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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大家翻阅过一些古典文学都知道“才子佳人”是明清时代特有的类型化小说,类似于今天的琼瑶、岑凯伦的作品,这种小说当然艺术成就不高,但是它在某一个时期大量的涌现,背后乃是民众的心理欲望的投射。
现代言情小说灰姑娘掉金龟婿的故事其逻辑在于,今天受到义务教育的漂亮女孩子太多,而有钱而年轻的富家子弟却太少了,因此在故事安排上,往往是女追男(当然表面上女方很被动哈,很纯洁哈)。
那么古代的才子佳人小说则相反,是男追女,因为明清两代科举的盛行,使得不第的落魄才子遍地都是,而能够识才爱才的佳人却很少,为什么呢?
因为古代女子如果不是富贵人家,谁能接受诗词歌赋的教育。从这点来说,佳人就像今天去逛超市的女孩子,再大牌的才子也不过菜篮子挑挑拣拣的一样菜色而已。
因此,对于才子佳人的小说中大多数主人公都是可怜虫的文艺形象,我们不需要太过的好奇,因为作者本身就是可怜虫,他们都是科举的失败者(成功的都当官去了,谁还写小说,又没稿费),像《画图缘》的作者天花藏主人就慨叹
“青云未附,彩笔并白头低垂;狗监不逢,《上林》与《子虚》高阁”,
而《西湖小史》的作者蓉江则自述:
“大才见屈,多困名场……屡战必北”
那么他们参加科举失败的原因了,一方面是自身素质不够硬,吃不透对于八股文这种应试文体。另一方面则还有科举制度腐败的因素。如《女开科传》即指出:
“如今世道凌夷,斯文扫地,上官不作兴士子,把考试当作一市生意,原价多少,新价多少,凭中说合,现银交易。……所以苦读的到未必能中,那怕你真正去撞破天门,怀才白首,浩叹一生!”
古代的读书人可不像今天,做不了官,可以到写字楼当个白领,要混饭吃是很难的,更何况他们所受的儒家教育还不屑于混饭,其中以李渔《巧团圆》中的姚克承最为代表了,当他颠沛飘零,穷愁难耐的时候。当别人问他:
“你曾学得些术数技艺么?”
他说:
“若论我的能事啊,止会把笔屠龙,文搏虎,赋凌云,词倒峡,保得盛世无饥。要我去提浆卖水,筮草占龟,倒不如甘贫守贱,做个乱世夷齐!”
又没地位又没钱还不工作,婚姻问题肯定是老大难了,这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样的。于是这些才子佳人的作者是厚着脸皮,在自己的小说中大作起了白日梦,这种心态李渔说的最有趣
“制曲填词之顷……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富贵;我欲致士,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毛嫱、西施之原配。”
有人难免疑问,明清小说家几乎个个是个官迷,为什么不再接再厉参加科举,而把力气浪费在编织白日梦上。
这个啊,毕竟科举年年都有,大可以考到白发苍苍,而婚姻是终生大事,年轻的时候不搞定,以后就很难了。所以我想这些小说家的内心估计和今天文学青年指望通过自己的才华征服读者,进而泡到理想中的妞,应该是没有两样的。
那么什么样的妞,或者说佳人,才是才子们的理想结婚对象呢?
第一当然是要长的漂亮了,贤贤易色虽然是孔夫子的教诲,可是面对美女,大家估计想起来就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了,当时仅仅是有够色,那还不如买个充气娃娃(恩,那时候只有春宫啊),《醒风流》的第5回大致提出了这样一个标准:
“佳人乃天地山川秀气所钟,有十分姿色,十分聪明,更有十分风流。十分姿色者谓之美人,十分聪明者谓之才女,十分风流者谓之情种。三者之中有一不具,便不谓之佳人。”
可见漂亮第一,智商第二,情商第三。
智商其实就是聪明,聪明呢,就是有才,有才了,读书就不会白读。
佳人之所以成为佳人却又不是因为仅仅为读书,而是有一个特质,就是热爱可怜虫欣赏可怜虫,而且非可怜虫不嫁。如《平山冷燕》中的冷绛雪说:
“人家总不论,城里乡间也不拘,只要他有才学,与孩儿或诗或文对做,若做得过我,我便嫁他。假饶做不过孩儿,便是举人进士、国戚皇亲,却也休想!”
