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的爸爸开了家小书店,我在里面生活了一阵子,以前写过一篇名叫《书店》的文章,写的就是书店中的生活。我挺怀念那种生活的。
一
04年的时候我爸和他朋友在人民公园后面开了一家店,店名叫“朗洁墨盒”,是给打印机加墨水的。不过一般人都是直接换墨盒,那个店的生意并不景气,大部分时间是白天我爸那个朋友躺在店里睡觉,我爸晚上下班后睡在店里。我去公园玩的时候偶尔会去那个店里,如果我爸的朋友在睡觉,我就会悄悄打开收钱的柜子,拿几个硬币去买吃的。用一块钱买两根肉串,一块钱买一瓶劣质汽水,然后用一块钱买一张游乐园的门票,坐在滑梯的最高处看天上的云。那时候公园周围都是卖肉串煎饼的摊子,现在已经不多了。我现在回靖江都会特地去找煎饼摊子,我觉得靖江的肉串煎饼比我在其他地方吃过的都要好吃。
“朗洁墨盒” 的旁边是一家书店,名字叫“青青书店”,是一对老夫妻开的。夫妻二人都快七十岁了,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那个书店曾经服务于想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的孩童 青春期中欲火焚身的少年 下班后疲惫的中年男人 在夜晚批作业的老师....也许是想让书店继续服务下去,也许是觉得书店的事情比较难处理,那对老夫妻把书店里的大部分书给了我爸,一分钱都没要。不过他们走的时候带走了金庸全集古龙全集托尔斯泰全集等一堆XXX全集,这件事我爸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多年以后书店关门时他还自言自语道:“那两个老东西把好书都带走了。”
从那以后,“朗洁墨盒”变成了一个租书的加墨水的奇怪的东西,后来我爸还搞了一堆文具放在店里卖,那个店就更加奇怪了。不过由于墨盒生意不是特别好,大家还是把它称为书店,就是书店,没有名字。从那以后,我去的时候除了偷几枚硬币还会拿几只笔和几本漫画书。然后我还有了在同学面前吹嘘的资本,“我家是开书店的,我家是开文具店的。”“你家到底是开啥的?”“都开!”“好厉害啊!”
05年的某一天,我在家里发现了我爸妈的离婚协议书。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他们已经吵了好多年了。那阵子我爷爷总是说啊这父母离婚受影响最大的是小孩子,可是我觉得我没受啥影响,依然没心没肺地活着,该吃吃该玩玩该抄作业做作业该不做作业不做作业。不过我发现情况在发生改变,我妈让我和我爸住一块去。当然,这我也是有准备的,我妈喜欢去书店和我爸吵架,去的时候呢都带着我,吵到一半就说“你留下来跟你爸过吧”把我往我爸那儿推,我爸就把我往我妈那儿推,他们推来推去我觉得特别好玩。最后我终于被推到我爸那里了。
那天,我忘了是哪一天了,放学后我骑车回家。骑到一半我意识到我走错方向了,我不住渔婆北路了,我要住在支河沿路了。于是我推着自行车往回走,我从一年级开始就自己骑车上学,那条路也走了两三年年了,在以后的几年里我再也没有在那条熟悉的路上骑车。
二
我爸在外面并没有房子,我们只能住在书店里。书店生活并不舒服,却很有趣。有些知道我这段经历的朋友表示住书店里太浪漫了,浪漫你妈逼,以为是某些文艺小清新书店还能约个炮呢?我原来住四层的房子,那之后我只能住在小小的书店里。这是个不大的书店,进门能看到卖文具的柜子,书架,一台电脑。里面还有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床,一上一下的那种,以及一台电视机和书桌。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要去不远处的公共场所。这不是问题,我喜欢晚上做作业做到一半以上厕所为借口跑出去玩。那一带相当有趣,老房子比较多,巷子像迷宫一样。我就到处瞎逛,去观察那些野猫野狗以及老鼠。那里的老鼠非常大,那里的猫咪特别瘦,那里的猫咪死也不吃老鼠。那里的野狗都是公的,每当春天来临它们就到处寻找交配对象,绝对不放过任何一条出来溜达的宠物狗,然后被狗主人怒斥。现在想来,那儿每天都在上演屌丝觊觎白富美而不得的悲剧。后来那儿的猫咪都饿死了,那儿的狗都无法传宗接代慢慢消失了。散发着破败和古老气息的地方并不适合孕育生命。
