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有哪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好故事?
《人间椅子》江户川乱步
(非常短的小说)
结局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贴原文)
(部分粘贴,部分手打,网站上的比较零碎,所以有翻译不同的地方是照打,取书的内容。)
每天早上十点多钟,佳子照例要目送丈夫上班。闲下来之后,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她和丈夫合用一间书房,眼下,她正为K杂志今夏的增刊号创作一部长篇小说。
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作家,近来声名远播,她的身为外务省书记官的丈夫,远没有她那么风光。每天,她都要受到大量的不知名的崇拜者的来信。
早上坐在书桌旁开始工作之前,她都要浏览一下不知名的读者的来信。
虽然每封尽说些老一套的无聊的话,但是出于女性的细心,无论什么样的来信,总是要读一读的。
她先从一些的简单的开始,而后看了两封信及一封明信片,最后只剩下一封体积很大的原稿。虽然平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通知一类的信件,但诸如突然寄来的原稿之类的先例,过去也是有过的。而且,多数情况都是亢长而无聊的东西。她想姑且看一下标题吧。她便打开封口,取出其中的纸捆。
不出所料,果真是原稿用纸。但是,不知何故,稿纸上既无标题也没用署名,和突兀地以“夫人”称呼开始。咳,奇怪,到底是一封什么样的来信呢?想着,她不经意地快速地看了二三行,马上感到一股异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而且,天生的好奇心驱使她迅速地读下去。
夫人:从我这样一个夫人毫不知晓的男人这里突然突然冒昧地给您写信,恳请您原谅我这样说的罪过,夫人您或许会感到吃惊吧。我现在要向你告白我所犯的世间不可思议的罪恶,在数月里,我完全彻底得从人间消失,过着确如恶魔般的生活。当然,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没用人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如果没用什么意外,我或许会永远生活在那里,不再回到世间来。
但近来,我的身心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而且,我不得不为自己的不幸身世而忏悔。我只能这样说,许多地方您会觉得不可理解,那么我请您耐着性子姑且把这封信读完。这样,为何我这样想,而且为何要向您告白,必须特别请您听我倾诉。凡此种种,您一定会听清楚的。
该从何处写起呢?因为此事是远离人类的所作所为,过于千奇百怪,而我却要用人世间使用的这种方式,令我实在羞愧难当,使我感到用笔也觉迟钝。但是我不能再犹豫了。就让我从事情的起源开始,顺次地写下去吧。
我是一个天生相貌极其丑陋的人。关于这一点,务必请您牢记。否则的话,万一您答应我的冒昧请求,允许我见您的时候,光是我这张形容丑陋的脸会吓您一跳。加之长时间的不健康的生活,使我成为现在不愿被他人看第二眼的一幅可怕的样子。如果在您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让您见到,我会于心不忍的。
我这个男人,天生就是如此的不幸。我虽然相貌丑陋,内心却燃烧着不为人知的火一样的热情。我常常忘记自己一幅丑八怪相。以及自己作为一名穷困的小工匠的微薄之躯,憧憬于那些不自量的甜美、奢侈的种种“梦想”之中。
如果我出生在富裕人家,依靠金钱的力量,我可以沉迷于各种游戏以排解由于丑貌带来的郁闷不乐。
或者由于上天赋予我多一份艺术天份。譬如我可以沉迷 在美的诗歌中而将这尘世的无聊忘却。然而,不幸的是,我不能享受其中的任何一种恩赐。作为一个可怜的家具工匠的孩子,我只好依靠祖传的手艺谋生。
我专门做各种椅子。我做的椅子,无论是怎么挑剔的顾客一定会中意的。因此,即使是商会也会对我另眼相看,将做上等货的活计都派到我这里来。做上等货,凭靠、扶手的雕花,许多客户的要求很严。
