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 如何以「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为开头和结尾写出一个故事?

(7月20号22点06更新)(大坑慎入)(方便诸君催更可入群:)

(为方便诸位看官,已分节抛入专栏,可食用。 ; ; ;(四);;;;;;)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的和尚一身白衣,拈花微笑,冲一旁的方丈说,师父,我要下山,下山去寻我的姑娘。

那天夜风轻拂月高悬,方丈叹了口气,说你此行我拦你不住,不过且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小和尚沉吟片刻,说方丈您但讲无妨,等我手上的花朵枯萎,我必将下山给我的姑娘披大红嫁衣。

方丈抬头看着漫天星辰,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我。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狂,那时候山是少室山,庙唤少林寺,我跟你同样一身白衣,却不是拿着花,而是提了柄剑,生生打出了木人巷。

我说我要下山,那一天的香客回眸一笑太倾城,桃花树下的言谈太投契。

此生不见那个姑娘,我宁愿一死。

方丈还没说完,突然眼前一花,看到小和尚手里的花片片凋落,内力一摧,更是枯萎成了渣。

“师父,我知道您的意思,天下这么大,谁没有故事?看您现在还是条单身狗,双十一了连抢购的银子都无,必定也是个伤心人。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您的故事还是别说了,等哪天我跟娘子回来上香,定然给您讲讲我的故事。”

小和尚微微一笑,把花沫轻丢,转过身子便飘飘然下了山。

方丈念了声佛,喃喃唱了个曲儿。

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

·1
小和尚俗名唤作僧操,在十一个月零四天七个时辰见到那姑娘之前,一生的追求便是成为最操蛋的僧人,提最操蛋的问题,谱写一段段最操蛋的公案。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当那一天女香客上山,犹如枯木逢春,铁树开花,山上柳枝乍破嫩芽,随风飘扬,姑娘从柳丝中走来。

小和尚屁颠屁颠的迎上去,问姑娘此来可是求签,抑或问佛,若求个保佑小僧愿意代劳。

姑娘红着脸,说我来问个姻缘。

初春冰雪未融,小和尚感觉那山上的冰雪都化作了冷水,啪啪啪的拍在自己脑袋上。

不过小和尚笑了笑,还是跑前跑后,忙着给姑娘抽了签,解了谶语,说姑娘自当有个好姻缘,是三生石畔的相约,是奈何桥前的守望,极好极好的。

姑娘眉开眼笑,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姑娘走后,小和尚哭丧着脸对方丈说,师父,她说我是个好人,我为什么不开心。

方丈叹了口气,说你这是春心动了。

姑娘下山那几日,小和尚茶不思,饭不想,打坐念经都没精神,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全是姑娘。

想起姑娘那一笑,背后是漫山遍野的野草,晚霞如火的天空,一堆堆盛开的花,奔腾不息的龙与虎,山中窜行的兔子与狼。

又好像,姑娘背后什么都没有,单只一座青山一座庙,庙里连个人影都不见,天地间仿佛梵音响起,一片澄明。

只剩了姑娘的笑,天地如空谷,笑靥如幽兰。

僧操说我要下山,我要去找姑娘。

方丈瞥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徒儿,山下有车否?有房几平,银钱几何?”

僧操就涨红了脸,说我有一颗赤诚的心。

方丈转过头来,一脸看傻逼的表情看着自己徒儿。

当天夜里星月高悬,初春清廖,小和尚匍匐在地,叩问方丈如何才能得解脱。

方丈说看破红尘,万法自然,红粉骷髅无异。

僧操顿了顿,起身说师父你讲什么玩意,我是问你去哪挣银子买车买房。

方丈说我讲了那么多年经,你都能当做放屁也是不容易。感情的事为师也曾经历过,纵然你有车有房,未必能全尽其功,几日前你与那姑娘一别,多半便是天长海阔再无相见,无缘无分,不要勉强了。

僧操低眉望着庭中积水空明,倒影的满满都是姑娘一笑嫣然。

“我偏要勉强。”

小和尚发动了敏敏郡主无双技,抬头的时候眼里都是倔强。

“既如此,我便传你绝世的武功,满腹的经纶,看你学得快,还是等得慢。”

方丈站了起来,抖了抖袈裟,落了一地的白胡子。

·2
小和尚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五个月的功夫便已初有小成,识文断字更是过目不忘,废寝忘食之下四书五经已能倒背如流。

只是昼夜不分,三餐皆素,一天总要晕个三五次。

方丈捻着佛珠说阿弥陀佛,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满江湖的大侠白衣进京,黄金榜上高中状元,恰逢天下大乱,王朝末路,状元郎提剑守孤城,说我的姑娘在等我,你们谁人堪可一战?

烂柯寺中不计年,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方丈已经忘了,眼下望着僧操,恍惚间手上一重,又揪掉了几根胡子。

如果没错的话,少年和尚习成文武艺,戏台已经搭好,该是女主角登场的时候了。

姑娘名叫钟惜枫,是山下钟员外的女儿,来山上还愿,拉了小和尚的手欢喜说她喜欢的男人高中榜眼,再过六个月便要接她去京城了。

僧操挤出笑容,说啊哈哈哈哈哈哈,恭喜啊哈哈哈哈哈。

姑娘说你们庙的签算的好准,能帮我再算一次么?

“算什么,还算姻缘?”

“不……帮我算算我心上人的仕途。”

小和尚笑得惨淡,感觉天旋地转有点晕,硬撑着给晃了个上上签,告诉姑娘说你那心上人将会留在京城入翰林院,三年五载的打磨之后,不是外放府台,便是留京入六部任职,前途无量。

钟惜枫眼睛一弯,捧着那根签,眸子里全是星星。心爱的郎君高中金榜,前途无量,等自己到了京城,一定要看紧他,不能出去勾三搭四……啊,对了,还有京城里的漂亮衣服,胭脂水粉,不给买就打他手心……

姑娘正YY未来美好生活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嘭”得一声,回头望去,发现是小和尚摔到栽了地上。

姑娘大大的眼睛睁着,伸出手去就要扶,僧操却突然抬手了。

那只手很稳,很有力,止住了姑娘表达善意的玉臂。

小和尚侧过头去,微微一笑,很是儒雅,满腹的经纶在这一刻绽放开来。

“多谢姑娘,小僧无碍,只是想起方才那一签固然上佳,对姑娘却未必是好事。”

僧操的声音也很稳,不似此前总带着三分颤抖,两分欣喜,一分激动。

钟惜枫隐约察觉出哪里不太对,却也讲不清楚,只好顺着话头问下去,问小师父哪里不对。

僧操低头笑了笑,起身拂落袈裟上的尘埃,不再看着姑娘,凝望远处青山。

“姑娘的心上人高中金榜,留京上任,离接姑娘入京说尚有半年时日。我相信姑娘的郎君是怕眼下不安稳,等稳住阵脚,再接家眷入京,举办婚礼。不过这半年间,你那郎君待人接物,扎稳阵脚,可谓最关键的半年,你却不能在他身边。日后一个是京城新贵,一个是乡间小姐,纵然他不是喜新厌旧之人,结为连理,也必定少言寡语,不再如初。”

僧操说的风轻云淡,目光幽深,如同吞吐不定的匕首。

寒芒一闪便刺入了姑娘心窝。

钟惜枫踉跄着退了两步,说小师父你怎么能这样讲呢,几个月前你不是还说姻缘签是上上的么?

“是五个月零十三天八个时辰六刻之前,我告诉你姻缘上佳。”

僧操回过头来,低首念了声佛,眉毛一扬复又叹道:“姑娘,姻缘上佳,您心上人的仕途同样上佳,只不过二者不可得兼罢了。”

姑娘愣在庙里,手里的上上签被啪叽一声掰成两截。

“你现在入京,自然能留住你郎君的心,也能明白他在做的是什么。不过有你在,你心上人不分散些精力,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官场上所谓至清无鱼,有些事你不好看到,若是因为你不做了,你郎君又在京城,那可是个危险地界。自然,或许也是小僧危言耸听了,你不去京城,或许一样平安无事,你那郎君是个两袖清风的主,皇上也是圣明君主,待得半年后,你郎君照样白首如故,风风光光娶你进门。”

“等,或是去,你自己做决定吧。”

僧操一拨念珠,停了下来静静望着钟惜枫,目光不再像匕首,温婉如春风,柔得像柳枝上刚刚抽出来的嫩芽。

钟惜枫咬着牙,说我不信,我偏要两全其美,我相信我的郎君,半年的工夫我等得起!

僧操微笑,转过身去,手指又开始继续拨念珠,“姑娘等得好,不过半年的时光久居深闺,着实无聊,你说对不对?”

山里的风吹过来,秋风已有些萧瑟,姑娘开始觉得这小和尚有些可怕,不知道该答对还是不对。

小和尚却突然回头了,笑得像罂粟花开,妖娆璀璨。

钟姑娘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到秋风乍起,一道白影晃到身旁,骤然腰间一紧,腾云驾雾般穿出了庙门。

柳树的枯枝和青松的绿叶被纷纷踏在脚下,山间云雾仿佛是仙人的神通,缥缈泠然,小和尚带着姑娘御风而行,姑娘张大了嘴紧紧抓着和尚袈裟,大气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小和尚轻轻落下,手臂一送继续拨动着念珠。

“姑娘若是无聊,可时常上山看看,山中有庙,庙中有我,小僧高中榜眼做不到,在山中寻一两个好去处,当无问题。”

钟惜枫呆呆的看着眼前一片枫林,火红的枫叶映照着火红的夕阳与晚霞,半壁苍穹像着火一般,从林间升腾而起,燎天燎原。

“姑娘名字里有个枫字,小僧冒昧请姑娘来此,还请恕罪。”

僧操侧目望着姑娘,眼里全是秋水长波,暗暗相送。

“我,我,我要回家了,谢谢!”

钟姑娘从那片火红里抽身出来,正对上僧操如水的双瞳,双颊一红,退了几步就要告辞。

一边说着,一边还忍不住向四周看去,枫林如火,落叶满地,苍青色的岩石下有一方小潭,倒影这红叶蓝天紫霞。

“不错,天色已晚,赶路还是慢了,等姑娘下次再来,小僧一定加快脚程。”

僧操横步一跨,仿佛跨入了画中,明眸浅笑,白衣胜雪,手指上拈了片红叶,落进钟惜枫眼里让小姑娘的心不禁乱跳了几下。

“姑娘,不要回家么?”

“啊!要,要……”

“那小僧便同这片枫林一起,送姑娘一程。”

惜枫姑娘又是一愣,枫林送客,让人摸不清头脑。

僧操轻轻一笑,脚尖轻点,惊鸿般掠起,半空中折了根树枝,稳稳落在枫树顶端。那枯枝如剑,挥洒出来片片都是火红的剑光,是那纷落的红叶一路向下,飘飘洒洒指着下山的路。

钟惜枫有些懵逼,一边顺着枫叶路走下去,一边抬头看着上方挥洒树枝的和尚,心想你装这么好一个比,干嘛要给我看,给别的姑娘不好么,何必呢?

花和尚不是好人,哼!

等到钟惜枫下了山,和尚从天空中落下,噗通一声摔到在地。

睁开眼,一窜三尺高。

“卧槽!灵异事件啦!闹鬼啦!五鬼搬运大法啊,谁特么把我搬这来的!”

当夜,小和尚挂着鼻涕和泪,跑到山上找方丈哭诉。

师父,咱山上闹鬼了,咱要不搬家吧?

方丈看傻逼一样的神情看着小和尚,小和尚抽泣说,我上午还在庙里给钟姑娘解签,一转眼就到了山下,看着钟姑娘跟来接她的人一路远走,我话都没来得及跟她说!

方丈仍旧跟看傻逼一样的神情看着他。

僧操说师父你不能这样,咱庙里有鬼,您就是不搬,好歹也做做样子驱一下鬼什么的……吧……

嘭得声响,僧操脑袋上重重挨了师父一巴掌,天旋地转。

师父,你为毛打我?

小和尚说完这句话,噗通就倒了。

方丈盯着趴在地上不动的小和尚,起身踹了两脚,“别装死了,快滚起来,我还不知道你?”

小和尚哼唧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愁眉苦脸道:“师父,你不驱鬼也就算了,为毛又打我又踹我?”

方丈冷冷看着他,呛琅琅从禅杖里拔出大保健,呸,大宝剑。

剑锋寒如秋风,凉如夜。

指在僧操的咽喉之上。

小和尚叹了口气,也不愁眉苦脸了,挂着的鼻涕也遮不住眉宇间的风采。

“师父,用不着这么绝吧?”

“你自己当能算的清你自己命数,我本还怀疑,我徒儿纯若璞玉,怎么可能应了灾星降世大地红的命格,原来便应在你的身上。”

“师父,我也是你徒儿啊,我还算出我身上另有一半命数,乃是肩负天下正道,死而后已。命乃天定,路由己造,师父您该不会在我们还没选路的时候,就一剑砍了我吧?”

僧操唇角又勾了起来,笑着双掌合十,推开方丈的剑锋。

“师父,您若是杀了我,不就是杀了您么?这里是烂柯寺,师父您中间缺了的三十年人生,您就真不想看看?”

小和尚笑得邪魅,白净的脸上隐约可见,跟方丈很是有几分相似。

方丈闭上了眼,剑锋一歪,把小和尚再度拍晕过去。

·3
一场秋雨一场寒,过完双十一,又没了求姻缘的单身狗,庙里忽然就萧索起来。

小和尚孤零零蹲在后山,揪了株草,干着辣手摧花的勾当,嘴里念念有词。

“她今天会来,师父今天让我下山,会来,下山,会来,下山……”

待得最后一片花瓣落下,小和尚兴冲冲的去找方丈,冲门里喊,师父,我下山啦!

见庙里无人应声,也不知方丈听见与否,小和尚撩起白色方格的僧袍,屁颠屁颠就跑下山去。

山下青松笔直如碑,方丈枯坐树下,闭目诵经,拿着念珠一言不发。

僧操尴尬的笑笑,“师父,这么巧啊?”

方丈念南無阿弥陀佛,珠子来回转着。

“师父,您就这么出来,不担心庙里被人偷了么?”

方丈连阿弥陀佛也不念了,低低诵着小和尚听不出的经文。

“哦也对……庙里也没什么东西,那要不我先走了,师父?”

小和尚试探问着,蹑手蹑脚绕过师父身旁,运起轻功,足不点地便要狂奔而去。

“阿弥陀佛。”

方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口宣佛号如西天雷音,一步跨出如同缩地成寸,随随便便那么一伸手,就揪着小和尚的衣领提了回来。

像老鹰提了只小鸡仔。

小鸡仔悬在半空,张牙舞爪,四足乱挥,口中还念念有词,师父你不能这样,徒弟也有人权啊,那花瓣就落在下山那一片上,缘法啊师父!啊,师父你不懂爱啊,雷峰塔会倒下来啊……

方丈不理,提着小鸡仔上了山,背影渐行渐远,成了两个小蚂蚁。

“喂,小和尚!”

正登台阶,背后突然传来脆生生一句喊。

那小鸡仔两眼放光,双指如刀直切方丈脉门,运指如风,飘渺无踪,方丈只感到手腕稍稍一麻,便见小和尚窜出了三丈开外。

要抓,自然还是抓得回来的。

不过方丈看着蹦跳离去的徒儿,伸了伸手,只道了句早些回庙吃饭。

姑娘拿着封信,得意洋洋的冲僧操招着手,笑嘻嘻说:“花和尚,我郎君给我寄信来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关心我,也说了京中事务呢!”

僧操一头雾水,心说姑娘我们怎么看起来这么熟了,以及……我不是个好人么,花和尚是什么鬼?

“啊……那好啊,不过,姑娘你干嘛一副炫耀的语气,本来不就该这样么?”小和尚眨巴眨巴眼,萌萌哒。

钟惜枫眯起了眼,切了声,“输不起,明明就是你料错了,昨天就该跟你打个赌,让输的人……输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件事!”

僧操不止一头雾水,简直浑身都是雾水,不过见姑娘兴致正高,也不想拂了姑娘的意思,连忙赔笑点头。

对,对,您说什么都对。

钟惜枫眼神飘过来,问花和尚你这一副敷衍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不服?

咳咳,服,小僧我什么都服。

你就是不服!

钟姑娘一怒叉腰,指着小和尚说,要是我未婚夫真的有了什么苗头,我就不嫁了,你满意了吧!

小和尚张大了嘴,说我可什么都没讲,什么都没干啊,姑娘你这是发哪门子癫?

“什么都没讲?什么都没干?昨天哪个白痴带我去看枫林,还飞到上面削枫叶送行,别以为我走了没看见,某些人耗完了力气噗通一声摔到地上,躺了三秒又抽风似得跳起来。告诉你,本,本姑娘虽是迫不得已领了你的好意,但并不代表什么!就算最后我真跟我郎君发生些什么,那也绝不会从了你的!”

钟姑娘愤愤然瞪了花和尚一眼,此来说清楚这件事,心里一阵痛快,又一阵忐忑。

今天见这和尚,感觉跟昨日全然不同,这番话已经想了好久,为什么对着眼前这和尚说出来会有种莫名的歉疚呢?

小和尚挠挠头,啊了几声,脑中一片空白。

脑海中掠过一个画面,是自己怀抱姑娘,御风而行,姑娘抬头看着自己,嘴巴张得老大,特别想低头啃上去。

可当时自己好像没有,当时自己一本正经的在装逼,八风不动,稳如佛莲。

“姑娘,我昨天到底说了什么?”

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的小和尚反应过来,诚挚的问着。

钟惜枫心里的那一点愧疚烟消云散,狠狠瞪了小和尚一眼,说你给本姑娘记住!

然后姑娘转身就走,嘴里还念叨着滑头的花和尚,藏污纳垢的小破庙。

走了三步,钟惜枫忽然发现了骂的不爽的原因,扭头转身,腮帮子气鼓鼓的。

喂,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啊?啊,我叫僧操,僧人的僧,清操厉冰雪的操。

清操你大爷!

钟惜枫听了小和尚对自己名字的诠释,哭笑不得的爆了声粗口,笑着下了山去。

闺中的日子总是寂寞,二八的年纪总易怀春,钟惜枫也会想着,能在上元节的等会上,邂逅一个温婉的才子,替她揭开灯谜,许下一生。

京城的柳郎君,正是如此,虽已有二十四五的年纪,可风度翩翩,如寒门茅舍庭外松,更添风霜厉冰雪的味道。

哪是眼前这逗比小和尚能比的?

不过啊,若能有一个人轻裘烈马,扯了大旗将自己抢到马后,说一句从今往后便是爷的人了,爷带你去看杀人,看江湖上风波险恶,你负责美人如玉,爷负责剑出如虹。

昨日御风而行,踏叶挥剑的小和尚,虽平日里逗比了些许,可好像也有那么几分风韵。

怎么就偏偏,平日里这么逗比呢?

诶不对我在想什么,我可是还有半年就要入京嫁人的姑娘啊……不会柳郎真的在京城……慢慢忘了我吧……

在钟惜枫紊乱于意识流的纠结中,僧操沉默着,抬头看半空里飘过的一片红叶,感觉脑袋有点沉。

“就算最后我真的跟我郎君发生些什么,那也绝不会从了你的!”

这句话忽然荡回脑海中,小和尚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4
“师父,这些天我总是特别容易晕过去。”

“阿弥陀佛。”

“师父,每次我醒过来都在不同的地方。”

“阿弥陀佛。”

“师父,我有时候醒过来,还全身带血,妈蛋江湖上说突然出了个白衣侠僧,杀过不少恶贼,那些地方我醒过来的时候全都在过!”

“阿弥陀佛。”

“师父你特么有没有听我说话,我有点印象,这些事好像特么还真是我干的,你别他么再阿弥陀佛了!”

方丈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脸色苍白仓皇的徒儿,叹气道:“你既然已经察觉了,还问我做什么?”

“我察觉了个毛线啊!”小和尚欲哭无泪。

“你比旁人,多了三魂七魄而已,无妨,慢慢熟悉一下你兄弟,又不会多吃几顿饭,不至于吃穷了烂柯寺。”

方丈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说等你哥出来的时候,叫他来找我。

小和尚瞪大了眼,冲着方丈的背影心底一阵阵的咆哮。

师父我真是哔了狗了啊!

师父你特么给我回来解释清楚啊!

师父你这么淡定是要闹哪样啊!

师父我特么是不是你亲生的啊!(诶好像哪里不太对……)

方丈进了禅房,盘膝坐下,掐算星玄。

正值凛冬,七星映月,北斗高悬,方丈掐指一算发现自己那徒弟搜刮了满满的不义之财,竟已在京城三环之内买了房。

“这货……还真准备跟到京城啊……”

方丈喃喃自语,抬头间正望见门开一线,月光跟北风一齐钻进来。

“师父,你找我?”

一个清稳儒雅的声音响起,小和尚带着淡淡的笑,手持念珠缓缓转着,推门而入。

方丈头也不抬,劈头问道:“杀了几人?”

“一人也是杀,百人也是杀,杀一人能救百人,为何不杀?”

“佛亦无权断人生死,你如何断?”

“我不是佛,我随意断。”

“京城那柳郎君,若按你断,是否也当是个死人?”

方丈终于抬头,双眸如刀,稀疏而斑白的眉毛里依稀可见睥睨千军的气魄。

刀锋劈山斩浪,睥睨千军,斩不动亘古苍石。

僧操竖掌当胸,微微一笑,那如刀的目光落他身上便骤然溃散。小和尚仍是笑着,扬眉道:“给个理由,给点安排,杀又何妨?”

“何谓理由,何谓安排?”

“不守正道,便是理由,安排妥当,自是不能让姑娘对我生厌啊。”小和尚顿了一顿,笑道:“师父,您说这世上有没有人,能真的去坚守那个,那个所谓正道的东西?”

方丈不答,冷冷的望着僧操。

“你不要这样看我,师父,您当年仗剑下少林,一边说要自己的姑娘,一边说要普度众生,说白了,跟我现在所讲的,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您还多了些无谓的纠结,谈些众生与我的冲突,思考些所谓的经卷大道。敢问,您想清楚了么?”

