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求剑的故事 有哪些关于「剑」的故事?

小桔。

小桔是一个人的名字。

也是一把剑的名字。

陈小桔今年二十四岁了,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坐在高楼上朝外看阳光照在长街上。

陈小桔是个很随便的人,所以别人的剑都叫斩龙,诛仙,破军,他的剑就叫小桔。

所以他做了六七年刀手,依旧只收最低的价格,穿麻布衣服,喝劣酒,住城东漏风的屋子。

“五百两银子杀一个人,不算贵了吧?”他难得认真地讨了一回价,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外面的阳光耀的他有些睁不开眼。

“想回家里了?”坐在他对面的人是他的中间人,同时也是整个洛阳城最好的中间人,秦无争。

秦无争无疑很懂人心。

或者说,商人都懂人心。

他很明白一个从来不讨价还价的刀手突然开始要高价,是因为他想退隐了。

陈小桔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他的确想回家了,出门这许多年,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还有个梳羊角辫的小丫头,等着自己回去娶呢。

“八百两,剩下的三百两,算是我这些年的谢意。”秦无争答应了。

“谢谢。”陈小桔起身,没有再说别的。

王十方是个和陈小桔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喜欢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穿最鲜艳的衣服,玩最漂亮的女人,杀最难杀的人。

他的佩剑叫做奔雷。

一剑奔雷。

很快,非常快。

洛阳第一快。

他是洛阳最好的刀手。

所以理所当然,他也是洛阳价码最贵的刀手。

他最喜欢的就是穿着新买的鲜艳衣服,骑着刚到的良驹,招摇地闯过市集。

可他和陈小桔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很奇怪,但事实就是这样。

“你不该走。”王十方见到陈小桔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

他已经知道了陈小桔打算不干了,回乡下。

他觉得很愤怒,明明陈小桔是那么有天分的人,他应该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穿最鲜艳的衣服,骑最神骏的马,然后他们并肩越过长街,簪花楼上的姑娘们掩面羞红。

可是他居然要回家了。

“还想你乡下的小媳妇?”王十方冷冷问。

“恩。”陈小桔点头。

“说不定她早就已经生了好几个孩子了。”王十方言语刻薄。

但陈小桔只是笑笑,就像是之前无数次,王十方说那个乡下的姑娘也许嫁人了,死了,或者别的什么。

“回家挺好。”陈小桔还是笑。

其实他也记不太清那个女孩的面容了,只记得他走的那天,她站在村口,羊角辫在风里飘啊飘。

家乡的桔子就要红了吧。

他仰起头,躺倒在床上,看着昏暗的天花板,笑了起来,觉得蛮好的。

秦无争曾经是洛阳城最好的剑客和刀手。

十年前,他有个绰号叫青丘狂龙。

意思是他的剑法恣肆狂放,施展时犹如夜月狂龙舞青丘。

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青丘狂龙成了听雨楼秦掌柜。

很多事情变了,洛阳城里记得秦无争剑法高妙的不多了,只知道他杀人不见血。

他自己,也很多年没有再用剑了。

“掌柜的,茶凉了。”新来的小二殷勤地给秦无争换水。

听雨楼上,秦无争正和洛阳道上另一名中间人花四爷相对而坐。

“生意不好做啊。”花四爷叹口气,看了一眼秦无争温润的面容,又去看四周围的雕梁画栋,说,“也就只有你这听雨楼了。”

听雨楼建成数十年,历来是洛阳城的风水宝地,八年前听雨楼的老掌柜半夜中风死了,秦无争盘下听雨楼,自此生意越发兴隆。

“四爷多虑了,做下这一单,可以享几年清福了。”秦无争笑笑,很温和。

他仿佛永远都是这么温和,让人完全想不到他做的是杀人的买卖。

“但愿吧。”花四爷还是叹气,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说你手下的小桔要洗手了?”

洗手就是退隐。

这世道生意难做,便宜的刀手靠不住,贵的养不起,像是秦无争手下的王十方,每单要拿七成,最近这一单更是要吃九成,哪个中间人吃的住?

秦无争却听之任之,还是一副温和的样子。

独独陈小桔,与众不同,身手好,靠得住,又忠心耿耿,要价却比一些刚出道的新人还低,如今他要走了,别的中间人都是幸灾乐祸,四爷却也是难过。

因为他偶尔也能通过秦无争的关系,借用一下。

“要走的留不住。”秦无争还是笑。

他很明白这个道理。

这世上总有人来,有人走。

听雨楼对面就是簪花楼。

簪花楼是洛阳城出了名的风流烟花地。

莺莺燕燕,长歌曼舞。

与清雅隽永的听雨楼遥遥相对,听雨簪花,也是别有情趣。

惊蛰前两日,天气很暖。

夜,月明星稀。

簪花楼三楼雅间。

簪花楼名妓小怜高坐堂上,正要开腔高唱。

堂下坐的是洛阳道上出名的黑道人物鬼眼凶刀仇无忌。

仇无忌一把大刀使得凶霸异常,杀人时更是杀气冲眼,犹如鬼妖。

可他此时眼里没有凶光,只有迷醉,盯着堂上佳人是一眨也不眨。

这时雅间门悄然而开,送酒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将酒菜端来。

堂上美人开腔唱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是小晏的词,本来凄婉非常,此时却被她唱的婉转多情。

那仇无忌不知道小晏大晏,只觉得这美人钟情自己,恨不得立时冲将上去,将这美人拥入怀里好好爱怜一番。

小厮这时已经把酒菜送到,正一样一样摆开。

仇无忌却是不耐烦,挥了挥手就要小厮滚下去。

可谁知就在那一刻,说时迟,那时快。

小厮猛然出剑,一剑简简单单,毫无花俏,却是杀人的剑。

一剑封喉。

陈小桔!