靠垫的舒适性、个部分的尺寸,不同的人的偏好也有微妙的差异。对于制造者来说,其良苦用心非一般外行人所能想像。但是,辛苦归辛苦,制作完成时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说句不客气的话,此时的喜悦之情,简直可以和艺术家完成一件艺术品的心情相比。
一把椅子做好之后,我首先自己试一下,看一下情况如何。在异常乏味的工匠生活中,仅在此时才能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得意,什么样的高贵之人抑或什么样的美人会坐这张椅子呢?能订如此不一般椅子的人家,那里一定有与这张椅子相称的豪宅吧。豪宅的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天花板上垂挂着巨大的宛若宝石制作的枝形吊灯,地上铺着昂贵的地毯。而且,椅子前面的餐桌上摆放的西洋花草,香气袭人,竞相绽放。沉迷于幻想之中,似乎觉得自己已变成了这座豪宅的主人,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那份愉悦却绝非用语言可以表达的。
我这种虚幻的幻想还在不断的增多。我,贫穷,丑陋,卑微为小工匠的我,在幻想的世界里,俨然是一位心高气傲的贵公子,端坐在我亲手做的华丽的椅子上。在我的身旁,时常在我梦中出现的我的漂亮的恋人,甜甜的微笑着,倾听着我的话语,不仅如此,在幻想中,我与她手拉着手,喃喃倾诉着我的爱情。
但是,我的轻柔的紫色的梦总是被附近老板娘的嘈杂的说话声、歇斯底里时的哭喊声和周围病儿的声音所打断。丑恶的现实,重又将它灰色的身躯暴露在我的面前,回到现实的我,马上看到一个丝毫不像贵公子的可怜兮兮的我。而刚才向我微笑的美人,究竟倩影何在?就连在附近玩耍着满身灰尘的肮脏的看孩子的女人也不正眼看瞧我。只有一样,那就是我做的椅子,仿佛还残留着梦幻的痕迹,形单影只地留在那里。然而,就连这把椅子也不久也将要运到无人知晓的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去了。
因此,每当做成一把把椅子,我都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无聊。这种难以忍受的让人生厌的情绪,随着岁月的推移,越发让我难以忍受了。
“这种虫般的生活再过下去,干脆不如死了倒好”
我这样想着。在工作间,无论是买力地使用凿子还是钉钉子,抑或是搅拌刺鼻的涂料,我总是执拗地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但是,待我再思考一下。如果连死的决心都能下的话,难道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譬如……”
于是我的想法越来越恐怖了。
恰好此时,有人请我做一把大的皮面扶手椅。这把椅子我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把椅子是供给由Y市由外国人经营的旅馆,本来应该从本国订货的,但受雇的这家商馆极力游说,告诉这家宾馆说日本也有能制作不逊于进口货的椅子工匠,这才好不容易拿到订货。正因为如此,在制作时,我几乎废寝忘食,倾注了所有精力,全身心投入所有的工作中去。
仔细端详着所做成的椅子,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做工非常出色,连我自己也看得出神。按照惯例,我将其中一把四条腿一组的椅子搬到光线好的木板间,舒适地坐了上去。坐上去的感觉真是舒服极了。靠垫柔韧适中,不硬不软。因为讨厌染色,特意贴上灰色的本色的皮,保持适度的倾斜。静静地支撑这腰背的宽大的凭靠,呈精致的曲线,向上鼓起的两侧扶手。所有一切,皆保持一种不可思议的和谐,浑然一体,用安乐一词形容应该是恰如其分的。
我将身体深埋其中,双手爱抚着圆圆的扶手发呆。于是,作为我的习惯,无尽的幻想犹如五色彩虹带着令人眩目的色彩纷纷涌来。这就叫幻觉吧。内心所思所想新晰地浮现在眼前,我感到异常的恐惧,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疯了。