再有如《生花梦》中的冯如玉一见才子康梦庚之诗,即叹道:
“观其诗才俊逸,韵致清新,虽未见其人,论其丰调,自是个风流才子。若得此种文人相与作配,则唱和闺帏,岂非人生乐事!”
只有这样坚决的信念,小说家们处理起她们的“淫奔”才有说服力。因此《女才子书》在这点上更是大拍特拍佳人的马屁:
“文士之胆,不如女子更险;文士之心,不如女子更巧。”
当然了,“淫奔”首先是个心理历险过程,才子拍的马屁,也要佳人自己抬高臀部来凑合,像《凤凰池》中的佳人文若霞就自我解释说:
“求凰一操,月下即奔,才子风流,佳人韵事,千古不以为讥,而反作美谈,诚以配合之难,其人也故不得不宛转从权耳。……若必执守经合道之说,将来误配匪才,则朱淑贞断肠百首,徒自苦耳。”
然而这种彻底迎合男方的女性思维,肯定让整个故事缺少戏剧性,也让一段爱情没有了着落。现代的言情小说再差再次,可是一开卷,往往是灰姑娘和金龟婿之间的种种误会和冲撞,最终由一对冤家变成一双鸳鸯。
因此明清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女人的情商嘛,应该说大体都很差。
就笔者目前所读过的作品来说,千人一面,一个个其实性格情性都很接近,这点恰恰说明了,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佳人其实从来没有过,她们都是小说家本人以自我需要为中心幻造出来以求过过干瘾的。
因此《女开科传》有位才子的喟叹倒是很真实:
“天下世间那里有甚么绝色的女子?明明都是我辈胸中一段妄想,幻出天仙胜概,把这个想头只管想去,连自己也不知觉,只说是真了。蜃楼海市,皆以气成,白马猿猴,总缘心造。”
不过才子佳人小说多了,也有一样好处,就是妓女们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让才子们可以在现实生活中寻见这短暂的梦境,如余怀《板桥杂记》记载:
当时金陵之“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接阿阳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订百年之约。蒲桃架下,戏掷金钱;芍药栏边,闲抛玉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战之外篇。”
因此当我们看到《玉娇梨》中的苏友白提出佳人应有才有貌又于己有情的时候,他的友人就戏谑也就不足为奇了:
“若要这等佳人,只好娼妓人家去寻!”
事实上,明清两代的很多“淫书”如果以现代人的标准来看,不过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言情小说,有些甚至从头到尾,一点床戏也没有。
那么为何整个社会会视之为洪水猛兽,往往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欲禁毁而后快呢?为人父母的更是被频频告诫:
藏此书者‧子弟必然偷看。其佳者以此早知觉‧早破身‧或以疾死。即令不死‧转而自悔‧而元气一散‧断不能成大器。
世间尽有佳子弟‧秀出一时‧迄无成就‧多由浑金璞玉‧早年玷缺‧皆乃父兄巾箱中密藏物所害也。若中下者‧必好此破家矣。
金陵一名家子‧过目成诵‧年十三‧博通经史。一日偷看西厢曲本‧忘餐废寝‧七日夜而元阳一走‧随即颓败。医云‧心肾绝矣‧遂死。
——《格言联璧》
要了解一种社会观念的形成,必定其后有无数个案例构成,这里我尝试着就一本明清两代流行的一点也不黄的“淫书”《娇红记》来谈谈。
《娇红记》上、下二卷,其篇幅大类于今天的中篇,五万多字,为元代宋梅洞所著,关于此人的生平事迹已然不详了。我想这位作者估计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篇小说居然风行明清两代600年吧。
故事讲述的是宋徽宗宣和年间,汴州人申纯,到舅舅王通判家走亲戚,对表妹娇娘一见倾心,其后两人常以诗词往来,最终剪发定情。然而总呆在舅舅的家里到底说不过去,于是只好回自己家,回家之后因相思而成疾,申纯于是借求医之由,再次来到舅舅家,与娇娘相会,得偿夙愿。
时间一久, 申纯又得回家,他派人上门求亲,但舅舅拘于礼法,以内亲不得通婚为由,不答应此桩婚事,申纯日夜于娇娘相会,但却无计可施,更糟糕的是,娇娘母亲发现了他们两人的关系不再单纯,防范日密。
申纯只好再次离开舅舅家,不久参加考试,高中进士,他再到舅舅家,欲图婚姻。娇娘母亲为了斩断两人的这段孽缘,决定将娇娘许配给府尹之子。随着婚期渐近,娇娘遂绝食,一病而终,申生闻讯,亦自缢而亡。第二年清明,娇娘父亲来到女儿坟前,见一对鸳鸯嬉戏于坟前。后人慕名而来,凭吊感叹,名之为“鸳鸯冢”
这样故事情节,应该说,在之前的笔记小说并不是没有。那么《娇红记》何以胜出呢?
