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他,那一年我24岁。
那年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独自到另一座城市工作。是非常孤独的一段年月,完全陌生的环境,举目无亲,住在单位腾出来的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每到晚上整幢大楼黑漆漆静寂无人,没有电视机也没有网络,没有任何声响,只能不停看书、看书,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被无所不在的恐惧淹没。
就是这个时候,妈妈给了我一个手机号,问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HK哥哥,他也在这座城市工作。妈妈让我跟他联络,说是人在他乡有个照应。
印象里的那个小男孩,是我妈发小的小孩里最淘气的一个。每天上蹿下跳一刻也不能安静。有一年寒假来我家玩,我们在卧室的墙面贴上白纸,画一圈圈的靶子,然后往他的小手枪里塞上纸团一人一枪玩打靶。两个孩子闹腾得特别疯,我爸后来提起他还会皱眉头。
再往后学业渐忙,我们不在一个学校,就没再见过了。我念五年级的时候,他刚好小学毕业。我妈去他家做客,借了几本他的课外读物给我,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工工整整地写着他的名字:HK。他的面目已经模糊了,但那个名字是从那时候起就留在心底的。
我拨通了妈妈给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的那一刹,我就知道,这是我喜欢的声音。那么温柔的声线,跟记忆里判若两人。问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借他的作文书,他说记得。那一年我还是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小女孩,是他亲手把书递到我的手里。他说,他妈妈前不久还提起我,说我能考上省会的公务员挺不容易。
那时候他大学毕业,因为出类拔萃的专业能力,留在母校成为了一名大学讲师。他对自己的学科有一种天然的执迷,是一位能够真正潜下心来做学问的好老师。而我也正是充满想象力的年纪,爱读,爱写,做考据,活跃在当时的某些文学论坛上。我们交换了博客和各自的社交网络,每天都好像有聊不完的话题。我们讨论一阙词、一首诗如何翻译更有美感,我们分享各自喜欢的音乐、书籍和电影,对彼此来说,是第一次从异性身上领会到了那种叫做“知己”的感觉。
那一年,他们系里准备建一个学习交流网站。他勇担重任做了站长,邀请我加入他的团队,并划了一个类似文学鉴赏的版块给我。为了筹建网站他投入了大量精力和心血,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扑在上面。我们一天天看着这个网站从一个空壳逐渐充实起来。他注册论坛管理员号第一次发公告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头像。一张小小的证件照。照片上的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衣,干净清朗的笑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又淘气的男孩儿长成了清秀儒雅的小书生模样。
他有着我喜欢的声音,有着我梦中情人的样子。他聪敏博学,做任何事都能高度地专注,他对一切艺术气息的事物充满了丰沛的热情。于是24岁的我无可救药地掉进暗恋里了。
那个暑假我妈见过HK好几次,每每跟我提起都夸他勤奋好学,聪明懂事,说话得体又温柔,长得还很好看。而他妈妈也常羡慕我们家书香门第和体制内的工作。两人经常开开玩笑说要是能结亲家就好。妈妈向我转述这些话的时候,爸爸总是很不高兴,说他一介文弱书生,说上两句话就害羞脸红将来能担什么重任。其实我在心里默默吐槽,我就喜欢文弱小书生啊……
妈妈私下问我,有没有可能。我也很苦恼。同一座城市,相聊甚欢了大半年,他却从来没有提过要见面。
我想在他这个年纪大概已经有感情归属了吧。
没想到刚说见不上面,就见到了。那年中秋我和父母一起回外婆家,在返程公交上遇到一位热情的阿姨跟我妈打招呼,一个劲地夸我长大了认不出来了,又拉着我的手说“快来见见你HK哥哥,你还记得他吗?”
