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侄儿。”
惊醒的杨二连嘴边的口水都没来得及擦掉，整个人带着椅子连退了好几步。
“别害怕。”
早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杨二左看右望，最终确定了声源－－是那本立在桌上的《黄金时代》。书封上的王小波歪着头，张着嘴，用余光瞄着他。杨二死死地抓着椅子边儿，憋得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细蒙蒙的汗，才好不容易地憋出了一句“啥？”
“我是你大爷。”
那张黑白印体的王小波并没有任何变化，却实实在在地发出了声音。
其实讲道理，此时此刻杨二应该立马被吓得就地晕厥，然而一向心大的杨二却硬是从如此诡异魔幻的场景中抽离出了笑点，因为他认为这本书是在说
－－“面壁者杨二，我是你的破壁者，你大爷。”
脑补到这里，他竟不禁笑出了声。
“你怎么能一言不发地就开口说人话，还有你凭什么说你是我大爷？”杨二的恐惧早被各种好奇顶得烟消云散，他抬起身拖着椅子凑到了书桌前，拿手指轻轻地戳了戳王小波的脑门。
《黄金时代》向后退了一寸，看上去就像是王小波偏转了一下头，“刚刚不是你爸亲口说的吗？”它的语气稍显不满，“还有什么叫一言不发地开口说人话，这成语是你这样用的么？”
最近几天，杨姓少年疯狂地迷上了王小波，从书店背回满满一包的书，并自封杨二。他之所以会如此喜欢王小波，一方面是因为他认为王二的文章实在是太酷，他就是被文摘上的那句 “一个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一切摧残，想通了这点，任何事情都能泰然处之” 给瞬间圈粉。另一方面，杨二特别喜欢编程。在语数外占主导的高中生活里，他的这项爱好并没有得到父母老师的支持，甚至一度被讥讽打压。所以当他了解到王小波不仅是个特别酷的作家，更是中国的第一代程序员的时候，孤独的杨二鼻子一酸，激动得差点儿流下两行鼻血。
就在刚才，杨二捧着当时还未成精的《黄金时代》心不在焉地吃着饭。他的爸爸老杨十分不满，脾气一向火暴的老杨拿着筷子使劲儿地敲了下书脊，“吃饭就好好吃饭！看你大爷！不吃边儿呆着去！”杨二在家里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主儿，顺势筷子一撂，捧着书跺着脚就回了房间，一气之下干脆作业也推到了一边，趴桌上睡了过去。
一辈子坚持唯物主义，年近半百的硬汉老杨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当了次小魔仙，一句话加一筷子竟给儿子敲出个大爷来。
“所以，所以现在和我说话的你，到底是王小波还是《黄金时代》？” 杨二盯着书封上的那张黑白照片，有些紧张地问。“我当然是书。而且客观上来说，你大爷此次成仙儿和王小波没任何关系。” 听到这句话，杨二瞬间长吁一口气，他立马把书封从书上取了下来，轻轻地放进抽屉－－无论如何他都是无法直视王小波的脸然后开口叫他大爷的。
“你知道周五月考的答案吗？”杨二兴奋地把书捧到面前。
“不知道。”
“……那你知道小诗她喜欢什么东西吗，她快过生日了。”
“隔壁四班那个小姑娘？”
“嗯！”
“不知道。行了你别搁我这叨叨这些，我他妈哪儿知道啊，老子又不是占卜书。”
“……”
虽然被一本书放了嘲讽，但不管怎么样，杨二现在都激动得直想哭。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很羡慕一个动漫人设－－野比大雄。因为自己和大雄一样，一无是处，怯懦胆小，身边总有胖虎小夫那样一直欺负他的同学，心里也都有个暗恋已久的静香。然而，大雄最起码还有一个永远都会在他身后支持他的多啦A梦，而孤独的杨二却什么都没有。所以当杨二的日记被王富贵从课桌里搜出来并被疯狂传阅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这场残忍的欺凌。杨二就那样呆立在走道中间，任凭别人将他的日记本在空中抛来抛去。看过的人引用日记里的句子喧哗大笑，剩下的那群则挥着手臂争夺那个灰色的本子。
杨二麻木地望着窗外，他看到湛蓝的天空渐渐地变成了一汪碧湖，漾起了阵阵涟漪，细波如鳞。他连忙闭上眼睛，紧接着脸上便湿热了一片。
自那以后，孤僻的杨二变得更加孤僻。也就是在那时杨二偶然接触到了编程，从此无法自拔。一放学他就会去学校的机房埋头练习，甚至有的时候会溜去网吧，在烟雾缭绕的大厅里显得十分格格不入。周遭的人不出意外地对杨二的这项爱好理解无能，质疑嘲笑不绝于耳，不过杨二倒也是觉得无所谓，因为反正无论在现实世界里还是虚拟内存中，他一直都是一个无人理解的孤独存在。
可如今不同了！杨二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哆嗦A梦。即使它只是一本问啥啥不知的书，即使它还强行自称是他大爷，但杨二不在乎，他只想把这么多年来累积在心底的，快乐也好委屈也罢，统统全部都对它说出来。杨二开始没日没夜地和《黄金时代》聊天扯淡。大爷虽言辞犀利，但成熟客观，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杨二的症结所在，同时也会给予他建议与鼓励。这些都是杨二在之前的十七年岁月里从未感受过的，好温暖。
那天晚上，杨二因为成绩的下滑又和老杨吵了一架。老杨把桌子拍得轰轰作响，大骂杨二如果再去捣鼓那些不务正业的电脑程序，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杨二本就心烦意乱，又听到这顿劈头盖脸的数落，直接凳子一踢，甩门就进了房间。老杨气得直接踹门而入，一个没忍住，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杨二的头上。
