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落地小半周,依然要凭着导航从地铁站走到家。想当年在半小时就可步行穿城的维希,我也大约用了一个月,才让自己不在去超市的路上一不小心走到其他村去。
但来北京后,即使连“哪个出口有麦当劳”这种事,也可以找到红衣黄衣的志愿者,快速得到答案。
任何一个你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都可能站着目光如炬的志愿者。
地铁站口坐着晒太阳却穿着红马甲的银发大爷,换乘站电梯旁不断重复“靠右站立,小心拥挤”的清瘦小姑娘,都成为任何游客手机没电或GPS失联的最后保障。
不过相比地图导航里尖利机械的女声(并不是志玲姐姐),我也更乐于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去问一嘴。
最酷的一次是我刚在建外SOHO面试完工作,想去Apple的授权维修点修手机。我大概隔着好几百米之外迷了路,遂问一个保安装扮的大叔:“您知道海航大厦在哪儿么?”
大叔迅速用标准北京话为我规划出路线。临末尾还加了一句:“您是去修苹果手机的吧?”
这两天我坐过的所有公交车上都有穿着黑色制服的小哥,名曰“安全监督员”,默默注视来往人群。
头一次在北京坐公交,我还以为小哥是政府下班顺路搭个便车,没想到他也一路坐到终点站,每逢有人上车就紧张地站起来,车开了再扭捏地蹭到座位前,半坐半靠着。
第二天遇到的小哥则热情得多。有个阿姨半途忽然花容失色,声音带颤儿地说:“你们这车上怎么还有蟑螂呀!”我撇撇嘴暗想,车上有蟑螂怎么了,毕竟公共场所人来人往车窗也开着。没想到小哥赶紧凑近驱走妖虫,又抱歉地笑着说:“不好意思啊阿姨,我们今天到站了以后肯定打药处理一下。”
说罢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加了一句:“您的意见我们一定会采纳的!”
生涩,但这一脸诚恳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前两天看到微博上有个短视频,大概是在地铁工作的一个小姑娘指着乘客骂:“就你们这些外地人最没素质!”此言一出,微博此类重灾区简直要人肉扒皮了她。
然而后来完整版视频曝出,乘客在关门警报响后仍要上车,小姑娘拦了他,他动手动脚打了人又骂骂咧咧,才引出这样一段陈述来。
姑娘的用词固然有不妥之处。只是人人都不容易,若初衷无错,就不要苛责了吧。
北京的公交座位很奇怪,并非其他城市中规中矩的两座一排,往往这儿有一竖列靠窗还高出一截,那儿有单独一个却被栏杆隔开,后面的座位也时不时倒转一对,凑出一个麻将桌型来。
第一天上班的时候,路上有个二十多岁的短发姑娘,很胖,脸色苍白,大概是病了一段时间。她在早高峰的北京公交上多少有点格格不入,前一站上来个老人,轮椅一摆开就卡在姑娘腿上。老人的女儿对姑娘说“您让让”,但姑娘明显尽了力屏着呼吸,仍然腾不出多少地方来。
就在这时候姑娘面前坐着的阿姨拍拍姑娘的手:“你坐这儿,我快下了。”阿姨把姑娘让在座位的空隙里,遂也给轮椅腾出了空儿。姑娘大概也觉得长辈给自己让座不太好意思,想起身说点什么,但阿姨摆摆手,遂走到车门很靠里的位置去。
我在这站之后的第五站下车时,阿姨仍未下车。
北京人大多大嗓门,通勤车上半小时,往往能听一肚子的财经育儿娱乐八卦。
但北京城里的善良都是细小温和的,大抵都是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如沐春风。
第一天工作就遇到大项目,加班到9点。我向楼下的保安小哥打探公交站的位置,他指指马路对面:“去国贸啊,得在那个方向。”
我看看八道川流不息的大宽马路,下意识找找最近的人行横道在哪里。
而小哥似乎看出我的担心,遂带我走到路边,看着远远的红灯亮了,趁没车就把我塞了过去。
“就从这儿过吧,别绕太远了,还得走。”
那天的这条路很好心地保持了将近半分钟的空无一车。我顺利走到马路另一端,回头看看,小哥还在看我。
我朝他挥挥手,遂转身去赶那班回家的公交了。
有次我司一行五人在外开会归来,路途遥远,老板遂叫了辆快车。
来者是一辆白色轿车,里面坐着位健硕的北京大哥,黑色短袖,推脱两句后便也默许了我们五个人挤挤的无理要求。
还好我司五位除了我都身材纤细,老板副驾驶,我们四人竟也轻松在后座上陈列开来。
车未启动,老板和大哥你来我往的两句低语就迅速奠定了接下来半小时车程的神秘氛围:
“走二环吗?”
“不行,孚王府周围警察太多,走雍和宫吧。”
刚开始时我司五人还热热闹闹地聊着各地风情和昨晚的歌剧。《麦克白》的服装和布景皆华美浪漫,但我独喜欢男巫洞穴里魂灵的装扮,一袭长袍由白渐墨绿,连着头套只裹出五官。
老板饶有兴趣地问道:“淘宝上有吗?”