我猛然回头,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见到了他。他在后座上微笑着朝我挥了一下手,眉眼弯弯的样子。我竟然很不争气地呆住了。
张爱玲初见胡兰成,曾经“低到尘埃里”然后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句话被后来的文人墨客用滥了,可偏偏是我当时的心情。在整个青年时代里,我没有穿过裙子,没有烫过卷发,没有化过漂亮的妆。我像一只灰扑扑的丑小鸭,扎着马尾,穿着一件旧旧的绿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地遇见了一个令自己一见钟情的人。
怀着那种惶恐又谦卑的心情,我不敢看他的脸,也没法镇定自若地跟他攀谈。我只是朝他的方向微笑了一下,然后迅速转过脸去看窗外的风景来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就这样沉默了一路。
其实那就是所有悲剧的开始吧。
回来之后我们很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公车相遇的事。论坛我依然管理着,QQ上偶尔也会说上几句话。但我知道,他可能要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我负责的版块里出现了一篇奇怪的帖子。觉得奇怪是因为它不符合论坛的风格,它应该发在天涯的“情感天地”之类的地方而不是一个学习交流论坛里。但我仍然仔细地读完了那位楼主写的故事。她说她有一个相爱多年的男友,一起共渡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但因为男友的妈妈不喜欢她,于是她的恋人消失了。从那以后不接她的电话,不见她,不给她任何消息。她感到痛苦不堪,陷在回忆里不知道生活该如何继续。
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给她写了大段回复,安慰她这样不负责任、不珍惜感情的人就让他去吧。第二天上班准备把它贴到论坛里,却发现那篇帖子不见了。不止是帖子,那个新注册的用户也随之消失。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于是我又仔仔细细回想帖子里的每一个细节,悲伤地发现,故事里的男主角就是HK。
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不要轻信一面之词,却没有勇气亦没有立场向HK求证这个故事的始末。我也再找不到发帖的那个女生。渐渐地,这个帖子变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
后来,我找了个理由辞掉了论坛版主的职务,而他也从此变成了我的QQ好友列表里一个不再跳动的灰色头像。
往后的两年里,父母资助我买了套小房子,在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窝,也开始了漫长的相亲之路。那段日子见过一些优秀的人,各行各业都有,但是始终无法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产生特别的好感。我表现得异常固执和封闭。介绍人每每问我有什么要求,我总是下意识地回答,想找大学老师,爱读书,有学识,就可以。
后来真有同学为我介绍了一位大学老师。是个非常阳光的运动型男孩,边念硕士边留校教书。我们第一次单独约会的时候,我向他推荐了一家自己喜欢的菜馆和最喜欢的一道菜。可是我发现他一直不太吃那道菜,问他是不是不合口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看见你喜欢吃,那我就少吃点。
那天晚上我回去哭了很久,觉得不能耽误这样善良的一个人。他所有的一切都很好很好,可是他不像HK戴着眼镜,不像HK热爱文艺,不像HK瘦瘦的穿着浅蓝色的衬衣——是的他再好也不是HK。而我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大概除了HK没法再喜欢别人了。
26岁那年初夏,HK的名字忽然又出现在了我的博客留言区里。渐渐地我们又开始聊起来。他问我,为什么那年在公车上碰到了却不理他,我说,也许你不相信但其实我只是害羞。
于是这样和好如初。我们依然天马行空地聊,文史哲,除了感情之外的一切事物都可以。我想,也许我从来没有了解过真正的他。这么多年,我念念不忘的其实就是他身上那一点点文青的气质。那一点点可以“共鸣”的东西。
无非就是聊得来啊,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这一辈子能够真正聊得来的人太少了。
那时候我开始混圈,迷上了视频剪辑,没日没夜地沉浸在里面。他看过我的作品后也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暑假时他花了两周时间学完vegas初级和进阶教程,然后和我一起制作MV。我们在网上找电影片源,剪辑有感觉的空镜头,研究各种视频特效。他认真而严谨,从来不缺乏耐心,他做出来的第一支成品比我以往的好了太多。我格外地迷恋他所展露的那种旺盛的求知欲和经久不衰的热情。我是一个习惯了自我压抑又有些悲观的人,他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团热烈燃烧的火焰迸发着活泼泼的生命力。
如此过去了整个夏天,我们之间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他在网络上如同soulmate一样的存在,可在现实中我们只是两个陌生人。在三线城市里26岁对一个女性来说意味着步入大龄行列,家里的催婚越来越无法应付。我对HK毫无把握,又不敢向父母提起他的事情。在这种一团乱麻的时候,另一位同学为我介绍了第二位大学老师。