僧操迎着方丈冷冷的眼,满是戏谑,“师父,您若是想不清楚,还是不要多话了。我赌钟姑娘迟早要来,她等不下去的,那个叫柳郎君的榜眼,寄来的信一定越来越少,话也必定不多,等姑娘要去京城,我便要走了。”

“我若说……不让你下山呢?”

“师父您武功卓绝,我知道你拦得下我,可您拦得住我么?”

月光从门缝里泄进来,僧操光秃秃的脑门映着月色恍如潭水,嘴角勾了抹笑便似天地乾坤尽在胸中。

“我不是清操厉冰雪,我就是冰雪,师父您本事大,拦得下冰雪,可您拦不下清操。”小和尚又淡淡说了一句,合掌一礼,只给方丈扔下一道背影。

方丈静坐在斗室之中,怀中金索,榻畔禅杖杖中剑,尽皆寂静无声,未曾动过分毫。

念及不久之前,那个逗比的清操小和尚看到钟姑娘寻来,满是欢脱境况……方丈望着自己的手慢慢闭上眼,就是那一次没拦得住清操,才同样没拦住冰雪入江湖。下一次,自己又如何担保能拦得下呢?

方丈叹了口气,无力感如月光一般漫布全身。

那日过后,冰雪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小和尚还是天天偷溜下山,天天被枯松前的方丈抓回来。

小和尚为之谱曲,曰方丈你不懂爱,诵经时候吟唱不停,嚷得庙里香客越发少了。

寒冬即将过去的时候,清廖的山上,终于又有香客出现。

钟惜枫上山了。

·5
姑娘一笑,寒冬里能开出漫山遍野的枫叶,红彤如火,火苗一窜就钻进了小和尚心里。

哪怕姑娘不笑,冲他挤眉弄眼,骂上两句,得意的炫耀自己高中榜眼的未婚夫,小和尚都会觉得山花烂漫,二十年青灯古佛,方丈手上经纶法卷统统都化作了放屁。

那时候,小和尚就会嘿嘿傻笑的看着姑娘,觉得世界如此美好。

可这一次姑娘上山,没有笑也没有骂,梨花带雨,鼻子一皱便是泪珠子扑棱棱往下落。

僧操慌了神,扯了一坨纸送过去,被姑娘撕得粉碎,泪眼朦胧里犹可辨认出恶狠狠的目光。

“装什么装!你一定猜到出什么事了,开心了吧!我夫君隔了好久才来信,他说吏部尚书看好他,想招他做乘龙快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竟然还敢写信来问我,问他妈啊!”

钟惜枫鼻子一皱,一边骂一边大哭起来,只是这次骂的不再是花和尚,而是柳郎君。

那封信飘飘摇摇落下来,小和尚伸手接住,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钟姑娘,想开口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姑娘哭累了,把鼻涕眼泪往小和尚袈裟上一抹,抬头仍是泪眼婆娑。

“和尚,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我,我也不知道啊。”

“你不是很能讲么!”

“那……那我现在不会讲啊,我一见到你,就什么都不会讲了。”

小和尚看着哭得凄惨的钟惜枫,心焦如火,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不成要劝姑娘当断则断?那也太自私了些,况且就是换了自己,也不可能断得下去啊。可如果这么拖下去,姑娘还不得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想起一次哭一次啊?

到时候不等时间这方良药治好姑娘,眼泪决堤,怕是就要先把小和尚给淹死了。

思来想去不知说什么是好的小和尚放弃了言辞,一把拉起钟惜枫,在姑娘一声惊呼下又跑出了庙外。

“不是吧?又要飞?”

姑娘惊呼着,有些哽咽的嗓音飘散在空中,随着眼泪鼻涕扯出几条完全平行的不规则曲线,渐传渐远消失不见了。

那封信晃晃悠悠飘下来,一只满是褶皱的枯瘦老手,异常稳定的接住了它。

方丈看着那信封,信封上惜枫亲启四个字翩若惊鸿,别有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气藏匿其中。

“原来是你……”

隐约间,方丈想起来有一个名字,天下都叫得很响。那个提剑守城的状元郎孤身站在城头,对面千军万马里翩然走出一员儒将,张弓搭箭射来一封招降信,被状元郎撕得粉碎。

依稀里,信封上字迹翩若惊龙,隐约间,像极了方丈拿着的那封,字中蕴藏的气一朝爆发。

“小和尚听好了,我家小姐姓王,双名淮叶,可是吏部尚书的千金……”方丈脑中似有电光闪过,一个喋喋不休的婢女在说个不停。

方丈脑袋有点晕,似乎也要不支倒下。

方丈手上用力,信封骤然炸开,纸屑漫天纷飞,终是让方丈清醒了过来。

“这就是……从头来过?”

方丈惨然一笑,双掌合十,念了声佛,沉默了许久,嘴唇微动,似是在准备措辞,即将开口念经。

许久之后,老方丈念道,佛祖,我操你大爷。

北风呼啸,穿堂风将纸屑远远吹飞,追向小和尚跟钟姑娘,小和尚的脚程却似比风还快三分,穿林海,踏枯叶,风还未到,便一头扎进了山腹的洞窟内。

钟姑娘此时才霍然惊醒,要是小和尚趁机对她行不轨之举,岂不是就要把清白交待了?

一念及此,钟惜枫哭都不敢哭了,紧紧抓着小和尚的袈裟,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忽然感觉入手处有些湿粘,低头一看发现正是刚才自己抹下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钟惜枫:……

姑娘下意识的一松手,小和尚感觉手上一重,高速行驶间生怕一个甩尾把姑娘甩跑,慌忙用力一拉,钟姑娘嘭得一声撞进了小和尚怀里。

钟惜枫心脏噗通噗通跳,大气不敢喘,眨巴着眼向上看去,只希望小和尚还是那个八风不动,稳如佛莲的装逼犯。

没想到小和尚正满脸通红,恰也低头望来,一双眼里三分闪躲,两分羞涩。

姑娘心里咯噔一声,紧闭了双眼,心道要是这花和尚敢对自己不轨,自己就,自己就……就一口把他那活儿给咬掉!

小和尚大大的打了一个喷嚏,心道谁在骂我,谁,谁,到底是谁?

洞窟不短,小和尚如风一样的步伐足足跑了一两个时辰,前头才终于出现亮光,风里带着微微发咸的味道,清清凉凉,沁人心脾。

“终于到了~”

小和尚长出了口气,感觉跑的有点缺氧,放下姑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钟惜枫睁开一路上闭着的眼,拿手揉了揉,打了个呵欠,海风一吹才清醒过来。

诶,海风?

钟姑娘瞪大了眼,把自己竟然在花和尚怀里睡过去一事抛诸脑后,望着波涛轻翻,雪浪十里涌流不息,一寸寸向山崖拍去。

“以前,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来这里看看。小时候有很多上香的人带着孩子,那群小孩就笑话我,说我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我去问师父,师父成天一句话都不说,只顾喃喃念着佛经,要不然就是睡梦里念叨着什么姑娘,什么挡我者死之类的话。我不开心,我想离开烂柯寺,就找到了这个洞窟。第一次走的时候,我以为我要饿死在里面了,可是我不想回头,我走了好久,走出来的那一刻忽然感觉天长海阔,什么事情都不值得挂怀了。我吃了几只生鱼,闹了肚子,躲进洞窟里睡觉,第二天回去的时候发现师父很狼狈,据说那天师父飞下了山,挨家挨户问有没有人见过我。从那以后,我就再没管别人笑话我,偶尔来这里,也都是上午过来,晚上回去。”

小和尚在一旁啰里啰嗦的讲着,躺在石头上四肢伸开,偏过头望着钟惜枫。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带你来这里看看,要不……我再给你抓两只鱼吃?嘿嘿,师父到现在都不知道,每次我馋肉,都会来这里烤点鱼吃。”

小和尚一边说着,一边翻身爬起,嘿嘿一笑望着钟惜枫。

姑娘的长发被海风吹起,向后飘着,姑娘伸手捋了捋头发,肌肤如雪浪,黑发如丝带,身后是断岸千尺,有美人遮面失神,恍惚如梦。

“谢谢你……跟枫林那次一样都谢谢你,只是我还是,更想见到京华风光……”

钟惜枫的声音有些低,她发现其实在这个小和尚怀里睡过去是正常的,因为她实在很难对眼前的和尚生出戒心。

不过,也很难生出别的什么情感。

小和尚哦了一声,有些失落,他说原来你还是不开心……肯定是因为刚才走的太快了,不如我们再走一次,走的慢一点,穿过长长的黑暗,见到天长海阔,一定会开心起来的。

姑娘勉强笑了笑,摆手说不用了,便纵有千种风情,良辰美景,更与何人说?

僧操不说话了,本来就很累的他感觉脑袋有些昏沉,慢慢躺了下去。

姑娘还在说,她说没关系,她说我会尊重柳郎君的决定,他想娶谁娶谁就好了,我只是……我只是有点难受,我想去一趟京城,跟他当面谈一谈。谈完了我就会放下,到时候,到时候我可能回来,跟你再看枫林看大海看这个轮回山,看你们的烂柯寺,看……

不用看了,你去了京城,怎么还回得来?

小和尚打断了姑娘,语气很平淡,仿佛海风一样波澜不惊,却又不容置疑。

钟惜枫勉强一笑,转过头去,发现小和尚又坐了起来,正用海水洗去袈裟上的鼻涕和泪。

“为什么,我回不来呢?”

小和尚回过头来,笑容里带着分了然,满脸都是你懂的。

钟惜枫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表示我不懂。

“我若是给你一把剑,你跋山涉水去了京城,一路上高山流水,明月大江,到了地界京华烟云,富贵功名,只有你一个人不合时宜,不识抬举。柳郎君若是还爱你,就不会寄来这封信,你也不傻,你自然是明白的,一个不爱你的人,你要拿他怎么办,莫不是要一剑斩了柳郎君?你也不会的,你还爱着他,否则也不会心心念念,看不上枫林如火,也看不上天长海阔。”

“你去了,多半便是寻一个理由,找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比如你发现尚书的千金比你千般好,万般好,你便屈尊做了个小。纵使钟姑娘你心气确然是高的,不要做小,也不要失了你的郎君。你说一句我偏要两全其美,要去仗剑抢婚,喊醒你的男人,说功名富贵尽眼晕。可到得紧要关头,柳郎君说一句你不要闹了,尚书千金说一句这个人好像一条狗啊,那长剑一颤,你会不会泪如雨下自刎京城?”

小和尚洗干净了袈裟,拍拍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望着钟惜枫。

“这些你岂会不懂?”

钟惜枫于是又哭了,姑娘蹲下身子,捡起一块石头冲僧操丢过去,说和尚你怎么又这样了,你这个坏人,干嘛要说的这么清楚!

和尚没有躲,任由石头砸在自己身上,俯下身子托起姑娘的下巴,眼里柔情漫如海。

“我知道,就算这些都懂,你也还是会去的。没关系,如果两个月后你不回来,我便去京城找你,执子之手,将子拖走。别忘了,这个赌可是我赢了,我拖你,你可不能不走。”

僧操笑得很让人心疼,钟惜枫看着也很让人心疼,这一刻钟姑娘忽然感觉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对望着,不同的是,眼前这个男人的病是自己可以治的。

于是有话冲口而出,钟姑娘说,你等我,我一定能从京城回来,你信我!

僧操松开手,把钟惜枫拉起来,笑了一笑说我们回去吧。

我信你。

从长长的洞窟里走着,僧操听姑娘讲着跟柳郎君的相逢相识,也讲她自己的十几年生活,僧操微笑听着,偶尔说上一两句。

比如一语道破柳郎君猜到的灯谜,比如说些姑娘百思不得其解的纠结,比如跟着骂柳郎君,说我一定比柳郎君聪明。姑娘问为什么,和尚就说因为他竟然会离开你,不管是哪个离开你的,都一定是大傻逼。

钟惜枫扑哧笑了,说和尚你一定追过很多女孩。

和尚笑着说我才没有,只是见了你,好多东西突然开窍了。

钟姑娘说呸,刚才你还说见了我一句话都不会讲了。

和尚认真的点头,说没错啊,看见你,就好像听到佛祖讲经,刹那间莲花朵朵绽放,刹那间瑶池碧水干枯,都是一刹那的事,你看你多有魔力,放江湖上定然是个妖女,要被名门正派追杀的。

钟姑娘哈哈笑着,说我讲了好久都累了,你给我讲个妖女的故事吧。

和尚说好,有一个朴实的小伙子出生在牛家村,成长在草原,叫做僧操,有个小妖女生在桃花岛,有个爹是江湖上有名的魔头唤作东邪黄药师,妖女的名字呢,就叫钟惜枫。

哎?为什么我爹姓黄我姓钟?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只有老和尚没有小和尚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小和尚不老实听故事,被放在锅里煮了,懂?

……懂。

等两人走出山窟,送姑娘下山之后,迎着山风料峭,僧操望着满天星斗发了好久的呆。

“你当真信这个姑娘会回来看你?”

“我不信,所以我要去京城,师父你莫要拦我。”

“我如何能不拦你,你去了京城,天下洪波涌起,风云激荡。”

“便是我不去,迟些年也一样如此。”

小和尚顿了顿,转过身看着庙门前的师父,“不如我们打个赌,若是清操小和尚不去京城,我这个冰雪和尚也不再强求,否则,便算是我赢。师父你看如何?”

方丈也沉默了很久,想着京城里那个柳郎君,想着京城里那个尚书千金,好似又看到了少室山上回眸一笑。

可紧接着,便是仗剑下少林,京城中状元,天下动荡,遍地兵燹。

“唤你师弟出来,我亲自跟他说这番过程。”方丈终于开口,望着小和尚的目光慢慢都是不信任。

小和尚大笑三声,点头说好,我出现一刻,脑袋便越发昏沉,早想离去了。

那一夜,逗比的清操小和尚听了师父转述的话,躺在庭院里数了一夜的星星。

第二天着凉感冒,高烧不起,一躺便是一个多月。

方丈坐在斗室里念佛,闭了庙门,谢客不见。

在小和尚初见钟姑娘十一个月零四天七个时辰之后,又快到初春,钟姑娘已离山一月,小和尚仍躺在床上。

恍惚间,小和尚似是进了方丈的斗室,里面坐着的人却不是方丈,而是自己。

那个自己抬起头来,笑容儒雅自信,像是腹内自有百万雄兵,可目光却是冰冷的,只有瞳孔一点火红,余下皆是冰霜。

“钟姑娘说她会回来看你,你可相信?”

冰雪说的很平淡,听不出他信是不信。

清操勉强笑了笑,点头说我愿意相信。

那人哈哈一声笑,笑出泪来,他说怪不得钟惜枫更喜欢你,更愿相信你,你实在是傻的可爱。我问你,我愿意相信,跟我相信,中间差了几个字?

小和尚说,两个字,愿意。

错,差的那两个字,唤作无奈。

那人从榻上起身,眉目里全是凌厉,他说我不要无奈,世间事绝无一件我做不成的!

小和尚一怔,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目光落下来,望着小和尚,他说你已逃得够久了,愿意二字不是你逃避的理由。你在这里等着,什么也不做,日后想来当真能够无悔么?

师父说的对,纵然日后钟姑娘回来,你有车否有房否银钱几何?一开始你请师父教我们文武艺,是为了今日枯坐寺中死等的么?

小和尚唯唯诺诺,不知该当如何。

那人怒极反笑,挥掌打向小和尚胸口,你滚吧,我没你这个兄弟,我要去找师父,你莫要拦我!

冰雪目光凝起,长吸了口气,大步踏出斗室。

才出一步,忽然感到背后有人扯住了袖子,月光洒下,照出和尚嘴角的一抹微笑。

“你已经帮我不少了,剩下的,该我去做了。”

背后传来小和尚长长吸气的声音,吸了那口气,终于吐出来冰雪想听到的话。

冰雪回过头来,笑了笑说,那好,别给我玩砸了,丢人还是小事,我可最不喜欢收拾残局。

看情况吧,我总觉得这次去京城,哪里不太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玩脱,你说到时候是不是我完蛋了你丫也跟着完蛋啊?

无妨,京城里的人物风流,我早想一会。你尽管玩,哪怕玩脱了,头断血流也都是别人的,我们……连发型都不会乱。

……因为我们是光头啊。

……领会这种兵荒马乱里闲庭信步的精神,懂?

小和尚哈哈大笑,说我当然懂,就是逗一逗你,这地界也就咱俩能看见吧,别特么总是一副装逼犯的模样。

那个小和尚嘴角抽了抽,保持着儒雅谦冲的微笑,一脚踹飞了僧操。

床榻上,高烧不起的僧操一窜三尺,脑袋嘭得声撞上房顶,伴随着一阵怪叫,小和尚扔了热毛巾厚被子,开门而去。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的和尚一身白衣,拈花微笑,冲一旁的方丈说,师父,我要下山,下山去寻我的姑娘。

方丈叹了口气,说还是那小子赢了,去便去罢,天下命数当如此,更改不得。

小和尚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说,师父,没事,虽然不知道你说的命数是什么,不过我不会把它玩坏的,你要信我哟~

方丈看着一脸欢脱的小和尚,眼角跳了几下,说这可是你担保的,若是你玩坏了,我打断你的三条腿。

小和尚睁大了眼,说卧槽夭寿啦,师父也会讲段子了!

随着那阵欢脱的大笑,烂柯寺里的少年背起行囊下了山,山风呼啸,吹起一地枯叶如送行长龙。

苍龙夭矫,撞破八方风雨。

云渊深处,山与海一起震动。

·6
北风冻骨,残雪方融,小和尚踏着莺飞草长,一路北上。

在芙蓉街的小客栈里,落梅翩翩如刀,进了个卖酒的姑娘,一颦一笑温柔似火,满座的客人打眼全是猥琐。门口坐了我们那初初下山的小和尚,见得此景,刹那间想起两句话来。

第一句,是小时候师父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第二句,也是师父说的,师父说山下老虎不少,武松更多,佛祖舍身喂鹰,方是大义。

小和尚一个激灵,当即拍案而起,心道这老虎定非凡品,能倚天屠龙,搅乱这小酒馆里一池春水,水汪汪里窜出来全是武松。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小和尚深吸了口气,看了看四周,忽的拍案而起,说姑娘你当要小心,这满座的酒客皆想上你,快些走吧。

落梅飘飘,略显嘈杂的酒馆里骤然静下。

满座酒客愤然怒视,那卖酒的姑娘呛到似得咳了两声,她很想告诉小和尚,凭你这句话,晚上你来我不要钱。

小和尚没看到卖酒女水漫金山,柔情胜火的眼神,自顾坚毅的独对满堂酒客。

角落里趴着一个浑身酒气的邋遢客人,闻言抬起头来,眼中发着光,唑口酒笑了。

江湖上好久没见到这样的小鲜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死呢?

魏同尘这样想着,支起半个身子,又灌了口酒。

酒客里已有不少站起身来,那小和尚固执而可笑的对视着所有人,半截棍子笼在袖中,脑海中刷刷刷过了一遍盘龙棍法,竖掌胸前。

酒客甲望着小和尚渊渟岳峙,不敢轻易上前,便皱眉怒喝道:“哪来的小和尚,半点规矩不懂,这婆娘老子都睡过四五遍了,用得着你管?”

有了酒客甲这一声怒喝,众酒客纷纷跟风,骂声四起,一面说着这婊子床上功夫了得,既能温润如玉,又能水漫金山,一面问候着小和尚祖宗十八代。说这小花和尚多半也想快活快活了,赶巧这婊子价钱公道,从不讲价,碰上些个硬上的也真敢以死相拼,比起窑子里的姐儿还美三分,这波不亏。

小和尚被众人一阵抢白,满脸通红,望着那卖酒的姑娘,姑娘竟像是充耳不闻,权当口水淋浴,还能甩甩头发冲小和尚一笑。

角落里的魏同尘挑眉唏嘘,这段时间朝廷的素质教育的确有成效,连这些草莽汉子都能骂人不带脏字了。

“这些爷说得对,小女子每三日伺候一人,纹银伍两,概不二价,今日赶巧正是本姑娘择人之时。”

卖酒的姑娘放下酒,一步步走得中正平和,嫣然笑着到了小和尚身前。

“五两?这么贵?还能择人?”

小和尚张大了嘴,一个县令的俸禄,也不过年入五十两,这姑娘要价着实不低。

魏同尘彻底抬起了身子,昨日无意间钻进这小酒馆买醉,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出大戏。怪不得这些江湖草莽素质这么高,能随随便便出得起五两银子,想来也都不是村头泼皮可比。

“多谢小师父给我出头了,不过奴家命比纸薄,无福消受,若是小师父也动了凡心,奴家倒可以宽慰一二。”

卖酒的姑娘贴过身来,胸脯上的柔软腻入骨髓,手指还滴溜溜在小和尚胸前画着圈,眼波流转间满是勾魂摄魄。

小和尚踉跄后退,哐当撞翻了桌椅碗筷,算账的老板不忘抬头看他一眼,高喊了句三钱银子,小和尚记得赔我。

僧操满头大汗,未曾想自己刚出烂柯寺,就捅了个篓子,只有尴尬无比的看着满座酒客哈哈大笑,走来的姑娘妖娆妩媚。

大堂里正哄闹间,二楼一间天字号房霍然开门,一个俏生生的丫鬟钻出来,眉头紧皱。

“都吵什么吵,我家小姐正睡午觉呢,惹了我家小姐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小丫鬟一声尖锐的喊,登时镇住了场面,片刻之后才有人回过神来。

那酒客甲看起来也是见过场面的,此时堆了脸笑,冲丫鬟拱了拱手,“敢问,您家小姐是什么人呐?”

丫鬟哼了一声,清清了嗓子道:“听好了,我家小姐姓王,双名淮叶,可是京城……”

“红杏!”