很快,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想法。恶魔的嘟哝大概是指这个吧。这件事像噩梦一样荒唐无稽,令人毛骨悚然。但是这种恐怖所具有的难以言喻的魅力却诱惑着我。
最初我的愿望很单纯,那就是不想放弃这把我精心制作的漂亮的椅子。有可能的话,不管去什么地方,我都要带上这把椅子。在展开想像的翅膀的恍惚间,在不知不觉发酵生成、发展为一个可怕的想法。而且,你看我是多么的疯狂啊,要把这种稀奇古怪的妄想付诸行动。
我急忙把四把椅子中自以为做得最好的扶手椅子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再将它改造得改造得有利于实施我奇妙的计划。
这是一种很大的扶手椅,悬挂部分几乎垂地,铺满了皮革。另外,凭靠、扶手也做得较厚,每张椅子无一例外的都有一个洞。即便是藏一个人,外面也不会知道的。当然,椅子有结实的木框,安装了许多弹簧,我把它进行了适当的加工,在人坐的部分上了漆。如果把手和身体伸进凭靠内,做成椅子的情况,内部空间就足以容纳一个人。
因为这些是我的拿手活儿,我很顺利地做好了,而且做得很漂亮。如为了便于呼吸及听到外面的声音,我在皮上开了一个很小的不易被觉察的缝隙,在凭靠内部正好相当于头部的地方做了一个隔板,以便贮存一些东西(可以塞入水壶和军用压缩饼干),为了备用还准备了大的橡胶袋。可谓绞尽脑汁。只要有粮食,可以连续在里面呆两三天,也绝不会有丝毫的不方便。换句话说,这把椅子就是一个人的房子。
我上身穿一件衬衫,打开装在椅子底部的盖子,正好可以钻进去。那种感觉怪怪的,就像进入到黑暗的、令人窒息的坟墓。不过细想,与坟墓也没有什么两样。钻进椅子的那种感觉,就像穿上隐身蓑衣从人间消失的一样。
永远地说: 没听过的扶手椅,也太大了
不久,商会派人来取扶手椅。来了一辆和大的货车。我的徒弟(我和徒弟两个人生活)不知隐情,和自如地与来人应对。装车时,其中一个搬运工大声喊到:“怎么椅子这么重”我在椅子里吓了一跳。到底还是因为扶手椅本来就重,所以也不至引起他们的太多怀疑。不一会儿,只听到货车咯嗒咯嗒的震动声,我的身体不禁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担心地要命,还好,一切顺利。当天下午,装着我的扶手椅扑通一声,被放在宾馆的一个房间里。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房间不是客房,而是一个类似休息室的地方。人们可以在这里等人、看报或者吸烟,各种人在这里频繁地出入。
或许你已经发现,我这个怪异举动的主要目的的是看谁没有人的时候,钻出椅子,在宾馆里转悠,遇到机会便实施盗窃。椅子里藏人,谁能想到这种异乎寻常的事呢?我像影子一样,自由地从一个房间偷到另一个房间。而且,当他们大喊大叫抓贼的时候,我早已逃回到椅子里的藏身处,屏住呼吸欣赏他们愚蠢的搜寻。你知道海边的寄居蟹吗?有大蜘蛛那么大,没人的时候,为所欲为,蛮横无理地在那里爬行,稍微有一点儿人的脚步声。便一溜烟地逃回贝壳里。而且伸出令人讨厌的毛茸茸的前腿,窥视着敌人的动静。我就是那只寄居蟹,与寄居蟹的贝壳不同,我把椅子作为藏身处。我为所欲为的地方不是海岸,而是宾馆里。
还因为我的计划过于离奇,出乎人们的意外。所以非常成功。到宾馆的第三天,就完成了一大堆的工作,一旦实施盗窃时的既恐惧又欣喜的心情,得逞后的难以言述的快乐,看到人们在我眼皮底下四处狂奔的狼狈,这些都以无穷的魅力使我感到愉快。
可是遗憾的是,我无暇加以描述。我发现了另一种更为奇妙的快乐,这种快乐要不盗窃高出十倍甚至二十倍。而且,说实话,这也是我写这封信的真实目的。
话还得从椅子被放在宾馆休息室说起。
椅子刚运到的时候,宾馆的人都争着来看椅子做得怎么样。后来便寂静无声了。大概屋子没有人了。