准确地说,是某高校的校长助理。他不教书,只负责行政方面的工作。根据同学提供的信息,无论出身、家庭、自身素质都称得上同龄中的佼佼者。又刚好大我三岁。
父母对他很满意,然后我们敲定了国庆过后的那个周末见面。
那一周我过得煎熬无比。一方面年龄渐长必须给父母交代,另一方面充满了遗憾与不甘。如果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自己喜欢的人,也许会安安心心跟一个陌生人见面相亲,然后结婚生子,平静无波地过完这一生。可是我遇见他了,我再不能够忍受一辈子活在对他的念想中。
周五下班后我终于鼓起勇气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问他你曾经答应过要借我那本《菊与刀》,什么时候可以借给我呢?他很快回消息了,说,随时都可以,要我现在就送过来吗?我说,好。
爸爸妈妈说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想要的东西。喜欢什么,只是不停地看着它,直到别人把它送到手里。别人不给的,我从来不要。小时候心爱的玩具被邻居的小孩抢走了,也只是一个人躲在家里偷偷哭,无论父母鼓励也好狠狠批评也好甚至拿拖鞋抽打也好,我都没有勇气去要回来。
我从来没有为得到任何一件东西努力过。只是放在心里不断地念想,然后等它慢慢地变成一个心结,或者慢慢忘记。
所以他不会知道,当初给他发那条短信时我的内心经历了多少挣扎。虽然这种懦弱的性格丝毫不值得怜悯。
他所在的高校离我家有一个半小时车程。那天晚上见到他已经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在临街的一家茶餐吧,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等我。他还是像两年前在车上遇见的那样,瘦瘦的,戴着眼镜,笑起来羞涩腼腆的模样。月牙一样好看的眼睛,映着窗外流丽的街灯。那一刻就像在梦中一样。
他带了一盒小小的蛋糕送给我。包装得精美华丽。虽然只是临时订下的会面,可是每一个小细节他都很用心。
我们聊他带过来的那本《菊与刀》,聊川端康成与村上春树,聊我们都很感兴趣的日本文化。聊我们的童年与少年还有中学共同的母校。很意外地,并没有从网路上走到现实中的局促和尴尬,就好像我们一路从青梅竹马的孩提时代共同成长到了今天。
告别的时候他说,下次请你看电影吧。
那就还会有下次了。
第二天我还是如约见了那位校长助理,他对我尚算满意,也向介绍人表达了好感。他说我的工作单位好,将来不必担心中年失业;我的脾气性格好,将来不易发生家庭纠纷;我从不化妆,衣着朴素,将来可以省下大笔开销。他是很优秀,可我不能忍受那种赤裸裸的利害分析,他重视的只是某种标签,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当时身边好友都劝我,婚姻原本就是一场利益交换,能够三观一致、志趣相投固然好,但人生在世不能只奔着感觉和兴趣去的,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次机会尝试。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我连HK是否有女友都不知道,这样一厢情愿地暧昧下去很可能不会有结果。无论有多舍不得,我也必须尽早做一个抉择。
跟助理先生不温不火地接触了一个月,他的言辞之中透露出了打算早点结婚的意愿。他是目的性非常明确的人,从不转弯抹角。而我父母也计划着要去他家乡核实他的家庭情况。我陷在焦虑之中整夜整夜无法合眼。正值11月初,单位组织大家休年假去云南旅游,于是那晚发短信给HK,他说,云南是个很美的地方,等你回来我们就一起去看电影。他依然还是这句从来没有付诸过行动的话。我有些负气地回答他,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一起去看电影了。我告诉他我可能会接受某个人的求婚,那么以后就不能再跟任何别的人去看电影。他很惊讶,问你喜欢他吗?当我告诉他我们认识不足两个月的时候,他很激动地说婚姻是人生大事怎能如此草率,怎能因为父母逼婚就罔顾自己一生的幸福。既然已经说破了我索性问他,那你现在有女友吗,他说没有,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拒绝他,跟我在一起吧,然后等你回来我们就去看电影。
那是2008年11月4日凌晨3点。我们终于恋爱了。
去云南前夕我给他推荐一篇读到一半的魔幻小说,然后我们聊了一整个晚上关于原罪和救赎的话题。他说:读高中的时候起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魔鬼,直到我遇见你,就好像遇见了一个天使。
王小波在给李银河的书信中这样写过:“你有一个很美好的灵魂,真像一个令人神往的锦标,对比之下我的灵魂显得有点黑暗。”
而我这样平凡的人,有生之年也曾经被这样温柔地对待过。
以往每一次旅游都很挂念父母,碰到吃的玩的都遗憾不能带着父母一起来。但是这次的云南之行,我的心里已经被另一个人塞得满满的。他每天发很多短信,向我讲述玉龙雪山的传奇,讲虎跳峡和一米阳光的典故,讲香格里拉那片广袤的草原在春天的时候会缀满五颜六色的花。他跟我分享着这一路的点点滴滴。我在丽江古城为他挑选了一条烟灰色的格子围巾,然后迫不及待的向他描述它的样子多么适合他的书卷气。
从云南回来那天爸爸妈妈专程来接我。一路上我开心地数给妈妈听我带回的那些特产和给他们的礼物,妈妈笑着问我:咦,不是还有围巾?