一句轻喝从房中传来,如果说卖酒女郎的声音脆生生,温腻湿滑,那这个声音便如空谷幽兰,清泉流石上,不染一丝烟火气。

小和尚也忘了脸红,卖酒女郎也不记得调戏僧操,魏同尘也放下了酒壶,满座酒客一齐抬头望去。

房中走出一个千金小姐,那不能叫做一个姑娘,她从高高的楼宇上现身,带着分歉意的笑,却让人感到受宠若惊。

后来小和尚回忆起来,问王淮叶你那天穿了什么衣服,我给忘了,我就记得你像是一块万年的冰山,闪烁着湛蓝色的光辉,红唇一笑反而颜色更淡。

王淮叶说你给我滚,本姑娘不做小姐好多年,再敢这么形容我剁死你。

小和尚嘿嘿一笑,想起那天疑为看见了广寒宫里嫦娥仙子,身边俏生生的丫鬟,定是傲娇的玉兔。

演员到位了,幕布早被拉开,这台大戏终于要开场了。

舞台上水袖轻扬,云雾朦胧,先是千金的小姐王淮叶亮嗓,王姑娘扫视堂下,含笑说了句自古风尘之中多性情中人,有些时候淮叶也想跟各位一样,可惜求而不得。我家丫鬟不懂事,各位莫要挂怀。

王淮叶只说了一句话,下面酒客们便一阵大笑,说我们算什么性情中人,小姐但睡无妨,谁再敢高声吵闹,我赵日天/叶良辰第一个不饶他。

王小姐笑了笑,说声多谢,便要转身离去。

“王小姐请留步。”

在王淮叶堪堪转身的时候,卖酒的姑娘开口了,这一声喊有梁红玉擂鼓,木兰替父从军的壮阔。

王淮叶顿了顿,转过身来带着礼节性的微笑,颔首道:“姑娘,什么事?”

卖酒小娘掩嘴轻笑,一脸羞涩,“奴家自知跟小姐攀谈,有失小姐身份,不过有句话不得不问。听这位红杏姑娘所言,小姐是京城人士,不知可否听说过朱亚圣这个名字?”

小娘的眼神飘上去,像是一柄誓不回头的剑,不见血,不收鞘。

王淮叶目光一凝,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美人见美人,自有刀光剑影纷乱其中,客栈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这个名字,很久之前我听一个人开过玩笑,姑娘,你要找他?”王淮叶说的轻描淡写,却在有意无意间争到了主动权。

卖酒小娘心头一惊,暗道是遇上了劲敌,低下头来泫然欲泣,摇头道:“我不找他,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怎么还有资格去找他?”

戏到了这份上,王淮叶总该宽慰两句,再把那叫朱亚圣的人是谁给和盘托出,方才显得不失了风度。但不知为何,王小姐却偏生说不出那个名字,甚至连宽慰也不见一句。

红杏见状不妙,拔刀相助,呵呵冷笑道:“姑娘这话说得,难不成您出去卖,还是给人逼的不成?”

卖酒小娘抹了把泪,欲言又止,满座酒客冷眼望着红杏,已有人小声嘀咕,这小姐恍如云中仙子,怎么这丫鬟尖酸刻薄到这种程度。

些微嘈杂之中,白练横过戏台,一个两袖尽他妈清风的小和尚,怯生生的出场了。

“姑娘,师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如姑娘你从良吧,没有问题的。”

僧操默默扶稳了桌椅,拉了拉卖酒小娘的袖子,试探说着。

客栈里又是一静,满桌酒客望过来,小和尚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很熟悉。

那是方丈一脸看傻逼的神情。

“我说小师父啊,不如你用膝盖想想,真把自己卖了的,除了那些好吃懒做的家伙,谁还没些个故事,没些个不得不做的缘由?你要是真心疼这姑娘,不如多给她些钱,比说些苦海无边的话好多了。”

好比是呛然一声响,锈蚀的单刀出鞘,这方戏台上最后一个戏子亮相了。

魏同尘站起来,靠在柱子上似笑非笑,扔了一贯钱给卖酒的小娘,“姑娘,你也算个生意人,我这一贯钱买你一个故事,这单生意值不值?”

卖酒小娘接过了钱,低头沉默了片刻,一笑抬头,“故事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大明湖畔,露水姻缘。不过既然拿了钱,总要交代点事,方才王小姐欲言又止,总算让我确定了一件事,这些年我查了那么久,还真没查错。”

王淮叶笑容微僵,想起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大哥哥,指着大槐树说,日后我也将乘此华盖,圣上是天子,我便是亚圣,你们都是我的臣子,要向我磕头。

正恍惚间,感到两道目光如同冷电,笔直的向自己射来。

卖酒小娘把那贯钱收了,笑道:“王小姐,您说小女子要是去京城讨个公道,年纪已大,做不成那翠微阁的头牌,除了靠着银子,还能靠什么呢?”

“姑娘,你若真的猜对了……那就应该知道,靠银子也没有办法。”

王淮叶叹了口气,望着那卖酒的小娘,目光里多了分怜悯。

卖酒小娘掩嘴笑着,咯咯咯的笑声延续了好久,才终于抬起头来,盯着王淮叶,嘴唇抿得像刀,眉目的笑意里也全藏着刀。

“王小姐的意思,是让我就这么算了?”

王淮叶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满座酒客也嗅到了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面面相觑不知这卖酒的姑娘到底藏了什么故事。

“小师父,您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不是按您的意思……也是让我算了?”卖酒小娘又忽然转过头来,盯着小和尚似笑非笑,“是不是我这么算了,我不再卖身,佛祖会给我银钱,佛祖会替我讨个公道?”

芙蓉街上的梅花还在落,一片一片飘零如雪,卖酒兼卖身的小娘,笑意如刀,娇躯如火,眼里全是不变的寒冰。

“小和尚!”魏同尘还靠在柱子上,冲僧操招了招手,“这种江湖上的闲事,你最好不要管,也管不过来,行侠仗义可没这么简单。今天我看你顺眼,你那桌饭钱和砸翻的桌椅,我替你赔了……呵,两袖清风的小鲜肉还真敢闯,送佛送到西,你还真能给这小娘送个富可敌国么?”

魏同尘瞟了眼王淮叶,又瞅了瞅卖酒小娘,“姑娘,这朱姓可是国姓,还敢去要个公道,我魏同尘服你!不像我,老爹被人砍了,还只能窝小酒馆里日夜买醉。”

腰间佩刀的邋遢汉子又挑了挑眉,眉宇里尽是自嘲。

卖酒小娘轻声一笑,“有钱多给点钱,这可是你说的,奴家一个弱女子,要你服我做什么?”

顿了一顿,卖酒小娘又望向王淮叶,“小姐,不知道您能不能可怜可怜奴家,随便施舍几张银票呢?”

王淮叶脸色有些苍白,摇了摇头,“我给了你,就是送你去死。”

卖酒小娘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肆意癫狂,袖子一甩,一直拉着她衣袖的小和尚向后跌去,脑中本就一片混沌的僧操,忽的就是一晕。

大笑声中,满座酒客见到那向后跌去的小和尚忽然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停在半空。

“唉……人情冷暖啊,都只管自扫门前雪,忘了佛祖舍身喂鹰的大义啊。姑娘,不如让小僧送你春宵一度,好风凭借力,助你上青云,如何?”

那个以反人类反重力方式停在半空的小和尚突然开口,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小和尚霍然起身,左臂一探便搂上了卖酒小娘,手指轻拨,穿过黑发擦着姑娘吹弹可破的脸庞。

“姑娘,你说可好?”

笑声陡然止住,卖酒小娘从上了这场戏台开始,第一次愣了神。

不止是卖酒的小娘,就连满座的酒客,二楼的小姐丫鬟,都被小和尚这一搂一笑惊呆。

魏同尘张大了嘴,酒从嘴角哗哗流下,自己还浑然不觉。

小和尚也察觉了四周静的可以,脑袋动了动,向四周一望,哑然失笑道:“剃了个光头就是和尚了?你们这些人怎么这样肤浅呢?何况就算是和尚,和尚跟妓女不般配么?谁觉得不般配,说来听听啊。”

感觉被边缘化了的老板终于有了再次登场的机会,张口就说你们要吃饭就吃饭,要嫖就去嫖,总是占着座又不吃饭,很耽误我生意的。

小和尚哦了一声,含笑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不知我怀里这位姑娘在您客栈里择人挑客,是给了您多少分红呢?

老板一脸羞涩,摆摆手说不多,不多,也就四成而已,我还要打点官府,薄利,薄利。

嗯,我想也是,毕竟别的客栈还是很难容下一个单独拉客的姑娘。特别是,这姑娘还生的这样美。

说着话,小和尚又笑了起来,手指划过姑娘的面庞,柔声道:“你等我,我带你去京城,我不是两袖清风的小和尚,你且看我右边袖子。”

姑娘还处在懵逼的状态,闻言下意识冲右袖望去。

那里是一根短棍,咔嚓声响,在小和尚手里一转,陡然成了一截长棒。

老板感觉哪里不太对,那小和尚冲自己嘿嘿直笑,笑得他浑身发毛。

“老板,人家姑娘小本经营,本来就不容易,四成利,是不是太高了点?”

小和尚喊了第一声老板的时候,手中长棍已经挥起,四五张桌子轰然撞碎,等说到不容易的时候,长棍点出,戳破了满堂酒水,等说到太高的时候,一棍擎天,径直戳破了二楼房顶,依稀可见阴沉天空。

等这一句话说完,小和尚的棍子刚巧砸烂老板面前的柜台,冲老板嘿然一笑。

“老板,您说是不是太高了点?”

老板脑袋上满是碎木屑、泼洒出的酒水,还挂了一只算盘的珠子。

五秒的工夫,客栈被拆了个精光,魏同尘发誓,自己从没见过这样快的身手,这样果决的武功。

魏同尘直起了身子,手掌摩挲着腰间的刀。

噗通一声,老板这才反应过来,瘫倒在地上,抖的跟筛子一样。

“唉,你这人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呢,我逗逗你而已嘛。”小和尚一声轻叹,收了棍子,回头冲卖酒小娘一笑,“姑娘,你说我逗得他好不好玩啊?”

姑娘一直保持着的懵逼状态,终于被这一句话打破了。

姑娘噗嗤一笑,哈哈说好玩,真好玩!

笑得泪水滚了出来。

王淮叶站在二楼,看着房顶上的窟窿,那里土石木屑簌簌而落。

这才是风尘之中,这才是性情中人。

小和尚踢开一块块的杂物,满堂酒客纷纷避开,在和尚和妓女之间让出一条路来。

僧操举起左手,冲魏同尘笑道:“这位施主说的不错,要是没银子,再多道理对姑娘来说都是狗屁。”

小和尚又对上卖酒姑娘的眼睛,抖了抖袖子,里面哗哗作响。

“姑娘,我右边袖子里是清风裹短棍,那你猜我左边袖子里,是有清风几两?”

姑娘说我不猜,我叫秦淮。

小和尚说秦淮姑娘猜的好,我跟你进京城,我跟你讨公道,我送你场富可敌国。

左袖抖开,里面片片飞舞出漫天银票,比梅花更白,比雪花更暖。

王淮叶看着堂下兵荒马乱里乱飞的银票,又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意兴阑珊,跟红杏说我们收拾收拾,准备进京成亲吧。

秦淮姑娘没去看银票,也没去抱小和尚,蹲到地上大哭出来。

小和尚说了句阿弥陀佛,眼睛一闭,准备装完逼走人。

忽然间,小和尚微闭的眼又霍然睁开,眼前似有一线刀光闪过。

那道刀光很熟,曾在太行山上见过。

那是魏同尘的眼。

魏同尘看到漫天银票,有几张落入眼里,是那么灼目刺痛。

他握了握刀,手背上青筋突起,有那么一瞬间,目光如狼。

小和尚冲他笑了笑,双手合十,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7
日落月升,夜雾凄迷,从芙蓉街出来再度北上,小和尚莫名多了一群同路的人。

篝火和帐篷共起,扎在山野林外,卖酒的秦淮姑娘跑前跑后,波涛汹涌。魏同尘抱刀靠在树上,撞下小和尚,啧啧指着秦淮。

“无限风光在险峰啊。”

魏同尘抛过去一个你懂的眼神,小和尚翻了个白眼,说师父告诉我非礼勿视,我可是有姑娘的人。

刀客嘴角抽了抽,上下打量着僧操,说这些天跟你同行,发现你和酒馆里持棒砸店的家伙,怎么不像一个人呢?

小和尚打了个呵欠,说本来就不是一个人,我也不清楚缘由,那家伙比我厉害,你反正也顺路去京城,不如路上喊那货出来自己问。

魏同尘有些懵逼,不明所以,暗中握刀的手不由松了三分。

“小和尚,我家小姐找你。”

不远处火光噼啪,那一对主仆带着八个侍卫,分分钟解决了帐篷和篝火,红杏出墙而来,从上至下打量着和尚。

小和尚伸手指了指自己,问你家小姐找我干嘛,不会是找我借钱吧?我就带了那点钱,全装逼用了,要钱没有,就剩一根棍子能大能小。

“啰嗦什么,叫你去就快去,我家小姐贪你那点钱?”

红杏撇了撇嘴,转身一甩头发便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去。

僧操愣了愣神,看着一旁的魏同尘道:“现在的丫鬟脾气都这么大么?”

“可能是她和她家小姐同时看上你,她又不可能跟小姐争大,所以故意摆出这样一副样子,想要吸引你的注意吧。”魏同尘叼着根草,随口说着。

小和尚恍然大悟,摸着下巴喟叹道:“也对,像我这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人,总是会莫名其妙的缠上这些桃花运,可惜我已心有所属,绝不会……”

“老子就特么随口一说,给老子麻溜滚!”

魏同尘听不下去了,一脚踹到僧操屁股上,踹去了王淮叶那头。

此时秦淮姑娘也搭好营帐,燃起篝火,目送着僧操远去,心中有些莫名的唏嘘。

“魏同尘,我警告你,如果你想对小师父不利,我一定杀了你。”

似乎感觉到魏同尘在背后看自己,秦淮头也没回,径直蹦出这么句话。

魏同尘目光一凝,刻意笑道:“姑娘说笑了吧,我能对个小和尚做什么呢?就算想打什么人的主意,也得是打你的主意啊。”

火光明灭,映着秦淮如雪面庞,姑娘转过头来,嫣然一笑。

“若是打奴家的主意,那就再好不过,不过想来奴家娇滴滴一个弱女子,用不着魏大侠时不时准备拔刀吧?”

夜风从林间吹过,拂起魏同尘的长发,乱发飘扬间有两道目光如刀。

“放心,僧操是侠义之人,我虽不才,也信侠义两个字……就算哪天真要对他做什么,也得等到把话都说分明之后。”

魏同尘淡淡说着,一字一字却都想崩出来的,秦淮的目光望过去,发现他身子有些颤,握刀的手却异常稳定。

秦淮呵呵一笑,掩嘴低眉,目光斜挑,“魏大侠,您所谓的侠义之道,就是看着一个弱女子明明身负冤屈,却只给些打发叫花子的铜钱,告诉她继续卖下去,卖下去也算是条路子。真是侠义,真是有道啊。”

魏同尘不再理会秦淮,目光越过帐篷与篝火,望向不远处的小和尚。

“就算这和尚给你一线希望,希望破灭之时,岂不更惨?如果你真对这和尚有意思,不如干脆别想着讨要公道,跟他走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顿了一顿,魏同尘又低下头来,自嘲一笑,“公道?这世间哪还有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你不管就算了,只会讽刺别人算什么侠义之人,你说得对,你就是个懦夫而已。”秦淮不再娇笑,望着不远处的小和尚,浅浅笑着,明眸皓齿,目光里满是坚定。

“等我讨回了公道,哪怕只能看着他,也足够了。”

魏同尘感觉这个女人又恋爱了,恋爱中的女人不可以常理计,他决定不再说话,靠在树上先小睡一会儿。

风从林间起,吹过秦淮身边的篝火,乍暖还寒,直掠王淮叶和小和尚身旁。

“这么说……小师父去京城,是为了一个姑娘?”

王淮叶有些惊讶,又有些想笑,“不过想到小师父你在客栈里那一幕,也不足为奇了。”

小和尚一脸苦涩,摇头说:“那真不是我干的……算了,非要说是我干的那也说不清楚。王姑娘你呢,你不是住在京城么,怎么现在才回去?”

“我没出过京城,谈何回来?”王淮叶轻轻一笑,笑容里很有些忧伤的美,“我要成亲了,夫君却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人,这样也不错,毕竟选中的人是年轻俊彦。想来等我这个夫君日后功成名就,我也会跟我娘一样,让我的女儿再去嫁给一个有前途的人。如果不是今日看到你,我也不会生出一些其他的感慨……”

王淮叶停了一停,小和尚下意识问道:“什么感慨?”

“人不傻逼枉少年。”

小和尚一个趔趄,瞪大了眼睛望着王淮叶,心道这特么是什么鬼。

王淮叶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好像是这么说的吧,淮南王世子常这么说……如果人们迟早要把轻狂活成荒唐,一任风吹浪打如浮萍,为什么还要荒唐的反抗呢?哪怕……反抗会很痛快,可是往往痛快过后也死的很快。”

“小师父,你是个好人,我喊你过来只想提醒你一件事……那边那个姑娘,你最好不要替她强出头,真的会死。”

初春的风微冷,王淮叶的话更寒,幽幽的目光和低沉的嗓音,让僧操恍惚间以为置身广寒宫中。

“能……透露一点么?”

“如果我没猜错,那位秦淮姑娘要找的人,应该是当年化名出京的二皇子,如今已稳居东宫。”

小和尚点了点头,说哦我知道啦。

王淮叶:……

“然后呢?东宫太子就可以吃完抹净拔屌无情?”

王淮叶:……

“虽然其实是这样……但不该这样啊。”

“……小师父,你好自为之吧。”王淮叶叹口气,心想难道自己就该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么,人在世上,不如意事十八九,哪能说勉强,说不该,就能不做的?

小和尚见王淮叶不语,尴尬一笑,说我知道姑娘是为了我好,不过左右也就是个太子,办他!

王淮叶抬起头,又以哪种小和尚很熟悉的目光看着他,像看傻逼一样。

小和尚摸摸头,呵呵笑说,啊,这个笑话不太好笑,咳咳,淡定,淡定……

沉默间,侍卫们已在篝火上搭了大锅,切好的牛羊肉已端到一旁,各种蔬菜也已摆好,红杏正兴致勃勃的准备涮着吃。

见小和尚还在那呆着不动,红杏不由又是一撇嘴,“喂,和尚你还不走,难道要跟我们一起吃么?”

“红杏,马上就要到京城了,你若再这般闹性子,真当我拿你没办法不成?”王淮叶脸色一沉,望着红杏目光如冰。

红杏眼睛一瞪,指着和尚说:“我,我又怎么啦?他一个花和尚,跟小姐你谈了这么久,就是告诉夫人,我也……”

“你不过是夫人派来接我回去的,至多得些吩咐,管束着我不让中途离开便是了。等回京之后,你自衬还有什么用处?我若迟迟不肯出嫁,夫人来问我只答一句途中不舒服,你猜夫人会不会鸟尽弓藏?到时谁的处境更为凄凉?”

王淮叶打断了红杏的话,站起身来比红杏略高,目光随意一扫,“莫忘了,我是王家的大小姐,你是王府四两银子买来的丫鬟。”

红杏嘴巴微张,望着这个一路上沉静不语的小姐,半晌才回过神来。

彼时,王淮叶已翩然走到魏同尘和秦淮身旁,笑着邀请二人一起来吃火锅了。

小和尚提着一根菜,涮了两涮咕嘟吞下,微冷的春夜里肚腹一阵温暖,清淡温润,别有滋味。

一群人围了个圈子,说说笑笑吃着火锅,红杏缩在侍卫中间,伸手都不敢,还是王淮叶时不时给她递些肉或菜。

热气腾腾间,魏同尘不知跟小和尚讲了什么段子,二人倒在地上哈哈大笑,秦淮跟王淮叶望过去,相视一笑,复又低头谈些京城浮云轩的胭脂。

后来据小和尚回忆,说恶,必须要除,匪,必须要剿,你想想,你搂着基友,吃着火锅看着美女还准备一会儿唱个歌,忽然就被恶匪劫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你吃火锅的时候屋顶突然摔下一个人落进锅里,你大概就知道是什么体验了。

当一个五大三粗,赤裸上身,手里还拿着个链子锤的家伙噗通掉进大锅里,汤汁四溅,围了一圈的人尽皆懵逼。

“啊啊啊啊啊!!!好烫好烫好烫!!!要死要死要死!!!”

那使链子锤的大汉一声惨嚎,竟突破了人体极限,从滚烫的锅里一窜三丈,连翻了七个跟头,啪叽一声摔倒在地上。

还不断的打着滚。

一群人还是懵逼,看着不知打哪来的大汉,觉得好像画风不太对。

魏同尘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抬头向上瞧去,树梢上面黑影幢幢,瞥见魏同尘的目光,纷纷跃入林间的空地上。

黑影们来自山川湖海,有一身儒雅面带伤疤的,也有独眼练块的肌肉男,带头的大哥踹了脚落入火锅倒地惨嚎的小弟,骂了声废物,给老子滚起来。

侍卫们纷纷反应过来,呛朗朗拔出刀剑,并肩站在前面,为身后的王家千金遮风挡雨。

遮风挡雨,挡不住十三恶匪。

从地上哭哭啼啼爬起来的小弟,抹了把眼泪和鼻涕,冲着一群侍卫哭道,你们不给我吃火锅,还烫我,都是坏人,坏人!

小弟声音粗犷,语气却是萌萌哒,话音未落,链子锤呼啸而起。

疾如风,奔涌如雷。

并排站在一起的八个侍卫,轰然间脑袋一齐砸了个稀烂,脑浆迸裂,噗通一声掉进火锅里。

链子锤呼啦啦收回手中,八个无头的侍卫砰然到底,露出后面一群年轻人来。

红杏一声惨嚎,声动树林,惊得树叶瑟瑟作响。

剩下两个女人脸色有些白,却无惊恐,两个年轻人更是面不改色,小和尚不惧反怒。

啪得声响,赤裸上身的魁梧小弟一把抓住了链子锤,咧嘴一笑,白牙森森。

“还有五个坏人。”

那带头的大哥拍了拍小弟肩膀,跨前一步,目光锁在僧操身上。

“三个月前,有僧人白衣上太行,杀我山寨五十七人,往日兴盛一朝毁尽,可是你小子干的?”

夜风呼啸,卷起一冬的枯叶,恍如纸钱纷洒,不知要为谁送葬。

·8
“三个月前,有僧人白衣上太行,杀我山寨五十七人,往日兴盛一朝毁尽,可是你小子干的?”