我不仅在那些巷子里瞎逛,我还去公园里瞎逛,有时会遇到人野合,有时会遇到人打架,有时呢会遇到情侣吵架打架最后又抱在一起热泪盈眶。我觉得大人啊真奇怪。一开始我爸看我不回来还会去找我,半年后就不找我了,让我瞎逛去。我会玩到很晚才回去,然后做作业。第二天上学总是迟到,然后在课上睡觉,老师表示这么爱打瞌睡的小学生真是亘古罕见。在书店里也不能洗澡。当然,这也不是问题,我可以去浴室洗,不过动辄十块钱实在是奢侈。于是天气暖和的时候我就接根水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店外面洗。零点以后那条路上真是一个人都没有,我感觉整条街都是属于我的。上了初中后我就不这么干了。我怕我洗着洗着就开始撸,撸着撸着就被学习到深夜出来觅食的姑娘看见了。
我们做饭吃饭也都是在书店里完成的,书店太小放不下煤气灶油烟机,于是我们买了一台电磁炉。那时候用电磁炉的还不是特别多,我觉得很屌。如今想起来,用那种低功率的地摊电磁炉很屌丝。一开始我们有专门的厨师,就是我爸那个朋友,我爸称他小肖。这个人挺有趣的,我很小的时候就见他整天和我爸呆一块儿,目测没有工作,不知道是干啥的。我爸开店后他就一直呆在店里,不回家就住那里,貌似他也没有家。所以在我去书店生活的一开始那一阵子,那个小小的房子里住着三个人,我爸平时上班就让他在店里帮忙,每个月给他发工资,这种关系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好基友啊。一开始我睡上铺,他和我爸睡下铺,这算搞过基了么?
我一闲就喜欢乱动东西,经常把那些给打印机加墨水的玩意儿弄坏,然后那个小肖就说我扫把星,我说他傻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互相看不惯对方,不过他做的饭是真好吃。他做过最聪明的一件事情就是在书店里大量引进武侠玄幻言情小说,好长一段时间店里都是中学生的身影。他做过最蠢的一件事件就是某一天我说我想喝可乐了,他就打电话给超市叫了一瓶可乐的外卖。可乐两块半,配送费10块。
05年下半年的某一天我对小肖说:“你看看你,这么大了也没正经工作。”不知道是28岁的他自尊心发作还是想起了曾经和他离婚的老婆,他一气之下不干了,去超市做了一阵子保安。后来就没见到他,再次见到他已经是13年的夏天了。他突然出现在我家那块儿,人比以前胖了,没有精神,感觉经历了很多。他想找我爸投资一个饭店,听说他在安徽开了家饭店,听说他过去这么多年什么都干过,听说他有了老婆,但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他见到我爸时泪流满面地说:“老哥你知道吗,在书店那两年是我人生中最舒服的一段时光。”
听说人活着都不容易。
三
小肖走后没人帮看店了,我爸要是休息就会呆在店里,不休息就会请朋友帮忙。晚上则是我在店里,平时我爸晚上也是出去打牌。我记得我第一次接待的顾客是一个阿姨,她是来还书的。她借的书是地摊爱情小说,好几本,标题是《出轨的家庭主妇》《出轨的男人》《出轨的诱惑》。这个我印象特别深,我还问了句:“阿姨你是要出轨吗?”当时她脸色就变了。之前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借书的流程,她给了我三块钱,我以为就完事了,就一直盯着她看,琢磨怎样的女人才会出轨。她也盯着我看,估计在想这二逼孩子是谁。过了半天她才说:“你不应该还我三十块押金吗?”这我真不知道,我赶忙给她三十块钱,她瞪了我一眼不知道嘴里嘀咕着什么转身扭着腰走了。当时我觉得这样的女人比较容易出轨。后来这个顾客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开始书店里社科人文类的书是占大多数的,顾客也是固定的那几个。不过在引进了大量地摊文学后,顾客就多了起来,尤其是高中生。当时那些盗版玄幻小说都是套个“黄易先生授权”的封皮,我觉得那些小说比黄易写的牛逼多啦,尤其是色情描写。每月一号我爸会去书商那里拿新书,当他晚上回来时店里已经聚集了一批饥渴难耐的高中生了。虽然月月有新书,但最受欢迎的还是那几本,什么《金鳞岂是池中物》《阿里不达年代记》,每天都有人借。后来发展到直接有人来偷这两套书,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啊,现在我知道了。那些高中生偷书的本领是很厉害的,他们中的一个人会跑过来和我搭讪,和我讲什么新出的网游,另外一个人呢就在后面偷书。我和我爸都觉得偷黄书格调太低了,也没说他们什么。有些高中生更狠,书借出去的时候是好好的,还回来的时候里面那些有精彩色情描写的都被撕掉了。
