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根本不是个柔弱的逆来顺受的人,我恰恰认为她一直在反抗。
她的苦难也不是因为求不得的爱情。最开始她反抗父亲的偏心:她对久美大喊“你一点也不可怜!”她为了获得自由,离开了被病痛缠绕,父亲忧郁压抑的家。她甚至在离开家以前,惩罚了妹妹,将柔弱的妹妹掐在地上。
但是这三个行为,她受到了极其超过的惩罚:父亲和妹妹都死了,弟弟也终生不原谅她。这个羞愧她终生没能解脱。但这真的是她的错吗?
妹妹身患严重的疾病,她心情愉快或许能活得更久。可是她心情的痛苦不是松子造成的,其实是父亲造成的。
父亲因为这个孩子有病,而把她看得太轻(并非太重),认为她无法分享姐姐恋爱的喜悦,当然也无法好好生活。父亲把久美看做一个完全无用的人。试想,时刻感到自己一无是处,连姐姐聊天对象都不能成为的久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久美被父亲设定成了为活着而活着,不配拥有正常情绪的人。而一个身体孱弱,生活环境及其封闭的人,她无法接收到正确的信息,连她自己或许也这样看自己。所以她带着对整个家庭的愧疚活着。
松子和久美的痛苦,都是父亲的错。作为父亲,为家庭这个船只掌舵的人,他将整个家庭浸泡在了不幸里。
我有个朋友,她的姐姐小时候有非常严重的疾病,是个很虚弱的小孩子。她的妈妈总觉得不必管她,而是百般疼爱姐姐,成日忧心忡忡地对待姐姐。幸运的是,我这个朋友的爸爸非常疼爱她,使她得以养成了开朗外向的性格。她从来没把姐姐当成不正常的人,她常常和妈妈吵架,总是争执说为什么不爱我,总是和姐姐抢东西,和姐姐吵架争执。
而实际上她的姐姐恰恰因为和她的争吵,获得了反抗母亲令人窒息的关怀(也是歧视)的力量。姐姐得以结婚,工作,得以自己解决问题和困难。并且有能力指出母亲做得不对的地方。对于有疾病的人来说,【面对困难】这一权利,也是需要争取的。久美没有想到,松子意识到了一点,但不够清楚,她做出了反抗的行为,局部胜利后受到严厉的惩罚,形成了全面的失败:终生愧疚。
实际上这个谅解,在她往后的人生中依然能够随时获得,但没有做到。下面会继续说。
妹妹过世后,父亲因为松子离家的思念而痛苦,但他也不曾试图寻找她。他看似沉默坚韧,实际上在处理家庭关系里他失败的一塌糊涂。父亲如果能去找她,责备她也好,告诉她被原谅了也好,无论如何对两个人都是安慰。难道父亲没有错吗?可这些惩罚都成为松子了一生的罪。
她失去教师工作的那次错误,这个设置并不合理。因为这不太符合松子的个性,一个因为讨厌家庭气氛而离开家的人,她把久美掐在地上的时刻难道不是在强烈地呐喊着“这不是我的错”吗?偷窃这件事,显然不是她的错,有着那样强烈个性的人,会因为讨厌这点麻烦而背上这样的大黑锅吗?那样谨慎细腻的人,会忘记还上从另一个教师钱包里拿的钱吗?事情到了要去向店主说是自己偷窃时还不收手吗?
特别是,受到了父亲那么多不公正对待的人,会轻易相信顽劣学生阿龙真的会去承认错误吗?她根本就没有得到阿龙已经偷窃的事实,就知道了他就是那个小偷,会在这更大的是非前,轻易决定相信吗?