“咳咳,这事很难讲,不过非要说……那也算是小僧干的吧。”

小和尚摸了摸脑袋,站起身来,指着一地的尸体,“虽是小僧屠了你们山寨,印象里却也没赶尽杀绝,灭了你们老弱妇孺吧,残杀无辜至此,你们心里就没一点愧疚?”

说完这话,小和尚就又感受到了那熟悉的目光。

一群人以看傻逼的目光看着他。

“愧疚?天下这么大,哪有功夫愧疚?”

带头大哥哈哈一笑,指着自己说,我当年也是武状元出身,先帝派我护送粮饷,被兵部自己的人给截了,栽赃我通敌叛国,他们该不该愧疚?走镖的人我放了他们,我说我只劫财,不求命,活着谁也不容易。结果大批兵马来杀我弟兄,谁不守信义,谁该愧疚?你杀了我五十七个弟兄,没问过他们里面是不是也有没沾血的,只说自己放了老弱妇孺,便可标榜自己不算滥杀无辜,称个侠义之名,你该不该愧疚?

别废话了,这世上哪有该愧疚的事情,都纷乱如麻,我刀你剑,斩断做个分晓就是了!

带头大哥说完话,呛啷啷拔出刀来,刀背如一泓秋水,倒映着松林如涛。

魏同尘起身拱手,说大哥牛逼,大哥何许人也?

大哥说,鄙人,刘麻子。

魏同尘竖起大拇指,说好名字,麻子啊,有道是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我这兄弟武功不低,真拼杀起来,谁也讨不了好,不如坐下吃点火锅,你看怎么样?

“消不得!”

“泯不得!”

两声断言,分别出于小和尚跟刘麻子的口中。

魏同尘讨了个没趣,讪讪退到二女身边,低声说这俩人是不是傻。

二女这次以看傻逼的眼光看着魏同尘,魏同尘说,行,我懂,我闭嘴。

刘麻子看着和尚,说你小子找死,为嘛不愿跟我坐下吃火锅,你看不起我?

小和尚摇了摇头,一脸严肃,他说你如果觉得兵部对你不起,就该杀进兵部,为什么只会拦路劫镖?你觉得那些人背信弃义,就去追讨一个公道,你觉得我杀错了人,就该冲着我来。你只会欺负弱小,滥杀无辜,跟愧疚与否有什么关系?

刘麻子沉默了片刻,说你小子是对的,可我还是要杀你,我翻不了天,我只能保兄弟,你杀我兄弟我便要杀你。

没事,你不杀我,我也要揍你。小和尚双手合十,袖子里露出一截棍子。

魏同尘无奈叹了口气,说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小和尚你还是放弃吧,你再敢动手,我就劈了这俩姑娘。

恍惚间落叶飘起,掠过小和尚眼目,僧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枯叶落下,望见魏同尘一脸无奈的掐着俩姑娘脖子,小和尚才惊愕无语,确认自己没听错。

魏兄……你……搞毛呢?

魏同尘叹了口气,说没什么,我就想请你和麻子,都去太行山下坐坐而已。

刀客缓缓站起身来,单刀出鞘半寸,刀光映照着密林,林中陡然亮起数十只火把。

刘麻子咧嘴一笑,说行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不过人多可不见得有用。

嗤啦一声响,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穿过刘麻子脑门射在地下。

初春的风有点凉,刘麻子摸了摸脑袋感觉头上被刮了层皮。

“抱歉了麻子,我不能让你杀了和尚,我得让他明白他为什么该死。等他明白了,也得是我杀他,你杀不行。我爹死在太行山上,但我爹不是山匪,我不能脏了他的名声。”

魏同尘微微一笑,扭了扭脖子瞅着小和尚,他问小和尚,你跟不跟我走?

小和尚瞅着那俩姑娘,俩姑娘面不改色,一个说魏同尘你个怂逼,一个说魏公子,如果令尊不是山匪,你已经脏了他的名声,辜负了他的期望。

魏同尘则瞅着林外明月,叹口气说那就这样吧,脏了我的手,去换我爹的名声,我无所谓。

那轮明月看着这台大戏,东山初升千山晓,静寂无声。

·9

那天北风吹落星辰,成就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洒下来,如巨浪大潮,淹没太行山上残垣断壁。


魏同尘就在这天下山,他乘着北风一路向南,提刀刺雪,茫茫大地似乎都在逼问,问他你此行是为了什么。


魏同尘说,我要去江湖,去寻一个答案。


我要拿刀拼杀出天下第一的名头,让我爹找到我,让我娘不会白死。


他永远也忘不了太行山的山匪席卷而来,一刀下去姹紫嫣红,雪地里燃起通天火,把那个残破的小木屋烧个精光。


魏同尘看到半壁红云的时候,似乎看到他母亲的灵魂缓缓飘上,他丢了柴,拔出刀,逆着风雪奔向火。


火外还有十几个山匪正在得意,撞见疯狗一样的魏同尘,纷纷喝骂。


魏同尘一句都没有听清。


他耳边只剩下一句话,像是从天上飘下,又似乎在地狱里传来,一句句都是出刀。


于是魏同尘便出刀。


刀声响起的时候,火光黯淡下来,魏同尘那柄刀上光芒万丈,亮的像是他眼中的火。


一刀斩尽十三山匪。


后来官府的人终于到了,剿匪的游击将军应天定说你爹在太行山匪之中卧底二十年,你们家中一向平安无事,这次是零星的山匪发现了你们这个小村,多半是临时起意,实在抱歉。


魏同尘明白了父亲的身份,耳边嗡嗡作响,都是应天定在嘟嘟囔囔,说什么你父亲是个英雄,还是个除了应天定和他上一任主管之外,无人知道的孤胆英雄。


如果你想,我能托人调你进京城做个执金吾。应天定看过那十三山匪的伤口,很认真的对魏同尘说。


魏同尘哈哈大笑,笑出泪来,望着应天定,指着太行山巍峨白雪,说原来英雄就是要死老婆扔孩子,死了一个就能换另一个功名富贵荣华等身,好一个孤胆英雄!


应天定说贤侄你别这样,你要理解你父亲。


理解你大爷。


魏同尘提着刀跑出了太行山,心道老子要做一个坏人,做坏人就没人敢欺负我,也没人敢欺负娘了。


可转念一想,就算做成了恶人,也再没什么东西可守护了啊。


魏同尘扑倒在山下的雪地里,嚎啕大哭。


他只想离开太行山,所以他一路向南,渡过惊涛骇浪,渡过春雨杏花,渡过风吹火燎的往事,在一个事故多发地带,恰是江南三月。


有姑娘的车队被劫,姑娘落落大方,说我本青楼女子,正应了西门大官人的邀,前去拜会,人,不能让你们带走,不过财物可倾囊奉上。


劫匪们面面相觑,江南道上西门撑,这女子既是西门大官人请去的,多半是不能动,别说人,银子也不敢拿上分毫。


正散开去路,让姑娘上车离去间,路那头烟尘滚滚,来了数十辆车马,打着偌大的旗号,赫然是西门两个字。


魏同尘一身风尘靠在树上,看那群劫匪两股战战,几欲软到,觉得甚是有趣,嘴里叼了根草,饶有兴致的看下去。


未曾想奇峰突起,那西门大官人根本不曾召过姑娘,姑娘急中生智扯虎皮当大旗,偏生见到了真主。


劫匪气急败坏,要砍了姑娘这一行人,却碍于西门大官人在场,不敢妄动。


那姑娘俏生生站在路中央,神清气朗,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琥珀一样的流光,她说西门大官人若能让奴家的朋友离去,奴家愿随西门大官人回府。


姑娘青丝裹身,凹凸有致,俊俏的很,西门大官人哈哈大笑,说回府,回府。


笑声停了一停,西门大官人又眯起眼来,问姑娘说,我能让这些劫匪饶了你的人,可你冒充我的名号,若是传了出去,怕是我西门家不好做啊。


姑娘说日后我绝不跨出西门府半步,大官人您看如何?


西门大官人又是哈哈大笑,望着十几个劫匪,笑着挥了挥手。


劫匪头子本就机灵,刹那间福至心灵,吆呼兄弟操家伙就是干,刀口对着的还是那姑娘带着的朋友亲眷。


姑娘横身挡在路中央,说西门大官人您大人大量,何必要跟我们这些小人物计较。


西门大官人冷笑着,说婊子也学着立牌坊了,我看着恶心得紧,你现在乖乖给我过来,我还能饶你一命。你当真以为自己祸国殃民,倾国倾城了?敢坏我西门家的名声,再敢拦着我连你一起砍。


魏同尘啧啧感慨,心道这西门家屹立江南道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那姑娘拦在众人面前,仍旧是面不改色,分毫不退,只是再不望西门大官人,而是死死盯着土匪头子。


你们还拿刀对着我做什么?没听到西门大官人说么,他要的是西门家的名声,我敢拿西门家的旗号狐假虎威,今天如果我不死,你们就全都要被灭口!你还拿刀对着我?西门家的门客一剑就能把你们全都削死!


姑娘声色俱厉,柳眉轻扬,言谈之间锋芒毕露。


西门大官人抚掌大笑,说好厉害的姑娘,当赏!把这些劫道的先给我杀了,权当给这姑娘的谢礼!


西门大官人身旁窜出一道灰影,朦朦胧胧,缥缈无踪,隐约间剑光一闪,劫匪们刚听到西门大官人的话,刀口都来不及变转,剑意散开,剑痕突兀生出在十三个劫匪的咽喉。


那灰衣人倏忽来去,眨眼间又已停在西门大官人车驾旁,藏在阴影之下。


噗通几声,那些劫匪的尸体堪堪落地。


此时就连那姑娘,也不禁脸色泛白,身子有些颤抖。


啧啧,本公子一向怜香惜玉,姑娘娇花一样的人儿,怎么能这样粗暴吓人呢?西门大官人冲后面招了招手,来,去把姑娘带来的人拉到树林里,慢慢宰,别让姑娘看见,坏了美人儿的心情。


姑娘没辙了,闭上眼睛,睫毛在轻轻颤抖,一句求饶的话也不再说。


那些拿刀剑的侍卫把众人往树林里赶过去,到了林旁才发现魏同尘倚靠在树上,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


有人抬头朝西门大官人看过去,西门大官人笑得满不在乎,刚想随手一挥取了此人性命,忽然感到身边异动。


那灰衣人忽然跨步走到阳光里,缓缓摇头。


西门大官人一向是听得进别人意见,此时望着魏同尘,目光如同鹰隼,没再多做表示。


魏同尘把草呸掉,叹了口气,说我明明想做一个坏人,你们来惹我我就砍你们,偏偏你们不惹我,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出手。


他睁开眼,眼睛里带着笑意,直勾勾盯着那姑娘。


没办法,只好算作我看上了这姑娘,要跟西门大官人争上一把。


魏同尘嘴角带笑,目光似已呆滞,早有护卫想为西门大官人出气,蹭蹭蹭跨步而上,肘部不动,前臂便已挽了七八个剑花,各指魏同尘上下要害。


江南三月,有春意初发,勃勃然春风十里,芳草连天。


魏同尘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那七八道剑花刹那间凋零,春风拂过,那人浑身过了个激灵,手里剑再也握不住。


十几个侍卫,手里的剑哐当一下,落在地上只响一声。


西门大官人就是不懂武功,脸色也已变了,当即喝道:少侠留步,这姑娘跟少侠正是郎才女貌,名侠红颜,堪为绝配,在下绝不敢妄加干涉。


姑娘睁开眼,一脸惊异的望着魏同尘,魏同尘冲她眨了下眼。


回过头去,魏同尘又叹了口气,说西门大官人啊,我摆明了要找你麻烦,你何必要把话都说这么开呢?你这把我所有出手的理由都堵死了,害我很不爽,我不爽,就要砍了你,你说你是何必呢?


西门大官人咬了咬牙,向灰衣人看去。


灰衣人点了点头,刚才那一刹那,魏同尘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手掌握上了刀柄,就有刀意凛然,仿若北风卷地,枯折魂灵。


不可力敌,只能智取。


灰衣人念头闪动,缥缈无痕的轻功身法再次启动,化作朦胧灰影,一剑刺破涓滴北风。


魏同尘的刀没出鞘,在虚空中微微一点,灰衣人倏然窜回,停顿不过一刹,再度化影而去,可那柄刀还是稳稳的出现在他气机最弱的地方。


灰衣人一脸便秘的神情,掠回原地,任春风吹动他凌乱的长发。


魏同尘撇了撇嘴,说,让你不好好练剑,跟着这家伙有意思么?


灰衣人说山高路远,天长水阔,来日必定相见。


魏同尘点点头,说哦了,到时候一定给你看看我出的刀。


西门大官人横尸当场,魏同尘上下打量着姑娘,说小妹妹,要不要跟哥哥走啊?


姑娘扑哧一笑,说好啊,你去哪我就去哪。


魏同尘笑了,说我去的地方都很危险,你不怕?


姑娘说我们青楼姑娘除了怕没人要,还真没怕过什么。


从那天开始,魏同尘带着姑娘走遍千山,入东海岛上斩破蛟龙帮兴风作的浪,踏西域边陲砍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忽然姑娘在一个深夜离开了,魏同尘在星辰之下一路狂奔,追到汨罗江畔,江水里倒映着千年的悲剧。


姑娘说你很好,你是天下间独行的侠客,你能斩妖屠龙,什么都不怕,站得比谁都直,比谁都傲。


可京城里房价很高了,再过几年我就跑不动了,你还会带着我么?


我想要一世安稳,谢谢你带我看遍万千风景,我会一辈子记得你,你能让我走么?


魏同尘看着姑娘泫然欲泣,低头一笑,说叶如雪你走吧,你的名字这么好听,跟我干的事情画风都不一样,怎么生活在一起?你说的没错,斩妖屠龙我不怕,京城一套房我就怂了。所以你做的决定,还有这些,这些话,都是应该的。


那天夜里星风寡语,两个人隔着长长的汨罗江,权当洒泪祭奠楚国的大夫。


在那不久,魏同尘听闻太行山匪劫了一票大的,游击将军应天定朝中有人,还是免不了罢官为民。后来,听闻江湖里有白衣侠僧横空出世,灭了太行山匪,五十七人一个不剩。


正端酒杯准备喝下去的魏同尘,打翻酒桌,从二楼跃下,打马北上,在芙蓉街的小客栈里恰巧撞上小和尚僧操。


见僧操为一个卖酒的妓女出头,一根长棍搅碎天地束缚,银票纷纷扬扬,场面颇为壮观。


魏同尘本是唏嘘的,可忽然看到了漫天银票之中,有那么一两张,跟小时候父亲寄回家的一样。


是太行山匪囤积的银票。


不自觉的,刀意横行,逼向僧操,他看见那小和尚只是微微一笑睁开了眼,冰雪扑面而来,如星辰坠落,森寒尖锐,刀意在刹那间溃散。


我要替我爹讨一个公道。


应天定已经为民,没人知道这所谓的侠僧,还杀了一个卧底。


魏同尘放了一个消息,灰衣人带着这些年来的弟子,终于赶上他们的脚步,在一片荒林之中包围了小和尚,以及突然冒出的太行山匪。


小和尚武功太高,魏同尘没有把握能胜他,干脆擒了两个姑娘。


没办法,谁让他是好人,好人总会自缚手脚。


千算万算,魏同尘没有想到,小和尚会突然噗通一下晕过去。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翻地覆。


一句在太行山等我,小和尚竟然振衣而起,飘然远去了!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那抹白衣又翩然而回,啪叽一声亲到卖酒姑娘脸上,又拍了拍王淮叶的肩头。


花和尚笑嘻嘻说,就当去太行山旅游了,魏同尘会好好照顾你们的,我先去查点事,你们到了就先等等我。


魏同尘一脸懵逼,盯着僧操说你是不是在玩我,你信不信我分分钟砍死这俩姑娘啊?


小和尚又一脸单纯,眨巴眨巴眼,说我不信啊。


魏同尘嚎啕大哭,说这个世道怎么了,我就当不成一个坏人么,你若还不信,我这一刀眼下就给你砍下去!


僧操笑了笑,摇头道:“你不是想给你父亲讨一个好名声么?如果你现在砍了,你就跟你父亲一样了。”


魏同尘脸色一变,问,你什么意思?


小和尚双手合十,遥望北方。


他说太行山上有一个人,自称是朝廷的卧底,当年得知山匪游山,刻意通知时任游击将军的应天定保护他的家小。后来那人知道,应天定收了山匪的钱,小打小闹小抢小杀根本不管。


很不幸,他家人蒙难了。


那天开始,他就决心报复,行走在黑白两道,给应天定消息剿灭山匪,给山匪消息劫了粮饷,本想让应天定下狱身死,没想到朝中有人,只落得削职为民。


那人觉得不够,却无能为力,后来江湖上出现了一个侠僧,那人便费尽心机送出了消息,说太行山中银钱多,静候君取。


所以,我就去了,他说如果以后在江湖上遇到他儿子,请告诉他儿子,他爹只是一个卧底,是为民请命的英雄,不是为了一家老小,一腔愤恨,染满鲜血的无力者。


我要走,便是要去查应天定的下落,查到了带回太行山,你一问可知真假。


我的意思,你是不是明白了?


小和尚的话比魏同尘的刀还要厉害,岂止北风卷地,简直无孔不入,魏同尘只觉得自己这些年和光同尘,落入泥泞,所心心念念的善与恶,好与坏,全都一夜崩塌。


身上每平方米一万四千个毛孔里,都像有把刀,来回穿插。


魏同尘惨然一笑,说好,不用你给我查,我自己去,我知道应天定在京城。


这条路,我还要跟你们一起走!


呛朗一声,魏同尘十年之后,终于再次拔刀。


一刀斩尽十年山河生死,历遍二十八年人生,篝火跳跃,光芒灼天,误入地狱的太行山匪胸前血肉绽开,砰然溅出漫天鲜血。


·9

春意渐浓,春风渐冷,北上意境萧索,车窗外草木伶仃。


Z108列马车上,魏同尘抱刀坐在最前面,秦淮磕着瓜子大咧咧坐在魏同尘身旁,脑袋垫在椅子上回望僧操。


小和尚跟王淮叶同坐,闭目养神,仿若回到山上破庙之中,那间斗室里青光幽幽,自称冰雪的小和尚斜卧榻上,悠哉哼歌。


小和尚一脚踹去,冰雪翻身而起,打着呵欠看向僧操。


“哟,稀客啊,有事?”


“丫闯的祸自己擦完屁股不快点滚,还轻薄姑娘搞毛呢!”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再装逼我就去自杀。”


“咳咳……”冰雪和尚咳了两声,无奈道:“那姑娘要去京城,说要讨一个公道,我以为也就是什么达官贵人,顺手解决就算了。听王淮叶说起,才发现事情似乎不那么简单,敢奔着皇位去……没听过有皇子夺嫡,八成就是太子以前还是二皇子时搞出的风流债。与其让这姑娘找太子讨公道,不如让姑娘心上念着我,咱们去搞点大新闻,引着姑娘无心讨要公道也就是了。”


“……那个朱亚圣,真是太子?”


“废话,难不成还是亚圣孟轲?”


小和尚讪讪一笑,说师兄还是您老强,不过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嘛。


冰雪白了清操一眼,说我终于明白为何会有那么多人看傻逼一眼看你。


小和尚干咳两声,说,哥,可我还有话想说。


你说。冰雪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站好。


小和尚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冰雪,说秦淮姑娘就要一个公道,为什么不能给她这个公道?


那你说……什么是公道?


冰雪语气里全都是漫不经心,懒洋洋的絮叨着,“秦淮姑娘就是找到了太子,难不成还会被太子收进东宫做个侧妃?太子不会愿意一个妓女进宫,秦淮也不会愿意就这么低头,可太子至多也就如此,不会面对悠悠众口说一句我错了。秦淮要的公道,想来就是让太子认错,太子不认错,灭口杀人,太子认错,引得皇子夺嫡,都不知要死多少人,这就是公道?”


“公道,就是对的事情。”小和尚望着冰雪,目光坚定,“太子道歉,是对的事情,皇子夺嫡无可厚非,能者得之。若为此滥杀无辜,就是不对的事情,天下这么大,公道本不多,我们看到了,怎么能不管?”


月光幽幽洒下来,覆盖这间斗室,小和尚眼睛里全是如月的幽光,在黑色的瞳孔里折射出倒影世界的弧光。


“唉……好大一个屁股啊。”


冰雪小和尚砸了咂嘴,感觉人生一片灰暗,前途一片茫然。


眼波一转,和尚嘴角突然勾出一抹笑意,灰暗与茫然似乎都一笑而空。


清操小和尚也咧嘴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


“帮你?谁说我要帮你?本来计划去京城只想带了钟姑娘走,既然你这么爱玩,就顺便添把火而已。你开头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冰雪小和尚满脸戏谑的望着清操,忽然伸出一只脚,冲清操晃了晃。


清操一脸懵逼,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出口,那一脚突兀放大在眼前,砰的一声把小和尚踹出斗室。


“咚”得声大响,小和尚脑袋撞在车厢上,耳边一阵嗡鸣。


马车震荡,就连坐在前方车夫旁的小红都忍不住探头过来。


数道目光飞过来,小和尚红着脸嘿嘿一笑,说不小心睡着了,睡着了。


“小师父,京城就要到了,再睡怕是要坐过站了。”王淮叶含笑冲僧操说着,望向窗外的风景,“淮南王帮圣上出资筹办的专列车路,快则快矣,美中不足便是只能按站停靠,不依人意。”


小和尚还是头一回坐马车专列,啧啧称奇表示赞同。


王淮叶顿了一顿,出口问道:“小师父此次去京城,可否想过怎么找你那姑娘呢?若是苦无头绪,淮叶不才,也愿出一份力。”


小和尚笑着谢过,望着不远处京城巍峨的城墙,说我为什么要去找姑娘呢?等着姑娘来找我,又有何不可?


“小师父跟那姑娘约好了?”


“没有。”


“小师父有跟那姑娘联络的特殊方式?”


“没有。”


“那……”


“等我中个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游遍四方街,她不就找到我了么?”


