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
关键词:抑郁症、平行空间、爱情
根据乔任梁的死亡有感而发的一部小说;
新海诚《你的名字》对本作有启发;
温馨提示:1.8万字,没耐心就别看了,看了就绝不后悔(已经在个人小说微信号验证过,读者反响不错)
一
地震发生的前45秒,我踩着凳子,将皮带结成的环套进脖子里。
皮带另一端捆在了卧室墙壁的壁挂灯上,之前我反复勘察,灯托是深深打入墙壁的钢筋条,挂上我这具60公斤的尸体直到凉透,肯定不成问题。
人生即将走向终点,我已没什么牵挂遗憾。唯一顾虑的,是给房东带来麻烦,或许,我踢倒凳子之后身体的最后挣扎,会吵到隔壁401那家人睡觉的兴致。
记得有次我深夜病发,痛苦的以头撞墙,隔壁对面就传来“咚咚咚”的抗议,听那力度,估计是个强壮的男人。
搬来半年,我没和对门有过照面。只是在楼下碰见过一个北京土著,他个子只有一米六,却异常壮实,左肩臂纹着青色火焰,剃着光头,穿着白背心大裤衩,晃晃悠悠的看起来不像是个好人。
每次我想起隔壁的邻居,脑子里都会浮现出这位老哥的模样。
我会尽量不打搅你的美梦,虽然几天之后,你可能会因为对门男子的自杀而失眠。
我调整了下皮带的位置,再看了一眼这个剥夺了我快乐之权的世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踢倒了凳子。
我还是没控制住的挣扎了,在我还残存最后的痛苦意识之时,地震突如其来。
哗啦一声,我颌下一松,我上吊的墙壁被震塌了,老房子墙壁里的砖头伴随着混凝土和白灰哗啦一声,抛了一地。
我被埋在零散的转头里,重重的咳嗽,然后粗重的喘着气,那一刹那心中竟然还有些窃喜。人终究还是怕死的不是么?
随后,我就听见了隔壁那间屋子的木床咯吱咯吱响起来的声音。
“叭”,灯亮了。
一个人趿拉着拖鞋,踩着木地板走过来。
我想,这位刺青大哥应该心情好不了吧。
“你没事吧?”
却是个女子轻柔关怀的声音,或许是那刺青男的妻子吧。
我扒开压着胳膊的砖头,在脸上抹了一把墙灰,才微微睁眼看着她。
那是一个瘦瘦的,蘑菇头的姑娘。
“陈思媛……”我失声喊出来。
她一脸茫然的弯腰看着我:“你叫我?”
我怔了十秒,然后忽然想起,昨天就是我未婚妻陈思媛的周年忌日。
二
自杀前的13个小时,是星期六的11点。双重窗帘遮挡的卧室晦暗如冬日的黄昏,我眯着眼睛,从窗帘交接的白纱空隙里,看到了窗外的一缕灰蒙蒙的蓝天。
蓝天是京城的奢侈品,尤其是初秋的蓝,在一年中尤为宝贵。
这曾是我最爱的季节,因为我的生日就是这一天。
9月17日,今年中秋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如今却成了永远的避讳。
我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想摸手机,却无意间碰倒了安眠药的瓶子。写着“艾司唑仑”的白瓶子在地板上弹了两跳,幸好昨晚吃光了剩下的药片,现在没有药片滚出来——我暗自庆幸着,上天或许是在可怜我吧,没有让我再弯腰去捡药片。
两周之前,我曾碰倒了同一个瓶子,那时候它还是满的。一地的药片滚落在地板上,有的还钻进了床下,我在捡药片的时候病发了,头无比的痛,我在地上打滚,大口的呼吸,那时候我就恨不得枕头下有一把枪,直接来个痛快多好。
我曾经试图在网上买枪,被骗了四千多。
睡衣擦过客厅茶几上堆积如山的快餐饭盒,脚下不小心踢倒了地上的三个啤酒瓶。
其中一个啤酒瓶咕噜噜的滚到了沙发下面堆放的脏衣服旁——大约有一个月没洗过衣服了,我真给处女座丢脸。房东若来了,恐怕要跟我单方面撕毁合同吧,记得他半年前的招租广告上还写着:女生优先,男生只租处女座。
我是在半年前才从老家Z城来到的北京。
五年前毕业,我考进了Z城的银行系统,相对于大多数“北漂”的同学,我应是让人羡慕的。工作稳定,收入在Z城算是中等偏上水平,而且毕业两年就买了房子,第三年就谈了个漂亮的女朋友。
人生顺风顺水的时候我连感恩老天的时间都没有。
如果不是一年前陈思媛在的溺水身亡,我恐怕此时连痛苦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是年轻的乔达摩悉达多王子,被眷顾着,被保护着,平生认为幸福不过是寻常。
12:05,我洗漱一新,刮干净胡子,将刘海梳到右侧,用发胶定型,脑门很久没掀开帘子呼吸新鲜空气。两侧的头发如今已遮耳,上次理发还是三个月前,理发时受不了那个年轻理发师在我耳边的聒噪,头发理到一半就掏钱办了卡,可后来就一直没用过。
我穿上了陈思媛溺亡之后第二个月买的黑色西服,在白衬衫上打了红色的格子领带。西服买了之后就没穿过,去年买下来,就因为有次和陈思媛经过柜台的时候她说:你穿这身,一定特别帅。
特别帅的我锁了门,单元楼外阳光普照,我带上棕色的墨镜,世界的颜色终于正常了。
13:15分,返回Z城的大巴车开动了。
我打开手机,将最后一集的《马男波杰克》看完。这匹颓废的老马有时候蹦出来的一两句话,就像是灵丹妙药,不是鸡汤胜似鸡汤,能够缓解我一时的痛苦。不过再犯病的时候,再喝“马汤”,药力就没之前那么大了。
最后一集,我存了很久都没看,我一直留着,当做特效药用来应急,只怕坚持不到今天。
今天,是我离家后第一次回Z城。
陈思媛的死对我来说就像是人生转折点,从此之后,我的人生里不需要阳光。
我的家人、朋友、同事只看到了我的坚强和乐观。他们看到的,都是我让他们看到的。他们看不到的,却是一个活在地狱里的我。
几乎夜夜失眠,闭上眼就会幻想陈思媛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生命迹象的脸庞在朝我微笑,在黑暗的湖底某处。
我无数次自责,为什么要在生日那天带他去野生森林度假区,为什么要她大吵一架,把她一个人丢在湖边?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容忍下她的怪脾气?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陈思媛溺亡5个月之后我辞职了。
辞职原因是想到北京谋求更好的发展——家人不理解,朋友不理解,领导不理解。他们还以为我真的是傻到想来北京奋斗呢!