围巾?我警觉起来,问她是如何知道围巾的事。妈妈说是XX阿姨(HK的妈妈)打电话告诉她的,我在云南给她儿子带了一条围巾。“原来你们一直有联系,我都不知道呢”妈妈这样说。
那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
那是我跟HK的第二次见面。他抱着大束的玫瑰花在影院门口等我。花里夹着一张他亲手写的卡片“with my whole body and soul”。就像我无数次向往过的真挚又含蓄的感情一样。
那是我听过最动人的一句话。
26岁的平安夜,一起点了蜡烛切了蛋糕。餐厅赠送我们一人一只奶牛抱枕。直到今天它还孤零零的蹲坐在我家沙发上。那是我的初恋纪念。
他带我见了他最好的朋友,也主动坦诚了曾经的恋爱史。他说,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过往三次恋爱都以分手告终,那是因为命中注定要遇见我。
我想起在论坛上发帖的那个姑娘。时隔两年我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同样是婆婆无法接纳未来的儿媳妇,他告诉我因为女友有些娇气,第一次去他家时闹小情绪,所以被他妈妈坚决否决了,无奈之下只能分手。
为什么你妈妈可以决定你的爱情?他说,是因为我们确实不合适吧。
幸福的恋爱没有很久,我们经历了第一次摩擦。起因是每次回家我妈总是半遮半掩地提起一些我和HK相处的细节。我已经不诧异她为什么知道了,只是特别反感原本是最亲的亲人却需要从别人口中来了解自己女儿的动向。因为家风保守的缘故我一直羞于与父母交流感情上的话题,所以那时候真觉得这些隔墙有耳的传话已经影响到我和妈妈的关系了。
我问他生活中这些琐事为什么要巨细无遗向自己的母亲汇报呢?他解释说,因为两家渊源颇深,父母都是旧识,所以他妈妈也会经常问一些跟我有关的事情。如果我介意的话,他保证将来一定绝口不提。
我渐渐从妈妈口中了解到HK的妈妈。那个漂亮热情的阿姨,完全不是我妈这种单纯的个性。在九型人格里她是充满领导欲的8号,从小在十里八乡就是出名的强势。可是也因为过分争强好胜,邻里、妯娌之间的关系并不大好,据说有些亲戚已经不来往了。她唯一紧紧抓在手里的,就是儿子。
妈妈开始忧心忡忡起来。她没料到我们真走到恋爱这一步,担心我这种习惯退让的性格将来应付不了那么厉害的婆婆。我安慰她,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我把XX阿姨当成自己的亲妈妈一样对待,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呢。
妈妈说你要做好跟婆婆一起生活的心理准备。HK现在只是住学校单身宿舍,XX阿姨也都会三不五时过来长住。将来如果买好房子安了家,肯定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你那娇生惯养的生活习惯赶紧改改。
为喜欢的人洗手作羹汤不是最幸福的事吗?我给HK听水木年华的《完美世界》,告诉他我喜欢这首歌是为了那句“没什么能阻拦我们在一起”。那时候我真相信我们是能够排除万难在一起的。
第二年三月,我的工作岗位发生变动,更加忙碌起来。时常要熬夜写公文,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也让我疲惫不堪。心理状态没有及时调整,跟他交流的时候不自觉就会讲起工作中的种种,时常也带了些负面的情绪。他提醒我不要过多谈论工作,既影响了心情又没法给我带来帮助。而他也从来不提学校的事。如果说跟未来婆婆一起生活对我来说只是“未知的困难”,那么无法分担生活中的忧虑则是现实的、具体的困扰。
我们只是同甘,还未能共苦。
那时候,某位闺蜜正筹备结婚,婚前跟我长谈,说:“你们这种交往状态是不行的,每天聊的都是诗词歌赋,雪月风花,全都是精神层面的东西。现实的方方面面一点都没有涉及到。你们平常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吗?计划过买房子吗?你们向往的将来是什么样子,又打算做出哪些努力呢?”这些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第一次发现原来爱情——尤其是到了我这个年纪的爱情,跟我从小到大憧憬着的有一些不一样。