马车一阵乱颤,晃得车里人东倒西歪,却没一个人责怪车夫。


小和尚那话未曾压低声音,满车的人都回头盯着,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傻逼敢这样轻狂。


“我的意中人,就该是一个总能把全世界搞得无语的家伙,多帅啊。”


秦淮碰了碰魏同尘,小声说着。


魏同尘终于也忍不住回头看了僧操一眼,憋了一路的他吐出来两个字,傻逼。


小和尚的目光满是诚挚,眨啊眨的望着王淮叶,说我这个办法好吧,柳郎君既然能中榜眼,我就中个状元,想来难不到哪里去。


王淮叶勉强一笑,说小师父文武全才,淮叶甘拜下风。


僧操皱了皱眉,说诶王姑娘你别不信啊,你是不是真的不信啊?不信我可以跟你打个赌啊,如果我要是中个探花,不是中个状元,我都分分钟死给你看你信不信啊……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会这个赌也不信吧,不信我们再……


“等等,你刚才说……谁?”


王淮叶面色有些惨淡,嘴唇发白,抬头望着僧操连小师父都忘了称呼。


小和尚抓了抓不存在的头发,试探问道:“柳郎君?”


“你那姑娘要去找的负心人,就是去年的榜眼,柳郎君?”


“……王姑娘你怎么了?”


吱呀一声,马车停靠城外驿站,京城巍峨的城墙就在眼前,青砖上铺满流年的痕迹。


王淮叶沉默许久,冲小和尚说了句没事,就跟一行人走进了城门口。


大街上清清冷冷,有士子武人行走其间,魏同尘径直告辞,随便一拐就进了城门口的归来客栈。


秦淮陪着小和尚,小和尚呆呆的望着王淮叶,看那个月白色的背影消失在人海。


陡然间,王淮叶回过头来,冲小和尚清淡一笑。


“我爹是吏部的尚书,小师父纵然中不了状元,也能到王府找家父,救命之恩,淮叶定当报答。”


姑娘停在长街道旁,道旁恰有桃花缤纷,那一幕的王淮叶笑容清淡惨然,目光里蒙着雾,如同浮萍从水中升腾,飘落人间。


小和尚愕然无语,半晌之后,王淮叶和桃花都被眼前的人海挡住,才缓过神来。


“……这是哪个傻逼想的剧情,真尼玛狗血。”小和尚暗骂了一句,回头正望见秦淮姑娘如水的眼神,春意融融蚀骨。


·10

初春的风料峭微冷,小和尚的心罕见的也很料峭。


秦淮姑娘倚在隔壁房间的窗棂上,红袖招展,媚眼如星,望着心情不美丽的小和尚甚是关切。


“小师父,今天你怎么不开心?”


小和尚很想回答她,说在我的想象中,有一双滑板鞋,时尚时尚最时尚,可我是穷逼,买不起。


可惜小和尚现在连开玩笑说白烂话的心思都没有。


小和尚叹了口气,说我最近知道一件事情,搞得我很焦灼,比京城东墙西北角的那块砖掉了,还让我焦灼。


秦淮眨了眨眼,有点跟不上小和尚的思路。


小和尚转过头去,跟秦淮隔空相望,双眼之中饱含泪水。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考状元之前,还要过乡试,过会试的啊!”


“咚”得声响,秦淮被小和尚声泪俱下的控诉吓得手一哆嗦,撑着窗户的木棍坠落在青石路上,再回首,只看到小和尚春风吹动的衣角。


僧操挥挥手,呜咽说我想出去静静,你要是饿了,自己来我屋拿钱买饭。


秦淮双手托腮,唇红齿白,自语喃喃道:“不愧是我秦淮看上的男人,都到这等地步,还不忘嘱咐我要吃早饭。”


又是“咚”的一声响,没了支撑的窗户悠悠落下,狠狠砸在秦淮脑袋上。


走到楼下的小和尚仿佛听到半空中有星星转圈,狐疑的抬头看去,客栈的二楼并无异处,连窗户都紧紧闭着。


小和尚叹了口气,咬着手指一边走一边琢磨,没过乡试会试,能考状元么?不能吧,没听说过啊,可是不考状元,钟姑娘怎么找得到我……


一边走路一边思索的结果,就是小和尚把手指上的肉刺咬过头,刺啦一声恍惚入耳。


屋漏偏逢连夜雨,无语泪千行。


“啊啊啊啊啊,好疼好疼好疼,要死要死要死……”


小和尚跳起来甩着手,袖子里的铜板叮叮咚咚又都被他甩了出去,顺着青石板路越滚越快。


僧操目瞪口呆,说阿弥了个陀佛,铜板都来欺负我?


小和尚冷哼一声,含着手指,沿着青石大步赶上,身形如烟,眼看就要将那铜板追上,偏偏有枝节横生。


那铜板前方,突兀出现了一只手,白白净净,凡尘不染。


那只手捏起铜板,缓缓拿到自己眼前,小和尚的目光随着那只手向上看,赫然是个玉树临风,神清气朗的汉子。


汉子一笑,把铜板递给小和尚,说这是小师父掉的铜板吧?


彼时,有春风吹落花,汉子微微一笑很倾城,小和尚一手掀着下摆,一只手含在嘴里,练练点头,眼睛瞪得很大。


很多年后,僧操会跟朱逸之算起这一天的事,从他想起自己不能考状元,到抬头看窗牗,再到咬手指,抖铜钱,铜板恰好滚落这汉子的脚边,错了一分一毫,迟了一刻一秒,都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后来的事,就是朱逸之做自我介绍,笑得温润如玉,落落大方。


小和尚笑得前仰后合,如疯似癫,“猪一只,令尊令堂心也够大,哥们你顶着这么一个名字,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朱逸之身后跟着两个护卫,闻言当即炸毛,手握在刀柄上,看起来随时可能暴走。


还是那只白白净净,凡尘不染的手止住了护卫,朱逸之望着小和尚,笑意里带分唏嘘。


“不错,我的确受了很多苦,不过没关系,我终究又回到京城了。”


朱逸之背过双手,微微仰头,星辰般的目光穷极苍穹,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度油然而出。


小和尚不笑了,接过铜板恭敬的双手合十,带分尴尬施礼道:“方才是小僧唐突,多谢施主不予计较。”


朱逸之看着小和尚,笑意盎然,“我这次回京,生死难料,你是第一个同我说话的人,我想结个善缘,留个好兆头。我看你也机灵,就许你一件事,重修寺庙也好,进奉香火也罢,我都替你办了。”


小和尚眼前一亮,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着,说此话当真?


朱逸之说,当然。


小和尚又问,什么都行?


朱逸之负手而立,笑着点头,自然。


“那我乡试会试都没考,你能不能让我进考场考一个状元?”


·11

京城青莲酒楼的大堂里,朱逸之点上几个素菜,把茶水推到对面,望着小和尚笑意吟吟。


“这么说,小师父不是想考状元,而是要让姑娘找到你。京城这么大,扬名的方法有很多,小师父不必执着于中状元。”


小和尚摇头,一本正经:柳郎君中的是榜眼,我一定要中状元。


朱逸之身后那两个护卫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给僧操打上了傻逼的标签。


“即便我能让你进考场,你也未必中状元,何必呢?”朱逸之也略略有些无奈,他大抵是看出来了,眼前的小和尚委实不太正常。


僧操听到这话,眼睛却亮了起来,抓着朱逸之的手说:“你放心,只要你让我进考场,我一定中!”


身后咚咚两声,是朱逸之那两个护卫没站稳,被小和尚吓了个踉跄。


踉跄虽只一瞬,杀气已在眉睫。


在京城青莲酒楼的东南角上,突然飞落两个美人,美人如玉,剑如虹。


那两道剑光跟美人一起落地,踉跄的侍卫戒备森严,拔刀出鞘,却还是因为分神,迟了半寸。


剑光,已在两位侍卫咽喉。


砰然一声响,小和尚一震桌案,茶杯飞起,僧操伸掌一推,热茶飞溅,茶杯片片粉粹,擦着朱逸之的身子飞射两位美人。


朱逸之带笑饮茶,动都不动。


“小师父好功夫,有这样的功夫,不如考武状元。”


身后得到空隙的两名侍卫,终于扳回局面,两柄刀咚咚锵锵猛砸长剑,两位美人剑走轻灵,却找不到半分破绽。


僧操砸了咂嘴,说就看施主你这俩侍卫,使刀如山岳,我就不想考武状元。再说,人姑娘喜欢的可是能猜灯谜,讲故事,吟诗作赋的状元郎,施主,你本事大,帮帮忙呗。


朱逸之不等说话,头顶一阵铃铛响,再度坠下两位美人,使弯刀,银光烁烁,勾的都是心魄咽喉血。


那两位侍卫已不及回援,小和尚叹口气,说打打杀杀多伤和气,有话坐下来慢慢谈嘛。


和尚手腕一翻,紧紧抓住两位美人的手,一拉一送,又将两位从天而降的美人丢回天上。


彼时,空中有乌光闪过,还是直掠朱逸之的咽喉。


僧操屏息凝神,翻腕弹指,嗡然响动里,是那枚铜钱击落乌光,啪叽掉在桌上。


紫袍微抖的朱逸之喝下那口茶,叹息说,小师父你也看得到,我的性命朝不保夕,为什么要冒险帮你进入考场呢?


小和尚眨了眨眼,说,因为刚才你自己答应的呀。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 如何以「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为开头和结尾写出一个故事?

朱逸之笑着摇了摇头,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两队带甲的护卫鱼贯涌入酒楼,四位美人束手就擒,那射出一道乌光的,却遍寻不到。


两侧兵甲之间,有文士青衫孑然,干净朴素的令人发指,官帽正得一丝不苟,眉目清朗,青年俊彦这四个字就像是为他打造的。


文士施礼,说臣救援不力,请殿下治罪。


朱逸之挥挥手,笑说我回京谁都未曾告知,你能有什么罪。


文士霍然起身,突兀抬手,两只袖中飞出两支袖箭,毫无征兆,电光火石。


就是小和尚也没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猛的起身,眼睁睁看着那两支袖箭扎进两名侍卫的胸口。


“既然殿下谁都未曾告知,这两人必有蹊跷,似此尘埃落定之际,最易暴起伤人,胜算极大,得手率87.6%,近五年内已有38名豪杰公侯,遭此毒手。”


文士射出两支袖箭,再次躬身施礼,不卑不亢,缓缓接道。


仿佛方才惊雷般的两箭,跟他全无关系。


就连他身后的甲士,都怔了两秒才上前按住那两名侍卫,拖回后面绑了。


只有朱逸之仍旧笑意盎然,说你办事,我自然放心,不过你就不怕此举越俎代庖,让我心生不满么?


文士说,若如此,殿下便不是殿下了。


朱逸之抚掌大笑,拍拍小和尚的肩膀说,看到了么,在京城混,得有这样的手段!


小和尚打了个颤,说我就会两招野把式,读过四五本闲书,比不了,比不了。


朱逸之眼睛亮起来,指着那文士道:“答应你的事,我决定帮你办了,不过京城鱼龙混杂,答应过的事情,有很多不是你想兑现,就能兑现的。以后,多留点心。”


小和尚眼前一亮,连连作揖,咧嘴一笑说我就知道,施主你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


朱逸之望着恭敬侧立的文士,忽然笑了,他问:“柳郎君,你说,我算是个好人么?”


柳郎君抬起头,眸中光芒一闪而灭,他说:“太子殿下不是好人,却能做天下苍生心中的好人。”


朱逸之朗声大笑,说这个回答我喜欢,小和尚,你要跟柳郎君手底下抢人,还差得远啊。


紫袍下玉佩交击,朱逸之回首一笑,带着一众甲士,大步离开青莲酒楼。


柳郎君头都未回,掏出银子放在桌上,喊一声老板结账,声音不大不小,钱财不多不少,亦步亦趋,跟着朱逸之消失在京城的大道人流之中。


独独剩下小和尚僧操,张大了嘴,瞪大了眼,茫然不知所措。


这紫袍的公子是太子朱亚圣?


那素净的文士是情敌柳郎君?


这特么好像哪里不太对啊!


明明我才是主角啊!


这是小和尚第一次见到柳郎君和朱逸之,他没有想到在以后的三十年里,这两个人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更想不到下一次见到他们,他们就已经给自己以天翻地覆的变化。


·12

“你那未婚妻已经回京了,你可知道?”


“臣不知。”


“刚才那小和尚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臣不知。”


“你家乡还有旧事未了,这你又是否知道?”


“臣不知。”


“有些事,你应该知道,比如方才若非有那小和尚在,本宫已经死了。”


朱逸之停下身来,身后步甲铿然一顿。


“臣定当严加审讯,令殿下安心。”柳郎君避重就轻,平静如水。


紫袍的太子回头,眼里满是笑意,“柳郎君,你身为兵部职方司郎中,能不能告诉我,我不在京城的这几个月,为什么旁人看来我是稳居东宫,却被我那四弟悄然拿下了五城兵马司?”


柳郎君说,京城兵马尽归五城兵马司节制,臣不知圣上犹在,陈留王此举是何用意。


朱逸之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柳郎君的肩膀,说原来柳郎君所谓不知,是这样的意思,我就说聪明如你,还跟我装什么装,咱俩谁跟谁啊?


柳郎君说,殿下请自重。


朱逸之:……


柳郎君又说:臣职务在身,恐不能送殿下回宫,请殿下早日回宫歇息,明日臣必将审讯结果通传。


太子挥挥手,欲言又止,左手虚握负在背后,腰板笔直,一步一步缓而凝重的走向东宫。


风吹花颤,柳郎君望着京城桃花未开,紫袍太子步履森严,忽然就想起一些应试途中的旧事,那时候老家茅屋枇杷,又已亭亭如盖。


当年,柳郎君想过不止一次,要将枇杷树砍了换酒钱。


那时隔壁私塾先生家的女孩过来玩,柳郎君神气十足的告诉她,我家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值也,今伐之,愿讨小娘子一笑。


女孩就笑了,说这个梗好老,不好玩。


柳郎君歪歪头,说那不如我们过家家吧,我当孩他娘,你当孩他爹。


女孩一脸狐疑,说为什么不是你当爹,我当娘啊?


柳郎君一脸沉痛,说我就知道像我这样英俊的人,一定会有女孩抢着要来给我生猴子。


女孩呸了他一口,红着脸跑开了。


那时节的天还很蓝,鹤叩小村里的人也都很慢,每到傍晚,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柳郎君他爹,不是牧人,是犊,是犬,是那匹猎马,并常年以最好的猎马自居,引以为傲。


他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要有自知之明,看看人家单身狗,说作狗,绝不当人。


柳郎君作为一只单身狗,时常感到莫名的忧桑。


有人告诉柳郎君,村头来了个说书的大爷,快板这么一打啊,别的咱不夸,夸一夸,那陈胜吴广是怎么把血洒。


从那天起,柳郎君天天去听说书,还要拉上私塾先生家的小女孩,一起去翘课听说书。


这么一来,就搞得私塾先生跟他爹都很焦灼。


柳郎君他爹就问,你总是翘课,不爱读书,以后算账都不会算,怎么挣钱?


柳郎君昂然道:大丈夫焉能久事笔研乎?


一顿暴打。


柳郎君他爹又问,家里这么多活,我去给员外打猎,揽下这么一大单生意有多累你这知道么,地也不扫饭也不做反了你了。


柳郎君昂然道:丈夫清万里,安能扫一室?


一顿暴打。


柳郎君他爹还问,你天天跟隔壁王先生他家闺女出去玩,怎么不见你往家里带啊。


柳郎君昂然道:大丈夫功名未立,何以家为?


一顿暴打。


常听人说,孩子生病总不好,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没事了。


柳郎君他爹觉得这话不靠谱,自己打了好多顿,孩子总也打不好。


十三四岁的柳郎君捧着女孩的手,说我以后一定要扬名天下,我要做天下最大的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带着满朝文武,四方兵马来娶一个姑娘。


女孩红着脸说,好,我相信你。


这句话不知怎么被王先生听到,于是王先生开始冷嘲热讽,考问柳郎君四书五经,唐诗宋词。


王先生问一句,柳郎君就答一句,问到天黑,王先生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能问了。


柳郎君于是又问,何谓反求诸己,若是反求诸己为儒门准则,那孟子不苟同孔子,方有苟日新,日日新,先生又如何看待?


先生:……


柳郎君于是又问,如果《春秋》必待《传》而后明,那么孔子所书,说人弑君,那弑君就是罪,何必问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写他伐国,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孔子述六经,不是要正人心的么?既然这样已经能正人心,为什么一定要有传?左传多是鲁史旧文,如果春秋还要有别传才能让人明白,孔子又何必削鲁史作春秋?


王先生实力懵逼。


柳郎君后来时常感慨,说人跟人之间,智商的差距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王先生跟他爹却告诉他,你跟你那白日梦之间的差距,比人跟人之间智商上的差距还大。


在柳郎君十八岁的时候,王先生的女儿嫁人了,夫君却不是他。


姑娘告诉柳郎君,说我们分手吧,你太不现实了。


柳郎君微微一笑,说这些年来我听过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可我也想问问你们,什么叫做现实?


姑娘回答不上来。


柳郎君说,现实就是每天起床上班,做无人问津的小人物,当员外郎家的猎马,都会觉得津津有味,日日想着怎么能多挣一点钱,跟村头三姑吵架怎么能赢,女儿或者儿子跟谁配最容易生娃,这就是现实?


姑娘回答不上来。


柳郎君说,如果这就是现实,那现实注定是会被打破的,我会做天下最大的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带着满朝文武,四方兵马,娶不娶姑娘,已经没什么所谓。


柳郎君十八岁那年,背起包裹,孤身走近镇子里,头一年,便过了乡试,参加会试。


城里人会玩,青楼歌馆,赌坊斗场,柳郎君进去转了一圈,便发现自己身上被扒了个精光。


柳郎君四处问询,发现世情冷漠,人心如霜。


他不再多问,仔细回想着每一个细节,沿着自己的足迹,根据杂乱的现场反推出偷他钱囊之人有何特征。


很久之后,柳郎君身在京城,才知道原来自己这项能力叫做侧写。


那个时候的柳郎君,只知道自己或许真的智商很高,不过某些也叫做现实的东西,似乎真的突破不了。


偷到他钱囊的小混混上交给省城大佬,柳郎君笑着讨要,被大佬一顿暴揍,丢出门外,入场的凭证,也被撕得粉碎。


那一年里,柳郎君跑过堂,做过算账先生,也教过两天私塾。


平日里,酒楼伙计,客栈老板,私塾先生,柳郎君私下算过,一共对他说过二百六十七句现实。


在柳郎君弱冠之年,他辞掉所有杂职,告诉同事们说,我很现实,比你们所有人都现实。


他微微一笑,一步踏入这个世界。


柳郎君找到那个大佬,说我知道当年是城守的公子暗示你,要对我下手,我乡试的成绩或许吓到了某些人,不过我不介意。今天来,我也不是给你算这笔账的,我来,是为了帮你。


那,你能帮我什么?大佬斜着眼问,似笑非笑。


柳郎君说,我能帮你称雄江南道,让你西门家的名号如日中天。


大佬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大堂中间篝火熊熊,正烤着一只羊腿,两侧兄弟乍闻柳郎君所言,无不大笑出声。


柳郎君静立中庭,八方来风吹动衣袂,弱冠之年的书生动也不动,目光如冰。


冰下藏着大火。


西门大佬盯着柳郎君,一直盯到两侧弟兄笑声渐歇,忽然道:“我喜欢不现实的人,却不喜欢一本正经吹牛逼的人,你有什么本事,不妨说说。”


堂下小弟神色错愕,纵有篝火温暖如春,还是有不少人打了个冷颤。


江南道上如日中天,有些话,说出来威武霸气,但要真的实现,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活儿。


看老大这情形,是想要这书生自己吹的牛逼,让他跪着走完了。


书生不动声色,说城中青楼生事,酒楼喧哗,都是小事,若是想走出这座城池,就不能跟其他地头蛇一样,收点保护费,递点孝敬银子这么简单。


西门说,那你待如何?


柳郎君说,我知道城守跟京城兵部尚书留此的家小,有些矛盾,最近又有一批江湖人即将过路,去寻什么地方又冒出来的神兵或者秘籍,你如果有胆子,我保你在这座城里说一不二。


西门眼神闪烁,攥紧拳头,说怎么叫有胆子,怎么叫没胆子?


有胆子,就是去杀了兵部尚书的家小,遗祸江东,让城守背锅,最后再替城守解决此事,嫁祸给江湖路人,那群天天无聊寻宝的家伙死也就死了,只剩你,在江南道上能威严日重。


柳郎君说,如何杀兵部尚书家小,如何遗祸江东,我自有办法,但我信不过这里的人,你若想做,大可私聊。


西门沉吟许久,招柳郎君进暗室,商议机密。


有小喽啰听得心惊胆颤,连夜便去禀报了城守,城守剔着牙,怀里搂着如花似玉的丫鬟,说你丫放什么屁,跟我这唱大戏呢?


小喽啰吓得瑟瑟发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人您就去抓了他们吧,不然,不然要是真成了事……


成你妈逼!


城守听得烦躁,一脚踹翻了小喽啰,想了想还是不耐的喊自己儿子去了西门盘踞的破旧宅院看看。


明火执仗,刀枪棍棒,一齐涌入宅院之中。


眼前没有一众喽啰小弟,泼皮无赖,只有一个大汉一个书生,凛然不惧的面对衙役兵马。


那二人身后,正是兵部尚书的家小。


柳郎君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声色俱厉:“李少阳,你身为城守公子,只因前日里尚书夫人阻你调戏良家妇女,便起杀心,你当真以为江南道是你一人的天下么?纵然你今日能杀了尚书家小,也难逃天理昭昭!”


那封信缓缓飘落,李少阳敢对天发誓自己绝没有写信让人去暗杀尚书家小,但那纸上的笔迹,又确然是自己的无误。


尚书夫人咬牙切齿,说李少阳,我本以为你只是年少浪荡,没想到你竟狠毒至此,这位柳公子前来报信,我本还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城守好毒辣的心思,见事情败露,追兵都到此地了!