《娇红记》自问世以来,之所以能够打动其后几百年的无数对男女,完全是因为作者对一系列琐细的事件的编织,使读者趣味盎然地看到了这两个年轻人的心是怎样逐步接近和融合的,如此的具体而细腻——
从初恋到热恋,一次次的生离死别,回环往复,百般纠缠,即便是《西厢记》,在煽情这一点上,也抵达不了这样的高度。
笔者第一个看这个故事当在六七年前,作为一个男子,也曾经饱读《琼瑶全集》,算是久经催泪弹的考验,可以还是不免清泪横流啊,更不用女生看到这样一本书的时候,所唤起的感觉了。
由于这本书在言情小说上前所未有的成功,很快的就被类型化了,以至于明清两代的才子佳人小说,在情节的设置上,比如才子佳子互相倾慕、诗词往来、吟咏唱和、私订终身、小人播弄等等等,莫不受到此书的影响。
很多的小说作者甚至毫不避讳的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到这本书,并以这本书作为男女双方交往的媒介物,比如明代中篇传奇《贾云华还魂记》中,女主人公贾云华发现男主人公魏鹏的书籍中有一册《娇红记》,便笑着对丫鬟说:
"郎君观此书,得无坏心术乎?"
而当她对男主人公开始动情之后,其丫鬟对她的劝告则是莫沦为崔莺莺、王娇娘之类淫奔之女,可见主婢二人,都对此书相当的熟悉了。
而传奇小说〈三奇合传〉中,在写到士子吴廷璋强入娇凤闺房的时候:
见几上有〈烈女传〉一帙。生因指曰:“此书不若《西厢》可人。”
凤曰:“《西厢》,邪曲耳。”
生曰:“《娇红传》何如?”
凤曰:“能坏心术。且二子人品,不足于人久矣,况顾慕之耶!
文中的王娇风对《西厢》和《娇红传》的排斥,并不意味着她并不向往那样的爱情,而是担心眼前之人是否值得托付终身,因此当在得到男主人公的保证之后,王娇风是很乐意的将纸面上爱情,在现实生活中依样学样的搬演一遍的。
而约成书于明景泰年间邱浚所作的《钟情丽集》中的主人公辜辂与黎瑜娘谈诗论词时,并举〈西厢记〉与〈娇红记〉两书作为典范。他们曾经想将两人酬唱的诗词勒成一卷,以与〈西厢记〉、〈娇红记〉并传不朽。瑜娘尝称:
妾尝读〈莺莺传〉、〈娇红记〉,未尝不掩卷太息。
又与辜生独处一室时,作者又写道:
席地而坐,尽出其所藏〈西厢〉、〈娇红〉等书,共枕而玩。
像这样频频提到《娇红传》一书的明清小说还有《刘生觅莲记》、《春灯闹》、《野叟曝言》、《蜃楼志》等等等,往往成为男主人公用引诱情挑女方的必备道具。
这恰恰证明了,《娇红记》所描写的“情”,很能引起青年男女的共鸣,几乎受到当时青年男女的喜爱,特别使得女生们怦然心动,希望能够自主婚姻,找到自己的的幸福,这当然会引起封建家长们的强烈反弹。
因此他们那么强烈的要求要将这本一点也不黄的言情小说列为,“淫书”,必欲禁毁而后快,也就不难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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