实际上,我只想活下去。
做出来北京决定的之前一周,我站在六楼的窗户边看着窗外飘雪,看着看着,好像看见苍白的大地成了一个还没结冰的湖面,而陈思媛正在水里朝我招手,我忽然想和雪花一起飘下去。当我骑上了窗口之时,一阵寒风吹来,让我瞬间清醒,之后一想起来那个时刻,都会后怕。
再不离开这个到处都是回忆的Z城,我或许已提前半年前就选择结束生命。
后来我无数次的告诫自己,相信时间会磨平一切伤口,人生若沉沦至谷底,就必然会反弹。
苦与乐,不应该如白日黑夜反复交替么?
可为什么,我之后的人生,就没有白日?我始终生活在黑夜的深谷中,举目四望,没有一缕光亮,只有深深的绝望。
如今想来,那时候若跳下去才是明智之举。
三
荒原上繁草未黄,初秋的风已清冷。
墨镜里的小湖是黑色的,她的衣冠冢就在湖畔,像是伏在湖边饮水、回顾后盼的猛虎,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将我撕碎。
陈思媛死后,我就有了恐水症,只要见到面积稍微大一些的湖泊,心中就无比的恐慌。
坟冢后面有一座断掉的木桥,唯一目击者说,那天他正在森林散步,然后就听见“嗵”地一声,桥断了,好像有个人掉了进去。度假区的人在湖里捞了两天,又去下游找了三天,也没捞出陈思媛的尸体,最后只能判定失踪死亡。
为了表达歉意,度假区允许我们在湖边为她修建一座衣冠冢。
15:25分,我将一束鲜花放在了陈思媛的坟墓前。墓碑下面已经有了鲜花和祭品,想必是她的父母和朋友来凭吊过罢。
她的照片虽然在微笑,像是告诉我那边的生活没有这么多痛苦,眼神却在责备我,为何还不来陪她。
我说,不用等很久,今晚就到。
有人从坟墓东侧的森林缓缓走到了我身后。
“我已经等你很久。”马小兵说。
“等我?”
“在北京混得还好吗?”
“挺好。”
“感情呢?有新目标没?”
他在我未婚妻的墓前问我现在的感情问题,这让我有些愤怒,喉咙不禁咕隆了一声。
马小兵好像察觉到我的脸僵了:“对不起啊……我只是希望你早点走出来……”
他语气里充满歉意,就像在陈思媛死后时候跟我道歉:“对不起……我应该拦着你,不要带她去森林度假村……”
我带我的未婚妻去度假村,又跟你什么关系?
他望着墓碑上的照片,又说:“那天,我应该坚决的拦着你们……”
那天中午是我的生日聚餐,聚餐结束,我说要带陈思媛去度假村住两天,马小兵却站出来反对。
他说度假村设施老旧,服务不好,价格死鬼,不如去北京或天津转转。
我说,团购的票都买了,现在也退不了,你的建议我们明年再考虑。
马小兵有点急,他又拦了我一胳膊,说:兄弟,你若把我当哥们,就听我一回。
我心里有点火了:你丫刚才就喝了半杯牛二,至于跟我耍酒疯么?你去过倒了霉,并不代表我去了和你一样倒霉?而且是陈思媛的选择,我过生日取悦我女友,你瞎他妈添什么乱?
之后,马小兵就没阻拦,然而悲剧就发生了。
被他的乌鸦嘴说中了,夺去我未婚妻性命的,正是度假村老旧的设施。
我没理由埋怨马小兵,看着他自责难过,我心里也窝心的疼。
我只能强露出个笑容:兄弟,送我去车站吧。
我想过回家看看父母,可我害怕看完他们,自杀的时候会充满眷恋。据说,人死前的一念极为重要,如果你是快乐和安心的死去,那死了就是快乐的,或许能上天堂;若是怀着愤怒和执著死去,那死后也同样痛苦,或许会是个游魂野鬼。
或者会下地狱,我不想下地狱,因为我已经活在地狱了。
我不知道陈思媛是在天堂还是在人间游荡。一年来,她连个梦都没托给我。
回到北京的房子已经21:34分,我将客厅中的垃圾一包包的拎到了楼下,然后为整座房子来了一次大扫除,没洗的衣服也一起扔了,反正在另一个世界也穿不到。
希望警察和法医来检查我尸体的时候,至少有个舒心点的工作环境。
我一直懂得体谅人,后来发现这样很吃亏,因为没有人懂得体谅我。
有次在办公室里,有同事发现了我抑郁症的检测结果,就问我:看你平时挺正常的,怎么就抑郁了?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想挤爆他的头。我不想回答,但还得必须强颜欢笑:“这年头,谁还没个抑郁症,你若查查,肯定也有。”
一个女同事凑了过来:“抑郁症病发时候挺严重的,你可别学张国荣自杀啊,多想想你的父母!”
我觉得这是我听过的最傻逼的一句话。
想想父母?越想越觉得自己活得多余,如果不是我,父母肯定不会因我而痛苦。我是个罪人,为了不让父母痛苦,那只能陪父母一起去死了。
他们围在我的工位旁七嘴八舌,而我当时我脑子里想到的却是这些。
等他们安静下来,我才笑着说:“我当然不会傻到跳楼。”
我可以选择上吊。
四
“刚才是地震了么?”她隔着砖堆,向我递过来一条湿毛巾,“我刚睡着没多久,就感觉床摇晃了,才一睁眼,墙倒了,还以为是做梦。”
我坐在地上,惊得合不上嘴——她和陈思媛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但陈思媛明明死了——不,她的尸体没找到,难道……难道……
我没有擦脸,问道:“陈思媛,是你么?”
她脸上现出一丝惊慌:“什么陈思媛?你认错人了吧?”
“哦。”她回答的时候,我仔细观察她,发现她比陈思媛还是有些差别,至少比她年轻很多。
我又追问她:“你有双胞胎姐妹么?”
“这……应该没有吧?”
“连这都不肯定?”