李少阳张着大嘴,实力懵逼。


西门挺着满胸膛的黑毛,拔出钢刀,说西门虽是风尘莽汉,也知世间公道义理,哪个敢欺辱老弱妇孺,先问过我手里这把刀!


夜风吹来,吹动西门跟柳郎君的长发,这二人神色皆如慷慨就义,看得尚书夫人动容落泪。


“若妾身得蒙生全,必报二位壮士之恩!”


李少阳连连摆手,说这都是误会,误会,夫人我怎么敢……


话音未落,衙役兵马之中,突然飞出一支利箭,激射大堂内的尚书夫人。


西门眼疾手快,钢刀斩落,呛然一声箭簇落地。


尚书夫人骇了一跳,眼中蓄满泪水,你你你,我我我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完整。


柳郎君跨步厉喝,替尚书夫人说,黄毛匹夫,垂髫小贼,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此狺狺狂吠,士可杀不可辱,休要再玩弄我辈智商,李少阳,你尽管动手便是,我柳郎君,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李少阳说,你,你……


话到一半,猛然回头,说哪个让你们放箭的,给我滚出来,滚出来!


傻逼才出来。


一时间两方对峙,僵持不定,尚书家刚刚出生的孩子哇哇大哭,说爹爹怎么还不来,爹爹快来,宝宝心里苦,宝宝好委屈,本宝宝一定要坏人不得好死。


李少阳身子一颤,手不住的颤抖起来,今夜之事,绝难善了,日后兵部尚书追究起来,自己怎么也讨不了好。


最近有江湖人过境,一推二净,很是容易,反正谁也想不到,自己会突然杀了尚书家小不是?


今日只带来了一百多人,事后……都杀了便是……


李少阳深吸口气,猛地挥手,吐气开声断喝:上!


柳郎君低头,眼神缩在黑暗之中,嘴角微微一笑。


西门大喊着冲上去,火星四溅,片刻便在他身上多了几道伤痕。


西门想起暗室之中柳郎君说的,伤痕越多,你以后的地位也就越高。


西门眼下对这个落魄的书生,说是奉若神明也不为过,密室之中,书生说一定有胆小怕死的人,去向城守告密。


你不是说城守的公子曾给城里的小帮派下令,要留心我么?有他的字迹,拿来给我瞧一瞧,我替这位公子再写封信。


柳郎君接笔挥毫,又拍拍西门的肩,说江湖上的事,你比我熟,如果兵部尚书的家小蒙难,那群江湖人会不会过来帮忙,你也比我清楚。有他们助拳,此事必成。


西门一时哑口,说那,那刚才大堂里一番话,都是幌子?


柳郎君没有回答,盯着西门的眼:你现在需要记住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必杀李少阳,让城守跟尚书之间再无转圜余地。


西门不再问,重重点头。


火光跃动四溅的夜里,过路的江湖人从后街杀出,衙役兵马顿时阵脚大乱。


藏在衙役兵马阵中的西门手下,身形化作一道灰蒙蒙的影子,倏忽来去,在跳脚大喝的李少阳咽喉,轻轻割了一下。


李少阳的表情,就永远定格在了焦急狠辣之上。


柳郎君看了一眼那刺杀得手的灰衣人,稍稍凝神记住了他的长相,这般武功,日后绝不会久居西门之下。


是夜,风起腥红,有人藏身幕后,覆雨翻云。


·13

后来,西门大佬就成了西门大官人,城守莫名其妙就被调兵去北疆御敌。


谁也不知道,十年前就被少年将军方晓白平定的北疆,哪里又出来了敌人。


反正城守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尚书夫人对柳郎君那夜里掷地有声的一席怒骂印象深刻,要举荐他为官,柳郎君笑着说,待学生金榜题名,必去尚书大人府上登门拜访,不必举荐。


尚书夫人啧啧称赞,说现在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可不多,可惜我没有女儿,不然一定许配给你。


柳郎君微微一笑,告辞离去。


等这一切尘埃落定,城守身死,西门崛起,已过了三年。


离去之前,西门大官人请柳郎君饮酒。


在那个已经无人问津的破败院落里,仍是烤着一只羊腿,西门大官人举杯大笑,说三年前没请你吃一只羊腿,是我最大的遗憾,请!


柳郎君低头一笑,说西门大官人今非昔比,出入云从,今日怎么这么冷清?


西门摇摇头,说三年前敢跟咱们一起赌的,只有阿灰一个人,几年前我救他性命时,都没想到是救了一个这样的人。


“如果没有阿灰迷昏制服尚书府丫鬟侍卫,上下众人,凭一纸书信,的确也很难请动夫人。”柳郎君吃了口肉,举起酒杯,“这是上天注定要成就你我,从此你走江湖道,我行青云路,祝你一路好运。”


西门大官人说,我真想把你留下来,可我不敢,我又想杀了你,可我也不敢,所以我也只能举杯,也说一句……祝你好运。


柳郎君哈哈一笑,他很久没有笑得这么畅快了,上一次,那似乎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


仿佛,还是在鹤叩小村的村头,听二大爷说书。


这一年,柳郎君中了会试头名,二十四岁的他轻装上阵,奔赴京城。


柳郎君到了京城才发现,北京米贵,居之不易。


世上的聪明人,也绝非只有柳郎君自己。


兵部尚书杨伯庸着人请柳郎君过府,相约书房,开门见山,问他说:那城守本无这样大的胆子,乃是有人禀报他,你要对我家小不利,才会到最后酿成大祸,本官问你,是或不是?


柳郎君面无表情,点头说是。


杨伯庸脸色一沉,说你好大的胆子,敢戏弄本官?!


柳郎君抬起头,说如今太子新废,二皇子离京不在,朝局动荡,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大人您觉得,一个死城守,跟一个活柳生,哪个更重要?


杨伯庸不动声色,哦了一声,说原来你是书生自荐来了。


柳郎君说,不过是想讨口饭吃,见见京城天地。


杨伯庸拍案而起,森然冷笑,说如今你已见了京城天地,死也无憾了吧?


柳郎君感到凝如山岳的杀机扑面而来,他不会武功,却生生站在原地,撑得嘴角渗血,仍是不退半步。


柳某,还不能死。


柳郎君抬头望着杨伯庸,一字字崩出口来,柳某这么死了,大人当真不觉可惜?怕是半个时辰前,在此的幕僚给大人提议的吧?


杨伯庸面不改色。


柳郎君嘴里含着血,直直盯着杨伯庸,大人,整日看手下弄权,搬弄是非,看朝堂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不是您该有的现实。眼下四野灾民不断,屡有盗匪,皇位不定,大才隐居,您该考虑的现实,应该更加长远,要个更有趣的,真正能登上天下戏台的生活。


杨伯庸陡然长笑,说你在江南拿我家小作赌,是不是早打问清楚,我是这样的人?


柳郎君说,尚书大人一生为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没有一步错漏,没有得罪任何一人,行兵维稳,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却能平步青云,位居正二品尚书。胸无丘壑,无欲无求,柳某不信。


好,好一个柳郎君!


杨伯庸大笑,遽然出手,两只袖子里飞出两轮回旋镖,书房屏风之后一声惨呼,戛然而止。


噗通一声,倒下一个满脸不可置信的中年书生。


“此人看破你的计策,也看破你可能会毛遂自荐,你可知他为什么会死?”


柳郎君垂首抱拳,说纵然看得透世事,堪错了人心,也俱是浮云。


“这么说,你堪破了人心,所以李少阳会被你利用,我夫人会被你利用,眼下本官也算被你利用,对不对?”杨伯庸似笑非笑的望着柳郎君,手里,还把玩着环形的飞轮。


柳郎君说,天下事,不过场场流水的交易,大人给小人一个机会,小人把命放在大人手里,还是大人稳赚不赔。


杨伯庸大笑,把飞轮丢给柳郎君,说想学么,这玩意我只传过我儿子。


柳郎君拿着飞轮,施礼道:学生,谢过大人。


走出兵部尚书府的时候,柳郎君抬头,京城的阳光格外明媚。


此后一年,柳郎君辗转江湖,迎二皇子朱逸之回京,册立太子,可谓盛事。


只是四皇子不甘如此,进言说太子于江湖之中屡有失德,更有行事乖张偏激,总之细微之处挑拣了无数毛病。


柳郎君手里握着四皇子刺杀太子的证据,却被太子笑呵呵的止住,说他在游历的时候,听过西域传教士说过一句话,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就算四皇子刺杀我,父皇也未必就真的愿意动他。皇家兄弟倪墙,你想想,讲出去多不好听?


柳郎君沉默半晌,说那所以呢?


朱逸之拍拍柳郎君的肩膀,说咱们是不是兄弟?


柳郎君嘴角抽动,说殿下你别闹,我明白了。


接着,柳郎君便把朱逸之犯下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皇帝一脸茫然,说你小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柳郎君说,草民过了会试,是来上京赶考的。


皇帝哦了一声,说既然你给太子顶罪……哦不,既然你有这么许多失德之处,那就不要应试了,回家待三年,三年之后再来吧。


这不轻不重的惩处,让四皇子颇为不忿。


也让柳郎君很是无语。


他心想自己就是来进京考个试的,怎么这一路走来,就这样难呢?


太子给柳郎君践行的时候,笑着说三年再见,本宫不会忘记你的。


柳郎君说,江湖事,事过不问因由,草民三年后归来,殿下也是君,草民至多也是臣,江湖上称兄道弟的一幕幕,还请殿下忘了吧。


朱逸之哑然失笑,望着柳郎君说,既然如此,这最后一杯酒,你喝是不喝?


柳郎君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说不喝是你孙子!


那三年的时光,是柳郎君最放松的三年,很多年以后他也会想,如果自己没有回到江南,没有见到姓钟的傻姑娘,是不是一切都会全然不同。


那个钟姑娘是真的很傻,傻到可爱,柳郎君说自己是个寒门书生,屡试不第,但才华横竖都溢。


她就傻乎乎的信了,还挥舞着小拳头,说我相信你一定能中。


就像当年王先生的女儿,说我相信你一定能一人之下万人上,带着文武百官,四方兵马来娶我。


有时候柳郎君也会想,跟这样一个傻姑娘一直走下去也很不错,所以他们订了婚,几乎都要成亲。


三年的时间,到了。


京城里有人等着他,那里,才是他的舞台。


钟姑娘傻乎乎的给他披上斗篷,说北方风大,郎君你要一路走好。


柳郎君心说你才一路走好,你全家都一路走好,再跟你待在一起智商都要被你拉低了。


可他没有说,只是笑着摸摸钟惜枫的脑袋,说放心,我会回来的。


他想,这可能是他说过最大的谎话。


太子已经给他说了亲事,对方是吏部尚书的千金,唤作王淮叶,品貌都是一流。


他很想揪着朱逸之的衣领,问他为什么三年前你他娘不告诉我你还有这么一个安排。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从三年前带着朱逸之走进京城,他被册立太子的那一刻,就注定自己不能了。


柳郎君不知道以朱逸之那个秉性以后是不是完全适合当皇帝,当皇帝是不是又会成为刘邦或者明太祖,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还是跟以往一样。


没有兄弟,也没有爱侣。


这是他选择的路,吹过的牛逼,跪着也要走完,否则这一生拿什么称一句大丈夫,拿什么说我柳郎君此生无憾?


京城初春的阳光依旧明媚,柳郎君自然也知道小和尚什么身份,更知道小和尚是干嘛的,太子还是以前那个朱逸之,有脑子,也有情怀。


柳郎君回头朝青莲酒楼看了一眼,他想,钟姑娘跟这样一个小和尚在一起离开,或许才是最好的理由。


“大人,该回衙门了。”


一旁的侍从见自家大人出神良久,上前提醒。


柳郎君长出一口气,点头说,好,那回。


·14

京城米贵,居大不易。


柳郎君负手在兵部的大牢里,拿着一叠口供,让人送至东宫。


死士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感情,只要有感情,柳郎君就有信心让他开口。


兵部的大牢很简陋,不像刑部天牢一样,林林总总全是刑具。


牢头曾听柳郎君说过一句话,最恐怖的刑具,在人心。


牢头嗤之以鼻,心想你一个小白脸搁我这装逼,老子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


就在几个时辰前,牢头发现自己错了。


柳郎君把两个侍卫关在大牢,吃完中午饭才缓缓走回来,笑吟吟的只说了两个名字。


两个侍卫就脸色大变,惊恐万分。


牢头说,看那光景,就像是遇着了碰瓷的大爷,要讹掉他们全部身家。


接着,一脸目瞪口呆的牢头在柳郎君走后,笑着跟众人打些呵呵,在后院放出一只信鸽,幽幽飞入朱雀大街深处的暗巷里。


牢头长舒了口气,目光幽深如海。


大牢外面窗明几净,阳光比往日更加明媚,即使是冬初春,也留着清爽的暖意。


望着牢头蹒跚回家的背影,柳郎君从阴影里拐出来,手一伸,就有一张纸条递出去。


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窜出一名小乞丐,接过纸条,飞也似的消失在兵部大牢的高墙之外。


“天,要变了。”


柳郎君整整衣衫,大步走回府邸,既然天要变,衣服,自然也该收了。


当小和尚抬头望天的时候,发现云卷云舒,寥寥几朵,片刻后,更是一碧如洗,全然没发现有变天的影子。


小和尚还没有回客栈,蹲在青莲酒楼的门口,双手托腮,唉声叹气。


我就想上京考个状元,怎么这么难呢?


小和尚唉了一声,满脸无奈,他本来以为让朱逸之帮自己安排一下,就可以钻进考场,后来被朱逸之的太子身份吓到,联想起客栈里等着自己的秦淮……就更加懵逼了。


所以直到他准备举步离开,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就如同他到了京城,才想起来原来还需要乡试和会试。


小和尚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愁眉苦脸,懒洋洋的走回客栈。


秦淮见了他这幅模样,也是错愕,蹑手蹑脚上前,问可是有人欺负小师父了?


僧操摇了摇头,有气无力说,我好像见到你要找的人了,要不要跟我去见他一面,正好我有事要找他。


秦淮瞪大了眼,手忙脚乱间打翻了脸盆,说小师父你等等,我,我还没准备好,你,你有法子了么,一切都妥当了么?这,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诶?可是你不已经等了一两年了么?”


小和尚一脸懵逼,不明白为什么准备了一两年,事到临头,还是会嫌快。


那个屡经变故的姑娘坐立不安,深吸口气又呼出来,望着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似有飞鸟掠回,大地逢春。


在那个下午,秦淮拨了拨长发,春风透窗而来,拂动她连衣的红裙,如洪波涌起,她望着小和尚,终于站起身来。


她等了这么久,有人忽然告诉无论刀枪剑戟,还是水袖公堂,都准备好,你走我们就走。那么,自己究竟还在犹豫什么呢?


可不知为何,姑娘一颗心总是不免忐忑万分。


“小师父,那,我们走吧。”


秦淮勉强一笑,僧操眨了眨眼,感觉秦淮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分明,点点头,机械一般。


秦淮诧异,问小师父你究竟是怎么了?


小和尚抬起手,说别问,说多了都是泪。


“行,那就不问,咱们现在去哪?”


小和尚再次懵逼。


“我知道去哪……但是……不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


秦淮噗嗤一声笑了,说没事,京城才多大点地,要去什么地方,很快就可以打听出来。


“东宫,太子东宫。”


小和尚挠挠头,呵呵笑着说麻烦姑娘啦。


走在京城的天空下,小和尚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过青砖黛瓦,也很久没有看过红袖绿酒,仿佛京城这个地方有一种魔力。


有一种能把人变得焦灼的魔力。


一踏入京城,就开始想怎么考状元,进不了应试的大门,便要去找人帮忙,找到一个算一个。


小和尚出了口气,对身边的秦淮说,我想烂柯山了。


秦淮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她的心绪从离开客栈一直很乱,莫名所以。


小和尚说,我从前在烂柯山上修行,那时候天很蓝,空气里全是经书的墨香,我想烂柯山,我想师父,我想山后面那个偌大的洞窟和洞窟外面的海。


顿了一顿,小和尚微微笑,又说,我还想枫林,还想姑娘,还想那个时候的自己。


秦淮感觉自己的思维越发僵硬,下意识问,那个时候的你,是什么样的?


小和尚一扬眉一摊手,说就是现在这样咯,我想姑娘了,我干嘛非要装个逼才去看她?帮你去讨公道是我喜欢做的,去找姑娘也是我喜欢做的,直接去做就好。


“那……就这么走下去,不怕撞见什么事,应对不及么?”


“秦姑娘你想啊,我们现在是去找太子讨公道,做什么样的准备,才叫万全?公道这事,就跟爱情一样,岿然不动确实没什么胜算,但是火力全开,有时也未必能全尽其功。”


小和尚停下来,驻足在东宫的门前,伸手一指,笑嘻嘻道:“但求,无愧无憾而已。”


“所以……这就是你莽撞的理由?”


秦淮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下去,毕竟生活不是鸡汤,是她熬了这么多年,才堪堪熬出来的味道。


一丝丝,全是他娘的苦。


若都跟小和尚说的这样简单,她的那些过往,便都成了无谓的庸人自扰。


可偏偏小和尚回过头来,还真冲秦淮颔首,微微笑说,人不傻逼枉少年,有些事,看起来要搞个天翻地覆才能成,其实或许临门一脚,就一切都搞定了。


这是小和尚想起朱逸之的身影,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印象。


僧操笑得很坦荡,落进秦淮眼里,那坦荡就变了颜色,仿佛化作桥头恶鬼,吞吐火焰,狰狞可怖。


姑娘在刺眼的阳光下连连后退,脸色变得有些白,她说你真的没有准备?


小和尚有些茫然,点了点头,不明白秦淮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秦淮惨然一笑,摇摇头,踉跄三步,原来那些准备好的金戈铁马,准备好的绵里藏针,准备好的种种手段,都不是眼前这人为自己一手安排,而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从来不会有救世主,命运本就不讲公道,世间事,终究只能靠自己。


她所喜欢的,是那个挥手间棍棒与银票齐飞,酒香与佛香一色的和尚,能在客栈里,长久护她一世长安。


秦淮望着小和尚,想着那种生活那个人,其实并不是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人勇气可嘉,但也仅此而已,根本不可能带自己去讨回公道,自己应该在芙蓉街上等着,等到一切有万全准备,再进京寻访。


对,一切本就该如此的。秦淮吞咽了口唾沫,这样对自己说着。


小和尚挠挠头,不知道这姑娘犯什么病,抬脚就要进东宫大门。


秦淮大惊,一把拉住小和尚,说你要做什么?


小和尚说,给你讨个公道啊。


小和尚说的自然而然,就好比春回大地,候鸟北归一样自然。


秦淮嘴角抽动着,她望着小和尚背后的东宫大门,仿佛看见一道沾满鲜血,浇灌骨浆的青铜大门,打开,里面便是择人而噬的洪荒妖魔。


那妖魔,叫不可逾越的尊卑。


“就算你要去送死,也不要挑这个时候,你不是还没见到你的姑娘么?我们可以回去,还可以从长计议,这样闯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小和尚咧嘴一笑,说没事,今天我见过太子,不像是个喜欢杀人的家伙,他还答应帮我弄到应试的门票,人挺不错的。


秦淮彷如被一道天雷劈中,浑身僵直,混合些微颤抖。


“你都受太子这样大的恩惠,为什么还要来找他的麻烦?难道你不明白,他跟我的事情一旦被摊开,会被四皇子在朝堂上弹劾成什么样?”


小和尚挠挠头,说那他错了被弹劾,有什么问题么?


顿了顿,小和尚又狐疑的望着秦淮,说太子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关心他会不会被弹劾?他如果不还你公道,被弹劾是再正常不过的啊。


“你,你,总之你不能这样去送死!”


秦淮眼里含着泪,自己也不知为何,那些片刻前说服自己的话忽然又无力起来,只死死拉着僧操,想把小和尚拖离东宫。


如同要将濒死之人拖离地狱。


传说要入地府,须经黄泉路,奈何桥,过望乡台,见彼岸花。


若东宫便是地府,大门便是望乡台,那小和尚现在正站在奈何桥头,目光越过秦淮的香肩,赫然发现黄泉道上走着一株彼岸花。


说人话就是,有一个妖冶的姑娘,正带着一个黑衣如墨的侍卫,款款走在这通往东宫大门的路上。


那姑娘走到秦淮跟小和尚身旁,仿佛对这和尚美女的组合很感兴趣。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秦淮今日里反常的暴躁,扭头冲着彼岸花就是一声吼。


彼岸花哑然失笑,侧目问小和尚,你们也是想求见太子的?若有事,我帮你们通传一声。


小和尚笑着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进去就行,这姑娘被太子抛弃之后已经做了一两年的买酒女郎,就为了攒钱进京讨个公道,这种事情,哪能借人之手。


春风掠过,阳光普照,小和尚感觉自己这话刚一落下,周边的气氛就有点诡异。


具体不好说,迷之沉默。


秦淮低头,松开揪着小和尚僧袍的手,转身就走。


小和尚伸出手想叫她,却被那株彼岸花笑意盎然的拦了下来。


小和尚侧目望着那姑娘,姑娘身姿很是妖娆,面容也有些不像中原人士,只是那抹朱唇轻轻开合,声音仍如出谷黄莺。


“我说这位姑娘,事到临头,为什么不进去?还没有准备充足,或者是,你已经不敢进去了?”彼岸花双手环胸,本来没有几两肉的胸脯,无意间挤出了道沟。


巧笑嫣然里,衬着姑娘眼神冷凝,“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喜欢欺骗自己,觉着自己受了委屈,有口气吞不下咽不掉,可是要讨回公道,又是那么难,那么险。艰难险恶到哪怕她讨不回这个公道,也没人会说她什么。”


“可是呀,她既过不去自己的心,又不想这么荒唐的过日子,最最关键,她偏生还没有真的要去讨回公道的勇气。于是就想啊,进一寸是一寸的欢心,我已经在努力,已经在拼搏,甚至用力到那么辛酸,拼搏到那么可怜。终于,苍天有眼,讨回公道的机会就在眼前,不需要金戈铁马,不需要翻天覆地,她却怕了。”


秦淮已凝住了身子,在料峭风中瑟瑟发抖。


“往往人们会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从前的日子也不错,有奔头,有意义,自己会告诉自己有多高贵,手里银子不缺,性命无忧,来日讲出去,还能被说书人传唱。”彼岸花笑语盈盈,一步一扭的走到秦淮身后,脸贴着脸,轻声说:“你说,这样的人可不可怜?”