不过刚到就急匆匆地从椅子里出,我还是有点害怕,怎么也做不到。我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只是如此感觉)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听漏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走廊方向,传来了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待到走近两三个房间的对面,因为地面上铺了地毯的原因,脚步声便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不一会儿,传来一个男人粗重的鼻息。我大吃一惊,只听扑通一声,一个洋人巨大的身躯坐在我的膝盖上,软软地弹了两三次。我的大腿和那个男人健壮硕大的臀部只隔这薄薄的一层皮,紧靠在一起,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他的宽肩正好靠在我的胸部,重重的双手隔着皮革正好与我的手重叠。而且,大概这个男人好像吸雪茄烟吧,一股男性浓重的体味透过皮革的缝隙一阵阵飘来。
夫人,如果您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想像当时的情景?那感觉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啊。由于过分恐惧,我在黑暗中紧紧地蜷缩着身体,从一侧的下方,我不住地滴滴嗒嗒地直淌冷汗,大脑里一阵空白。
整整一天,先是那个男人,后来又接连不断地有许多人坐到我的膝盖上。丝毫没有人发现他们信以为真的柔软的弹簧其实是我有血有肉的大腿。皮面椅子中的世界漆黑一片,动弹不得。然而它却是那么的奇妙而有魅力。在这里,人们平时司空见惯的人似乎成了另外完全不同的生物。他们只不过是由声音、鼻息、脚步声、衣服摩擦声,加上若干块富有弹性的肉块组成。我识别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不是凭他们的相貌,而是靠感觉,有的胖乎乎的,感觉就像一大堆肉块组成。相反,有点瘦骨嶙峋的,感觉就像一副骨架子。此外,脊椎骨的弯曲度、肩胛骨的宽度、胳膊的长短、大腿的粗细、或尾骨的长短,如果综合起来看,无论个头多么相似,总有不一样的地方。人, 除了长相和指纹,通过整个身体的感觉,也完全可以识别。
异性也一样。一般,人们根据容貌的美丑来评判一个人,然而在椅子里的世界里,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里只有赤裸的肉体、声音和味道。
夫人,请你不要因为我这样露骨的表白感到不舒服,因为这时我疯狂地爱上了一位女性的肉体(她是第一位坐椅子的女性)
听声音,她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外国少女。当时,,正好房间里没人,她好像有什么高兴事,小声地唱着什么歌,怪怪地听不懂。蹦蹦跳跳地进入房间,走到我隐藏的扶手椅前,猛地坐到我的身上。
我感觉到她丰满且富有弹性的肉体,而且大概是因为什么滑稽的事,她哈哈地笑了起来,手脚吧嗒吧嗒地乱蹦,就像鱼在网中活蹦乱跳的。
对我来说,这可真是个意外的收获。女人,乃至神圣之物,我连看她们一眼都感到害怕。更何况现在我和一位不相识的异国少女同在一屋,同坐一张椅子。不仅如此,我们还紧紧地靠在一起,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革。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肌肤。而且,她心安理得地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因为不会担心周围有人看见,一副随意不羁,肆无忌惮的样子。在椅子里,我甚至可以做出拥抱她的样子。隔着她身后的皮面,可以吻她丰满的脖颈。不管什么样,我都可以随心所欲。
自从这惊人的发现之后,我的首要目的——盗窃,降为次要,我着魔感官的世界不能自拔。我想,椅子的世界才是我真正的家,就像我这样相貌丑陋、性格软弱的男人,在光明的世界里,遍尝己不如人的苦果,除了涯过每日耻辱、可怜的生活,我一无所是。可是,当我身处另一个世界里,在椅子里,只要是能忍受这儿的狭小,就能接近美女。听她的声音,触摸她的肌肤。要是在光明的世界里,我非但不能和她们说话,就是沾沾她们的边也是不允许的啊。