“我独生子女,但是——我爸妈会不会骗我,我也不确定!”她陷入推理之中:“不排除我真的有个孪生姐妹,父母当年为了钱,将我的同胞姐妹卖给了不孕不育的海外富商,若干年后,我的姐妹携百亿资产寻根问祖,呵呵呵……”
她痴笑三秒,然后,眼神忽然变得空洞:“或许,我才是被买来的那个……我已经穷得连爹妈都要和我断绝关系了……”
“你,多大?”
“23。”
“哦。”不会是双胞胎了,陈思媛若活着已经二十六七了。
“怎么,你遇见过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就是……你刚才喊得陈思媛?”
“嗯,我曾经的女朋友。”
她眼珠一转,带着不相信的语气道:“真的吗?你不会见色起意,灵机一动想了个清新脱俗的把妹妙计吧?”
“哦。”我懒得解释。
她见我没急着分辩,反而觉得没劲。
“怎么称呼啊大叔?”
“江元。”
“嗯……”她愣了十秒,屋子又陷入了安静的尴尬,然后还是她打破尴尬:“你怎么不问我名字?”
“哦,你叫什么?”
她凝目沉思:“在不确定你是个好人之前,我只能先告诉你我的QQ昵称:采红帽的狼外婆!”
“哦。”
她继续问我:“你的腰带为什么系在脖子上?”
“我……”
“你刚才是不是想上吊?”她看见了我颌下被勒得红黑的淤血和脖印。
我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叹了口气,将皮带解了下来。
“傻啊你?要知道人生只是单行线,美食美景美男——不,美女——都是要停靠的车站,你倒好,直接开向了终点,以后我们都成了鬼在墓地唠嗑,别的鬼聊八卦侃美食,你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遗不遗憾?”
“我这是抑郁症。”
“抑郁症就有理啦?抑郁症就得自杀?你知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你现在需要一次长跑,让自己挥汗如雨一次,然后回家冲个热水澡,把自己累个半死,然后就抑郁不起来了。”
我忽然想起波杰克的一句“马汤”,便喃喃读了出来:“”
她说:“精辟!!记住,永远不要停止奔跑。”
五
她指挥我将散落地上的砖头码成了一个方台,等我打扫土渣和灰尘的时候,她从她家客厅里搬出两把木椅子,然后展开一张桌布,将砖台蒙上,就成了一张“桌子”。
她让我把卧室的双重窗帘摘下来一层,遮挡在了两个卧室中间,做成了帷幔。而她则趁我在破墙上拉铁丝的时候,端出果盘,上面有龙眼和苹果,又沏了一壶茶,倒了两杯。“帷幔”正好在桌子中心垂下。
“出汗没?过来喝口水。”
“你不打算睡觉么?”我问她,同时看了眼钟表,凌晨2:44。
“睡什么?等我睡了你又自杀?大叔,你可别吓我,现在咱屋子都打通了,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法律不追责我,周公也饶不了我。”
“你没男朋友?”
她一口茶噗的喷出来:“男什么?什么朋友?男朋友?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想让我也抑郁么?我都单身23年了!我要说,我今天才和人第一次同居,你信么?”
“你……刚才?墙倒之前?”
“我——”她指了指我们面前的桌子,还有拉开两米宽的帷幔,以及相对的两张床,“现在!二室二厅,一百八十平的同居大窝啊。”
“哦。”
又是尴尬的寂静,彼此聆听着对方喝茶的声音。
“大叔,你没有施虐倾向吧?”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面色郑重,还带着三分恐惧。
“有。”
“哦……”她望着黑漆漆的窗口点了点头,“看来,考验我跆拳道九段成绩的时候到了。”
我看了看她比电线杆还瘦的小身板,明显的虚张声势。
“我指的是,自虐。”我翻开左臂内侧,手腕中心有个牙齿咬出来的伤疤,现在还结着血痂。每次痛苦的时候,我都咬这同一个地方。
她说:“啧啧啧,你这人真是无法形容的谗啊,馋虫上来,连自己的肉都吃。我这资深吃货自愧弗如。”说着,打了个哈欠:“明天我给你做红烧肉啊,你可——别寻短见,否则,后悔你十八辈子。”
“你去休息吧。”
她往砖堆铺成的桌子上一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监护人。”
六
第二天我按时去上班了。一个自杀未遂的人竟然准时到达公司,并以饱满的热忱完成了中秋节假期第一天的所有工作。
谁也不会想到,若不是那场3.9级的小地震,我今天肯定就来不了了。
或许,在今天午饭之前,管理部的人事会联系我在入职表格填写的父母电话。可能在两三天之后,我的尸体就会被破门而入的刑警发现。
这个季节,应该不会臭的那么快。
下班回到楼下,物业正带着几个技术员模样的人在那道裂缝前测绘——裂缝就是昨晚地震留下来的,整个小区,也只有我们这栋楼才有,而整栋楼里,只有我们这个单元才有。
房子的确够老了。
据说是修建于唐山大地震之前,大地震之后,当年的老房子都用钢筋铁条加固过,而我们单元不知为何,偏偏没有加固,所以一场不到4级的地震就让工程质量暴露出来问题。
裂缝并不宽,到顶部也才15公分,住在屋里的人并不会有影响,但从外面看起来,却像是一条愤怒的恶龙留下的抓痕。
“401和402之间的墙塌了,什么时候能修好?”我问物业。
“哦,您就是房主啊?”一个技术员模样的眼镜男说,“早上没能进你家,我们就去401调查了一番。”
“结果?”
“您房子的墙壁有轻度扭曲,我们要将外部矫正修复之后,才能修复内部的墙壁。”
“多久?”
“最长两周,快的话,一周吧……”
这时候物业大哥略带歉意的说:“我知道墙塌了让两家人的生活多有不便,所以,我们已经用三合板给您和401隔了起来。”
“谢谢。”这年头,负责任态度友好的物业已越来越难找。
可当我进屋之后,才发现我低估小区物业了。哪里有三合板?哪里有建议的格挡墙壁?
帷幔依然捶着,砖台上茶水都没动。
“你回来啦?”
“小彩虹”(采红帽的狼外婆)从客厅里跑进来,腰上还围着围裙,“红烧肉马上就好!你家有葡萄酒么?”
别的没有,酒有的是。
当我将葡萄酒、啤酒和白酒摆上砖台的时候,她端着一盘红烧肉和两碗米饭也进来了。
“开动!”她充满激情的喊了一声,然后夹了一块肉放进我的碗里,“你知道为什么要给你做红烧肉吗?”
“不知道。”
“因为爱吃肉的人,心态总不会差到哪儿去。”
“这是什么歪理?”