阳光依然明媚,秦淮却感到刺骨灼心的寒,春风不暖,刮如钢尺。


啪啪啪打在脸上,疼。


秦淮嘶得一声抽泣,蹲在地上,疼哭了出来。


小和尚呆呆的望着那彼岸花,彼岸花没有转头,而是随着秦淮蹲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年轻人嘛,行差踏错难免会有,要我说,这种事情每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放宽心。毕竟最可怜的还不是妹妹你呀,最可怜的,是其它的东西。”


彼岸花的声音忽然柔了起来,不想出谷的黄莺,像是榻上锦缎,有温腻的香气。


秦淮虽还在抽泣,却勉强抬起了头,满脸泪痕问她,最可怜的是什么?


彼岸花一指东宫,说当你知道那个人是太子的时候,你已经脑补了太多的画面与场景,太多的故事与背影,把自己画地为牢,何必呢?事情的真相究竟怎么样,是要你推门进去,问个究竟的。


“妹妹啊,做姐姐的劝你一句,公道这种事情,听听也就算了。”


“但是事关感情,不求公道,得问个究竟。”


彼岸花扶起秦淮,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抬头,目光忽然锐利如刀,笔直射向僧操。


很久以后,小和尚会问起彼岸花,说你当年讲年轻人行差踏错难免会有,可为什么从没见你踏错过?


彼岸花望着漫天星辰,嘴角的笑像是从来没有消失过,她说,因为别人有行差踏错的资本,我没有,我要抵达我的彼岸,就一步都不能错。


姑娘摇摇头,又笑着补充。


况且,我又怎么会错呢?


·15


东宫,书房,太子一袭紫衣,稳坐书案之后。


书案之前,有两名在京师颇有声名的人侍立在侧,一个是削职为民后被太子纳为东宫侍卫的应天定,一个是去年春闱的榜眼柳郎君。


自语要回家收衣服的柳郎君,默默收到了太子的东宫。


“太子,僧操跟彼岸花已进东宫,同行的,还有一个叫秦淮的姑娘。”


柳郎君仍旧不带半分神色,清清冷冷的汇报,朱逸之无奈的瞟了柳郎君一眼,很想像几年前那样踹他一脚,却知道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旁的应天定见太子神色不对,心思闪动,拱手抱拳,“太子可是觉得那和尚跟女人麻烦?若是麻烦,小人这就让他们消失在京城!”


“滚。”


应天定愣了两秒,扯开嘴角笑了笑,“属下多嘴,属下多嘴。”


每个人在京城,都有自己的位置,应天定明白,自己的位置就是好好当一个官二代,溜须拍马,借助家族在军队里的人脉,混吃混喝。


这样,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深谙此道的应天定带着谄媚的笑,小碎步退到门口,准备迎接来人。


柳郎君微微侧目,瞥见应天定的背影,眼神里若有所思。


“柳郎君,你以为此时,父皇给我安排亲事,有几个意思?”朱逸之扫了眼应天定,又回头冲柳郎君微笑问着。


柳郎君摇头,说我既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彼岸花是什么意思。


朱逸之嘴角勾起,说其实我对这个女人,还是很感兴趣的。


漠北在很多年前,是天朝的心腹大患,后来被武帝北伐,几乎灭国至今。前几年,忽然有几个小部落联合,宣称是漠北亡国余孽,深感罪责深重,想要归附天朝。


为表诚意,他们的公主便要前来和亲。


皇帝最是好大喜功,欣然应允,偏偏在这个时候,本该在进京路上的漠北公主,突然传讯,说自己已到京城,希望来东宫见太子一面。


自称,彼岸花。


“如果换做是你,你会不会对这个姑娘感兴趣?”朱逸之似笑非笑的望着柳郎君。


柳郎君说,臣非殿下,臣不知。


朱逸之笑了笑,扭头想问应天定,看着应天定微微佝偻的身子,又失笑回头,压低声音跟柳郎君道:“其实要我说,一般人,还真配不上这姑娘。”


柳郎君看着那一脸八卦神色的朱逸之,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殿下,注意形象。”


咳咳。


朱逸之咳了两声,有些无奈的稳坐回去,从眼里到鼻子里,透出来的都是无聊。


如果四皇子知道自己费尽心力折腾,在太子这边还是感觉无聊得要死,不知是何心情。


“殿下,他们到了!”


应天定一下站直了身子,气概魏延,一丝不苟,冷冽的眼神逼视着一步步靠近书房的四人。


小和尚好奇的眨着眼睛,四处望着青砖黛瓦,不住感慨原来还有这么大的院子,秦淮跟在小和尚身旁,头都不敢抬,若非有彼岸花拉着,恐怕随时都会跑路。


只有彼岸花身后的一名女侍,始终面沉如水,双手笼在袖中,垂首盯着脚尖。


当女侍抬头的一瞬,正对上应天定威严的目光。


应天定后背一阵发麻,那女侍的目光沉凝平静,又带着三分嘲讽,生死场里滚出来的直觉告诉应天定,这娘们绝对是个高手!


一时间,本还散漫的应天定,警觉起来。


“公主前来,本该远迎,只是迎亲的队伍已经北上,本宫不宜声张,公主以为如何?”


还不等应天定偷偷告诉太子这里有高手,就发觉太子也站到了门口,一脸笑意,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彼岸花也笑,说太子客气了,今天我不是漠北的公主。只是我还碰到了另一个人,她告诉我,殿下却也不是太子,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朱亚圣。


“殿下,敢问,这是不是真的?”


风吹过彼岸花的长发,姑娘微微侧身,秦淮咬着嘴唇,目光闪躲,偷偷看着朱逸之。


小和尚眨着眼,也凝望朱逸之,直觉告诉他,这太子不像拔屌无情的家伙。


太子负手迎风,微微一笑,“无论你是不是公主,本宫都是太子,你明不明白?”


僧操感到秦淮那一直拉着自己衣角的手松开了,卖酒的姑娘似乎踉跄远去,可又生生忍住,定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小和尚义愤填膺,正要上前讨个公道,忽然发现有一只素手,拦在了他的面前。


彼岸花笑意嫣然,说太子爷,你这么说话,不怕秦淮姑娘一怒之下,闹到御前,皇帝本就不喜欢你,四皇子又虎视眈眈。这一不小心,或许就会成为压垮你东宫之位的最后一根稻草。


“还是说……殿下早有打算,让我们这几个人,进得东宫出不得门呢?”


彼岸花眼睛向上飘着,嘴角勾起的笑满是妩媚,向太子莲步微移,背后的侍女亦步亦趋,吓得应天定慌忙挡在朱逸之身前。


朱逸之轻笑一声,拨开应天定,向着彼岸花又走了几步,笑道:“姑娘如果这样以为,不如试着离开东宫,看是否有人阻拦。哪怕想带着秦淮姑娘闹到御前,本宫也不见得怕了。”


殿前有些沉凝,太子跟公主带着笑容,秦淮跟和尚悲戚而悲愤,这气氛不好说,眼瞅着是要打一架。


正此时,一个极稳定的声音响起在书房内。


“殿下,臣斗胆问一句,您爱过秦淮姑娘么?”


柳郎君似乎永远都是低着头,行走在阴影里,此时一步步走出来,苍白的脸上也不带丝毫表情。


可他一句话,便已破了这沉凝的气氛。


秦淮又抓起了小和尚的衣角,咬着嘴唇,紧张的望向朱逸之。


彼岸花那微笑而暗藏锋芒的目光,如有实质,绕过太子,望着缓步走来的柳郎君。


这个本该毫不引人注目的榜眼,就连小和尚,此时也不得不看着他。


朱逸之摸了摸鼻子,回头望他一眼,笑着骂,你小子终于肯开口了。


当朝的太子哈哈大笑,望着秦淮说,岂止是爱过,本宫现在也爱着你,只是你不该进京,京城城大,进京不如卖酒。


秦淮眼泪决堤,扑到朱逸之身上,梨花带雨。


她说如果我不进京,卖一辈子酒又有什么意义?可我卖了酒要进京,我又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你为什么还要骗我,说你爱过我?


姑娘抬起头,泪眼朦胧,她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争这皇位添麻烦的,有你一句爱过,不管是不是骗我,我已经心满意得了。


我很感谢小和尚,我也曾经想过跟小和尚离开,他终究不明白我要的不是你一句道歉,正如彼岸姑娘所说,我只想问个明白。


死,就死吧。


朱逸之哑然失笑,一巴掌拍在秦淮屁股上,说放屁,我跟你道歉什么?就算我不告而别,你卖酒卖身这么多年,还有理了不成?本宫说还爱你,那就是还爱你,京城风云已起,多你一个无关大局,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娶你进东宫。


小和尚张着嘴,感觉事情好像不太对。


难道太子不应该是权谋中人,别说娶秦淮,就是留秦淮在府,都不妥当,怎么还敢这样说话?


朱逸之眼角瞥到小和尚长大的嘴,又忍不住笑道:“和尚,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我不该娶秦淮,还是说……你吃醋了?”


小和尚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大哥你牛逼,你那么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秦淮一脸懵逼,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柳郎君,帮我安置好秦淮,小师父如果不放心,大可跟着一起去。我想彼岸姑娘此来,绝不是为了本宫这一点私事吧?”


朱逸之拍了拍秦淮的肩膀,望着怀里手足无措的姑娘又是一笑,说你等着,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还敢背着我卖身,赚的钱回头通通给我交出来!


秦淮神情有些呆滞,看着朱逸之的笑,仿佛卖酒卖身跟多买了两件衣服没什么区别,回家吐吐舌头认个错,交出买衣服花的私房钱,就一笔勾销了。


朱逸之还是笑着,让人如沐春风,他撩起秦淮的头发,说傻姑娘,以前没告诉你,我可是太子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得这么不同寻常,活得又怎么能不帅得令人发指呢?


彼岸花静静的望着这一切,她推出秦淮,的确是想看看太子的反应,但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朱逸之,是这样的人。


某一刻,她跟柳郎君的眼神交错,心底有刹那的不忍,一闪而过。


拍拍秦淮的肩膀,朱逸之冲小和尚笑道:“行了,小师父跟着柳郎君走吧,安置好秦淮,有事再来找我。”


小和尚半天才把那张开的嘴合拢,拼命摆手摇头,说太子你等等,我还有事,现在还不能走。


“我想说……那个入试的名额,我不能要。”


春风吹得有点凌乱,好似这几分钟里发生的事情,都很凌乱,春神东君都看不下去了。


朱逸之稳了稳心神,面带微笑,问小和尚那是为什么。


小和尚一本正经,说我刚刚才想到,如果我要入试名额,那么必定有人被我挤下去,纵然他可能不会考上而我一定能考上,我也没有理由剥夺他的机会。太子,你说对不对?


朱逸之愣了两秒,说,那你不考状元了?


僧操尴尬笑笑,说如果能考,最好还是考,不过我想钟姑娘了,我得去看看她,看完她再说吧。


朱逸之回头看了眼柳郎君,满脸都是揶揄的笑。


柳郎君没理朱逸之,径自走到秦淮和小和尚身边,伸手说:“请。”


望着三人渐行渐远,朱逸之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看都未看彼岸花,便已问出了口。


”公主,你迟到了啊。“


·16


东宫很大,从书房走到安置秦淮的偏殿,走了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的时间,秦淮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小和尚也觉得莫名突兀。


为什么太子会真的接进秦淮入宫?这,这跟他当年抛下秦淮不告而别,形象差距也太大了点啊。


“夫人,您请。”柳郎君推开殿门,提醒了句秦淮。


秦淮一脸懵逼,还处在神游状态。


柳郎君叹了口气,说太子当年怕您进京,凶多吉少,才不敢告诉您。这几日里,大事可定,进宫与否,都是小事了。正如太子所说,他毕竟爱你,小师父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夫人你岂能不知?


秦淮茫然的点点头,说我知道,我见到他的时候,恰巧在历城芙蓉街新开的客栈里打工。


那也是个赶考的时节,桃花纷飞如雨落,她看见桃花雨里走出一个衣衫破烂的公子哥。


他虽然衣衫破烂,眉眼里却有遮不住的光彩,仿佛身上穿的是多么了不起的绫罗绸缎。


所以他进店点菜,小二们就算有些狐疑,也不敢直接赶人。


直到他酒饱饭足,才能确定这货是真的没钱。


他抬起头一笑,颇有些尴尬,说,不如我先欠着?


老板说,你特么没钱还敢点鱼翅熊掌?还点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他啧啧感慨,说你们这菜做的不怎么地道,竹叶青倒是好酒,可惜酒杯不行,该用白璧盛来,方显竹叶青缥缈碧色。


客栈里一阵迷之沉默。


最后老板挥挥手,说给我打,这货就一边抱着脑袋喊妈妈,一边到处滚来滚去,说我给你们打工还债还不行么。


这货,就是朱亚圣。


接下来,就是秦淮跟朱亚圣女貌郎才,很快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


只是据秦淮讲,那个时候的朱亚圣,天天灰头土脸,没有半毛钱的气质可言,隔三差五被老板骂上一顿,犹自高谈阔论,跟五湖四海的客人吹牛逼。


秦淮最讨厌男人天天不求上进,只吹牛逼,于是天天骂着朱亚圣。


朱亚圣只是抓住秦淮的手,嘿嘿一笑说,那若是我干成什么正事,你就嫁我?


秦淮脸一红,说谁要嫁你,人家要嫁的人是举世无双的英雄,会接我走出这条陋巷,登九重宝塔,铸铜雀高台。


朱亚圣哈哈大笑,好像在笑一个傻逼。


秦淮狠狠捶他,说你别闹,我讲真的呢。


朱亚圣说好好好,其实从一个小二,做成举世无双的英雄,也没那么难。


如果有人告诉你,从一个清洁工,变成国家主席没那么难,这个人多半不是脑残就是有病。


秦淮,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


后来在某个窗明几净的下午,历城的太守府里的主簿进门吃饭,朱亚圣亲手做了几道菜,玲珑剔透,又说太守的妾侍或许就要生产,要小心留意。


朱亚圣露齿一笑,说若是小夫人觉得难保平安,主簿大人或许能把在下给她引荐一二。


话一说完,朱亚圣便把汗巾往肩上一搭,给隔壁端酒去了。


主簿有些懵,摸不清这小二是什么来头。


秦淮也问他,你是怎么知道太守的小夫人怀了孩子?


朱亚圣嗑着瓜子,把磕出来的瓜子仁都放在桌上递给秦淮,“太守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公子,如果小夫人没有怀上孩子,正房为什么要买红花呢?”


“如果小夫人没有怀上孩子,正房为什么要买红花……”秦淮重复了一遍,睁大眼睛,说难道大太太要对付这孩子?


朱亚圣眉头一扬,说不然还能怎样?


秦淮开始有点结巴,说那那那怎么办,你一个跑堂的小二,掺和进这种事情里做什么?


朱亚圣狐疑的望着她,说不是你让我找点正事做么?从小二到英雄,当然要攀附权贵,好不容易让我在这城里转了三圈转出个最有用的,难道就干看着?


秦淮拉着他,一脸担忧的摇头,说无论如何,反正你不能去。


咚咚两声,老板在外面敲门,早无原先非打即骂的气概,压低声音,说有人请朱公子。


朱亚圣两手一摊,冲秦淮无奈道:“没办法,现在不是我想不去,就能不去的。”


秦淮眼里已含了泪。


朱亚圣哈哈一笑,勾了勾姑娘的下巴,说你尽管放心,我很快回来。


隔壁包厢里,小夫人盈盈一礼,说还请先生救救妾身与孩子。


朱亚圣大马金刀的坐在小夫人对面,翘起二郎腿,说夫人你不必多礼,我喊你来当然是为了帮你,最近欠老板点钱,想找个人帮忙结账了。


夫人二话不说,勾勾手,背后的丫鬟掏出银票,摆上桌。


朱亚圣哈哈一笑,说夫人果然爽快,其实太守惧内,已是众所周知,可被欺压这么久,总也有些火气,若是夫人能煽风点火,事情就好办多了。


夫人微微一惊,慌忙摇头,说若是真要煽风点火,老爷第一个休了我。


朱亚圣一摆手,笑着摇摇头:咱们煽风点火,也是有技巧,有讲究的,要让大太太她自己讨人嫌,才是最好。


夫人有点懵,说大夫人虽然善妒,可也是有脑子的人……


“她那点脑子,不够用的。”朱亚圣微微一笑,搓了搓手,看起来玩的很嗨,“目前大夫人最想除掉的,就是你肚子里的孩子,要保孩子,很简单,让大夫人相信孩子不是太守的 ,不就得了。”


夫人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朱亚圣叹了口气,慢慢说:你看,如果夫人相信孩子不是太守的,而是你私通外人,那她会有几个反应?要么,是急吼吼的直接告到老爷面前,要么,是抓实了你的罪证,趁你怀胎年月久了,再一起告发……到时候,打掉了孩子你多半也会死,留着孩子,那你就不能留在府里,既然大夫人有脑子,那多半会选择后者。


夫人眨了眨眼,还是没反应过来。


背后的丫鬟恰到好处的问了一句,然后呢?


朱亚圣打了个响指,说然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有些证据不见得是证据,有些事情眼见都未必是真,只要给的假象足够多,那么大夫人这个煽风点火,排挤善妒的形象,就入木三分了。


“不过,这还不够。”


朱亚圣微微一笑,说这点火,还不够让太守恼了大夫人,恰巧有那么一件事,能让大夫人既相信你私通外人,又能惹恼太守。


夫人忙问,何事?


朱亚圣神秘一笑,说你找个大夫,给太守大人诊一诊,回头让大夫偷偷告诉大夫人,你家老爷不举。


夫人目瞪口呆。


朱亚圣身子向后一靠,挥挥手说,以你们大夫人的性子,到最后发现所有证据都是假的,一定会把这件事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啧啧啧,这场戏就可以收场了。


夫人感激涕零,当天就回府又取了一堆金银首饰,换作钱财,差人送到客栈。


老板背后竖着根荆条,亲手把钱送到柴房,说朱爷,以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朱爷高抬贵手。


秦淮看了扑哧一笑,说老板您以后对他好点就行了,干嘛还送这么多银子?


“那银子当然不是他的,等过几个月,恐怕会有更多银子送过来。”


朱亚圣靠在柴堆上剔牙,冲秦淮笑得很明媚。


那一天已至仲夏,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秦淮觉得朱亚圣就像仲夏的阳光,那么刺眼那么远。


她扑到朱亚圣怀里,说不要做大事了,跑堂小二就跑堂小二,好不好?


朱亚圣摸着秦淮的头发,微笑,说那好啊。


客栈里暑往寒来,冬雪遮月,济南城里昏灯古楼,映衬着四下街道寥落无人。


太守府里一声啼哭,大夫人听闻被太守赶回了老家,满城百姓都在八卦这其间枝节。


芙蓉街的二楼上,朱亚圣临窗而坐,看着有丫鬟踏雪而来,不由微微一笑。


秦淮有些敌意的望着那美貌丫鬟,悄然退出门外。


“朱公子,这是我家夫人送您的谢礼,若不是您,恐怕一尸两命。”


丫鬟打开背着的包裹,里面摆着金银玉三套酒杯,说是听闻公子初到历城,抱怨美酒无酒杯相衬,夫人特地送来。


朱亚圣轻轻哦了一声,点头说,如果没有事,姑娘就请回吧。


丫鬟没走,丫鬟问,公子绝顶聪明,运筹帷幄,为什么要做一个跑堂小二呢?


朱亚圣叹了口气,说姑娘你这又何必问?你看你背着一大兜酒杯,从太守府一路赶来路途遥远,腰不疼气不喘也就算了,这雪地里的脚印,却跟姑娘你不背东西时所留下的一样……啧啧,姑娘这么好的武功,又为什么要做一个丫鬟呢?


丫鬟莞尔一笑,说公子果然聪明,小女子被你看破,真是羞死人了。


朱亚圣:……


“姑娘你有事说事,没事别卖萌。”


丫鬟笑说:“公子啊,其实一方太守,惧内这种事情真不是众所周知,您那计谋虽好,却都建立在这个情报和大夫人的性格上。您一个跑堂小二,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所以您的身份一定很高,才能对一方官员了若指掌。”


朱亚圣只是笑,没有说话。


丫鬟盯着朱亚圣,朱唇轻启,眼波流转间平添三分妩媚:朱逸之,我找你好久啦。


朱亚圣一拍巴掌,说姑娘你是不是在我到了历城后,才去太守府上做的丫鬟?


丫鬟眉头轻挑,说你辣么聪明,有种你猜啊。


朱亚圣:……


“姑娘,这样不公平,你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你啊。”


“你辣么聪明,你猜啊~”


“……姑娘,有事说事,别卖萌。”


姑娘哈哈一笑,说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你问我名字,难不成是想泡我?


朱亚圣摇了摇头,说我看你这一身绿穿得这么难看,还是叫你绿草吧。


绿草姑娘呸了一声,说本姑娘如果是草,你朱逸之就是草边的土,猪都不吃。


姑娘说完,忽又一笑,冲朱逸之挥挥手,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太守家新出生的那小子,真不是他自己的种!


朱逸之打了个呵欠,说你辣么聪明,你猜啊。


姑娘一愣,旋即笑了,说朱逸之你等着,本姑娘既然找到你,你这辈子就注定没好果子吃了。


“我本来就没好果子吃,不然为什么会到这里做一个跑堂小二呢?”朱逸之抬眼望着绿草姑娘,说姑娘你为我千里迢迢跑来,难不成也是为了泡我?


绿草姑娘嫣然一笑,说没错,就是为了泡你,还要连带着泡你天下九州。


“对了,我不是草,是花,彼岸花。”


姑娘掩门而去,朱逸之拈起一只酒杯,莫名一笑。


·17

钟惜枫失踪了。


在东宫谈至一半,柳郎君忽然闭口,无论僧操怎么问客栈里后来发生的事,柳郎君都不再开口。


小和尚望着秦淮,秦淮也有些懵,说她只知道柳郎君来了,之后有一天夜里,嘭磅一阵乱响,好像有一场大战,次日天明,就见朱亚圣咧嘴一笑,挥挥手,跟着柳郎君回京了。


柳郎君转身,走出门外,说姑娘你现在此处歇息,小师父,咱们该走了。


小和尚啊了声,说好的,那……秦淮,我撤了?