杨二捂着头，咬紧牙满眼通红地看着动作瞬间僵硬的爸爸，轻声地说了一句，“你有没有看过一句话——人生本就是一个缓慢被锤骟的过程。”
本就不知所措的老杨愣了一下，没有说话。杨二突然爆发，大声地吼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人生的追求！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没有出息？但凡你有点儿本事能够保护我，我在学校就不会被那样欺负！”
杨二越来越激动，“我现在就和你讲清楚，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梦想，更永远不会像你一样被锤得如此彻底！”
又是一巴掌落在了杨二的脸上，不过这次来自在旁边气红了眼睛的妈妈。老杨握住了妻子的手，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闷闷地叹了口气，牵着自己的妻子退出了杨二的房间。
杨二瘫坐在桌前，两手抓着头发，任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你知道锤骟的'骟'字儿是什么意思吗？”《黄金时代》走到他面前问他。
“不知道。”
“你他妈的连这个都不懂，还有什么资格随意引用这句话去评价你爸？”
这是杨二第一次看到它如此愤慨。
“你以为你懂什么？这么多年来，如果没有你爸妈的保护，你以为你真的能平安顺利地一路走下来？你以为你真的只是一个人在生活？”
大爷气得整本书的纸都在刷刷地抖，一个没站稳，重重地跌在了桌面上。
杨二没有力气再去反驳。他用力地把它扔进书包，狠狠地拉上了拉链。接下来的好几天老杨都没有理会杨二，杨二也赌气地没和他大爷说话。不过最近杨二也无暇再去烦这事儿，因为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小诗的生日快到了，他想了半天，终于决定鼓起勇气写一封王小波式的情书给她。杨二利用零碎的课间偷偷地在本子上攒着句子，常常写着写着，他的“丑脸就不禁泛起了微笑”。
“写什么呢这么开心？” 王富贵双手一撑就坐到了他的桌子上，挑衅地看着他。杨二立即惊恐地把桌上的本子一把塞进课桌，然后整个人紧紧地扑在桌子上，想要蒙住桌洞。日记被传阅的悲惨场景还历历在目，杨二大脑一片空白，他只知道这次绝对不可以再被别人发现。王富贵也从桌上弹了下来，狠狠地搡了杨二一把，然而并没有推动。他恼怒地叫了几个人，一齐把杨二拉开。被驾住的杨二很快就放弃了挣扎，他绝望地看着王富贵的手伸进课桌里，一把抽出了一样东西。
“黄金时代？”王富贵看着手里的书，“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文艺气息，你这怪胎不是只喜欢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代码吗？”他随意地翻了翻书，轻蔑地撇了他一眼。
杨二呆若木鸡。他明明只是将情书匆忙地扔进了桌肚，而《黄金时代》也明明应该在自己的书包里……不过他瞬间也就想明白了，刚刚在推搡的过程中，他的大爷自己爬出了书包，将他的情书塞到包里，然后自己再顶替了那个位置。
它这是在保护他。
“放下。”杨二死死地盯着王富贵，脖子上青筋暴突。那是王富贵第一次看到杨二这么凶狠的眼神，不禁愣了几秒。“被这小子吓到了？”周围的几个人开始起哄。王富贵立马缓过了神，随即恼羞成怒。“你这是在命令我？”说完他高高扬起手，将书向桌子上狠狠地砸了下去。杨二似乎听见了它痛苦地闷哼了一声。“我让你放下它！” 他发狂地挣扎起来， 一脚踢到了王富贵的腿上。王富贵低头看了看自己裤子上的那个脚印，瞬间气血上涌。他拿着书蹲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杨二，然后嘶拉一声，恶狠狠地将连同封面在内的前几页一齐撕了下来。
鼻青脸肿的杨二蹲在地上，拣拾着满地的碎纸。额头上的血混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上，他也丝毫不理会。“它不在了。从今以后又只剩我一人了……” 他双目无神地想要站起来，却晃晃悠悠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杨二是被一阵压低的争论声吵醒的。他恍惚地观察了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的床上。不远处的班主任在和老杨轻声争执。
“杨爸爸，这件事情是我们监管不周，我向您道歉。但是您也不能买这电脑给您儿子当作补偿吧？您也知道您儿子沉迷于编程，喜欢编程本是好事，但是高中生就该……”
“老师你不用再说了。”老杨看了看床头的方向，杨二立马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补偿，这是我儿子的梦想。从现在开始，我支持他。”
将班主任送走以后，老杨重又坐回了桌前，悉悉索索地在捣鼓着什么。杨二悄悄地抬起身子仔细地看了看，发现他的爸爸正拿着胶水，努力地将《黄金时代》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拼接起来。
此时此刻的杨二终于明白，他大爷说得对，他一直都不是一个人在前行。
过去不是，现在不是，
将来更不是。
六一快乐
愿受过伤害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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