有一次我在店里,来了两个高中生,是常来的,我们很熟,他们借书我们都不收押金的。在他们选书的时候我想上厕所了,于是我就去上厕所了,回来时他们人已经不见了,抽屉里的几百块钱也不见了。他们再也没有出现。
有一天来了两个不远处工地上的民工,非常淳朴的样子。他们问我有没有那种书,他们想买。我说我不懂啊,然后他们就随手抽了几本书,都是那种书。其中一人给了我一百块,旁边就有验钞机,我没用,直接找了他们八十。后来证实那是假钞。
还有一天很晚了,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穿着非常暴露,身上有好多纹身。作为一个小孩子,我对这样的人是没好感的。她借了好几本安妮宝贝的书,说自己钱没带够,我就没收她押金。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一个月,她都没来还书。我觉得真是不能相信这些成年人啊。不过过了好久好久她居然跑过来还书了,我在记录本上费力地寻找到了那几本书的名字,我收了她五块钱。那时我们书店已经快停业关门了。
四
当然,书店里也不都是那种不健康的书。我记得有很多描写文革的书,还有世界名著。不过我记忆中好像没有郭敬明韩寒的书,也从来没有顾客问过我们有没有他们的书。0506年的时候他们不是很火么?
你可以想像一下,左边是一本色情小说,右边是一本波德莱尔的诗,你就能想象出我是在怎样的人文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话说我觉得王小波的色情描写是最纯洁的。
五
我刚住进去的时候,书店左边是一家音像店,右边是一家美容店,对面是一家理发店,不远处还有一家洗头房。其他的我不记得了。音像店的老板很帅,他老婆很漂亮。美容店的姐姐很漂亮。理发师姓马,长得也像马,不过他老婆和女儿都很漂亮。洗头房的姐姐也很漂亮,我爸经常光顾,然后有一天我和我爸路过洗头房,那姐姐啊就和我爸打招呼,我爸就假装四处看风景。其实我心里什么都知道。
大家和我们的关系都很好。我常去音像店借碟,那老板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不苟言笑地坐着等待顾客。只有那些顾客问“有没有那种货”时他才会露出猥琐的笑容。大部分时间他是一个人孤独地在店里看片,都是很文艺的片子,那时的我觉得诗人就是这样的吧。我借碟从来不用给押金,借多少天都只要一块钱。
07年的时候音像店关门了,关门那天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给我爸点了支烟说:“老哥我们做邻居的时间不长,以后估计也没机会再见了。”他给自己点了支烟说:“现在没人看碟了。”我爸说:“也没人看书了。”两个男人就这么在风中抽烟。
后来我们真的再没见过。
六
龚叔是我爸的多年好友,他没事就喜欢来店里和我爸闲聊,然后抽几本书看看。我觉得他像一个知识分子,长得像陈丹青,说话的风格也像陈丹青,戴着眼睛抽着烟嘴里咕哝着共产党不是东西。不过他和我爸一样是个高中生,也就是书读的多了点。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05年的夏天,我爸好像也很久没见过他了,他们两个人谈了很久,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爸说:“虽然我们很多年没见了,但我觉得真的朋友是不需要经常见面的,我们互相都懂对方。”龚叔点头道:“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时的我认为这就是真朋友应该有的样子,我现在和我的那些好朋友也是这个样子。
龚叔每次来都会调侃我,说我又玩游戏了,又变丑了,又他妈看奥特曼了。我英语学得不好,他还让我帮他女儿补英语。我爸没有车,办事什么的经常坐他的车去,一辆黄色的东风,去年那车转给我爸开了。龚叔喜欢听老歌,在他车上经常听到老摇滚,他曾经问我知不知道黄家驹,“他的词写的很好”。我觉得我的音乐品味的形成和他也有点关系。
我爸偶尔会感叹钱不好赚,龚叔则会安慰他说“你儿子将来肯定有出息”。我觉得他是我爸最好的朋友了。去年五月听说龚叔查出了肺癌。寒假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去世好长时间了,他去世时我爸在徐州,连夜赶回靖江,听我妈说我爸哭的像个孩子。
