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无处不在 如何对抗内心无处不在的疲惫感?
这个女人敲门声音不大,却很有耐心,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好像永远无法确定屋里是否有人,所以不愿离去。
我没有耐心,正是活得不耐烦的时候。
只好爬起来开了门,以前我也曾是一个期待敲门声的人,如果有人穿着高跟鞋蹬蹬蹬经过我的房子,我会猜想那可能是一匹马,现在我没兴趣了。
我没兴趣不是因为门外站着一位年老的女人,人总会有那么个时候对全世界都不感兴趣,比如说你从一个哭泣的孩子身边走过,你的生活经验告诉你,应该同情他,最好上去抱抱他,给他一些温柔的安慰,但是你就是没兴趣了,走过去了,哪怕他会在你身后孤独地死去。
阿雾希望我赶她走,无论她有什么事,带着什么目的。
阿雾也可以叫啊呜,阿五,随便什么,她不存在,只是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小女孩,因为她不存在,我也不好意思为她虚构出完整的功能,所以她不会讲话,只会两件事:尖叫和沉默,不过她的尖叫中有一万个意思,她的沉默中也有一万个意思,我总共能领会两万个意思。
阿雾沉默着。她真有意思,我把整个人都交给了她,方便许多。
老女人没有名字,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想知道,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直到这个故事结束都不知道。
你会想知道一位老人的名字吗?几乎没有人想知道老人的名字,老人们把名字统统交给了【老人】这个词,这件事具体是这样的,打个比方:我不知道我奶奶的名字,不知道我爷爷的名字,不知道我姥姥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姥爷的名字。
如果某个老人的名字流传下来,那一定是因为别的原因。
总之,无名的老女人站在门外,我心中的小女孩想叫她走开。
有事吗?
小伙子,你信主吗?
不信。
我把门关上,回到房间,躺下来。这件事办得多漂亮,关门时清脆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边。阿雾尖叫起来,她声音很大,如果一个女孩子尖叫的分贝特别高,那听起来就像刀子划过玻璃,但我估计要是真把她拎出来,化作实质,她可能是一只蜜蜂。
每当她尖叫,时间过得特别快。我本来是不在意时间的,因为我很忙,既要满足有两万个意思的阿雾,又要满足在不停生陈代谢的身体——我都没时间换衣服,连续一个多月我一直和衣而睡,啊,不,我中间有脱下来一次,为了洗澡。我这么忙,阿雾在尖叫,身体要吃喝拉撒,怎么可能有时间,但恰恰是因为没时间,反而更让我在意时间,我距离上一次躺下来已经有17个小时23分钟,老女人在门外敲了一分钟21秒的门。
谁能拥有时间呢,在我看来,时间如果存在期限,那就是圈套,17个小时23分钟是一次躺下的圈套,一分钟21秒是一次敲门的圈套。我每次吃饱过了5个小时就消化得一干二净,则是胃给我的圈套,好吧,现在他咕咕咕地叫起来,阿雾停了停,又换了一个意思尖叫,他们俩就像一对不和的宠物 ,终日互相怨恨,汤姆和杰瑞。
我爬起来,走进厨房,水池里扔着我所有的碗筷,黑铁锅里是什么东西?我不关心。
我打着煤气,数到两分钟,灭火,用大勺舀锅里的东西吃。
我想起一个故事,小时候姥姥给讲的,我不记得她名字的姥姥为什么那么爱给我讲故事?她跟我讲,一个孩子很懒很懒,有次爸爸妈妈要出门,不方便带他,便给他做了一张很大的饼套在脖子上,张口就能吃到,他们以为这样很安全了,没想到过了许久一回家,这孩子还是饿死了,原来因为他懒得转一下脖子上的饼。