“歪理?”她扬起脖子,“毛主席四时不离红烧肉,所以才能领导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也没抑郁;苏东坡发了工资就得去吃猪肉,所以被贬到天涯海角,也整天乐呵呵的——这叫心宽者体胖。”
她说的时候,我尝了一口肉,味道确实不错。
我又想起物业的欺骗:“他们上来看过了?”
“他们?你是说物业吧。”
“嗯。”
“来了俩人,转了一圈,用尺子量了量就下去了。”
“没说给我们装个简易墙壁?”
“没……什么简易墙壁?你想遮挡起来?”
“不然呢?”
她将筷子重重一撂:“你又想自杀?”
“不是,咱们不太方便。”
“不方便?不方便就对了!我就是不想搬家,所以只能通过这种不方便的方式拯救你,我在这里住一天,你就一天不许死。”
她倒了两杯葡萄酒。
我说:“那么,我今晚到另一件卧室去睡。”
“不可以!”她严肃的说:“作为你的监护人,我有权干涉你的生活!虽然你现在无法理解,但以后肯定会感激我的。”
我心想:感激?我连以后都没有,又怎么感激你呢?
“cheers!”她向我举杯:“我请你吃红烧肉,你是不是也得补偿我些东西?”
“要多少钱?”
“切,谈钱多三俗!”她嘴角挂上一抹坏笑:“欠钱还钱,欠肉还肉!拿你肉偿,哈哈哈哈……”
我愣了,怀疑自己是不是碰上女流氓。
她又笑道:“开个玩笑,昨天地震,可能把宽带线震断了,我一天都没上网,你家wifi密码多少?”说着,她掏出一个大约3.5寸屏幕的黑色手机,我凑近了一看,竟然是iPhone4。
我心道,这得有多穷,连肯尼亚乌干达都用上二手的iPhone5了,她竟然还在用4。
我告诉她密码,她兴奋的连了半天,却依然上不去。
“你手机太老了!”我边吃肉边说,“我家wifi匹配不上你这块老砖头。”我起身到床头柜里找出我之前的三星手机,递给她:“如果在家上网,先用这个吧,开机就能联网,可能电池续航能力不强而已。”
“哇塞!三星还有这么大的机子!”她一副惊讶的样子,“开心!”。
“没见过世面。”
“切,我才不是因为有个手机救开心,我开心是因为你竟然跟我说了那么多字!这是抑郁症康复的前兆啊。”
“哦。”
她为我满上葡萄酒,又举起杯:“敞开心扉,多和我沟通,你的病肯定会好起来的……”
她一口喝了半杯,我却托着杯子呆住了。
七
人生就是一个轮回。
“敞开心扉”之类的话,我也曾和陈思媛说过。
那是我刚刚认识她没多久,坦诚讲,我对她是一见钟情。
2014年元旦,我们相识在一个去云南的旅行团里。参团的有二十多人,只有我和她是单身而行,其他人要么是情侣,要么是一家人。
正因为如此,我们总是坐在旅行大巴的最后两排。
她很静,静得让人感伤。有次在滇池的海埂大堤,所有人都在喂红嘴鸥,我却看她独自望着滇池旁的西山痴痴发呆。
“你心情不好?”我主动走上去搭讪。
“嗯……”她眼神空洞的点了点头。
“遇见不痛快了?”
“嗯。”
我说:“出来旅行,很适合散心。对了,咱们四天后要去香格里拉,据说那里有个小布达拉宫,里面的活佛还是很灵验的,你不如让他给你加持加持。”
“你连这也信?”语气冰冷。
“其实,你也可以当成一种心理暗示,无论有没有用,都值得一试。你知道基督教有一种方式叫‘告解’吗?痛苦或者做了错事的人,向神父忏悔告解,神父就告诉他们,上帝会帮你摆平一切——真的是这样吗?我不太相信有上帝,但我却知道,这是一种心理暗示,其实敞开心扉,多和人沟通,就是一种疗伤的方式。”
她说:“如果真如你说的这般简单就好了……”
“你有些悲观,其实希望……”
“我若能想起是什么让我如此悲伤,那事情就容易多了。可我想不起来。”说罢,她就甩下我,独自走回了旅行大巴。
陈思媛住在L城,距离Z城只有一小时车程。
分别之后,我有一段时间相思成疾,频繁往返于Z、L两城之间,时间长了,她就被我感动了,竟然答应做我女朋友,后来辞了工作,也来到Z城。
她性格有些消极悲观,我那时候总想帮她从之前的伤痛中走出来,最常说的自然也是:敞开心扉……
她后来告诉我,不是她不愿意跟我说,是因为她真的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上天故意删除了她的某段记忆,却又留下了一段悲痛,让她去怀念。
她说,她之前谈过一个男朋友,也是她的第一个男友,两个人感情正往积极的方向走得时候,男朋友却不辞而别。
后来有个陌生男人打电话给她,他说他是男友的哥们,她男友在去找他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坠下了悬崖……
她当然不信,然后通过一切方式去寻找他,可杳无音信,甚至他们同居的小区也没人知道这个男人。从那之后,她的记忆就出现了问题,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有过男朋友,这个男人是否出现过……
渐渐地,就连这个人的名字,他的模样也记不清楚了……
我知道陈思媛心中依然爱着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我也嫉妒过他,但我更爱陈思媛。我发誓要用一生去给她幸福,让她永远开心快乐。
而我后来也成了这个不负责任的人渣,他毁了她的心,而我却用一次吵架,令她失去了生命。
八
小彩虹只是和陈思媛模样相似,性格截然不同。
她就像是当年的我,而我却成了陈思媛——我曾经是太阳,温暖过一颗冰冷的星球;当我燃尽了能量,也冰冷起来的时候,又有另一颗太阳将我捕获,也用无私的阳光温暖我。
“同居”第四天,我的卧室多了一台跑步机。
“你哪儿搞得?”我看着已经跑得汗流浃背的小彩虹。
她气喘吁吁的道:“大叔,为了这台机器,我信用卡可刷爆了!”她猛灌下半瓶白开水,“给你‘奔跑’的,每天晚上五公里,我从现在开始监督你!”
“永远不要停止奔跑!”