椅子里有爱情!该是多么的神奇,令人陶醉啊。没有实际经历过的人是不可能体会到的。这种爱情只要用触觉、听觉和嗅觉去体味就足够了。它是黑暗中的爱情,决非世俗世界的爱情。你会说,这是恶魔世界的爱欲。可是你想想,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看不见的各个角落里,发生了多数稀奇古怪、令人恐怖的事啊,简直无法想像。
当然,按照预先的计划,偷盗一旦得逞,便立即逃离宾馆,可是,现在我如此地迷恋于这种奇妙的快乐,哪还想逃?我真想把这把椅子作为永远的家,一直住下去。
每当夜晚来临,我总是小心再小心,连走路也悄无声息的,还要避人耳目。这样我当然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即便如此,生活在椅子里长达数月而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
几乎一整天,呆在非常狭小的空间里,弯臂曲膝,全身都麻木了,又不能站直了,最后来往于厨房和化妆间,几乎成了膝行。我这个男人,你说是不是疯了?忍受如此的痛苦,仍不想放弃那奇妙的感官世界。
有的旅客,就像把宾馆当作自己家一样,会连续住上一两个月。本来,宾馆就是不断有客人进出的地方。因此,我的奇妙爱情会因客人的变化而中途夭折。而且,无数个奇妙的恋人留存在我的记忆里中。与通常不同的是,我不是根据她们的容貌,而是根据她们的身体,将她们铭刻在我的心底。
有的人壮如马驹,肌肉紧绷;有的人妖艳如蛇,身体可以任意弯曲;有的胖如皮球,肌肉充满脂肪和弹力;有的美如古希腊的雕塑,健壮有力,有完美发达的肌肉。而且,每个女人的肉体都有不同的特征,极富诱惑力。
就在女人走马灯似的变换中,我又体味到一种别样的感受。
其中有一次,欧洲某个强国的大使(从日本男服务员闲谈中得知)将他硕大的身体坐在我的膝盖上。
此人与作为一个政治家相比,更是一位世界级的诗人。正因为如此,触摸这位伟人的肌肤,使我兴奋不已,倍感自豪。他坐在我的身上,和两三个相同国度的人说了有十几分钟的话,就离开了。当然,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们说了什么。每次打手势时,胖墩墩的身体一动不动的。
他那比常人更温暖的身体,撩拨着我的神经,使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刺激。
当然,我突发奇想,如果从皮面后,用利刀对准他的心脏扑哧地捅一刀,后果会如何呢?不用说,这肯定是致命的一击,他不可能再重新站起来。他国自不必说,在日本政界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报纸该会进行怎样的煽情报道?
这将会影响日本与该国的外交关系,而且,从艺术的角度看,他的死也一定是世界的一大损失。如此重大的事情只发生在我的一挥手之间。想到这里,我不禁涌起一股奇妙的自豪感。
还有一次,某国的一位著名舞蹈家来日本,正好住在这家宾馆。这把椅子她只坐了一次。
就这一次,也让我体会到了某种与大使相似的感觉。此外,她还让我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理想的肉体美。我陶醉于这过分的美感之中,没有了邪念,像是对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由衷地赞美她。
此外,我还经历了许多许多,珍奇的奇妙的或者奇怪的,样样都有。在此详述这些经历并非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况且,我已经写了很长了。下面还是尽快回到关键部分吧。
到宾馆几个月之后,我的命运发生了变化,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宾馆老板有事回国了。回国前,他把宾馆一股脑地全部转让给一家日本公司。于是,日本人经营的这家公司改变过去奢侈的经营方针,将宾馆作为普通旅馆,筹划一种更为讲究实惠的经营。因此,把用不着的家具委托一家大家具商拍卖。在拍卖品目录里,就有我的这把椅子。