仇无忌甚至连一声喊都没发出来,鲜血就喷飞了出来,更不用说去拿手边的刀御敌了。

仇无忌倒下,堂上美人还在唱:“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乍见杀人,她没有丝毫惊慌,反而曼步走下堂来,将门关了。

陈小桔拔出长剑,确认仇无忌死了,就打算离去。

那名妓小怜却是拉住了他的衣衫,低声道:“晚上来我房间。”

陈小桔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陈小桔和小怜认识有六七年了。

六七年前,小怜还是个青衣丫鬟,陈小桔也是个初来乍到的新嫩。

六七年过去了,青衣丫鬟成了名妓头牌,新嫩却成了老嫩,还是穿麻衣,喝劣酒,一副穷酸样。

可小怜就是舍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忘不了当年雪地里的初遇。

“真要走啊?”美人在镜前卸妆。

杀手在一旁端坐。

“想回家了。”陈小桔笑笑,他已经换回了平日里的粗布麻衣,笑起来又是那副简简单单随随便便的样子。

屋子里沉默了下去。

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一会,陈小桔起身,说:“不早了,我该回了。”

小怜急忙转过身拉住他,也不管还有一支金步摇还没拔下来,低低说:“你没听我唱吗?”

“唱什么?”陈小桔愣了一下。

“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美人低唱。

夤夜深长。

未解的金步摇在烛火里耀着醉人的光。

原来之前堂上美人,万千情意,尽是对小厮说。

此时无声,胜有声。

陈小桔顿了很久,说:“我再留一会。”

快天亮的时候,陈小桔还是走了,他替小怜掖好被角,摸了摸她的脸蛋,转身出门。

江湖儿女江湖老。

此后,再见无期。

二月初八,惊蛰。

早上的时候,下起了很大的雨。

陈小桔收拾好了东西,打算离去了。

他推开门,看着大雨满洛阳,想起当年第一次来洛阳时,也是这么大的雨。

那时少年麻衣仗剑,胸中也有志气豪情。

如今六七年匆匆过,心里想的却全是家乡的风景了。

该走啦。

他轻叹一声,关上住了六七年的屋子,撑开油纸伞,打算举步。

就在这时,有个伙计小厮,急急忙忙地闯进了他的院子,叫住了他:“桔先生!”

陈小桔看他有些面生,想了一会才想起他是听雨楼新来的伙计。

他不禁有些奇怪,最后一单杀仇无忌的钱已经结清,八百两上又加了两百两,这些年他和秦无争也算宾主相得,秦无争给的痛快,他自然也不会推辞。

难道说是秦无争反悔了?

照理说没这个可能,秦无争从来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桔先生……”那小厮说得有些颤颤巍巍,“王先生死了。”

“你说什么?”陈小桔皱眉,手下意识捏紧长剑。

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王十方死了。

死的那么突兀。

这个喜欢喝烈酒,骑快马,穿鲜衣的男人,仿佛上一刻才刚刚纵马越过长街,他那狂放的笑声还没有散去。

可他死了,现在就躺在听雨楼后院的堂前,冰冷的雨水从屋外的檐角滑落。

“谁杀的?”陈小桔把包袱放在一边的几上,抱着长剑问得无比平静。

“江南一带现在风头最劲的那个。”秦无争站在一旁,还是神色淡淡。

江南一带,近几年风头最劲的,只有一个江南剑王,叶缺。

传闻此人善使快剑,一手剑法快若雷霆,亦有奔雷之称。

遇到这样的对手,以王十方的性格,自然是要会上一会。

“昨夜他出门前,我再三叮嘱,叶缺剑法极其高明,和他仅在伯仲之间,要他万万小心。”秦无争说道这里叹了口气,说,“可惜……”

可惜他不会听的。

王十方就是那样的人,他喜欢练最难练的剑法,杀最难杀的人,做这个世界上最刺激的事。

他见不得有人比他厉害,有人比他的剑快,他就要更快。

于是他死了。

过刚易折。

杀人者,人恒杀之。

陈小桔慢慢听完这一切,然后说了一个字:“好。”

好是一个字,却是一个决定,他要报仇,为王十方!

本来刀手做事,生死由命,刀口上舔血的买卖,活了是运,死了是命,与他人无干。

可他是陈小桔。

他是个很简单的人。

他的人叫小桔,他的剑也叫小桔,他喝劣酒,穿麻衣,住破屋,拿最低的价钱,只想平平安安过完这几年,好回去娶那个一直在等他的女孩子。

但现在他的朋友死了。

王十方死了。

王十方是他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好朋友死了,就要替他报仇。

这本也是很简单的道理。

陈小桔要报仇,秦无争不会拦着。

但秦无争是很讲道理的人,商人。

所以杀死江南剑王叶缺的一千三百两银子,事成之后,秦无争会一分不少的给陈小桔,还再附送两百两回乡的钱。

陈小桔没有拒绝。

因为他此刻,只想杀人。

非常想。

夜。

又是夜。

洛阳城东郊废园。

叶缺就住在这里。

有人说那是因为叶缺祖上是王公贵族,后来犯了事被抄家杀头,这里是他的祖宅,他住在这里凭吊。

凭吊先人是庄严事,本不该打扰。

但陈小桔不会管那么多,他的朋友死了,他就提剑上门了。

他一步步从门口走进去,安寂的夜晚里,脚步声显得分外响亮。

等到他走到堂前的时候,叶缺已经等在那里。

叶缺是个很年轻的人,剑眉星目,英挺非常,他开口,声音也儒雅好听,完全不像是江湖中人。

他说:“贵客深夜来访,有失远迎。”