“肯定有!”我言之凿凿,“但头套可能就没了。”
想了想我又说,“不过这样也好,北京这种地方,戴头套行走很可能被击毙。”
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纷纷看我这种没见识的外地人贻笑大方。
但大哥双眉紧簇,并未做声。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第一个危机四伏的路口。
先是大哥让坐在窗边的万万迅速卧倒,而旁边的我则立刻靠向窗户,假装欣赏风景。
说实话,在这么短短的三十秒里,我除了在机关门前站岗的绿衣哥哥外谁都没看见,但大哥却带着一语成谶的口吻迅速分析了周围所有可能”险情“:
“趴低点儿!红绿灯下那个警察能看见你——诶完了怎么这边又有——小心城墙底下溜达的那位——我跟你说,景山这儿的警察查得特别严——”
后座的我们插科打诨讨论簋街哪家小龙虾比较好吃的时候,大哥似乎还和老板起了点冲突。大约是老板觉得从东边走近,而大哥则愤愤道“北京哪儿哪儿的警察我还不清楚吗!您非得那么走,记过的可是我!”
全车噤声。
大约是刚刚驶出危险区,万万也刚刚从膝盖上直起身板,道路右边突然冒出一大群人来。
吃瓜群众如我司还在辨别他们的身份时,大哥已经带着诀别的嗓音喊了出来:“完蛋了,他们就是查超载的!”
老板赶紧叮嘱万万:“你再趴低点,趴低点儿!”大哥却生无可恋地说道:“算了,没用——您不知道他们就是专门盯这个的吗!”
眼看着我们离那群警察的距离越来越小,大哥嘟囔着“这下完了……这下完了……”的声音也越来越凄凉,车门另一侧的言君也做好了英勇就义去坐地铁的准备。
但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一车人同床异梦思考着如何应对时,一辆公交车从我们和警察中间的车道驶入。大哥赶紧一脚油门,和公交同速,就这样驶过了警察云集的那个路口。
红色公交好似我们的巨大盾牌,掩护着一车六颗战栗的灵魂,再过一关。
躲过这次后,大哥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些,跟我们聊起平时载客拉人的琐事来。
“您看我每次接客人上车,其实都得悄悄打探他们两眼。万一要是坐着我的车过天安门时,‘哗啦’一把xx功传单洒出去,那我不就完蛋了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样的宣传方式!”
老板则开始语重心长的教育我:“你时时刻刻想为公司宣传的想法是好的,但还是要注意渠道和受众。”万万也接着说“对啊,咱们公司主要是B2B,你直接洒天安门上效果肯定欠佳。”
“具体的市场推广啊,你们还是要再开会讨论讨论。”老板语重心长地总结道。
就在此时,车右后方忽然冒出一辆警车来。这次背后袭击来得突然,我听到大哥嗓音都变了才费力回头,这辆警车大约有中巴那么高,警察哥哥居高临下,万万再怎么趴也躲不过去了。
彼时我仿佛穿越进《犯罪心理》的片场,繁华闹市、故宫墙北,身累数罪的嫌犯终于被锁定,警车缩短距离开始鸣笛,抵死挣扎无用,最后还是要举着双手被枪抵着趴在地上。
我心想还好今天没穿裙子,趴在应该也不会太难看。
警车渐渐加速,逐渐和我们并肩。正当我预感它下一秒就会变道堵前面让我们停下来时,那辆车牌号始于“京A”的豪华警车却扬长而去,找个空隙继续赶时间了。
全车人惊魂未定,此起彼伏地感叹说“这车警察人好好”,此时才看到了车牌的大哥却恍然大悟:
“京A是公安啊,公安不抓违章的!”
车辆缓缓驶过故宫北门,红墙舒展,四角分明。护城河面波光粼粼,北海公园的白塔若隐若现,杨柳依依。
北京城对每一个过客而言只是浮光掠影。
唯有真正生活在这里、呼吸着她的呼吸、跳动着她的脉搏,或许才可朦胧感知真正北京灵魂的轮廓。
长安街一到,我就机警地拍拍万万的背:“中南海了,快趴下快趴下!”大哥却云淡风轻地摆摆手:“不用,长安街啊反而最安全。”
面对我司五人好奇的眼光,大哥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条街啊,警察巴不得您赶紧过去,早走早完,千万甭停。不然你试试看在长安街靠个边,不过两分钟就有警车开过来了。”
“你们平时走路也是,没事别往长安街上溜达来溜达去,低着头赶紧过去得了。”
正当我们恍然大悟、万万也终于翻身农奴把歌唱时,大哥突然声音一紧:“你看,右边那两男的,就是便衣!”
要是说眼光凌厉、能迅速探测到周围警察倒也罢了,但我回头一看,刚刚经过的背影就是两个身材颀长、肌肉好看的普通路人。大哥则对我的肤浅认识进行了详细解读:
“你看他们俩走在一起,步调一致,走在一排,步子跨得也正好是标准长度,虽然没穿警服,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一边叹服大哥的眼力,一边暗想即使上述一切我都尽收眼底,大概也只会在心里默默腐出一片桃心吧。
路痴如我,也终于一眼认出前门大街来——可算是到家了!
车子稳稳刹停的刹那,我似乎听到一行六人齐齐松了口气。
老板一脸歉意地加了十元小费,大哥推脱不过,就也高高兴兴地开门送我们下车。
“谢谢您!”我惯常寒暄,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今天真学到了好多知识啊。”
“可不是,”大哥一脸自豪,又非常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北京城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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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每天以一个路经的北京地名为题,写一个月的《北京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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