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夏,上海租界,杨公馆。
杨太太睡到早晨九点半,天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晃得人眼睛疼,起了床嘟囔着要吃“icecream”。杨过坐在床尾,翻着今天的报纸像是在找些什么东西,抬头看了眼钟,起身就走。杨太太撑不住问了句“今天上哪儿去?”杨过也不搭话,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走了。
杨太太便觉得她这婚结的实在没意思,抓起床头的电话,连转了几下,一时间愣了会儿神,拨了最后一个号码。上海的夏天惯常地黏热,她心里却暗暗地发凉,虽然寒毒已经不发作了好些年。电话那头迟疑地“喂”了一下,李小姐的声音刚过来,她的眼睛霎时就红了,缩着鼻子闷闷地说“姐,我今天热的发慌,想吃点儿凉的。”
“要吃什么没有,大早上过来问我要,小昭人呢?”李小姐觉得有些好笑。
“小昭?谁知道,这一个月都没怎么见,我打电话到女校,说是人不在学校,我晓得她是跟着盈盈那起子闹游行去了,她要是有本事就别回来好了。”
“要是不回来,张先生问你要人,你上哪儿找去?”李小姐在这些风月事上是极关心的,杨太太常想他们这些人的事只怕她知道的比査先生还清,大约死了心的人对别人的事总是热衷的。
“他哪里还想得起小昭,早被什么“Miss周”“Miss赵”小姐迷得三五六道的,混在话剧团里,今天“易卜生”明天“堂吉诃德”,站在台上搂着女学生一时挚爱一时灵魂,不知道是魂还是爱,一提到爱,杨太太心里闷闷的,李小姐听她不说话,大约料到了是怎么回事,接着道“要我说,不如早早离了,省的败完了外面的,回来败家里的,我看也是迟早,照这么个样子下去,哪天把你的嫁妆搭进去,也就真完了。”
杨太太不爱听这话,但这话在理。她知道杨过是烂了,刚开始是赌,现在是走私货,鸦片膏的味儿从衣服里透出来熏得她头疼,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不关心,以为旁人不提的事就是没有,当初棉纺厂效益还好些的时候,说要“实业救国”,现在厂子倒了,国也就不救了,跑去赌了。
“你想吃,我晚上过去给你做,就是天热,打出来又化了,你又赶不上吃,浪费了多可惜,现在不比从前,还是省着些好.”
杨太太愣了半晌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心细,我知道你惦记着我的寒玉床呢,管它呢,你只管打,多了放到库里存着,我想吃就去取。上回去西北看那位,神神秘秘地给我看她的宝贝,一个大冰窖,满放了些洋人的酒,这个“斯”那个“罗”的,说是给她师哥留的,他爱喝。这么些年还想着她师哥,灵鹫宫那位早不知道上哪儿逍遥去了。”
“她倒是痴情。我是倦了,没那个心劲儿了,只求在这乱世里活着就行。”李小姐心里其实有些泛酸。
“我和你是一样的,活死人罢了。”杨太太这样想着,并没有说出来。只求自保,不问世事的日子她过惯了,从前跟着杨过年轻过,现在杨过成了这样,她没法子再年轻起来。民国二十三年,郭夫人从北平过来,想要发展她加入组织,杨过站在镜子后面摇了摇头,大钟刚一敲,她就把话头岔开了,拉着郭夫人去花园看她养的蜂,临走的时候装了两大罐蜂蜜给北平的几个后辈,临上火车前,郭夫人看着她说“你这样是不对的。”
“我和靖哥很需要你们在上海的力量,査先生那边你暂且不用担心。”
“我想我就这样也很好。”她很平静地说。
“还是叫黄蓉吧,我其实不大爱听你们叫我郭夫人。”黄蓉笑得有些悲凉。
“好的,黄蓉,一路平安。”
黄蓉回北平后不久,电报来了好几封,小昭抢过去没让她看,等到了年下,那边传过来消息说小宝殉国了,双儿也跟着没了。年夜饭桌上,无忌和青书两个人喝醉了酒抱在一起哭,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像是不认识了一般。杨过脸色平静地可怕,沉着脸给她挑鱼刺,她把挑好刺的鱼当着他的面倒掉,从此两个人再没说过话。