陈小桔的回答,只有一剑。

一剑小桔。

这一剑刺得不快,也刺得无比简单,却偏偏让人躲无可躲。

这是杀人的剑。

叶缺先是皱眉,而后撤步,出剑,一气呵成。

他的剑法轻盈飘忽,却又迅若闪电,一剑刺出,往往之后有几十种变化。

江南剑王,名不虚传。

可惜,他遇到的是陈小桔。

无比简单的陈小桔。

王十方常说,小桔,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你该是和我一样的人。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如陈小桔,他的剑法够快,够狠,够爆裂,可就是不够简单。

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对决,当王十方使出毕生绝学,最后要以一势无比复杂狂暴的闪电奔雷取胜的时候,陈小桔只中宫直进,一剑刺向王十方的胸口,王十方输了。

现在,轮到叶缺了。

当叶缺使出毕生绝学,要以一招大繁天罗取胜的时候,陈小桔还是中宫直进,一剑直取叶缺的心口。

看到这一剑,叶缺全身的骨头都开始一寸寸凉下去,他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他只能拼命,也去杀死对面。

可,当陈小桔的剑最终刺入叶缺的心脏的时候,叶缺的剑才堪堪到陈小桔喉前一寸。

这是无比凶险的一剑,但陈小桔知道,他会赢。

当叶缺倒下,陈小桔收起长剑,他不知道这个昔日的王公之后到底还有什么遗愿,他来洛阳城又是要做什么。

陈小桔只是来杀人的,人死了,他就该走了。

最后替叶缺合上那双不甘的双眸,陈小桔往外走,天忽然开始下雨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秦无争。

沉默。

十二万分的沉默。

直到雨水彻底打湿了陈小桔的肩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紧握剑柄,握的指节发白。

从前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他都没有这样的状况,可是,这一次,他面对的,是,秦无争。

洛阳曾经最厉害的剑客。

尽管他已经许多年都不曾用剑。

尽管他手中无剑,只有一把还没有张开的伞。

“拔剑吧。”秦无争还是笑,笑的温温和和,不带一点杀气,就像是他还在和陈小桔话家常,给他送行,让他路上小心。

而不是,来杀人的。

陈小桔拔剑。

洛阳城铁口直断刘半仙曾经品评洛阳人物,说听雨楼掌柜秦无争,是当世大才,若用书画气象作拟,便是大写意,是夜月青丘出狂龙呐!

秦无争是闻名洛阳的人物,人们听了自是敬服,这一段品评也遂成佳话。

而人们所不知道的是,籍籍无名如陈小桔,也曾得过刘半仙的铁口直断,说他是神韵内藏,是小写意,是夕阳古道生小桔。

此刻,大雨夜。

大写意对小写意。

狂龙对小桔。

剑出。

大雨骤歇。

复骤急。

狂龙夜舞。

小桔染霜。

雨还在下。

陈小桔拄剑跪在一颗早已枯死的老树下,血从他的腰腹间淌出来。

他输了。

洛阳城十年前最强的剑客,十年不出剑,出剑必嗜血。

秦无争张开他的青色大伞,一步步从阶前走到陈小桔的面前。

陈小桔仰起头,看着他。

秦无争也在看着他。

暗夜寂寥,只有雨声菲菲。

过了很久,陈小桔低下头,似乎是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秦无争没有听清,于是他低下头去,凑近他。

他以为陈小桔一定是要问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他报了仇,赚够了钱,要回家了,却要死在这里了。

为什么秦无争要杀他。

可他错了,陈小桔说的是:

“家乡的桔子就要红了吧。”

秦无争笑了一下,很温和,拍拍他的头低声说:“傻孩子。”

然后替他合上了眼。

桔子是不会在春天红的,刀手也是没有家可以回的。

惊蛰过后五日。

雨一直下个不停。

秦无争泡了壶酽茶坐在听雨楼的三楼上,看着漫漫大雨从街外的每一个屋檐上滑落下来。

听雨楼上听雨眠。

他有些困了。

近几日道上都在说,听雨楼秦掌柜虽然做了单大买卖,却连折了两个上好的刀手,往后的生意恐怕不好做了。

他们却不知道秦掌柜的生意非但不会不好,往后还会越发的蒸蒸日上。

道理其实很简单,王十方是把利剑,锋芒毕露,所向披靡,却也难免伤敌伤己。

陈小桔是把朴剑,神华内蕴,灵性十足,却又难免不能如臂使指。

利剑伤主,朴剑背主,都不能算是合用的剑了。

剑不合用,就要毁弃,重新换一批剑,这样剑客才会有更大的进境。

人人都道秦无争十年不用剑,早已不能算剑客,实则他一直是剑客,只是手中长剑已经变换了模样。

破而后立。

这个道理放在商场上也是一样的。

秦无争喝一口酽茶,眼睛微微眯起来,去细听雨声,雨声里,隐隐夹杂着对街的簪花楼传来的唱曲声。

唱的是小晏的词,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他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来洛阳时候的光景,也是大雨,雨里有人在唱,唱的也好像是小晏吧。

十年又十年,听雨楼几经易手,簪花楼里的姑娘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他秦无争不动不摇。

他想到这里笑了一下,下意识却去看大雨淹没的长街尽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又会有个麻衣少年仗剑而来。

家乡是不是也有桔子和梳羊角辫的姑娘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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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新年快乐。

最近忽然发现这个回答又被赞了好多,有点受宠若惊。

又想到之前承诺过几位朋友要写番外,一直没写,感觉很不好意思,就借此机会写点出来吧。

算是感谢大家对这个故事的厚爱。

希望大家可以喜欢。

以下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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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过后又是大雨。