我现在想起来这个故事,我想到这孩子无论如何都要死的,就算他会转饼他也会死的,他在故事的第一句话就死了。
不,在第一个字就死了。
当我重新躺下来,我又想起姥姥讲的另一个故事,这是一个破碎的故事,因为时间过去很久了,情节又很复杂,我不能完全记起来,这个故事在我脑海中就像花瓶摔在地上,捡起来的碎片拼不出完整的瓶子。
我所能记得的是:我跟她躺在床上,她拉熄了电灯泡,便给我讲故事,那时候照明还是灯泡,床还是发黑的大竹床,她给我讲故事的原因是我无法接受关灯——灯泡为什么不能一直亮着?时隔多年,我再一次无法接受了,所以现在我房子里所有的灯都亮着,它们在我这不能更幸福了。
好吧,不用谢。回到那个故事上去,姥姥当时给我讲了一个吓人的故事,至少那时候对我来说是吓人的,可怕的,我至今不太懂人们恐吓小孩子的意义何在,或许是为了保护吧。这个故事大概是说一个小孩子(总是小孩子)遇到一个可怕的老太婆,不,我突然想起来(发现一块新碎片),是两个小孩子遇到那个坏老太婆,其中一个小孩子不乖(对,他要死了),结果晚上跟老太婆睡在一起的时候,老太婆就把他吃掉了,而另外那个乖小孩呢,因为聪明伶俐,想办法逃掉了。
是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现在听起来不可怕了,因为我对小孩子已经没有代入感了,但当时还是很恐怖,姥姥一边讲,一边模仿老太婆吃小孩儿的声音,咔嚓咔嚓。
小孩儿问老太婆:你在吃什么呀?
老太婆说:我在吃胡萝卜。
其实她吃的是小孩的手指头,所以才咔嚓咔擦。
阿雾尖叫起来,其实她一直在尖叫,只不过我刚刚没有理她,说起来刚刚,但是已经过了15个小时了。
老女人又在敲我的门,因为那平稳,有节奏的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声又响起来了。
信主好啊,小伙子,信主吧。
不信。
哎呀,这有本儿书,你看看,这上面都是信主的好处,我跟你说,信主可好啦,你有什么病都能给你治好……
砰。我关上门,躺下来。
说是一本书,其实是一本印刷简陋的小册子,用的是劣质纸张,封面上印着面目不清的耶稣,里面不知道是谁编造的一些逻辑不通的故事,无非讲了些得了什么病,怎么治不好,怎么通过信主治愈的神奇经历。
虽然不齿基督教在三线城市的推广方式,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非常有用,生活已经剩下生活习惯的中老年妇女们最大的优点就是愚昧,不用告诉她们旧约新约的区别,直接说耶稣是中国古代的一名皇帝就行。
她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只好像我姥姥一样,依靠编故事和老年痴呆度过余生。
咔擦咔擦,这次不是啃手指头,而是秒针移动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又有什么事?
哈哈,小伙子,突然肚子疼,借你家厕所用用嘛。
不是我不想拒绝,只是我突然发现自己力气特别小,也没想到她一把年纪身手如此矫健,轻易就把我推开了,这样看起来我似乎不该给任何人开门,给任何人开门都存在危险。
哎呀,你家这乱成什么样子了!
我无助地站在客厅里,有个老女人在我的厨房洗我的碗,我不认识她。阿雾在尖叫。
我应该给她钱还是报警?
还是继续痛苦地等她离开?
她没完没了地唠叨,阿雾也在不停地尖叫,指责我引狼入室。
哎哎哎邋遢成这样啦。
你看你这衣服乱丢的,上面多少灰!
小伙子你这年纪不小了,咋还不处对象?
也不知道你家里人咋放心你的。
啊!耗子!
小伙子,信主吧,跟我去教堂,我给你介绍姑娘!
我不去,你……你还不走吗?
好好好,我明天再过来!
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门是世界上最形同虚设的东西。
你怎么整天不出门,憋坏了咋办?
没事。
你是有啥不痛快?