我只要想放弃,她就在跑步机旁喊这句话,期间还刷刷微博,聊聊微信,嗑嗑瓜子,啃啃苹果。
她唠叨着说:“大叔你这手机也有毛病,在我屋子里就没信号,我上网只能来你房间了。”
在我还剩下500米的时候,她进厨房去热菜了,再等我洗完澡,一桌饭菜已经摆了上来。
“谢谢,跑步机的钱我会还你,你可以换个新苹果。”
“谢?可别,我这个还没用几天呢!”她噘着嘴道:“还钱?不要!你只要不自杀,我就对你充满感激呢!所以这些,就当我对你的报答。”她夹了口菜,“再说,天天大鱼大肉的,我也得减肥不是?”
我想,这就是情商高的表现吧。既帮了你,又不让你感觉欠她人情,真是聪明得很。
饭吃到一半,她忽然问我:“今天工作如何?一切顺利吗?有什么事,跟我聊聊呗?”
我想了想:“没什么值得聊的。”
她重重的把筷子一撂:“我这是培养你沟通的习惯,你知道为什么女人的平均寿命比男人长吗?就是因为我们女人每天平均要说8000字,而你们只说3000字!而你,如果不是我在监督你,可能连300字的小学作文都凑不齐,不抑郁才怪。”
“我不知道聊什么。”
她眼珠子轱辘一转:“我们来真心话大冒险!其实也没什么可冒的险,就真心话吧,输了的人要接受对方无耻、无底、无下限的问题,而且必须无条件的回答!”
“哦……”
“我先问你!”
“不是输了才问,我们不该玩个游戏先?”
“玩什么游戏!俩人做游戏只能更寂寞——请听题,你是因为什么才抑郁的?”
“我未婚妻……”
“把你甩了?”
“死了。”我怕她理解成我的愤怒,又补了一句:“溺水身亡。”
她惊呆在座位上,半晌才说:“看来,你很爱她。”
“嗯。”
“该你问我了。”
我想了想:“你真没谈过恋爱?”
“没有。好,该我问你了:你们做过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
“嗯……”我想了大约二十秒。
“对了……抑郁症病人都有些健忘,想不起来就算了。”
“不是想不起来,而是……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不开心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我在逗她开心。”
小彩虹问道:“她是不是也有抑郁症?”
我心中一惊,对啊,沉默寡言,失眠健忘,情绪低落,不愿意敞开心扉,喜欢静坐,而且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甚至也向我表达过自杀的想法——哪个不是抑郁症的病状呢?
我说:“或许吧……只是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会是病,只以为她还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难以自拔。”
小彩虹叹了口气:“你们还都是情种啊……”她打了个哈欠,“大叔,每天晚上我们都用真心话大冒险敞开心扉好不好?”
“哦。”
她伸出右手的小指:“拉拉勾,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拉勾。”
我不情愿的和她勾了勾手。
小彩虹才说:“大叔,明天早上我得回老家,后天有公务员考试,要起码消失三天,你可别……”她的眼睛诚恳的望着我:“答应我!”
我心中一阵感动,然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九
吃完饭,帷幔垂了下来,我们各自关灯睡觉。
我望着厚厚的帷幔,心中又开始胡思乱想,睡前喝下去的葡萄酒不但没有起到催眠的效果,反而更让我头脑清醒。
自从墙壁倒塌之后,我的抑郁症很久没犯了,我最该感谢的人自然是小彩虹。回想起她诚恳真挚的眼神,心中无比温暖,她有着我最爱的人的外貌,却也有着我曾经最期待陈思媛成为的样子。
她是上天给我的礼物么……
或许,她只是心地善良,只是可怜我罢了,我不应该多想。即便如此,她岂不更值得珍惜和追求?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忽听对面小彩虹说道:“大叔,你是不是失眠了?”
“嗯……你也没睡?”
“不是没睡,是你的床吱吱呀呀的唱歌太难听,被它恶心醒了。”
“不好意思,我争取不动。”
“大叔,给我唱首歌作为补偿吧。”
“哦……我唱歌可能比床唱的还难听。”
“你唱吧,夜里唱歌能够互相催眠,我尽量抱着欣赏的态度去听。”
我想了想,不知道唱什么。
“你点歌吧。”
她静了几秒,说道:“她喜欢什么歌?”
我回想起来,无数个黑夜,陈思媛都站在窗口,望着天边明月,哼唱着那首《月半小夜曲》。
于是,我也轻声唱起来——
“人如天上的明月
是不可拥有
情如曲过只遗留 ,无可挽救再分别
为何只是失望,填密我的空虚
这晚夜没有吻别。
仍在说永久,想不到是借口
从未意会要分手。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
她似这月儿 ,仍然是不开口
提琴独奏独奏着 ,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牵挂
我的渴望
直至以后
……”
十
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对面还没有声音,不知道小彩虹是不是睡懒觉。
直到我走到公交车站,才想到钥匙被放在家里了。如果是之前,我可以在晚上敲小彩虹的门进去,但一想到她今天就要回老家,今晚和明晚都不回来,这让我心中一阵焦躁,赶紧又跑了回去。
拍响了401的房门,但愿她没还没走,否则只能去麻烦房东了。
没有动静。
我又用力拍了拍,才隐约听见里面拖鞋的声音,懒懒散散的走到了房门里。
幸好还在。
“咔啦……”门开了。
我说:“是我,钥匙放家里了,从你这里进去拿一下。”
房门被推开30公分,一个男人的脑袋探了出来。
他惺忪的眼睛上盖着高度近视镜,眼角还有耳屎,头发乱糟糟,身上还穿着白背心和大裤衩。
我惊道:“你是谁?”
“我?我就是这屋子的主人啊!你是402的房客吧?”
“不对……这里不是住着一个女的吗?”
“你说我女朋友啊?嗨,她今天挺早就出去了……你们俩认识?对了,咱们两户的墙都塌过一次,我是今天凌晨才出差回来的,这阵子过得挺不方便的对吧?哎,你知道物业什么时候给我们修实体墙么,现在的……”
我脑子有点乱,没听他说完就打断他:“你,你是说,你是她男朋友?”
“对啊!”眼镜男有点懵圈,“你什么意思?”
我恐惧的向后倒退两步,双手朝他摆了摆,然后就火速跑了下去。
原来她已经有了男友,可她为什么要骗我说她还是单身?呵呵,我也真是傻,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可能是单身?