那年六月他们学校开始筹建校区房,他得到了一个指标,给我打电话:“你会跟我结婚吗?如果我们结婚的话我就选在你单位附近买房子,这个指标我就放弃了。”接到电话我有些迟疑,于是说结婚是大事得先跟父母商量一下。
我爸的态度很明确,觉得这个男人太软,对母亲太依从,并不看好我们的发展。而我妈当时是带着些情绪的,她说你们恋爱也七八个月了,XX阿姨一直在里头搅合又从没表露过要结亲的意思,逢年过节也从来没走动过。要讨论结婚的事也得他们家先上门提亲再说。
我当时还是简单地想,XX阿姨不是一直说羡慕我们家书香门第吗,怎么可能会反对。只要我父母愿意接纳HK就什么都好说了吧。
但是我们的交流已经开始慢慢变少了,有时候三五天没有短信和电话的互动。他的学校跟我的活动范围隔得非常远,本来每周也只能见一次。浪漫的情怀褪去后,我开始认真考虑关于现实的那些因素,不是柴米油盐,而是他是否值得依靠,会不会是能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伴侣。
有一天我在他的手机里看到一张特别可爱的小狗照片,一只白色的还未满岁的袖珍小狗。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摄像头。他说是XX阿姨散步时捡到的。再过一段日子我又想看看那张照片,他说删掉了。狗狗没有养很久就跑去找原主人,他说,既然不在了还留着它的照片做什么。
这句话竟然让我多愁善感了很久。我越来越害怕他的三位前任会是我的前车之鉴。我像个中二期少女一样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也许他会像对待那只出走的小狗一样,毫无留恋地抹去一切记忆。
在该谈恋爱的年纪里没有过恋爱经验是很糟糕的事。我不懂得处理瓶颈期两个人的关系,不懂得及时调整自己的心态。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把自己缺乏安全感归因于他的孩子气和对我不自觉的依赖。那时候他总以为我什么都懂,我们去省博物馆看青铜器展,他像只欢快的鸟儿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停询问我,而我讨厌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还有他经常开玩笑说“我们俩应该性别互换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我却毫无幽默感地回答他但你现在是男子汉就必须要有男人的担当;他们学校组织去海南或西藏旅游他兴冲冲地找我商量,而我竟然这样说“你又不是小孩子,想去哪里自己拿主意不要犹犹豫豫”。
那时候是真傻啊。想到我们最后相处的那些细节,我常常后悔到痛彻心扉。
后来看《心灵捕手》,马特达蒙饰演的天才少年威尔对自己心爱的姑娘大声地说“我不爱你”的时候,竟然让我泪流满面。那个脆弱的孩子因为害怕受到伤害所以把自己的心紧紧地包裹起来。他总在被人拒绝之前先拒绝别人。他像一只张开了满身尖刺的胆小的刺猬。心理医生尚恩问他为什么不去跟那个姑娘约会呢,他说“难道要让我发现她很笨(不完美)?”尚恩却回答他:“或许是你并不想破坏你自己的完美。”
为什么我不敢接纳真实的他,就像我同样不敢向他展露自己的真实。他一直以为我充满理性并且精神强大,其实我很冲动,很无知,有着各种各样被遮掩起来的小缺点和小毛病,可是他从来不知道。
我们互相仰视,背离了真实。
那次旅游他选择去了海南。他在海滩上写下我们的名字,中间画了一颗心,然后拍了许多照片传给我。他竟还从海南扛回来整整一箱木瓜,送到我居住小区的传达室里。那次我很忙,连面都没有见上。而他的肩膀因为负重淤青了很长很长时间。
他还是那样天真单纯毫无城府,对我说:“我在海南请了一位非常灵验的相士给我们合了八字,他说我们俩很般配,但是婚姻会受到父母的阻扰。”