洛阳城。

雨水不断从屋檐上滴落下来。

听雨楼上。

李胤月在看着栏外。

栏外有大雨,大雨的尽头有一个白点。

那白点是一个人。

李胤月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在乎,洛阳城里有太多这样的人了。

他们来这里,或者离开这里,活着,或者死去。

没什么分别。

对街的簪花楼隐隐传来唱词声,是小晏。

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李胤月闭上眼睛,和着雨声敲了敲桌子。

近些日子他手下的刀手连番失手,不仅生意黄了,连他精心经营了好几年的名声,都有些坏了。

道上更是有好多人蠢蠢欲动,想要取他而代之。

都是些没眼力价的蠢货。

他李胤月能在洛阳城屹立不倒多年,又岂是靠了几个不成材的刀手?

他喝一口酽茶。

栏外的雨渐渐有些收歇了。

过了三刻。

楼下的伙计上来告诉他,雨太大了,慕堂镜来不了了。

慕堂镜是他手下最好的刀手,他一手培养他起来,最近两年身手涨了,身价涨了,脾气也涨了。

近两个月他都没有再接李胤月的生意,听说半个月前已经和李胤月的老对头风老四谈的差不多了。

都是些没眼力价的蠢货。

李胤月端着茶杯,沉默了很久,才挥手让伙计下去。

他看着栏外喝了第二口茶。

大雨停了又落。

那个大雨里的白点已经走的近了,是个少年,穿着麻衣,手里提着把长剑,雨水从他的发丝上淋下来,挂在他年轻的脸上。

像是只落汤鸡。

李胤月站起身,走到栏边,敲了敲栏杆。

那少年抬起头看他。

李胤月也看他。

“名字。”

“秦无争。”

“与世无争的意思?”

“不,无人敢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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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堂镜在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完满无暇的手,干净,光洁,饱满,在一旁的灯火照耀下,还会散发出玉石般的光泽。

只有最顶尖的剑客才拥有这样的手。

慕堂镜是最顶尖的剑客,还是洛阳城最好的刀手。

他杀一个人从来不用过五息,要杀的人也绝对活不过第二天。

他从不失手。

所以他收最贵的价钱。

洛阳城第一。

第一杀手。

他用十年坐到了这个位置,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就算两个月前他才杀了关中大侠名声更盛,就算簪花楼最贵的美酒摆在他面前,最红的姑娘坐在一旁素手轻弹,眼波流转。

他累了。

很累了。

本来,十年前,他不过就是想赚一点钱,好娶了从小青梅竹马的姑娘,顺便向别人证明一下自己的剑术不凡。

可十年过去了,青梅竹马的姑娘早就嫁做人妇,很多事情也变得面目全非了。

他想离开了。

所以他接了最后一笔生意,替风老四杀了李胤月,拿一大笔钱远走他乡。

虽然说,反噬旧主是大忌,但无所谓了。

端起酒杯喝下第三杯酒,窗外的雨小了下来,身旁的红姑娘开始弹破阵曲,慕堂镜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过一刻李胤月就会来听雨楼喝茶,从这里可以直接下去,一剑封喉。

雨滴不断击打在窗外的瓦檐上,曲子已入中序,越发繁复的指法激荡出犹如万马齐奔的轰鸣。

一刻。

一刻已到。

慕堂镜睁眼,手紧紧握在腰间的长剑上。

“嗡。”但就在这个时候,急骤的曲声戛然而止。

弦断了,弹琴的红姑娘像是怕被责骂,又像是被慕堂镜身上的杀气吓到了,整个人蜷缩了起来,瑟瑟发抖。

慕堂镜没有去管她,因为他听到了,脚步声。

“哒。”

“哒。”

有人在踩着楼板往上走。

那种步伐坚定,沉稳,却又似乎带着某种犹豫。

这让慕堂镜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去杀人,也是踩着这样的步伐。

他坐直了身体,不再去等窗外的李胤月,眼神盯着紧闭的木门。

等着那脚步声来到门前。

“扣扣。”敲门声。

“来者何人?”

“秦无争。”门开。

开门的那双手,也是那么完满无暇,干净,光洁,饱满,散发着玉石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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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堂镜死了。

杀他的人叫秦无争。

没有人知道秦无争是谁,一个籍籍无名之辈。

但从今以后,所有人都会记得这个名字。

因为他杀了慕堂镜,洛阳城最快。

他比慕堂镜更快。

“你做的不错啊,无争。”

慕堂镜死后三日,听雨楼上,李胤月喝着熨贴的大红袍,听着对街的唱和声,悠然自得。

慕堂镜死后,那些蠢蠢欲动的人都安静了,那些三心两意的刀手也都听话了。

因为谁都知道他李胤月手下多了一柄快剑,秦无争。

都是一群没眼力价的人。

李胤月眯起眼睛,任慕堂镜快剑再利,也敌不过他妙算无方。

这天下利剑无数,聪明人却没几个。

“以后,还望掌柜的多多提携。”秦无争谦恭。

杀慕堂镜就是投名状。

以后他就是一个刀手了。

还是个价钱不错的刀手。

之后几天洛阳城还是落雨不断,死的人也多。

血流了遍地,又被大雨冲刷干净。

听说,城外的桃花倒是开得很艳。

又一个大雨的午后。

秦无争匆匆从听雨楼上下来。

刚走到门口,前一刻才收歇的雨又落了起来,他没带伞,想着冲一冲算了。

才跑到街心,却是一柄伞遮住了落雨。

秦无争抬头看,伞面是青色的,上面绣着细柳如烟。

伞的下面,是一个女子。

眉目温淳。

春风十里。

从惊蛰后第十三天的午后那场雨起,秦无争忽然成了簪花楼的常客。

寻常人自以为秦无争是杀人钱好赚,贪恋风尘。

李胤月却是还记得秦无争第一天就跟他说过,烟花地是英雄冢,美人如毒药,习剑之人不可碰。

“怎么就改变主意了呢?”李胤月饶有兴致,倒也不觉得不好。

要是秦无争不去簪花楼,他倒反而觉得不妙。

一个男人有欲求,就不会太难控制。

一把利剑也是一样。

秦无争笑笑,很久后才说:“毕竟,秀色可餐。”

