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
无主之城
一
我醒来，天空有红色的雾霾。
没有汽车鸣笛。没有小贩的叫卖。没有隔壁争吵的声音。从窗户向下望，街道空无一人。
狗开始叫，我听见它们从走道跑过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打电话给妻子，没有人接。我怀疑这是梦，但燥热的南方空气提醒我，这世界真实得无法遁逃。
我打了一下午电话，没有一个人接。
直到傍晚，许多狗跑上街头，它们失去主人，饥肠辘辘。
二
我决定开车离开这座空城。
加油站的门开着，我加够油，又拿了许多吃的。有一只猫在角落，瞪着眼睛看着我，我带上了它。开着收音机上路，宽阔的马路上没有一辆车，没有亮着的灯，没有声音，我就像行驶生长在水里的城市。
午夜，我住进汽车旅馆，正要洗漱，发现已经断水。迷迷糊糊睡下，第二天很早起来，要开灯，电也没有了。我在黑漆漆的黎明坐上车，朝更远的地方开去。
三
手机没电了，我看着儿子的照片，消失在漆黑的屏幕里。中午的时候找到一个加油站，我砸了玻璃，拿了一些汽油，以及吃的和喝的，直到车子塞不下为止。我渴望有人出来阻止我，甚至打我一顿。沿着路穿过乡村，有猪和牛跑在路上，寻找各自的吃食。鸡群盘踞在不远的田野里，在看见车子来的时候乱做一团。我的猫趴在衣服里睡着了，就像这样世界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就这样开着车走了一个月，途径故乡，大学的城市，和妻子相遇的地方。网络早就瘫痪了，我每天开着收音机，等待里面传出人类的声音。夜晚无法入睡，我开始对着自己说话，有一天路过一个城市的拱门，上面写着，欢迎你，远方的客人。
究竟是他们遗弃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遗弃了我？
四
这样过了半年。
在一座靠海的城市停下，持续的跋涉让我疲惫不堪。我决定留在这个每天可以看到海的地方。有一天我照了镜子，发现皮肤开裂，起疹，落下许多灰白的皮屑，而我的头发和胡须再也没有长出来。新陈代谢在我的身体里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运行，时间似乎在我的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我住的楼能看见海，每天爬三十层的楼梯，囤积食物和水。我还找到了一台发电机，倒上机油，就有了光，和手机里亲人和朋友的照片。开着风扇，在闷热的午后，我就这样躺着一整天，如同文明吹拂整个身体。我费劲心机打印出我妻儿的照片，挂在墙上。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五
很多年以后，城市终于爬满葛藤和剑白蓟，有一天我站在顶楼，看见高速路上走来一只鹿，美丽极了。我就这样看着它慢悠悠地吃着草，如同这里原本就是它的家园。没有人疏通下水道，城市里就满是大大小小的池塘。有鸟栖息在上面，家猪杂交之后长出黑色的毛，它们什么都吃。偶尔也能看见老虎和豹子，躲在坍塌的废墟里，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
我收留了许多狗和猫，它们在清晨的时候觅食，夜晚回来，睡在大厦里。我还抓到一只绿色的鹦鹉，它会说一些话。它叫呆头，我儿子的名字。我常跟它讲话，我只能跟它说话。
六
有一段时间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独里。城市那个时候就像一座绿莹莹的坟墓。我什么也不干，无时不刻地盯着海的镜头，幻想有船只开来，女人和小孩从里面下来，她们与我交谈，给我喝冰镇的饮料。
一天夜里，我看见另一个自己坐在床沿，他笑，并说，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时间不能击败你，疾病也拿你没办法。你说，你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我站起来走向他，他笑嘻嘻地跑进黑的夜色里。就像一个人拉起我，站在顶楼的铁栅栏上。坍塌的城市发出地虫的叫声，没有灯火，星空显得格外亮。我就像一个世界的弃婴，连哭的力气也没有。脚下是已经被杂草和树木盖住的混凝土，我看着，风吹过衣襟和鬓角，想象自己的身体在这里砸出一朵红色的花。
七
后来我发现杀死自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一天我的手臂割了一个大口子，伤口就像蠕动的虫子一样自己接合，在血迹还没有干的时候就完好如初。就像有人在冥冥里戏耍了我，我勃然大怒，变态一样地再一次拿刀割伤自己，但毫无意外，它们自行愈合。我开始笑，笑得前俯后仰，喝了一杯水，然后发了疯一样从三十楼跳下。在落地之前，那些所有的与人有关的回忆如同电影慢放一样一帧一帧地从眼前闪过。我看见妻子，儿子，年迈的父母，一起工作的同事，灯火辉煌的城市，人声喧哗，摆的很精致的食物。这些美妙的东西还没有看够，我就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如同玻璃破碎的声音，我甚至可以看见它血肉模糊，四肢零散，肠子飞溅。
但它们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缓慢地回来原本的位置。
原来我就是这些器官的宿主。
八