我傻笑着踏上了去公司的班车。
虽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我内心却无比煎熬,工作的时候连连走神,根本无法专注。我极力安慰自己她一定是个好人,可我还是觉得自己的感情被欺骗了。
一想到她竟然和那个男人同居,我的心就像被一把钢针狠狠的扎着,无比痛苦。
下班以后,我还是给房东打电话,让他帮我开了门。
对面的屋子死一般的寂静,我关上门之后,又倾听了很久,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等我确定小彩虹的男朋友不在家,我才敢打开灯。
我怕他?我不怕他!我只是害怕接受她已经恋爱的现实罢了。
过几天,她就会回来,就会向我坦白,从此之后,这间大屋子就不再属于我和她,而是属于他们和一个病人。
我心痛的无法呼吸,缩在沙发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奔跑,不要停止奔跑!
我脱掉衣服,换上运动服,在跑步机上将速度开到14KM,疯狂跑到自己实在无法坚持,才将速度减回到5KM,在跑步机上边散步边大口的喘气。
我不能再去想这些,否则抑郁症一定会爆发,我不能再去想。
于是我又找到了酒瓶,白酒和红酒各倒了一杯,两口灌下。很快,眩晕感来袭,我简单的擦了擦跑步出的汗水,倒在床上一头睡到天亮……
那个眼镜男或许昨晚没回来,也可能正在另一件卧室睡觉,总之,对面的房间依然安静。我挣扎的爬起来,想起今天是个周六,但按照法定节假日规定,还是要去工作。
只有工作才能转移注意力,才不会这么痛苦。
给你希望,希望又幻灭。既然是假的,为什么不骗我久一些?
是了,小彩虹也没料到她男友回来的这么突然吧,也许她他昨晚就走了?一定是她特意叮嘱的。
可是我既然已经知道结果,她再来逢场作戏,就只能加重我的病情。
算了……
十一
下班之后,我坐在卧室窗前,看着已经有些残缺的明月从东天升起来。
对面的房间还是没有人,他没回来,或许在小彩虹向我坦白前都不会出现吧!毕竟将我刺激死,她和他都要自责很久。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只可惜,她已经不属于我了。
可她又什么时候属于过我?她不是陈思媛,只是一个和陈思媛长相相似的女孩,就是因为一场地震,让我们的命运出现了交集,除此无他。
感谢小彩虹给了我一周的陪伴,自从陈思媛死后,痛苦没有一天不折磨着我,而最近一周,它已经减轻许多,甚至,还曾被我遗忘过。
我应该感谢她,我为什么要恨她?而我的出现,恐怕还会给她带来麻烦,她男朋友会不会怀疑她,会不会吵架,会不会也把她一个人丢在湖边,她会不会也踏上一条腐旧的木桥……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活着就是给人带来痛苦,我活着就只能伤害爱我和关怀我的人,我就是个罪人。
算了……
罢了……
还是不要给人添乱了,自己静悄悄的死去,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我若死了,会不会吓到她?她突然回来,看到我的尸体,会不会崩溃?
我可以提醒她。
于是,我撕了一张A4纸,用签字笔写上几行字,然后将纸放在了砖台之上:
你看到的时候,我已在浴室静静的睡去……
你可以报警,但千万别靠近。
我发现,你的陪伴才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药,
只是现在,已经成了毒药。
我已无药可救,永别。
十二
我连灌了三杯牛二,就当是麻醉剂吧,抽出厨房里的削皮刀,然后将浴室的灯打开,缩在一角里,等着酒精上头。
有些眩晕……
眩晕感更重了些……
我知道时机到了。
削皮刀在左手腕部一划,一道暗红色的血液立刻就涌了出来,和我咬的牙印搭配在一起,就像是小学老师给卷子上画的“零蛋”。
人生若是一场考试,那我就考了个零蛋。
我嘲笑着自己,嘲笑着命运,嘲笑着经历的一切,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的时候,我仰头靠在墙壁上,静静等着血液流干……
等着,在另一个世界的苏醒。
十三
我醒来了。
不过不是在另一个世界,而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左手腕缠着纱布,右手扎着吊瓶,鼻孔里被吹进了新鲜氧气,头还是眩晕的,这种感觉是缺血,并不是喝醉。
一位中年女医生走进病房,有些云淡风轻的说:“醒啦?一觉睡得香吧?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相信大姐,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一定要振作起来。”
我沙哑的回应:“谢谢……”心中的问题便浮现出来,“请问,是谁发现的我……”
“还谁?你那小女朋友呗?”
“女朋友?”
“你连有女朋友这档子的事都忘了?就那个长得瘦瘦的,蘑菇头的姑娘,叫什么来着,对,陈莉!”
“陈莉?”我思索着,实在想不起来陈莉是谁,但医生描述的却是小彩虹的相貌特征,原来她叫陈莉。
“她人呢?”
“和我们的护士吵了一架就跑啦。”
“吵架?跑了?”我听得晕头转向。
却听医生一边检查我的身体指标,一边说:“你女友也是脑子急坏了。在填写表格的时候,竟然把年份写成了2013年,我们的护士纠正,现在是2016,她还不信,说我们医院在关键时刻跟她开玩笑……”
“什么?”
“等我们都跟她说,现在是2016年的时候,她就用医院的电话联系了一位朋友,也不知道听她朋友说了什么,总之,她挂电话时候,脸都是黑的,然后就飞奔出去,现在还没回来……”
医生话音刚落,我手机响了,是穆玲玲——可以说是陈思媛生前最好的朋友,也在Z城工作,我和陈思媛恋爱后,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吃饭。
“江元,你好好管管你女朋友可以么?他妈的她精神病啊!她吃什么干醋?吃醋也没必要开这种玩笑啊!想他妈吓死人啊?”接通电话,她就劈头盖脸的一通脏话,语气无比愤怒。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谈女朋友?”
我听见电话那头重重的喘着粗气,“你没谈女朋友,那她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怎么回事,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妈的!”她又骂了一句:“凌晨两点多,有个女的给我打电话,她说她是陈莉,妈的,吓死我了!我狠狠的骂了她一通……”
“她说她是陈莉又怎么了?对了,陈莉到底是谁,怎么会吓到你?”
“陈莉是谁都不知道?它就是你死去的女朋友陈思媛在和你恋爱前用的名字啊!”
我脑袋登时炸了。
十四
我从医院打车回到了家里。
我先敲开了401的门,开门的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然后,我看见那个眼镜男就跟在身后。
“啥事?”她一脸的警惕。
“我是402的,让我进去看看……”我没等她同意,就闯了进去,她和她男友都愣在了门口。
我进去之后,直奔小彩虹的那间卧室。
一面平整的三合板木制简易墙壁挡在我的面前。
“咋啦这是,非法私闯民宅啊?”