我一直以为阻扰是来自我的父母,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XX阿姨认为我属狗,而HK属鸡,我们俩在一起注定鸡犬不宁。
原来从第一次在公车上见面起XX阿姨就不喜欢我。她迫使儿子跟前女友分手,又同我妈开玩笑说想结亲家,结果发现我容貌既不漂亮,举止也不得体,还对她如此怠慢。我简直错得无法挽救。
那天晚上HK送我回家,在小区门口的车站里忽然说“我们找个地方再坐一下,商量一下结婚的事情吧。”我神思恍惚地对他说“还没到时候。”而他固执地回答“我觉得已经到时候了。”来来往往的车灯映在他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那么温柔的人那么固执。
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爸爸妈妈跟我长谈了一次。他们说,如果我想清楚了要跟HK在一起,他们不反对。即使XX阿姨那一关很难过,但只要我和HK感情好,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亲家之间不通来往而已。
妈妈又说:“这八个月来XX阿姨一直在给我打电话,她告诉我当初是你以借书之名,约她儿子出来见的面;后来你又说父母逼婚,让他跟你确定恋爱关系。我们以前怕伤害你从来没有提过这些,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可能你在他们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那一瞬间我好像变回了当年那个九岁的孩童,因为给同桌的小男生写纸条被爸爸妈妈批评早恋。那段往事是我半生的阴影,没有人知道从此我再也不能够对异性敞开心扉。而我的人生又重新经历了第二次巨大的羞辱,在最亲的人面前。
我的心神已经乱了,但还是装作很冷静地对妈妈表态说:“我不会让你们受委屈。我现在就跟他说清楚。”
其实当时并没仔细想过是不是真要分手,只是积累的情绪需要一个缺口。我做了人生中最愚蠢的一件事,告诉他我的长辈安排了一场不能拒绝的相亲,我不知该怎么办。他很生气地说:“我妈也一直在逼我跟别人相亲,我一次都没有去过。怎么你就不行呢?”扯到XX阿姨更加火上浇油,她到现在还在拿借书的事情羞辱我,但我又没法直接表达对她的怒气,所以故意对HK提起那本书,说我会把那本《菊与刀》还给他,而盛怒中的他怎么能领会我的旁敲侧击,马上就接腔道“书我不要了,给你作纪念吧!”
他的这句话说出来,我都懵了。啊,这就是分手了吗?
那好,就分吧。
那几天XX阿姨给我妈妈打了很多电话,她用理直气壮的口吻要求我妈去安抚一下HK的情绪,让他不要再执迷不悟。
XX阿姨说HK在家里一直跟她闹脾气,说要辞职,要出国留学,要考公务员。因为我为了一个公务员放弃了他。而这一切都是我惹的祸,我妈妈有义务收拾残局。
我妈当然拒绝了这不可理喻的要求。她把那些话转述给我:“XX阿姨没有任何想要你们和好的意思。但凡她流露一点点愿意你们在一起的想法,我都会劝你跟HK和好。但现在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只是木然地听着。到了这一步,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吧。
过了一个星期HK打电话给我,他说这段日子以来他根本没法工作。上课的时候当着学生的面突然流下泪来。他说:“其实我父母的婚姻并不幸福,他们在一起一辈子,却从来没有过精神上的交流。我不想自己的一生也这样过。”这句话当时给我的震撼很大。我也不能想象这样的一生。可是他那么孩子气,他不够勇敢,不够坚定,他不能摆脱母亲的庇护,怎么能够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他说,我会长大的,人都是一步步变得成熟起来的。
我说,我不能再等你长大了。我已经等不起了。
最后他问,你喜欢过我吗?