再过几个月,人人都知道洛阳城新晋崛起的快剑客秦无争喜欢上了簪花楼的第一清倌人锦姑娘,天天往簪花楼跑。

妓女和杀手的爱情,总是容易被贩夫走卒称道,过不多久就成了新的市井传奇。

但实际如何,往往这种传奇意味浓厚的故事,最后都无法成行,最终成了旧事,再无人提及。

所以李胤月也常劝道:“逢场作戏罢了,可别真的用了真心。”

秦无争往往不答,他还不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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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已到了五月。

十七过后,就是夏至。

整个洛阳城窒闷难当。

随时都像是要下雨。

这一天秦无争在簪花楼听锦姑娘弹曲,上好的波斯葡萄酒,配着刚从城外冰窖运来的冰块,美人素手,锦瑟十弦。

也足以解暑。

听过两曲,秦无争刚要说话,有小厮来报,说隔壁风老板有请。

风老板就是风老四,洛阳城除了李胤月,就是他的生意做的最好。

前次他买慕堂镜杀李胤月失手,已经很久没有动静。

今天他忽然差人邀请秦无争喝酒,定然是宴无好宴。

秦无争思虑再三,没有推拒。

毕竟洛阳城风云变幻,秦无争小小一个刀手,不能左右大局,哪天倒了一座靠山,也好有容身之地。

进到隔壁雅间,秦无争恭敬行礼:“小子秦无争,见过风老板。”

风老四是个老人,真的很老了,满面皱纹,一双小眼睛眯着,在这个闷热的午后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秦少侠客气,老夫久闻少侠英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风老四的声音低哑,犹如老鸦。

“风老今次相邀,不知有何贵干?”秦无争其实大抵知道他要说什么,做什么。

风老四不答,过了一会拍了拍掌。

门外有人送进一只匣子,风老四打开,里面是亮灿灿的白银。

“老夫听闻秦少侠爱慕锦姑娘久矣,这里是白银千两,足够少侠替锦姑娘赎身。”风老四轻轻敲击着匣子,“美人英侠,本就是佳偶天成,老夫愿玉成此事。”

空气一下子寂静了起来,炽热变得更深重。

秦无争的手心在微微出汗。

他的杀人资不菲,但离替阿锦赎身还要很久。

一千两足够替她赎身,再买一栋不大不小地屋子,做一些不大不小的生意。

他很喜欢阿锦,也很想过那样的生活。

可是,他不能。

这座簪花楼里起码有李胤月的八处耳目,他收了这笔钱,连门口都不一定走得出去。

沉默,有一盏茶那么长。

空气炎热的外面的蝉都不叫了。

秦无争缓缓起身,恭敬行礼,不敢有丝毫逾越,而后一步步向外退,直至大门关上。

风老四看着一切,直到大门关上都没有说一句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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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过后依然闷热难当,虽然下了几场雨。

也完全不能消暑。

五月二十四。

这一天天气难得的清爽,万里无云。

是个好日子。

这个好日子有人回洛阳。

这个人叫叶无言,官拜天下兵马大元帅。

纵横疆场数十载,东征西讨,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

十年前他大破北虏,破格获封一字并肩王,见皇可不拜,可以说是位极人臣,煊赫到了极点。

近些年他年事渐高,皇帝怜他劳苦,赐下了无数财宝,令他返乡养老。

今日他荣归故里,整个洛阳城万人空巷,人人都想一睹这位马上王爷的逼人风采。

就连生性淡薄如阿锦,也是忍不住有些雀跃。

在那位王爷的车队过簪花楼下长街的时候,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撩起了珠帘朝下望。

恰好那时,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位王爷的车队也停了下来,珠帘微动,一双苍老但有神的双眸朝上看。

四目相对。

六目相对。

那一刻,站在阿锦后面的秦无争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离他这么近,又那么远。

错觉。

错觉的意思不一定是它一定不会发生。

恰恰相反,有时候错觉就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只是那件事,于你来说,是错的。

三天后。

一个消息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刚回来的叶王爷要纳妾,纳的是簪花楼头号清倌人锦姑娘。

似乎,人老了,就总是要娶个年轻姑娘,以示自己还没有真的老去。

叶无言英雄如此,也未能免俗。

消息传来的时候,秦无争正在听雨楼上喝茶,茶杯从他的手里直直地掉落下去,他的那双握剑极稳的手,在那一刻,却握不住一只汝窑新出的茶杯。

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一旁的刚要添茶的小厮被吓得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不是因为被碎掉的茶杯吓到了,而是被秦无争,那一刻的秦无争,犹如一只恶鬼。

阿锦在早几天就被接进了新落成的叶王府里。

秦无争找不到她,自然也就无从问起,为什么。

为什么是很可笑的三个字。

有些东西是不用说破的,因为说破了,大家都会很难堪。

就像叶王爷来之前,洛阳城里人人觉得秦无争和锦姑娘是天生一对,佳偶天成。

剑客才女,如许佳话。

但叶王爷来了,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因为叶王爷和秦无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有可比性。