闻知此事,我一时灰心丧志。我想,倒不如趁此机会,再回到人世,重新开始生活。当时,我偷的钱也积了许多,即便回到俗世,也不需要像从前那样过苦日子了。但是转念一想,虽然离开外国人的饭店有点让人大失所望,但是另一方面,它也意味着一次新的希望。之所以这样说,因为在数月间,尽管我爱国众多异性,可对方全都是外国人。无论她们的肉体是如何地出色,如何让人满意,但仍觉得某种精神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美中不足。日本人如果不是和同样的日本人,就很难体会到真正的爱情。
我的爱情观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
这时,正好我的椅子被拿出去拍卖。这次,或许会被日本人买走,或许被放在日本人的家里。当然,我也希望如此。我决定暂且继续椅子里的生活。
在工具店门前的二三天,我感到非常的痛苦。不过还好,拍卖一开始,我的椅子便很快成交。因为椅子非同一般。虽然旧了点,可它依旧特别引人注目。
买主是大城市的一位官员,离市区不远。从工具店到那官员的宅邸,有几里的路。
搬运的时,卡车强烈的震动,我在椅子里简直比死还要难受。即便如此,因为买主是我希望的日本人。
与那种欢乐相比,我的痛苦算不了什么。
买主家非常气派。我的椅子被放在洋房宽大的书房里。令我非常满意的是,虽说是主人的书房,然而使用书房的是他年轻漂亮的少夫人。此后一个月,我经常陪伴少夫人。除了用餐和就寝时间,少夫人柔软的身体总是坐在我的身上。因为少夫人其间一直呆在书房,埋头写书。
我是多么爱她,在此无需赘述。她是我最初接触的日本人,而且拥有一副骄人的身材。我第一次真正的爱情。相比之下,宾馆里众多体验,根本称不上是爱情。这种感觉我过去从未有过。一个明显的例证就是对少夫人,我已不满足于偷偷爱抚,我费尽心机竭力想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想,如果可能,我想要夫人也意识到椅子的我。而且,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想让少夫人爱上我。可是怎么样向她传递信号呢?如果明目张胆地告诉她椅子里藏着人,她吃惊之余,一定会告诉她的丈夫和家人,那岂不是一切都化为泡影了吗?非但如此,我还要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的制裁。
可是,我尽量让少夫人感觉到椅子的舒适,使她对椅子依依不舍。他作为一个艺术家,一定有着比常人更为细腻的感觉。如果她能感觉到椅子里的生命的存在,把它作为有血有肉的活物而不是纯粹的物质,对它恋恋不舍,仅此我就心满意足了。
当她投身于我的时候,我都尽量轻柔地迎接她。当她在我身上疲劳的时候,总是轻手轻脚地活动自己的膝盖再转身。当她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我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膝盖,就像摇篮。
不知是我的用心得到了回报,还是我的自作多情,近来少夫人开始喜欢上我的椅子了。她就像婴儿在母亲的怀抱或少女接受恋人的拥抱一样,无比温柔地坐在我的椅子上。在我的膝盖上,就连转身的样子都显得那样亲切。
因此,我的热情之火每日都在热情地燃烧。终于,少夫人,我终于不自量力地萌生了一个狂妄的念头。我左思右想,如果能看到我的恋人,哪怕只是看一眼,如果能和我的恋人说说话,哪怕只是片言只语,我今生死亦足也。
夫人,想必你早已明白。我所说的恋人,务必请您原谅,那就是您。您先生在Y市的工具店把我的椅子买来,打那以后,我便把不自量力的爱情奉献给了你,我是多么的可怜啊。
夫人,这是我今生惟一的请求。请让我见见你,哪怕只一次。而且,请你对我这个丑男人说些安慰的话,哪怕只有一句。我不会提出其它任何的奢求。虽然我知道提出这样的要求过于丑陋、肮脏,可我还是要请求你答应我这个不幸的男人的恳求。
昨晚,为了写这封信,我悄悄地溜出了你的宅邸。与夫人面对面提出这样的请求,非常危险,而且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而且,当你在读这封信的时候,由于过分担心而使我的脸过分苍白,此时我正徘徊在贵宅的附近。
如果你答应我这超常无理的要求,就请你把手帕挂在书房窗户的红瞿麦盆栽上。根据这个暗号,我会像一个不经意的访客走到贵宅的大门口。
最后,这封奇怪的信以真挚的祝福之词结束。
信还未读到一半,佳子就被一种可怕的预感吓得脸色发白。