我现在坐在我爸的车上就会想起龚叔。
07年开始书店就没什么生意了,我上初中了,我爸也想在外面弄个房子,“有个家的感觉”。虽然书店没什么生意了,却出现了一群有趣的人。
有个叫被我爸称为九叔的人开始频繁出现在书店里,听说他是混黑社会的,不过戴着眼睛长相斯文的他不太像啊。他喜欢看军事类的书籍,经常指着我对他儿子说:“儿子诶,多学学他,他什么书都看。”我觉得这是在黑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某次和他去排档吃饭,我们点了鱼香肉丝和香菇青菜,上来的香菇青菜里没有香菇,当时他就拍桌子大吼道:“这他妈的叫香菇青菜?”怒目圆睁,吓得老板赶忙换了盘。换完他又叫道:“这他妈的叫鱼香肉丝?”老板吓得不敢说话,支支吾吾地说:“要不我们给你多加点肉丝?”九叔说:“这他妈不是肉丝的问题,味道不对啊!”我饿得不行,刚拿起筷子他就指着我说:“别他妈动筷子,我们不吃了。”真他妈的是混黑社会的啊。
还有一个人叫小胡,听说是个画家,开了一家古玩店,兼卖字画。他经常拿着字画到书店里问我爸买不买,“这都是大家的真迹啊”,我们都知道是模仿的,但他每次都这么说,我每次都拿自己的美术作业说:“这也是大家真迹。”书店内外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就这样,九叔,我爸,小胡,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人就喜欢在书店里谈笑风生。上至天文地理国家政治,下至街道新闻男女之事,他们什么都谈。谈到深夜便去烧烤店吃腰子。当时书店给我的感觉就像江湖,各种三教九流在这里逗留,这现象成为了书店最后岁月中的一点荣光。
七
我读初二的时候书店已经彻底没了生意,九叔什么的都好像突然间消失了,他们也许是忙于生计,也许是去了远方,不过是人生中的过客。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顾客是一个妹子。那是九月的最后一天,我已经关门,半夜有人敲门,我打开一看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姑娘。她借了一本《简爱》,然后问我:”你们放几天啊?“我说:“七天啊。”她说:“你们初中生真幸福,拜拜。”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清香,让处于青春期的我心旷神怡。后来,我爸租了一间小套,我们得搬家了。书店中的书都被卖给收废品的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收废品的看到我们卖的是书便特地提高了价格,“这些是书啊。”真是有趣。
从书店搬出后,我们搬进了一间小屋,那屋子就位于那我曾经瞎逛过的巷子中。我在那小屋中生活了半年,后来搬去和我妈住,彻底告别了那块地方。生活继续下去,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书店生活我也渐渐忘记。大一寒假路过那里我才记起。什么都变了,没有书店,没有理发店,没有音像店,那些人那些事存在过的证据都消失不见,唯有那条街还叫支河沿路。近来经常想起那段经历,坏的回忆我留在心底,好的有趣的我便写了出来,希望以后不再经常想起。我知道很多细节我是想不起来了,也许将来它们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将我拉回那段时光。到时候我对它们的出现定是非常欢迎的。
我曾经不止一次说过我想开一家书店,“有书有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门外偶尔路过春天一样的姑娘”。朋友们不理解我对书店的这份执念,这些不算好的文字便是原因吧。写到这里已经是凌晨两点多,我望向窗外,窗外下着小雨。思绪又回到那让我魂牵梦萦的书店生活,某一天晚上,外面下着雨,我在书店中捧着一本书憨读,等待着想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的孩童,青春期中欲火焚身的少年,下班后疲惫的中年男人和在夜晚批作业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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