
“欢儿,回来吧,那些村民们,把咱们家给烧了,又把你赶出村子,你要报仇啊!”
我听着他无助的哭泣,心中似被刀割,瞬间失去理智,颤抖着失声大叫:“爹!”
他抬起瘦弱的胳膊,朝我缓缓招手:“哎!回来吧,回来吧!”
我咬着牙泪如泉涌,奋不顾身的就要冲过去。
左边对岸的她,却冲我大声呼喊:“这边这边,你选错了!”
我看着父亲满是悲伤的面容,再看向她苍白的容颜。
心中的怒气滚烫燃烧,伴随着丝丝缕缕的喜悦。
纠葛,缠绕。
我想不通,她为何会出现在对岸。
更不明白,为何我爹会死而复生。
莫非,这是上天给我的选择?
从善,为恶。
似乎只在我一念之间。
她见我停下脚步,急忙从桥上跑过来,可还是一如往常的体虚娇弱,走两步就要停歇。
寒风过境,吹拂起她一身的绫罗绸缎,凌乱了她的三千青丝。
那座桥好长,好长。
我冲她摇头,说你别过来!
她不听,只是一直跑,一直跑。
父亲始终站在对岸,张开怀抱,带着满脸的期盼,等待我与他相拥。
他用声声呢喃,唤起我儿时的记忆。
“欢儿,回来吧,没人敢欺负你了,以后,爹还会护着你。。”
我抬起头,泪如雨下。
朝阳升起,映红了半边天。
远处的云空,仍有一弯残月高悬,迟迟不愿离去。
我孤身一人,站在两座桥梁的中间,又好像站在日月的分界线上。
摇摇欲坠,心海决堤。
我听着她的呼唤,又听着父亲的哭喊。
耳边忽然萦绕起纷乱的话音,直抵心间。
“你是老天爷的种。”
“如果一个人共有众生相和修罗相,又该如何?”
“你不懂,这世间有很多事,很多人,需要你不问值不值得,而是要没有理由的奋不顾身。”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无憾。”
我低下头拭去泪水,面向父亲微笑着说:“爹,来生,咱还做爷俩儿。”
而后我跪倒在地,重重三叩首。
他的朦胧身影,缓缓被大雾包裹,渐渐烟消云散。
我转过头,再向她呼喊:“你别过来了!我跑过去找你!”
她弯下腰,轻轻捶打着胸口,“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说:“我过去找你!”
她笑了,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回答。
“好!我等你!”
我不顾一切的狂奔,冲过去。
与她紧紧相拥。
狰狞右脸随即焕发新生,变得光滑柔嫩。
我心中泛起无边无际的喜悦,再次望向天空。
残月已悄然隐去,风雪骤停。
徒留一轮旭日,照耀人间。
——————————————————————
完。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
预计20节完成,可写到16节,我就觉得故事差不多讲完了,也许是我的水平有限,但是我真觉得如果再写下去,有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最终会变成一个填不上的坑。。
(PS:之前的14节字数太少,我又添加了一段,追更的朋友可以从14节重新开始看。)
有时间的话,我会再好好修改雕琢,通篇读下来可能有的地方略显突兀,文笔和构思不足之处,望大家见谅。
最后,向所有人说声: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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