我说,是的,喜欢过。
朋友问,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他的母亲在整件事里做了些什么。我那时候悲凉地想,对他来说我已经是一个过去式了,而XX阿姨才是他生命中最亲的人,他们还有往后几十年的朝夕相对。何必因为外人影响他们的母子关系呢。
又过了两天,XX阿姨给我妈妈打电话。这次她说: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儿子再也不会跟你的女儿有任何瓜葛了。
我们俩的一切关联也就是从那个电话之后彻底终结的。那是2009年8月的最后一天。
后来我曾对朋友讲述这段过往,像南宋诗人陆游和唐琬的故事。唐琬因不被陆游的母亲接纳,无奈改嫁,数年后与陆游重逢和了一首《钗头凤》后郁郁而终。而在HK的故事里,也许我就是《心花路放》里那个被现实碾碎了理想的康小雨,选择了背信弃义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
一个人的时候偶尔会哭得撕心裂肺。我以为,这辈子爱过想爱的人,也被他爱过,就已经足够了。但真的分开了才知道“曾经拥有不管多久”那都是骗人的话,我不能够停止想念他。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送我的每一件礼物,那些烛台、花瓶、抱枕,依然还在我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天回到家对着它们触景伤情,就像许多个失眠的夜里邰正宵唱着“所有东西都在伤心,在夜里我听见它们哭泣……”
我舍不得丢弃它们,就像舍不得遗忘这段过往一样。
其实在我24岁的时候,在对他那段漫长又无望的暗恋中,已经将他神化成了一个无可替代的理想形象。而后来走进现实,才发觉他跟我想象出来的样子有那么大的分别。我希望他沉稳、博学,可他其实是个被宠溺的孩子。幻象在逐渐消解,我却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从象牙塔中走出来去面对满地鸡毛的生活。
《心灵捕手》中尚恩对威尔说“你不完美,你喜欢的姑娘也不完美。但关键在于你们是否完美地适合。”那时候我不明白,我只是天真地以为阻碍我们的是外在的力量,但事实上让我们分开的都是性格中的弱点。我是个极度软弱又极度理想化的人,我不知道在真实的世界里怎样去爱一个人。我接纳不了我们彼此的不完美,更接纳不了整个人生的不完美。我没有任何立场责备他,因为我自己从未勇敢过。
尚恩告诉威尔,“不完美”才是最好的东西,能选择让谁进入我们的世界。可惜我明白得实在太晚了。
傅雷在家书中对傅聪说:“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而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我一直一直都爱他的天真和温柔,我愿意包容他的软弱,也愿意陪着他一同成长,一同实现自我完善。可是懦弱让我当初选择了放手,回过头来还有什么资格说深爱。
往后好几年的时间,妈妈一直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她小心翼翼地不再询问我感情方面的事,也不再逼着让我去相亲或者跟什么人结婚。那些年她的身体忽然垮掉了,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在住院。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对我说,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拆散了我和HK,如果她能忍住什么都不说,或许现在我已经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了。
我只能反反复复告诉她,我们分开并不可惜,她没有做错什么,是我们俩不适合。
他的名字后来变成了我们家的禁忌。
2012年5月,在外婆家听邻里聊天,他们说HK就要结婚了。
我在那天的日记中写,我曾经那么深切地感受过他的悲喜和骄傲,他的年少轻狂,他的成长,他那些天真而热烈的梦想。我希望他能够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事业与爱情,方才不枉此生。
其实,我们的故事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落幕了。如今的他已为人夫,为人父,有生之年我不会再去打扰他的生活。而今天写下这些文字,不为怀念,只是为了梳理出每一条我们注定要分开的来龙去脉,只是为了完成一场自我的救赎。
那些长久以来的遗憾与悔恨,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也只能由我一个人来画上句号。
现在希望的是在未来某一天再遇到另一个人,我能够心无杂念,毫无保留地接纳对方并且被接纳。从开始一直走到开花结果,不必活在虚妄的怀念里。但假如我不能放手,这一天将永不会来临。
祝你幸福,HK。
再见。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罗大佑《恋曲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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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没想到有一天故事中的HK会看见这篇帖子,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来修改故事的结局。
我已经明白,那些无可挽回的过往,皆因我别扭的性情以及不够坦诚的交流方式所致。时至今日,是我性格的必然,不是HK的过错。
多年之前,我未能吐露实情,以致他不明不白承受那么大的伤害;多年之后,我又在公众论坛上以自己的角度讲述这个故事,将他与他的家人置于评判之下。我亏欠了他很多。
他没有怨恨我。他是那么善良温柔的人。
他告诉我,后来的故事不是我们所听闻的那样。他并没有妥协于母亲安排的婚姻。
他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也希望我能重新出发去寻找自己的真命天子,他会为我的幸福而幸福。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很好,我也很好。
从此一别,各安天命。
最后,谢谢愿意阅读这篇文字,愿意给我留言的你们。满心感恩,却未能一一回复。:)
祝愿天下每一对有情人都能勇敢,都能懂得如何珍惜彼此。
不再有匿名的必要,于是取匿了 2/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