秦淮还有分失神,勉强挥手,笑着说慢走,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京城的长街上,柳枝新扬,乍暖还寒。


柳郎君送小和尚到宫门外,望着他,问你何时去看钟姑娘?


僧操挠头笑着,说我现在就想去,只是不知道钟姑娘住在哪里,柳大人,你是她未婚夫,你知不知道啊?


柳郎君望着不远处的天空,神色不改,说我不是她未婚夫,既然你想见她,我带你过去,有些话也该说清楚。


僧操望着柳郎君的背影,撇了撇嘴,暗想这京城里的人可真怪,那个太子明明敢爱敢恨,飞扬跳脱,却偏偏要在他面前做出一副雍容华贵,温润如玉的样子。这柳郎君行事不带一分感情,怎么也不像钟姑娘讲给他的那个知心君子。


京城水深,屁股难擦啊。


小和尚砸吧砸吧嘴,前面柳郎君脚步一顿,钟惜枫所落脚的客栈已在眼前。


当小和尚走上客栈二楼,清咳两声,脸色微红,叩门两响之后,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身后,是站定的柳郎君,面无表情,静立片刻后便敲开了隔壁的屋门。


隔壁吱呀一声,走出一个儒服年轻人,手捧经卷,睡眼惺忪,仿佛刚刚看着书瞌睡了过去。


柳郎君伸手一指,说兄台,敢问隔壁所住的那位姑娘,今日你可曾见过?


那哥们打了个呵欠,上下扫了柳郎君一眼,懒洋洋说:“我今天听见有几个大汉,彬彬有礼,请她去什么赵王府做客了,怎么,你们很熟?”


柳郎君神色一变,那边的小和尚凑过头来,眨巴眨巴眼,问:“赵王府,是哪个?”


儒生想了半天,好像也不知道这是哪号人物。


“赵王,就是四皇子,最得圣上喜爱,统领京城部分兵马,除了太子最有可能登基大宝之人。”


柳郎君慢慢开口,回头望着小和尚,“四皇子知道我为太子做事,钟惜枫曾经是我未婚妻,她的事因我而起,我去赵王府走一趟,有事回来再说。”


不等小和尚反应过来,柳郎君就已经蹬蹬下楼,行至一半,骤然停步。


柳郎君再度回头,盯着那儒生,上下打量着,“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哪见过?”


儒生一怔,歪歪头,笑着说可能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柳郎君点点头,说我记住你了,看书可以看睡,进京可以连赵王都不知道,仍旧能来赶考,你一定能过。


儒生抱拳一笑,说邓小白谢过大人吉言,不过……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


柳郎君最后盯了儒生一眼,不再多说,扭头奔下楼去。


看着柳郎君快步下楼的背影,小和尚扯出笑容,他想这才是真正的柳郎君,就算他处事果断,就算他算无遗策,可有些关心一定是掩盖不住的。


小和尚感觉这个世界终究是充满了善意,直到耳边吱呀一声,回头见到邓小白关门回屋,才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小和尚慢慢挪到邓小白门前,尴尬的敲了敲门,说老邓啊,你能不能让我进去歇会儿,我忽然发现,我没地方坐了……


客栈的二楼上,有小二来来往往,倒水上茶,行走间见到光头和尚伫立门前,若非僧操相貌清秀干净,几乎要以为这是来要饭化缘的。


就在一众小二客人的白眼之中,房门终于开了。


邓小白穿戴整齐,洗了把脸,明显精神了很多,只是头发上满是泡沫,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这儒服的书生咧嘴一笑,说抱歉啊哥们,我刚才洗头,没怎么听清楚,又擦了把脸,开得门慢了。


小和尚连连摆手,说是我麻烦你了,该是我说抱歉。


邓小白一摆手,说那怎么行,小师父想必已经受了不少白眼,都是因为小白的疏忽,如果再让小师父道歉,恐怕等我回家,我娘子得打死我。


一提到自己的娘子,邓小白便一脸紧张,当下便四处张望着,头发上的白沫四溅。等真的确认娘子不在,邓小白才放下心来。邓小白又咧嘴一笑,说如果我家娘子听见我这么说,又要拧着我那耳朵,说我污蔑她暴力了。


小和尚砸吧砸吧嘴,很是感慨,说原来娶个姑娘,这么惨啊?


邓小白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笑嘻嘻的说:“一点都不惨,很幸福,很欢快,小师父你要不是和尚,肯定能体验一把。”


小和尚笑了,笑得很是灿烂,说和尚也能有春天啊,我从山上寺里下来,追了这么久,终于追到京城,找到那姑娘,说不定我也有机会体验一次你说的欢快。


邓小白一愣,继而拍掌大笑,说不错,谁规定当和尚就一定不能娶老婆,这就娶她一个看看!


小和尚跟邓小白一起笑着,僧操头一次发现有人可以这样投缘,邓小白也头一次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有几分可爱。


如果换了旁人,不必说先前的两句抱歉,就是邓小白那惧内的德行,都是种种不耻。哪怕是心有戚戚焉的,也都会劝邓小白一句,说你不告诉你娘子那些可能惹她不开心的事情,不就得了。


但邓小白不会不告诉,小和尚也不会认为,原来还可以不告诉。


小和尚笑嘻嘻的走进邓小白屋里,指着他头上白沫,说老邓,你头还没洗完呢。


邓小白哈哈一笑,说子曾经曰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都是浮云,小和尚,你想追的姑娘,就是隔壁那位?


小和尚点点头,眼睛里放出光芒来,说她叫钟惜枫,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邓小白沉吟着,说她可是被赵王带走了,看起来那些人神色不善,我偷偷跟过去看过,你的姑娘被绑在树上,估计等的人就是刚才那位柳郎君。


小和尚神色一变,坐也坐不住了,长身而起,说不行,我得救她!


邓小白一拍桌案,说不错,咱们得救她!


小和尚有点懵,说小白,我救她,是因为她是我喜欢的姑娘,你为什么要跟我去救她?赵王府想必也是危险重重,你能偷偷跑去看一次,想必也知道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出来,是有多难。


邓小白一甩头发,白沫四扬,“可没办法,谁让你是我的朋友!”


小和尚眼睛又亮了,跟提起钟惜枫的时候一样闪亮,他笑着伸出手来,说不错,谁让你是我的朋友。


邓小白哈哈一笑,啪得一声拍在小和尚手上,说就为这朋友两字,回来就该喝上两杯酒。走,咱们再去一趟赵王府!


小和商也咧嘴笑着,说你错了,朋友这两个字,怎么也该干上两大碗酒!


邓小白又笑,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畅快的笑过了,他点头,说好,回来之后,就喝两大碗酒!


彼时,赵王府里春意融融,虽然京城还有余寒,王府之中却万紫千红点缀,显得格外温暖。


除非,你被绑在庭院里,一动不动待了三个时辰,那么无论如何你都会感到冷的。


钟惜枫现在就很冷,不住的跺着脚,手却被紧紧绑在树后。


“为什么把我绑来这里?”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你一个王爷,就算强抢民女,也不该玩SM吧?”


这些话钟惜枫没有再问,她在京城这么多天,住的客栈又是往来赶考学子最多的客栈,自然听到了不少的消息。


其中最关心的,便是她未婚夫柳郎君的消息。柳郎君已经成为太子的心腹,办事得力,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钟惜枫又喜又怕,明白柳郎君终于能有朝一日乘风起,可又怕这样的环境下,往往浮沉生死不由己,那一场被指派的婚姻,恐怕也真的逃不掉。


或许正如那个小和尚说的吧,明月清风,姹紫嫣红,一切都是好的,唯有自己不合时宜,唯有自己不识抬举。好在如今四皇子把自己擒来,如果柳郎君不到,那么一切都能早早解脱了。


只是……对不起小和尚。


钟惜枫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天,心里想,小和尚啊,你一定要好好的,山下还有那么多的漂亮姑娘,你一定要再成功勾搭到一个,哪怕耍耍流氓,也很可爱。


“王爷,柳郎君已经来了,那位姑娘你也可以放了吧?”


一个沉凝而稳重的声音,忽然响彻庭院,如同一柄极为精准的飞刀,刹那间击中了钟惜枫所有思绪的要害,一切心声,于这一刻骤停。


四皇子朱逸群抬眼,正见柳郎君踱步而入,不由微笑,说没想到柳大人也是个多情种子,敢为这样一个姑娘,以身犯险。


钟惜枫咬着嘴唇,静静的望着柳郎君,她不乱想了,也不出声了,脚都不再跺,只是静静的看着柳郎君。


一别千里,千里思君。


你懂么?


柳郎君看起来一点都不懂,柳郎君甚至看都没看钟惜枫一眼,只是跟四皇子对视着,他说,柳某从来不是什么多情种子,也谈不上以身犯险,这姑娘对我很好,我骗过她,眼下我要跟王淮叶王大小姐成婚,我不想欠她,请四皇子放了她。


“放了这位姑娘,咱们谈正经事。”


柳郎君随随便便坐在四皇子对面,拿起四皇子手里的茶,轻描淡写的品了一口,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有恃无恐。


四皇子身后的侍卫们按剑上前,被四皇子抬手拦住,眯起眼睛,盯着柳郎君,“你当真不怕,我把那姑娘砍了?”


“杀或者不杀,我都无所谓,只是或许会影响我们谈正事的心情。”柳郎君仍旧不看钟惜枫一眼,抬眸望着四皇子,“京城里,最近来了一个人,叫做魏同尘,他的仇人是应天定。应家势大,魏同尘杀应天定却一定会得手,王爷,你知不知道其中原因?”


四皇子一愣,他没有想到,柳郎君竟然真的有正事跟他谈。一时间支支吾吾,不知道柳郎君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要的,是名扬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柳郎君忽然开口,面无表情,只有一双望着四皇子的眸子,满是灼热,“太子给不了我这个身价,他背后有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熬到最后,什么都来不及了。王爷,眼下有几件小事正在发生,或许,最后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四皇子深吸口气,猛地回头,望着钟惜枫,“你不是为她来的?”


柳郎君仍是只盯着四皇子,摇头,说我当然是为王爷而来的!


钟惜枫双手一颤,想笑,却偏偏笑不出来,她不是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可是她只想从小和尚的嘴里听见,从别人的口中传出……当柳郎君真的说出这种话,钟惜枫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承受不了的。


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风声萧飒,庭院里传来隐约的耳语,庭外侍卫开始换班,庭中的侍卫也开始向自己走来。钟惜枫不知道他们是来杀自己,还是救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趟京城,究竟是不是白跑了。


陡然间,半空中风声大作。


赵王府里,有侍卫惊恐抬头,声音颤抖,大喊一声,有刺客!!!


四皇子朱逸群蓦地回头,发现那两个刺客身手不凡,一众侍卫手断骨折,纷纷倒飞而去,只是这两个刺客却没有一人来找他或者柳郎君的麻烦。


直奔钟惜枫。


柳郎君这才抬头,第一次目光扫到姑娘,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等看清那两个蒙面的刺客,嘴角抽动,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那两个所谓的刺客,一个顶着光头,另一个儒服在身,头发上还有一半的白沫。


随风飘洒。


两个人大呼小叫着,解开钟惜枫的绳子,外面一群侍卫长枪伺候,弓箭摆好,刀剑噼啪响动,齐刷刷对准了王府的中庭。


钟惜枫呆呆的望着那光头,眼中有泪,说花和尚,是你么?


僧操紧紧搂着钟惜枫的腰,脸色发红,好在有黑巾蒙面,看不出来,他重重点头,笑着说,是我,我来京城找你了。


邓小白撞了他一下,说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给我抢把剑,我带你杀出去。


小和尚吞吞吐吐,说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他们也都是听人命令的兵将,也很无辜的。


邓小白叹气,说无辜也没办法,不然怎么出去?


钟惜枫神色黯然,说对不起,连累你们了。


小和尚沉默片刻,那些兵马都已经渐渐逼近,才终于抬头,咧嘴一笑,说我有办法。


邓小白啧啧赞叹,说我要是理个光头,是不是也能有更多的点子?


小和尚笑着,黑色面巾下的笑容很有些苦涩,他说柳郎君,柳郎君就是我们唯一的办法,柳郎君从进庭院的第一刻,就故意不去看被绑在树上的钟姑娘,一眼都没有看过。


“钟姑娘,他所做的所说的,我不明白是真是假,但他想救你,他还挂念着你,我知道那一定是真的。”


钟惜枫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很想扭过头去,望一眼柳郎君,想知道小和尚说的是不是真的,可偏偏,又不敢回头。


邓小白一拍掌,已经明白了小和尚的意思。


“所以,只要我们冲过去,柳郎君一定会故意成为我们的人质,到时候自然能够出府!”


·18

在初春的京城,赵王府里来了刺客,一个光头,一个儒服在身,尚还顶着半头白沫。


只为了救一个姑娘。


传闻,兵部职方司郎中,柳郎君柳大人,彼时恰在赵王府做客,被两个刺客擒住,当做人质,刺客便大摇大摆从赵王府走了出去。


京城郊外的桃花林里,小和尚跟邓小白甩脱了追兵,正守在桃花林口,提防戒备。


林内,是“有话要说”的柳郎君跟钟惜枫。


小和尚低着头,不开心。


邓小白凑过来,拍拍背,说小和尚,人生在世,难免有几次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一次做落花,或许不久你就是流水。


小和尚点点头,还是不开心。


小和尚转过身去,望着桃花林内,目光悠悠,说可是我不想做落花,也不想做流水,邓小白,命运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不能掌控?


花落无声,唯余叹息。


桃林之内,钟惜枫望着柳郎君,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柳郎君背对着钟惜枫,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有磁性。


钟惜枫心底一颤,勉强笑着,说郎君,我们之间,能有什么误会?


柳郎君沉吟着,像是考虑很久,才缓缓出口:“三年前,我本来不会见到你,是因给太子顶罪,才被皇上降旨,罚我三年不能科考。否则,那一年我一定会中举。”


姑娘也沉吟着,想柳郎君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不太明白。


“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巧合,我们本不该相遇。三年蹉跎,是我的过错,钟姑娘如有要求,柳某定当竭尽全力。”柳郎君仍旧背对着她,头颅微扬,有点倔强。


钟惜枫愣在那里,茫然失措,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都一样无力。


面前的人,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灯谜初遇的贫寒书生了,甚至,书生从来都不是那个平凡书生。


再说什么,还有意义么?


钟惜枫深吸口气,努力让眼泪不流出来,她说,我要求不多,只有两个问题,问完,我就走。


柳郎君说,那好,你问。


当日桃花缤纷,春风过境,钟姑娘开口,问柳郎君,三年之间,你对我有没有过感情,如果有,你刚才那句话,怎么能说得那样无耻?


“三年蹉跎,是你的过错,那当初……你为什么想不到有今日?”


姑娘的声音落地,传得挺远,林外的小和尚跟邓小白早听见这边的喧嚣,有如百爪挠心,实在想过来看看。


可姑娘这一句话落,桃林里有长久的静寂,让俩人面面相觑,进退不得。


邓小白咽了口唾沫,说那谁,不会是里面那哥们,直接拿嘴……堵上了吧?


小和尚瞪大了眼,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瞅。


瞅不见,不开心。


邓小白咳了两声,戳戳僧操,说要不和尚,你进去看看?


小和尚抬头,说这样……好么?


邓小白一拍掌,说那必须好啊,你想想,这世上多得是薄情郎,红颜薄命,都薄在这群傻逼身上了。有的生不如死,有的沦落成白发魔女,天天就念叨什么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进去,那就是在救你心上人的命啊!


小和尚眨眨眼,有点懵,说你慢点,我没听明白。这是他们的事,我冒冒失失闯进去……不太规矩啊。


邓小白抱拳,说兄弟,得罪了,感情的事,其实没那么多道理和规矩讲。这世道,守规矩的没几个,我可不想让他们再失望了。


小和尚眨眨眼,还是没明白邓小白的意思。


有风拂面,小和尚眨眼的功夫,就发现邓小白的脚已然踢出。


一脚踹在僧操的屁股上,狠狠把他送进了桃林。


彼时,柳郎君正在回答钟姑娘的问题。


他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开口,说钟姑娘,有些时候,人们总会以为自己能获得另外一种人生,走上其他的道路……可惜,那些往往都是幻觉。


“很多路,从选定的那刻,就改不了了。”


这个答案,不是姑娘最想要的,却是姑娘觉得最可以接受的。


姑娘咬咬牙,又接着问下去,“既然你明白你要走的路,为什么在赵王府里,一次都不看我?你是有本事的人,你要救我,总有你的办法,你为什么不看我?”


这个问题就很艰深了。


柳郎君听到这个问题,也终于明白钟惜枫想要的是什么,无非,是一句爱过。


可是一旦回答爱过,又如何能割舍得清?


恰此时,噗通一声,有和尚入林,屁股朝上,狗吃屎一样啃在地上。


脑袋有点晕。


柳郎君终于回过头去,钟惜枫也侧目望着小和尚,姑娘终于还是有心,问了句,你没事吧?


一个平淡之中三分懒散的声音从地上响起。


小和尚坐起身来,嘴角勾勒了淡淡的笑,“嗨,钟姑娘,好久不见。”


钟姑娘有点懵,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许久不见,和尚还是那个和尚,坐在那里,淡然一笑,却像换了个人一样。


“兵部职方司郎中,柳大人,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和尚站起身来,带笑,施礼,一丝不苟。


柳郎君眉头一动,从这个小和尚身上,似乎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那是杨伯庸,是彼岸花,是一个个聪明绝顶,又不守规矩的人。


“不敢,柳郎君还请小师父,多多指教。”柳郎君回礼,望着僧操的眼睛,同样一丝不苟。


小和尚笑着,目光里有几分兴奋。


那是棋逢对手,不甘寂寞。


这不是僧操,这是冰雪。


冰雪和尚说,其实钟姑娘你误会了,柳大人方才应该不是在救你,而是在救我,柳大人,您说对不对?


柳郎君目光一闪,转瞬明白了小和尚的意思。


柳郎君说,不错,小师父什么时候发现的?


冰雪小和尚笑,说什么时候发现并不重要,和尚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帮我们脱困,自然有所求,柳大人在赵王府说过,魏同尘一定能杀死应天定……想来,我也早在柳大人的计划之中了吧?


沉默,沉默不过片刻,柳郎君已鼓掌,说小师父聪慧过人,怪不得听太子讲,您要考状元。


小和尚笑着,说柳大人过誉了,聪慧过人这四个字现在就出口,那再过一会儿,您拿什么夸我?


两个汉子隔着片片桃花,四目相对,场景很美,姑娘在一旁嘴角微抽,心情很是复杂。


如果换做是你,你喜欢的汉子跟喜欢你的汉子,莫名奇妙变得关系非常好,恨不得下一秒就惺惺相惜抱在一起……你是什么感受?


凌乱,凌乱得很。


“方才,柳大人回答钟姑娘的问题,说得很委婉,说人生很多条路,选定了,就不能改。你选的是名剑跟白马,自然就丢掉了蔷薇与玫瑰,每个人都是有选择的,你放弃了姑娘,就是放弃了姑娘,那些为自己找的借口……说出来,对谁都不好。”


小和尚又开口了,望着钟惜枫,说的话颇有几分残忍,“你已经跟王淮叶订了亲,钟姑娘再纠缠你,想必不好,让钟姑娘还心存幻想,对我对她也都不好,你这又是何必?承认自己就是渣男,没什么所谓的。”


几句话的功夫里,姑娘脖子又已僵硬起来,慢慢转着,想看清桃林那侧的柳郎君,却发现自己又不敢回头了。


当姑娘笃定柳郎君对她还有情义的时候,什么都问得出口……原来始终,都还是自己骗自己。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僧操也。”


片刻的沉默后,柳郎君的声音带着三分笑意,又响彻了桃林。


钟姑娘双腿有些软,想笑又想哭,声音很低,说那好,那好……那你们聊,我还有些事,先回客栈了。


脚步踩过桃花,面前出现了小和尚的身影。


姑娘声音还是很低,她说你别送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和尚笑着,很温柔,说那好,你等等。


似乎有风,自天外而来,桃花如雨瓢泼而落,漫天花雨在姑娘身边盘旋飞舞。


姑娘眨眼,一时间忘记自己刚刚失恋,问半空中的和尚,你这是在干嘛?


和尚笑着,说我不送你,让这一林桃花送你。


一旁的柳郎君站在那边,很有些尴尬。


桃林外的邓小白见了这幅景色,目瞪口呆,说哥们,你牛逼,这特么幸亏你当了这么多年和尚,不然早完蛋了。


邓小白瞅瞅僧操,又瞅瞅柳郎君和钟惜枫,啧啧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啊。


“不行,我得记下来,回家跟媳妇扯淡玩。”


一边自言自语着,邓小白一边拿出了本白色相簿,


当姑娘的身影终于渐行渐远,和尚从半空落地,长舒口气,说以后这种装逼的活还得少干,累。


柳郎君望着他,说我是该谢你,还是该怪你呢?


小和尚抬头,似笑非笑着,说柳大人,你也不该谢我,也不该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既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斩不干净心中苟且与情丝……这样不好。


柳郎君点头,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僵硬,他的目光越过小和尚,径直望向邓小白。


柳郎君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朋友,在三年多前,曾经在芙蓉街见过太子?


“三年多前,也是士子进京赶考,邓小白入住太子的客栈。当夜,恰有四皇子的杀手暗杀太子,设计精巧,如果没有他,太子险些遇害。”


柳郎君望着远处路人一般的邓小白,下了断言,“我不信,有这么巧的事情,他那么巧,赶上这一件事。”


小和尚头也不回,笑着说,所以,你现在是心里不舒服,也想让我不舒服一点?


柳郎君收回目光,凝视小和尚,看了很久。


很久之后,柳郎君拂袖转身,说以前我听说过,有人身体里会住着两个灵魂,那时候我还不信,如今我信了。


春风又起,桃林枯枝落花,满地瑟瑟。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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