没有。
我给你讲个故事,说有个农民呀,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马上就有丰收啦,结果飞来一群蝗虫一夜把他的庄稼吃得干干净净。他一家子都没饭吃了,就跑去问上帝,为啥要这样对我,哪怕只给我应得的一小部分,我也心甘情愿啊,为啥一点都不留给我?上帝就说啦,苦难也是你应得的呀,如果你不懂咋把苦难变成力量,那我也没招儿了。于是他就想,怎么把苦难变成力量呢?左想右想,想不明白,就去田里想,结果他忽然发现,那些蝗虫又大又肥,捉了几只烤烤吃,嘿!真香!于是他就抓了好多蝗虫回去吃,一家人终于熬过去这一年啦。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就是希望你明白,信主很有用,主能帮你度过困难!
好好好,我信我信,不过,您以后不用来看我了,我要搬家了。
你不是哄我的吧,我还会来看你的。
我当然不会信,但是我确实决定搬家,虽然这件事很麻烦,但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在我寻找新住处期间,她来得越来越勤了。
咚咚,咚咚。
我跟你说,今天我出门,看见小区外墙上塞了个万花筒,也不知道谁砌墙的时候砌进去的,你没事看看呀。
好。
咚咚,咚咚。
哎呀!你身上有味儿!赶紧去洗澡,去去去!赶紧的!
……
咚咚,咚咚。
……
那一天,我打开了门。
?
门外站着一个快递员,他抬头看了看我,阿雾一阵尖叫,比往常都大。
你好,你是王晓晓吗?
不是,你送错了吧。
这里不是3栋8044?
不是,是4栋。
啊,对不起。
老女人再也没出现,等了两天,我终于确定她不会再来了。
因为我听到小区门口搭着歌舞团的舞台,从阳台望过去,可以模糊看到白色的横幅,旁边几只花圈,中间供着一张老人的遗照。
这……真是太好了,我不用搬家了,也不用信主了。
我躺下来。
农民遭蝗灾的故事应该是真的,但是上帝的角色是假的。
上帝永远摆出一副怕宠坏了人的模样,让人自己去寻找生活中的智慧。
上帝真是小家子气啊。
至于墙上的万花筒?
墙上会有万花筒?
小区门口飘来唱歌的声音,民间歌舞团的水平真是不敢恭维,但他们的音响声音开得真大啊。
一个嗓音奇差的女人在唱: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选这首歌,听起来非常诡异,咚咚的鼓点之下,我竟无可指摘。
墙上怎么会有万花筒?
阿雾非常非常好奇,这是一种积蓄起来的好奇,假如你不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你不会理解这种好奇的感觉,因为你比较容易放弃一个无聊的问题。
终于,阿雾驯服了我的身体,让我走了出去,而当我走到外面,我才意识到现在是冬天,我穿得不多,有点发抖。
我走出小区,围着小区转了好几遍。
没有万花筒啊。
我揣着兜,弓着身子,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走在墙边。
她是骗我的?
如果墙上有万花筒是一句谎言,毫无疑问,这是对好奇心最大的侮辱。
我委屈了,阿雾也委屈了,这个时刻我俩心意相通,产生了共鸣,我们委屈得要落下泪来。
我们想躺下来,蜷缩着身子,头上顶着一对又大又温暖的乳房,在这双乳房下大哭一场。
事实上,我眼里真的噙着泪,忽然,一道光反射到我眼里的泪珠上。
我循着光,向前望去,大概与胸口齐平的墙上,一小块玻璃微微闪耀出光芒。
我紧闭一只眼,瞪大另一只眼,凑近它。
一万朵花开了。
这一天我看见一只万花筒,不知为何,突然想去找一家花店,看一看真的花,说不定还要买一束。
我打了一辆黑车,时间是傍晚,上下班的高峰期,堵在一个路口的时候,我看到许多老人从附近的超市,菜市场,公园里走出来,他们长得都一个模样。
一个老女人挨个敲开一辆辆轿车的车窗,好像在询问什么。
我模模糊糊想起一句话:你信主吗?
当她走到我所在的这辆车,我透过深色车窗看见她的一缕白发被寒风吹动,司机摇下车窗。
她怯生生地问:老板,需要保姆吗?
司机说:不要不要。
她转身离去了。
那一天,我打开了门,一只蜜蜂从我刚买的一束花里飞了出去。 2/2 首页 上一页 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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