我问那女人:“这墙壁是什么时候装好的?”
眼睛男道:“问这干啥?你家和我家不是一起装的么?对了,咱们是同一道墙壁……”
我吼道:“少废话,哪天?”
“地震那天的晚上。”
我又飞奔出她家,402的房门虚掩着,说明小彩虹已经回来。
我开门跑进我的卧室,帷幔还在,砖台还在,两间卧室还是打通的……
我喊了两声,没人回应我,于是我踏进了她的房间,光线瞬间暗了许多。我的卧室里有阳光和阴影,而她家的窗外,却是一片灰蒙蒙,竟是多云天气。
我开门出去,这里402的门上贴着两副对联,还挂着一个大大的福字,这显然不是我的门啊。
当我跑下单元楼,进入小区的时候,熟悉感扑面而来。
这就是陈思媛在L城的家,在2014年初,我无数次来找她,和她约会之后,又送她回楼下,只是一直没上去过。
这里不是北京,而是L城……
此刻不是2016,而是我还没认识她的2013……
难道这就是平行空间?
还是我回到了我的过去?
……
天旋地转。
待我稍微清醒,我才意识到我明明可以做很多事,去改变“陈思媛”的命运。
我先打电话给现在这个“空间”的我,但是手机没有一点信号。
我拦了个路人,问清现在是2013年的9月,也就是说,还有四个月的时间,陈莉才会和这个“空间”的“我”相遇。
我突然陷入巨大的惊喜和惆怅之中。
惊喜的是,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陈莉”成为“我”的女朋友后溺亡的命运;而惆怅的是,我明明也喜欢这个姑娘,如果我坚持一下,这个空间的陈莉会不会愿意和我回到2016,和我生活在一起?
艰难的抉择之后,我决定还是尊重物理规律,如果我夺走了这个空间“我”的女友,会给未来的发展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完全不可预测。
而我只要告诉他未来的危险,让他别像我一样犯低级错误,就会回避未来的悲剧。那么,陈莉就不会死,将会和这个空间的我结婚生子。
我立刻奔向L城的车站,踏上了去Z城的客车。
在车上的时候,我努力回忆此时的“我”在做什么?如果我突然出现,会不会吓他一跳?谨慎考虑之后,我决定先去见我的好哥们马小兵。
没出意外,他果然在家打游戏。
他开门之后,见到我的样子,忽然笑道:“哥们,俩礼拜不见,你咋憔悴了?是不是背着我经常去烟花巷陌啊……”
我没时间跟他废话,说有急事,就进了他家门。
他家里没有其他人,大好的时机。
“小兵,我要跟你说一件大事,但我怕吓到你……不止你,我现在还是像做梦一样,心脏都是颤抖的……”
“嘿,吓我?啥事?”
我问他:“我是谁?”
“你有病啊?你不是我哥们江元吗?”
“没错……我……”我还是不知如何讲出来,很难说服他吧。
“到底咋了?你以前不这样啊?”
我定了定神,然后告诉他:“我是江元,但我来自2016年……”
他果然不怀好意的笑了。
我说:“我知道你不信,你现在打我电话,打完电话还不信,就开视频,开完视频还不信,那就直接去找这个空间的我,你肯定会看见另一个我……”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想起来,在很久之前的某个午后,我忽然接到马小兵莫名其妙的电话。
“江元?”
“嗯,啥事,我正忙着……”
“哦,也没事,这个……要不,我们视频吧?”
“视个屁!你太闲了。”
“别挂,我问你个问题?”
“问!”
“咱们小学时候共同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是谁?”
“你问这个干嘛?”
“少废话……”
“赵璐璐,无聊。”
然后,那时候的我就挂了马小兵的电话。
只见马小兵朝我坏笑,或许以为我在和他恶作剧吧,然后,真的拿出电话拨通了“我”的电话——
“江元?”
“嗯,啥事,我正忙着……”
“哦,也没事,这个……要不,我们视频吧?”
“视个屁!你太闲了。”
“别挂,我问你个问题?”
“问!”
“咱们小学时候共同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是谁?”
“你问这个干嘛?”
“少废话……”
“赵璐璐,无聊。”
“嘟嘟嘟……”
我头皮一阵发麻——难道,在我经过的2013年,也有一个“我”站在马小兵的身旁,唆使他给我电话……
马小兵最后终于确信了。
于是我用了半小时的时间,讲述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从我遇到陈思媛讲到我的爱情,又讲到陈思媛的溺亡,以及之后我的抑郁症,“上周”自杀未遂的地震,空间错乱造成我与陈莉的相遇,发现陈莉就是2013年的陈思媛,一直讲到我搭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来找到他。
听完后,他问我:“那你想怎么办?”
我说:“我不能破坏空间的平衡,虽然我需要陈莉,但我绝对不能将她带走——但是,我也不希望她死在这个空间里!”
“你的意思是……”
“请你务必答应我,在我2015年的生日那天,务必阻挠我去森林度假区,务必,务必……”
“好,我答应你!”
“不,你不只是答应那么简单,你还要做到!”我重重的扶助他的肩膀,“因为在我经历的2015年,你并没有拦住我,陈思媛死了……”
十五
天黑的时候,我又回到了位于L城陈莉的楼下。
她的房间灯还是黑着的,说明此时她还没回来。理性告诉我,趁她没注意,赶紧回到2016年,然后将整堵墙封死,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才是明智之举。
然而,怎么进去?
我忽然想起陈思媛的一个习惯,她不爱带钥匙,而是将钥匙放在门口脚垫下的一角。
虽然不太确定,但我还是来到了401门口,用脚踩了踩垫子,硬的,钥匙果然在下面。
我打开房门之后,又把钥匙放了回去,轻轻带上门,然后飞奔进入与我连接的卧室。
一堵新墙壁。
水泥早干,说明已经修了有几天了。可我中午的时候,它还不在啊?