不能比,自然也就不用再提起了。

所以阿锦什么都没有留下。

六月初八,大暑。

阿锦正式嫁给叶无言的前一夜。

秦无争坐在听雨楼上看着对面的簪花楼。

夜色里,那些迷朦的灯火让他想起了很多的夜晚。

还有那个惊蛰后的下雨天。

他冲进雨里,一把伞罩在了他的头顶。

她说,淋了雨会着凉的,你去哪,我送你。

原本就只是一场雨中相遇,萍水相逢,路走到头,就结束了吧。

何必强求呢。

缘分就只有这些了吧。

可一壶茶见底,秦无争的嗓子还是干的冒烟。

热是从整个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今夜好热啊,热的闷杀人。

也适合杀人。

天很热。

秦无争很想杀人,于是他提剑出了门。

他一步步从楼梯上走下去,在楼底,他遇到了李胤月。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李胤月拦住他,拍拍他的肩膀,说:“留着有用之身。”

有用之身吗?

秦无争的手死死地捏着掌间的长剑,捏的骨节发白。

他的剑很快,比慕堂镜还快。

可他快不过世事。

世事,一场冰雪。

第二天,阿锦大婚。

叶无言将这场纳妾举办的无比隆重,似乎也在无声诉说着他对这位新夫人的喜爱。

无比豪奢的送亲队伍从叶王府出发,到了簪花楼,又从簪花楼向整个洛阳城行去,人们争相观望,早已忘了那些两三个月前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鲜花从街头铺到街尾。

今天簪花楼的姑娘也不唱曲了,大家都陪着新夫人游洛阳。

只剩下冷冷清清一座楼。

和对望着楼的冷冷清清的一个人。

秦无争没有喝酒,他无比清醒地看着阿锦的花轿从他的面前经过,人们欢声笑语。

他想象着阿锦今天凤钗红衣,明艳动人,那烛下洞房又该说怎样动人的风景?

他心底古井无波。

犹如死去。

李胤月从他的背后走来,想拍拍他的肩膀,却又觉得这个人实在太过可怜。

可怜的让人不忍接近。

“我没事。”秦无争说他没事,整个人背对着李胤月,抱着他的剑,双肩颤抖。

不知道是太冷了,还是在哭。

从此以后,他就只有他的剑了。

那一刻,李胤月忽然觉得,那个从大雨长街的尽头走来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

————————————————

秋意浓。

入秋了。

距离那场轰动整个洛阳城的婚礼,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了。

街上的鲜花碎末,也早就零落成泥了。

一切似乎又变得和往常一样。

簪花楼里曲声醉。

听雨楼上听雨眠。

只是秦无争不再去簪花楼了,一次也没有。

他有些变了,他的剑更快了,手更稳了。

也变得更加让人看不懂了。

“最近两个月,就歇一歇吧。”听雨楼上,李胤月坐在秦无争的对面,低声叹息。

近些日子,李胤月的日子并不好过。

因为风老四不知道怎么就搭上了叶王府的线,成为了叶无言眼前的红人。

生意自然是越做越红火。

虽然还不至于彻底压倒李胤月,但难免压制的他喘不过气来。

有人说是叶王爷能娶到锦姑娘,噢,现在要叫锦夫人了,都是风老四的功劳。

但到底怎么样,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总之,李胤月已经半个月没有生意可做了。

叶家如今是洛阳城第一,叶王府一句话,洛阳城谁也不敢再做李胤月的生意。

“最近不是听说京里有传言,叶王爷老而弥坚,大张旗鼓纳新妾,皇帝,很不高兴。”秦无争现在说起三四个月之前的那件事,已经心如止水,淡而无味的就像是他手里那杯泡久了的酽茶。

