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不会说话,她是哑巴。
我听我外婆说,母亲在很小的时候生了一次病,病好了却不会说话,外婆带着母亲找过很多医生,但是那些医生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久而久之,所有人都接受了母亲不会说话的事实。母亲虽然成了哑巴,但是她并没有很沮丧,她依旧过得很快乐,因为外公外婆感觉内疚,把所有爱的给了她。她的哥哥弟弟也是这样,处处保护着她,旁的人也没觉得母亲异样。
母亲长得很漂亮,是真的很漂亮,那是一种不染纤尘的漂亮,而母亲的失语反而让她显得更加神秘美丽。许多年轻后生都爱着母亲,但是母亲十分羞怯,从未理过这些人。
母亲有一个会说话的名字,叫做轻语,杨轻语,是上过私塾的外公在母亲失语后改的。这能稍微弥补外公心里对母亲的亏欠,其实外公外婆也没有亏欠母亲什么,那场病是超出外公外婆能力的,那几年的农村,生大病就只能求神拜佛了。
在雪野,人都是极亲厚的,他们对于母亲的失语,都表示出了怜惜,那些老人常常叹息着:这么个玉人,怎么就是哑巴呢?然而转念一想,也安心了,这是老天安排的呀,有了这么好的性格,这么好的皮囊,要是再不是哑巴的话,那就成红颜祸水了。
母亲有一头黑亮的秀发,像是雪一样,泛着光泽,外婆每日给母亲梳头都念叨着:哎,这头发,真凉。
母亲就笑笑,不说话,其实母亲是可以发出一点声音的,那是很尖躁的声音,母亲从来不说,她是个安静的姑娘,她也爱美呢。
她的活计不重,每天就是和小姐妹们去割猪草,小姐妹们从来没觉得母亲和她们不一样,她们常常打趣母亲说:这么美的一个人儿,该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啊?
母亲也不像别的姑娘,听到这句话后就咋呼呼地追着打来打去,她就微低着头,笑着,如水的眼眸望着她的小姐妹,脸慢慢就红了。
你们看,你们看,轻语脸红了。一个眼尖的姑娘看见了,拍着手说。
母亲用双手捂住脸,不去看她们。等人们不笑了,脸不红了,才把手放下来。
雪野多水,那明晃晃的水田呀,那清澈的小溪呀,多得是。母亲看到水时总爱停下来,看看水中的倒影,那水里的人儿,真是漂亮。母亲心里一甜,脸上的酒涡就漾开了。母亲有着很好看的酒涡。
要是发现头发乱了,母亲就掬一点水,把头发濡湿了,轻轻地整理好。
有些小孩淘气,他们看到母亲就远远地喊着,哑巴,哑巴。母亲也不羞也不恼,她知道这些小孩都没坏心肠,只是好奇,就冲他们笑笑,指着自己的嘴,摆摆手,在说我不能说话呢。这些小孩也不叫了,胆大地就走过来,问东问西的,母亲就尽量做手势回答。
后来,母亲和这些小孩子都成为了好朋友,那时母亲十六岁了,本来不该和七八岁的孩子玩的,但是母亲就是爱和小孩子呆在一起。后来母亲生了我,也喜欢和我一起玩。
雪野的姑娘都嫁人嫁得早,不知为什么,总之一方有一方的风俗吧。姑娘在十六七岁就开始找婆家了,一成年,就嫁了。而十六岁的母亲自然也是要找婆家的人了。
虽然母亲是哑巴,但是由于漂亮,性子好,又勤劳能干,所以有许许多多的人来说媒。外公外婆对母亲一直都心怀内疚的,所以这件事情就由着母亲,他们也担心呢,母亲再怎么说也是哑巴,怕嫁出去受欺负,所以一直都没答应。
母亲表面平静如水,可心里着急呢。她要找个好夫婿呢。然而来提亲的人家,总是让母亲心惊胆颤,有说自己家富的,有说自己家人有权的,都有,但是母亲聪明着呢,她又不是嫁给钱,又不是嫁给权,她是嫁给人的。
那时我父亲还没勇气去提亲,他在江边见过母亲后就一直心心念念,母亲的样子就老是出现在他梦中,但是父亲真穷,年年都吃红薯玉米面,衣服又烂又破,而且他还有一个弟弟,那间破房子他也只占了一半。父亲看到那些人络绎不绝地去母亲家提亲,心都快急出来了,他催我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不紧不慢地说:是你的人,跑不掉,不是你的人,急不来。