我愣在原地,忽然意识到,只有一种可能性——
空间已经恢复正常,而我成为时空的弃儿,再也没法回到2016……
十六
我悄悄的离开陈莉的家,来到楼下花池隐蔽处,想等她回来。
陈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脚步有些虚浮,我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走上了楼。真不知道她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猜想着,陈莉一定发现了她在2016年死去的事实,所以才跑下楼去?她可能还给父母朋友打了电话。
401的灯亮了。
大约50秒之后,我听到了陈莉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她一定发现两个空间之间的通道已经闭合了。我好想冲上楼去敲响门,可是我若出现,未来就被改变了,我根本无法预料事情的后果——再说,我算个什么?我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陈莉的灯亮了一夜,我在楼下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明的时候,我才离开,因为我知道陈莉虽然伤心,但不会有生命危险。于是我又搭上了去Z城的车,又找到了马小兵。
“我回不去了。”
为了不破坏现在的空间秩序,更不能让其他朋友发现有两个“江元”,马小兵安排我去了200公里的F市,他有个舅舅在开厂子,正好缺个会计。
而在这种距离也不用查身份证,因为我现在基本属于黑户,没法乘坐飞机火车。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没有回过Z城,只是保持每两周和马小兵联系一次,确定一下这个空间的“我”是否正沿着我所知道的人生轨迹行进着。
果然,丝毫不差。
2014年末,“我”在云南的旅行团遇见了陈莉,而那时候她已经改名为陈思媛。
思媛,思元。
虽然小彩虹答应了“江元”的追求,但我内心却并不吃醋,因为我知道她后来的所有烦恼,都是因为我——因为2016年的江元,她心中爱着的是得了抑郁症的江元。
是我,不是她身边的那个他。
十七
2015年的9月17日迫近。
我心中煎熬着,因为这一天决定着我活在这个空间的唯一意义——不能让小彩虹溺死。
我不能相信马小兵,因为他之前已经让我失望一次,所以,我一定要亲自去森林度假村的小湖边等着小彩虹,只要她溺水,我就立刻跳下去救她。
于是,我在16日就住进了度假村。
17日下午15:35分,我看着一辆白色索纳塔开进了度假村,果然,马小兵还是没有拦住“江元”。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这个空间的“江元”才会接到通知:桥断了,好像有人掉了下去。三个小时之后,联系不到陈思媛的江元会报警,半个小时后,他们会看到陈思媛浮在水面上的外套……
我先来到旧桥,蹲在远处的树下。然后我又想,这样真的救得了她?我为什么不把桥破坏掉!
想到此处,我心中一阵兴奋,简直是个妙计。她不上桥,就不会掉下去,不会掉下去就不会溺水,不溺水我就不用下水救她了!
于是我一溜小跑奔上了旧桥。我简直太熟悉它从哪里断的了,我很顺利的找到了那处最脆弱的地方,然后我扶住桥栏杆,四下看看无人,便开始用力剁下去。
一下,两下,五下,十下……
终于,桥断了。
断裂的桥面“嗵”的落进水里,溅起了两米高的水花。我迅速逃离旧桥,又藏进了树林中。
大约20分钟之后,我见着陈思媛远远的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惯有的忧伤惆怅。她走到断桥边,苦笑一声,又摇了摇头,好像甩落了两滴泪水。
“江元”你这个砸碎!我恨不得去揍那个混蛋一顿。然后我瞬间明白,那个混蛋就是曾经的自己。
陈思媛从断桥走过,没有上桥。
我瞬间宽心了,压在头顶的石头没了,我改变了历史。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从此,我将永远消失——不,我不会死去,我将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生活,这是早已经规划好的。
或许,陈思媛和“江元”结婚之后,我可能再回来看看,看看她,再看看我的孩子长得像谁。
十八
我远远的跟着陈思媛,希望用目光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她沿着山路向森林深处走去,地势越来越高,逐渐登上了一座小山,而山路的尽头,却是一座断崖。
人若怀必死之心,岂会因为一条断桥而放弃?山风凛冽,她将双臂抱了抱,外套太薄,出门的时候,她想不到会这么伤心吧。
她已经走到了断崖之边站定,望着崖下碧蓝的湖水。
我悄悄爬到离她还有五米左右的灌木后面,她若有冲动之举,我能迅速跑出去抱住她。
她背对着我,但我却知道她哭了,瘦弱的肩膀颤抖着,右手的袖子不止一次的抹去脸颊的泪水。
她忽然自言自语的说道:“我已经不想坚持,因为我知道,我再坚持下去,等到的也不是你……”抽噎几声,她忽然朝着对面的山峰喊道:“大叔……生日快乐……”便向着山崖前踏去。
十九
我在最后一刻拽住了她的袖子,身体已经在悬崖上吊着。
她含泪的眼睛看着我,愣了。
“好久不见。”我说。
“你……你是……大叔?”
我用尽力气将她拉了上来,但是她的外套却被我拽破,掉落到悬崖下的湖中。掉落的那一刻我瞬间明白:我们之前断定陈思媛死了,就是因为在水中捞出了她的外套……
难道,我的未婚妻也是被另一个我救了么?
就在悬崖边上,她紧紧的抱住我大哭一场。
“这是梦么?”她问道。
“那可真是一场很长的梦了……”然后,我将回到2013年之后的故事讲给她听。
她说:“没想到你竟然留下了。”
“这世界没想到的事情太多了,比如,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竟然能这样抱着你。”
“所以,你救了我……”
“是啊,而且我还明白,我曾经深爱的‘未婚妻’,一定是被另一个空间的我给拐跑了。”
她脑子绕了几圈,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然后噗嗤笑了。
她问:“他们跑去了哪里?”
“我哪里知道……”
“我也要去。”她又将我搂紧了些:“大叔,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可是……你是他的未婚妻……我留下来的目的,只是想救你。”
“可是,我爱你的是你!”
“我……不就是他么?”
“不是,你不是他……虽然他对我很好,但我心中却想的是你,大叔,我再也不想分开了,求求你,把我拐跑吧。”
“我……”
“我是你的药,而你现在,也是我的药,我知道,如果再离开你,我肯定还会想死……”
我轻轻叹息一声,将她紧紧抱住,心中做了一个决定,然后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爱情果然是自私的,哪怕伤害是曾经的自己。
二十
在马小兵的帮助下,我和小彩虹去了内蒙古,一直住到了2016年9月。
中秋节后的第二个周日,我们已经身在北京,那天早早来到我小区门口的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在里面静静的喝咖啡、看书。
早上9:25分,我们看见了陈莉焦急的从外面跑了回来,进了小区。
三个小时之后,江元也打车回来,跑进小区。
过了15分钟,我便拉起小彩虹的手,一起踱步出了咖啡厅。
她说:“现在,我们去哪儿?”
我说:“去报社。”
“报社?”
“我已经想好了一个故事,迫不及待的要讲给记者。”
“什么故事?”
“讲一个漂亮的女孩溺水后失忆,其男友坚守爱情,终于在深山老林将其找到的故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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