“都是些无稽之谈罢了。”李胤月眯了眯眼睛,摇头示意秦无争不要再说。

秦无争点头,起身跟李胤月告辞。

此时楼外又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

秦无争下楼,走得很慢,走到门口的时候拿了一把伞。

他现在已经学会了一些以前不会的事情了。

比如说天凉要添衣。

下雨了要带伞。

因为,再也没有人,会在雨里给他撑伞了。

走到门外,他在街这边看了一眼对面簪花楼。

这时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宝马雕车,富贵逼人。

洛阳城里能用得起这样的车的人家不在少数,但能在车上绣柳叶的,只有一家。

车在簪花楼门前停下。

车帘掀开。

一把青色的大伞率先张开。

娇俏的丫鬟扶着年轻的夫人下车。

她的背影,依稀比从前要丰腴了许多。

想来王府里锦衣玉食,总好过妓馆里的冷冷清清。

秦无争想,就这么走了吧,反正也没什么好说的。

有些话从前不说,现在就更不必说了。

可是,他的脚就是像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动不了。

她就在对面。

雨从他们中间落下,落在街心。

那么近,又这么远。

就像是那个炎热的午后。

万人空巷。

从那天起,其实他就已经失去她了吧。

“夫人,我们快进去吧,外面雨大。”娇俏的丫鬟打断了秦无争的沉思。

马车远去。

秦无争抬头看着伞上的花纹。

细柳如烟。

以前她开玩笑说,以后要是我不幸被人买去做小妾,你就撑着这把伞来见我,我就跟你走。

柳是细柳,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都是一语成谶的东西。

只是再相见,已是无言。

————————————————

十月初三。

寒霜降。

京城有快马来旨,邀一字并肩王叶无言入京,观礼皇帝的四十大寿。

叶王爷推辞自己年老体弱,不能长途舟车劳顿,只遣了小儿子叶铁川携重礼入京祝寿。

十月十五,第二道快马圣旨紧随而来。

再邀一字并肩王入京,圣旨上说,君上惊闻老臣病弱,特赐下御用药物,还让叶王爷即刻启程,入京让太医群诊。

叶王府收了御赐的药物,叶无言本人却是称病不出,只让三子叶铁心代为接见携旨而来的钦差。

十月二十八,皇帝大寿,大宴群臣,丰盛的宴席从皇宫正殿一路摆到了天街。

西域进贡来的美酒在桌上摆着,西域进贡来的美人在台上起舞。

皇帝却是大怒,只因叶无言不尊皇命,至今没有入京。

有力气纳小妾,没力气入京观礼,叶王爷好大的架子。

这是皇帝的原话,是他喝了两杯葡萄酒后,用力把酒杯砸在入京代父献礼的叶铁川桌子上,当着群臣的面,大声说出来的。

于是人们知道,一字并肩王叶无言恐怕皇恩不再。

十一月。

大雨。

寒雨。

寒雨笼罩了整座洛阳城,让这座千年古城在这个深秋散发出一种浓重的悲凉。

叶王府要倒了。

这是现在洛阳城每个人都隐约知道的一点。

传闻,抄家杀头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

到时候又是不知道多少人头要落地。

一时间,人心惶惶。

满城寂静。

夜。

又是夜。

寒雨没有停。

洛阳城的老人还说,也许过几天会下雪。

听雨楼。

一灯如豆。

灯下是一壶刚煮好的黄山毛峰。

两个人对坐。

秦无争抱着剑在一旁小憩。

他已经知道了坐在掌柜的李胤月对面的那个人,是从京里来的,也隐约知道了他将会说出什么,带来什么,以及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那本应是他无比期待的,现在真的可能要发生了,他的心里却没来由的,有些惆怅了起来。

“胤月兄经年不见,风采依旧啊。”来人慢声开口,在昏黑的灯下也显得气度雍容。

“子离兄过奖啦,我蜗居洛阳哪里比得你鱼跃龙门。”李胤月倒上香茶,姿态显得有些拘谨。

“哪里是什么鱼跃龙门,不过是做些脏活累活罢了。”被称作子离兄的人轻笑,压低声音说,“今次的事,还要仰仗胤月兄了。”

“是……”李胤月也压低了声音,呼吸有些急促。

终于是来了。

秦无争睁开眼。

那子离兄没有开口,而是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就着如豆的灯火,在桌子上勾画了一点东西。

秦无争眯起眼睛去看。

那不是一个字。

而是,一片细细的柳叶。

杀,叶。

秦无争觉得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

夜雨。

夜雨深寒。

秦无争撑着伞看着那座匍匐在黑暗里,犹如巨兽般的宅邸。

自从三天前的那个流言在整座洛阳城疯传后,煊赫一时的叶王府,瞬间变得门庭清冷,无人问津。

就连那每夜都烧透天际的红灯笼,今夜也全都熄了,像是在提前预示着什么。

京城里来的子离兄已经回去了,在桌子上留下了一片已经干透的柳叶。

杀叶。

李胤月自然愿意做这件事,他被风老四压制的太久了,现在是好不容易等来的翻身之机。

所以哪怕事后是鸟尽弓藏,他也不惜一搏。

秦无争也应该高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贪图富贵的女人弃他而去,现在终于到了他讨回一切的时候。

他本应该高兴的。

可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是今夜的雨太大,还是洛阳城的秋意太寒。

直到三更天,他起身撑着伞来到了那座大宅外面。

他才知道,不是雨太大夜太寒,而是那一刻的风情,他始终忘不了。

阿锦啊,阿锦。

有个女人,你曾经爱她如生命。

后来她跟着别人走了,你就不爱她了吗?

秦无争在大雨里站了一夜。

早上的时候,雨歇了,他抬起头去看伞上的那一枝细柳。

细柳如烟。

却终究被长夜的雨水,打穿了陈年的伞面。

“噗通——”一声。

伞破了。

他、不、知、道。

——————————————

十一月初八。

叶无言大寿。

这本该洛阳城今年,乃至于之后很多年里最隆重的一件事。

但世道变了。

人心也就变了。

天阴阴的好像要下雪。

京城里的圣旨还没到。

洛阳城里的第一场雪,却是恐怕要下来了。

傍晚。

叶王府点起了这几日里的第一次的满园的红灯笼。

偌大的庭院被清空,摆放上了筵席,从门口一直摆放到了正厅之前。

只是到了这入夜时分。

这满园筵席,也只坐了一人而已。

“开席吧。”叶无言高坐堂前,轻声道,“不会有人来了。”

不会有人来了。

夜深气寒,总是不方便出门的。

“王爷……”堂下唯一坐着的人,低声说。

此人,正是风老四。

也居然,是风老四。

“风老板,老夫,看走眼了。”叶无言摇头,叹息着笑道,“昔日宾朋满座,老夫只道风老板也不过是势利之人。”

“如今我叶家危如累卵,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却唯有风老板仍不避讳前来。”

“风老板是真豪杰,老夫这第一杯,要敬你。”他说完举杯。

“王爷言重了,我风某人能有今天,全拜王爷所赐,如今又怎能弃之而去。”风老四同举杯,言语慨然。

“风老板高义,老夫心领,只是今夜之后,风霜刀剑,命在旦夕,风老板没必要搭上性命,从此以后,您与我叶家再无瓜葛。”叶无言举第二杯。

院中有琴声起。

一队早就在一旁等候的舞女翩然而上。

一舞,却是刀剑齐出。

原来那琴声铮然,并非寻常靡靡之音,乃是,破阵曲。

而那堂上一旁高坐弹曲之人,正是叶无言的爱妾,曾经簪花楼第一清倌人,锦姑娘,现在的锦夫人。

叶无言端着酒杯,看着院中那些舞女刀剑如火,微眯起了眼睛,手指轻轻扣动着,应和着曲声铿锵,像是回到了昔日战阵。

曲子入破,变得越发迅疾,彷如万箭齐发。

那些舞女的舞步也变得越来越密集繁复,犹如马蹄奔腾。

不断地在叶无言之前纵越,前行,好像是要将那种气象彻底传达给他。

“铮——”