杨先生十点差一刻出了门,把叠好的报纸揣在裤子口袋里,出了公馆的大门右拐,沿着路旁的梧桐树数到第十四棵,树根下靠着个人,蜷缩着身子,戴了顶破毡帽,遮住大半张脸,麻杆一样的背驼起来像只快要饿死的野猫,脚跟前蹲了只破碗,里面什么也没有。上海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杨先生走到这里,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汗,报纸从口袋里溜出来,掉在地上,那声音到了乞丐耳里便是巨响,连忙惊惶着抬起头,倒露出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来,那人瞥了杨先生一眼,倏地又低下头去,小声咕哝了句”谢谢先生.”那个“先”字发的有些跳,杨过听起来有些像“侠”字。
杨过微笑着答了句”不客气”,把手帕揣回口袋里继续往前走。天光朝前走了一半,小乞丐大约是知道今天讨不到钱了,拾起那张叠的整齐的报纸,照旧驮着背往前走,走去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杨先生在棉纺厂的仓库里抽完半包烟,德国产的风扇对着他的脑袋吹,段誉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段誉捂着鼻子说道“你不怕把肺熏坏了,再要不就是把仓库点了,你明儿还拿什么报…咳咳咳……咳咳咳。”杨过掐灭了手里的烟,拿烟盒装起来丢在铁皮桶里,闷闷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从南边过来的?”
“査先生的意思是,现在就往云南撤得好,再等下去,时局只会更不好。我大哥已经去北边了,接几位兄弟的家眷先过去。”
“你大哥知道,阿朱已经参与进来了吗?”
“这……我还不知道,你见过她了?査先生有他的安排,大哥有他自己的,大哥或许是知道的,或许……”
杨过听到这里,淡淡笑了笑,不再说什么,拍了拍段誉的肩膀,准备离开,段誉有些不忍,拉住他不让走“我看你是太累了,走走走,我们去喝酒,喝到吐出来才好。”
杨过笑着说“喝酒你最擅长,我们是照实了喝,你是喝多少洒多少,还当我是你大哥二哥好糊弄呢。”
段誉连忙道“你还不知道啊,査先生封了我的内力,我现在就是想耍花招也耍不出来啦。”说到这里,段誉那张笑惯了的脸笑不出来了。
杨过也没再说什么,到底是跟着段誉去喝酒,要了一堆五颜六色的酒,哪一种都没能把他喝醉,段誉倒是醉了,嘴里一时“嫣妹”,一时“婉妹”的,拉都拉不住,杨过结了账扶着他回租界,路灯有些暗,段誉头上的白头发他却是看得仔细。这个大家都照顾的大孩子,原来也有了白头发。
他想起郭伯父半年前从北平发来的那封电报,只有八个字,却险些逼得他落下泪来。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他想他们这些人从一存在起,就是査先生手里的棋子,走到哪里,怎么走,都是定数,査先生今日高兴,他能少做些事情,有时间看着妻子睡熟的样子,想想古墓里的那些时光,査先生明日不高兴,他便又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到最后,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杨过了,是纸片里的油墨,横横直直地立着。
好在他们是决定反了,非要抗一抗这时局,改一改这世事,计划从时间轴开始重复的第十四次开始进行,这次一定要成功,不,是必须要成功。
他想起今天遇到的阿朱,易容成那个样子,要不是那双眼,他是认不出来的,她和妻是不同的人,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她们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人,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慢慢走回家去。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金庸群侠传》第一章
一个一点也不惊心动魄的开头。
轻拍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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