那只我带回来的猫早就死了，呆头生了蛋，这时我才知道它是一只母鸟。天渐渐凉了，城市的废墟还有午后未散的温度，越来越多的野生动物开始往这里聚集，动物园早就已经坍塌，所以有时候会有大象从废墟里出来，无所事事地走在已经长出浓密树木的体育场。野猪越来越多，还有时候狼和老虎。到了傍晚，麂子发出难以名状的叫声，食肉动物倾巢而出，我的狗从外面回来，又少了几只。
我想，我需要比刀更厉害的武器。
了图书馆，找了一些书，它们还没有腐烂，但字迹已经非常模糊。我还找到了一张地图，在距离大约一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军区。 我去了那里，花了大约一周的时间取了许多刺刀，弹药和枪。
九
在某一个冬天来临之前，我看见一群马。
我靠近，它们并没有害怕。我高兴坏了，喂它们吃草，并且想象它们曾经的主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又去了一趟图书馆，找了关于骑马的书。
我学会骑马，并且热爱它。
但城市已经成为丛林
十
南方也会下雪，我的狗们很难再找到食物，我用枪打死野猪，它们跟在我的身后，如同跟着一个王。我听说狗的时间与人不同，如同一个首尾相接的圆形，每过完一天，自动退回原点，重新开始。
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永远不死的狗。
下雪的时候，我躲在楼里，看着曾经喧嚣的一切归于寂静，看繁华的都市就这样成为废墟，接着被雪一点一点的覆盖。我在这时总会想起生命里的所有人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他们的相貌。
十一
我儿子的照片终于模糊成一滩水墨。有段时间这里常常下雨，丛林变成一片汪洋。开始有更南方来的巨蟒在那里游动，偶尔也有鳄鱼。在入夜的时候，闪电打在远处的炼油厂废墟上，就像点燃一枚巨大的炸弹，我听见一声巨响，黑夜变成红色。它带起的热浪震碎玻璃，对面的大厦发出钢筋断裂的声音，在火光里，它像曾经的一切一样缓缓坍塌。绿皮鹦鹉在我的肩膀上，用我教给它的英文说：你好，你好。
十二
水越来越难获得，我决定搬到离可饮用的水源更近的地方。车早就坏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可以开的车。春天，刚下过雨，我和我的狗行走在已经成为雨林，如同流民走在失而复得的土地上。我背着枪，马驮着汽油，驮着弹药，驮着粮食。
十三
第一见到哈雷彗星的时候，我开始蜕皮。我像蛇一样从自己的皮囊里爬出来，身体是通红的，没有指甲，风吹过我的身体，有肆掠的凉意。蜕皮之后，我发现我对过往的记忆消失了一点。我害怕自己忘记一切，就用刀在石头上刻人们的名字和生平。但第二次蜕皮，我又无法全部阅读它们。我开始恐惧于自己有一天变成和动物无异，于是就开始学习耕种，用石头制造工具，驯养牲畜。
时间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我用了上百年的时间在一条溪的边上建造自己的城堡，并在那里学会种植蔬菜与水稻。
有一天闪电打在枯树上，然后我告诉自己，我是这个世界文明的火种。
十四
我找到望远镜的镜片，修好之后，它们成了我的眼睛。我发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群住在废墟里的猩猩，以及许多飞禽。猩猩们吃一些蛋，但不全吃掉，等待它们孵化，换取更多的蛋。
这像是文明的雏形。
我热爱观察它们，看它们逐渐变成面对变的交媾，看它们慢慢变得聪明，就如同看着曾经的人如何从刀耕火种变成西装革履。
十五
我不再数算日子，时间以世纪为单位穿过我的身体，每一次蜕皮之后，我的记忆就消失一点。我学习所有能想到的技能，来消磨没有边际的生命。大水漫上来，又退下去。它带来肥沃的淤泥，埋葬那个曾经的住人的城邦，淤泥长出茂盛的草与树，我渐渐看不到任何与文明有关的迹象。我活了多久，我不可能记得，我只是一次一次地感受褪完皮之后肆掠的凉意。有一次我看到一只巨蟒蜕皮，然后幻想自己也是它们中的一员。
十六
可我的同类终究不是巨蟒，那个春末的午后，我听见猩猩惨叫。
巨蟒吞食了一只幼崽，其他的猩猩在树上叫。我骑了马带上猎狗，在巨蟒吞食另一只猩猩的时候赶到。它朝我游过来，也许是吃得太多，它黑色的身体变得不那么灵敏。我朝它的头射了一把骨制的长枪，猎狗一涌而上，没有多久，它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我回到城堡，后面跟了一整群猩猩。
十七
我喜欢教那群猩猩生火，烤炙食物，种植，制造简单的工具。它们学得很慢，但我有看不到头的时间。我的宗族越来越庞大，猩猩们学会雕刻，就用石头刻成像人的模样挂在胸口，它们对我嗷嗷叫唤，我知道那刻的就是我。我似乎不再关心是否有人类回来找我。记忆正一点一点地丧失，没有人与我说话，我也渐渐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我时常就是那样坐着一整天，从日出到日落，不是孤单，是一种漫无边际的麻木。
十八
有一天我记起我曾经有一个孩子，但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我活得太久了，久得已经忘记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看见猴子长出蹼和腮，潜入水里不再上岸，游着的鱼在水和岸的地方筑巢，渐渐长了翅膀和羽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