“铮——”

“铮——”琴声三响。

那些舞女进无可进,来到叶无言的桌前。

最后一步。

“锵——”琴声。

也是,拔剑声。

那些舞女骤然,集体拔剑。

真正的剑。

剑拔出的那一刻,洛阳城的第一片雪,也落了下来。

叶无言醉眼朦胧,看着那些朝他刺来的剑,没有惊怒,只大笑一声:“来得好!”

便拔剑而起。

一剑刺落一名持剑舞女后,他复大笑,对着琴台上曲声收歇下来的锦夫人道:“曲不要停!”

————————————————————————————————

乱阵之中,舞女已经大半被刺落在地。

洛阳城的大雪还在落下。

落满了老将军一身。

叶无言昔年战阵无双,凭借的是无上的智谋兵法,也是凭着他手里一把三尺青锋。

他有军神的称号,亦有飞剑客的美名。

飞,不是说他的剑真的会飞,而是说他的剑法挥洒自如,运纵如飞。

往往他的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剑就已经到了,就像是从天外飞来一样神奇。

现在和他对敌的舞女就是这样的感受,她们都听说过叶无言的英名,也早就研究了他的喜好,武功,行事,可当他真的出手的时候,她们才发现。

他的剑是真的会飞的。

此时曲子已经渐渐转为凄凉之音,就好像是大战之后的战场,落日西斜,战马衔尸。

叶无言刺落最后一个舞女,拔剑四顾,只有大雪茫茫,忍不住轻叹一声。

“父亲,快走!”他的大儿子拼死杀退一名从墙外翻进来的刺客,朝着他大声呼喊。

“走不了了。”叶无言摇头。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片刻,院子里的红灯笼皆被打灭,一连串的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整个院子,只剩下一盏灯笼高挂堂上,照着还在抚琴的锦夫人,有种别样的凄清。

叶无言就提着剑站在这盏灯笼下,守着这道光。

曲子从凄凉,渐渐转向幽静,可这幽静里又隐隐含着一种坚硬的铮铮声,就像是一把含而不发的剑,在等待着危险的到来。

而恰在这时,黑暗里的袭击又来了,无数道影子笼罩向了叶无言。

叶无言长啸一声,长剑再度飞转起来。

曲子锵然,合着那剑声,声声杀人。

第三十六剑 ,来敌尽殁。

突然,一把剑从黑暗里猛然杀出,就像是大雪落尽的平原上骤然升起了一条狂龙。

这条狂龙像是惊到了弹琴的人,曲子戛然止住。

“阿锦!”叶无言大声叫道。

阿锦回过了神来,她不是被狂龙惊到了,而是被那个人惊到了。

秦无争。

她知道他今夜会来,但真的看到他的时候,又希望他不会来。

琴声再起。

那一条狂龙也已经到了叶无言的面前。

他连接三剑,也连退了三步,叹息一声道:“到底是老了,打不过你们年轻人了。”

秦无争不答,只是出剑。

这是他第一次和叶无言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他是来杀他的。

秦无争被称作洛阳城第一剑客,第一刀手,他杀商人,杀侠客,杀盗贼,也杀将军。

第五十八剑,叶无言到底是年老体衰,完全挡不住秦无争的剑锋,五十八剑里,他已经被秦无争刺了四剑,血流如注,头昏眼花。

这一剑,他是无论如何,都已经挡不住了。

弹琴的人也仿佛看到了这一剑的后果,曲声变得哀戚。

“王爷小心 !”

但就在这时,一声低喝,一个矮小瘦弱的人影,忽然从斜刺里杀出来,带着一把短刀,朝着秦无争。

这个人,居然是风老四,这个平日里做人命买卖的小老头,在这一刻却是表现出了常人难及的义气豪情。

秦无争这一剑本来势在必得,箭已到了弦上,不得不发。

被风老四这半路杀出来的一刀,却是迫得他不得不回防。

叶无言也是觑得便宜,一剑朝着他当胸刺来。

可秦无争就是秦无争,他一剑扫开风老四的刀,又一剑格开叶无言的飞剑,第三剑,要杀叶无言!

长剑刺落,狂龙吞飞剑。

没有人发觉琴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隐没了。

“噗嗤——”剑锋穿透人体的声音。

“滴答——”血滴落下来,红的血染赤了白的雪。

秦无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张大了嘴巴像是要问为什么。

“阿锦……”

阿锦的命,已如风中残烛,她无力地倒在叶无言的怀里,看着秦无争说:“他待我……很好很好,我欠你……太多太多。”

她是笑着的,像是歉意又像是安慰。

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女人都要死了。

无论他们之前有过多少纠葛,多少海誓山盟,他来之前又有多少话要对她说,还想带她做多少事。

都没可能了。

她要死了。

“阿锦……”他叫她第二声。

大雪落满了整个洛阳城,秦无争觉得自己的心也死了。

————————————

我对不起大家。。。还是没写完。。我是狗。。汪汪汪。

那位我对他承诺说我要是写不完就吃键盘的兄弟,你看,我能不能吃个巧克力味的键盘。。

明天,不,不,今天肯定给结局。。现在,我先小睡一会。。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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