父亲哪里肯听啊,就天天跑去母亲割猪草的地方晃悠,母亲就是在雪野的田野里第一次见到父亲的。那时母亲刚割了一把猪草,抬起头,就看见父亲了,父亲像头牛一样站在田埂上呼呼地喘大气,他远远就看见母亲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使得父亲突然有了勇气,他从母亲手里拿过刀,呼呼地就开始割猪草,雪野的田埂上那时满是清脆肥嫩的草,猪都爱吃。母亲呆呆地看着父亲,她被吓傻了。
父亲一句话不说地把母亲的背篓装满了,母亲以为这就完了,想不到父亲竟把母亲背上的背篓拿过来,背着就走,母亲第一次发出了她那尖躁的声音,那声音被晚风吹得很远,竟然有了一些韵味,并不是母亲想象的那么难听。父亲的速度保持得很好,既不让母亲追上,母亲也不至于落得太远。
父亲在要到母亲家的时候才放心背篼,然后站在那里等,母亲终于追上去了,恼得急了,举着拳头就向父亲锤下去,父亲却嘿嘿地笑了起来,母亲就不打了。看着父亲快步走了。
父亲把这件野蛮而又有些浪漫的事情做了许久,直到母亲第一次在梦中看见了父亲。
父亲就去提亲了,由于母亲的首肯,父亲终于和母亲定亲了。
定亲后父亲就两头跑,家里的活计和母亲家的活计都在忙,父亲身体好,又有爱情的滋润,竟然一点都感觉不到累。
三月了,要插秧,父亲先去母亲家,把秧插完了,再忙自家的。
五月了,要给玉米除草,父亲也是先去忙母亲家的,在那青翠翠的玉米地里,父亲和母亲一忙就是一整天,一句话都没说过,手也从来没牵过。
八月了,要收庄稼了,从山上背玉米回来,父亲一天就跑五六次,看到母亲背,就沉默着从母亲肩头取过来,背在自己身上,母亲空趟,甩着手跟在父亲后面,笑得真开心。
过年了,父亲也是先在母亲家吃了年夜饭,再回家吃点。
第二年,父亲就娶了母亲。那时他们住在新立的房子里,四面透风,父亲就睡在风最大的风口,抱着母亲,唯一的薄被也全盖在了母亲身上。
不出一年,父亲就将那独立的房子扩展了到了三间,也镶上了发着清香味的杉木板。
母亲嫁给父亲后,她的聪明能干就充分发挥出来了,家里永远是收拾得最干净的,父亲衣服上的补丁永远是最平整的,也是洗得最干净的。
母亲将白米抄在玉米面里,蒸出来,比白米饭还好吃。
母亲把小的别人不要的辣椒,用油炒熟了,以后下饭时特别适口。
母亲没因为她是哑巴受过一点气,她总是笑脸对人,别人也不好意思板着脸对她。
第二年,就有了我姐,第三年就有了我。
母亲就边带孩子边照顾这个家,母亲显得更开心了,她自小就喜爱小孩子,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了,怎么会不开心呢。
我小时特别淘气,母亲也不打我,就只会自己抹眼泪,这比打我更有效,我最害怕母亲哭了,只要一哭,她的什么话我都听。但是那时记性不好,老是忘掉,就老惹得母亲哭。
我念书了,有同学叫我母亲哑巴,我开始很委屈,偷偷哭过许多次。但是后来我见到了我同学的母亲,他母亲没我母亲好看,穿得没我母亲干净,我就不觉得委屈了。
我后来再长大一点,遇到有人叫我母亲哑巴,我就能心平气和地告诉他:我妈妈和你的妈妈一样,她只是不会说话。
母亲的玩心简直比我还大,她会缠着姐姐跳皮筋,缠着我玩石头,别人就笑我父亲,说他养了三个小孩,父亲也只是笑,他从来没斥责过母亲一句。
突然有一天,母亲要让我和姐姐教她写字,我们问为什么,母亲就摇摇头,故作神秘地不告诉我们。我和姐姐都很乐意,当妈妈的老师虽然有点难为情,但是感觉还是不错的。
母亲学得很慢,我们让她念出来时,她就羞赧地笑笑,就是不发出声音来。我和姐姐也没办法,就反复地教她,母亲学得很认真,但是也费了很大力气才搞懂拼音是什么。
有一天,我和姐姐从学校回来,见到桌子上面有张字条,我们打开一看,竟然是母亲歪歪曲曲的字,她写着:我爱你们。
我和姐姐冲出去,那时母亲在晾衣服,我们对着爸爸大声喊:妈妈会说话啦,妈妈会说话了。
父亲笑了笑,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而母亲呢,在那里偷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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