这只是为了烘托松子悲剧的一个bug。我们看到后面觉得实在太惨,而轻易的放过了这个bug,没有深究。但它显然是不合理的。但现在我们姑且接受这个设定,不然这篇文章就写不下去了。
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那个同事男老师。因为奇异的鬼脸和令人难过的经历抛弃了她。这样的男人,无法和松子分担或分享人生,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要也罢。松子在这个时候,也还算是轻松的。
她的作家男朋友有自毁和暴力的倾向,因为无法承受忧郁和困窘自杀。松子无论怎么做都拯救不了他,他深陷于情绪(可能有抑郁症)。一个拥有非凡才华的人无法克服自身忧郁的诅咒,这个诅咒在这里不讨论。但无论如何,这样对待松子,都是非常怯懦的。他的死,不是松子的错。而松子在这段感情里没有反抗,是由于别人的错而失去的。
所以我觉得,之所以后来松子认为真心爱她的只有这个作家,是因为这段感情里,她是没有犯错的那个,在这段感情里她原谅了自己,接纳了自己,所以能够接受他死去这个结果。这段“没有犯错”的感情,尽管如此惨痛,尽管绝对不会再有未来,她仍觉得那是圆满,留下了温暖的。所以我说,松子对于爱的评判标准只有一个,就是自己是否有错。她追寻的感情,就是能让她接纳自己的感情。
我恰恰认为松子性格果断刚烈。她试着做一个优秀的妓女,她杀人不眨眼,她经历了忧郁的作家男友,经历了成为一个懦夫的情人,仍然毫不犹豫的决定嫁给那个普通人,那个理发师,开始歌唱。她原谅了自己杀人的过错,原谅了自己做情人的失误,忘却痛失爱人的伤痛,在牢狱里平静的接受杀人的惩罚,没有丝毫犹豫,准备全心全意地投入生活。
当这一切仍然落空时,她仍然没有崩溃,她成为了一个美发师。这一切,还不是最激烈的反抗吗:命运,你尽管来折磨我,谴责我,摧折我。但是,我不死。因为我不想这么死,我想要活得真实一点,踏实一点。
但这样刚烈的个性,一往无前地向前冲着,何曾停下来想一想,在不死的同时接纳自己呢?
如果说松子有什么自身的原因造成的悲剧,我认为根本不是因为她顺从,恰恰是因为她太刚强不曾软弱过。她还来不及细想,还来不及触摸自己的真实需求,一个错误的答案就出现了。
这个答案就是阿龙。阿龙回来了。因为阿龙在少年时对她犯了一个错。只要原谅阿龙,就能原谅自己了。这个答案错在理解题意错误,把题目看得太简单。——因为刻薄自己比原谅自己真的更容易。人们往往更倾向选择简单的那个做法。
在松子的故事里,之所以被观众一再误读为她只是个求爱不得的女人,也是这个原因。因为这个答案够简单。
在接纳真实的自己以后,爱情才能锦上添花。对松子来说也不例外。
这个话说出口,实在太骄傲了。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权利实在太少,太窄。真实的社会接受这一点还要很久。
和阿龙激烈的感情,是一个机会,她决定像对待作家那样再不反抗,逆来顺受,这样就可以获得对自己的接纳。但编剧又把阿龙写成一个牢不可破的懦夫。
我们观众之所以感到痛不欲生,只是因为我们求死的欲望在推动,因为东方人忧郁内敛的个性被激发,因为我们不愿意相信自己,从而使我们人生的悲剧得以顺流而下,我们看到了伙伴,就以为不那么孤单。
不,不要那么自然地接受这一切,我们不应该在别人的故事里,继续谴责自己。
松子怎么才能不这么倒霉,关键在编剧,而已。编剧利用了以上的这些人类(尤其是日本人,中国人)共通的情绪,编造出这样引发痛苦的故事获得了成功。记住啊,那是他的工作,一次比较出色的工作,而已。
她就是一个倒霉蛋,她做出的反抗,都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受到惩罚之后,她都没有机会原谅自己。之所以这么倒霉,是因为编剧没有安排给她一个原谅她的人,也没有安排她原谅自己,她的人生才会成为这样。
为了给我们致命一击,编剧最后让她在再次振作时,让她莫名其妙地死于公园坏小孩的棍棒下。更致命的一击,是让她终生不曾与能够原谅她理解她的侄子,得以做哪怕一次真正的温暖的交谈。
实际上,我认为松子在最后一刻紧紧抓着好友的名片,那意味着她能够面对风光四溢的昔日好友,在忏悔着对久美做错的事时,她感到久美原谅了自己,就打起了精神,决心带着病痛的53岁的身体重新出发——那就是苦难的终结。
尽管她曾抱歉自己活着,但她死的时刻却不甘心。即使她死在乱棍下,她也并没有输。她只是死了,没有输。这是一个救赎,不是一个悲剧。
生活并不会像这部电影里那样,瀑布般裹挟着我们抬不起头并一泻千里,一落到底。我们有家人,有朋友,有前人的智慧,有自己的思考,这一切至少可以获得一样。
重点是,也许我们前行得很困难,感觉一直是逆流而上,但我们有许多机会抬头喘息,看一看沿途风光,并且享受自己终生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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