后来,她毫无知觉地站起身,从放有令人恐惧的扶手椅的书房逃出去,跑到日式的起居室。信的后半部分本来不打算读的,索性撕碎扔掉算了,可是因为过分担心,在起居室的小书桌上,好歹把它读完。
她的预感真的应验了。 这件事真是太可怕了。在她每天必坐的扶手椅里,竟然有一个陌生人。
“啊,真的好可怕。”
她打了个寒颤,好像后背被浇了一盆冷水,身体一直不住地打着冷战。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一下子了。查看一下椅子吗?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椅子里即便是没有人,但是肯定会有食物以及其它属于她的脏东西。
“夫人,您的信”
佳子吃惊地回头一看,只见女佣拿着一封好像刚到的信。
佳子毫无知觉地接过信,正想打开,突然看见信封上写的字,吓得她不由地把信丢在地上。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笔迹与刚才那封奇怪的信上的一模一样。 是否打开这封信呢?佳子很长时间里犹豫不定。最终她还是把信打开,提心吊胆地读了起来。信虽然写得很短,但是里面的内容又让她大吃一惊。
非常冒昧地给您去信,望请多海涵。我平时非常喜欢读您的作品。另函所寄,是我很象样的作品,若承蒙一读并赐教,将不胜荣幸之至。由于某种原因,原稿先于本函寄出,想必您已经读完。不知何如?若拙作能给您许的感动,将是我莫大的快乐。原稿题目我故意省略掉,我想题目就叫作“人椅”吧。
万分抱歉。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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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线布偶》欧·亨利
警察站在第二十四号街和一条黑得邪门的胡同的拐角上,高架铁路正好在上面通过。当时是凌晨两点:黎明前的黑暗又浓重,又潮湿,叫人很不舒服。
一个穿着长大衣,帽子拉得很低,手里提着什么东西的男人轻手轻脚地从黑胡同里匆匆走出来。警察迎上前去,态度和蔼,但带着恪尽职守的自信。时间、胡同的恶名、行人的匆忙、携带的重物——这一切很自然地构成了“可疑情况”,要求警察干预查明。
“可疑者”立即站住,把帽子往后一推,摇曳的街灯照出的面孔镇定自若,鼻子相当长,深色的眼睛毫不躲闪。他没脱手套就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摸出一张名片交给警察。警察凑着晃动的灯光看到名片上印的是“医学博士查尔斯·斯宾塞·詹姆斯”。街道和门牌号码在一个殷实正派的地段,不容产生好奇,更不用说怀疑了。警察的眼光朝下扫去,看到医生手里提的东西:一个漂亮的黑皮白银扣饰的医药包;名片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请吧,大夫。”警察让开一步,口气和蔼得有些过份。“上面关照要格外小心。最近溜门撬锁、拦路抢劫的案子很多。在这样的夜晚出诊真够呛。不算冷;但是——粘糊糊的。”
詹姆斯医师彬彬有礼地点点头,说了一两句附和警察对天气评价的话,继续匆匆走去。那晚有三个巡警都认为他的名片和神气的医药包足以证明他是正派人,干的是正派事。假如第二天这些警察中间有谁觉得应当去核实一下名片(只要别去得太早,因为詹姆斯医师没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他将发现一块漂亮的门牌上确有医师的姓名,摆设精致的诊所里确有衣著整饬的医师本人,邻居们都乐意证明两年来医师奉公守法,照顾家庭,业务兴旺。
因此,假如这些热心维护治安的人中有谁能看到那个表面清白的医药包里的东西,准会大吃一惊。包一打开,首先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套最新发明的,“保险箱专家”专用的精巧工具,所谓“保险箱专家”,是如今撬保险箱的窃贼自封的称号。那些工具都是专门设计,特别制作的——短而有力的撬棍,一套奇形怪状的钥匙,在冷铸钢上打孔就象耗子啃乳酪一般轻松的高强度的蓝钢钻头和冲头,能象水蛭那样附着在光滑的保险箱门上,象牙医拔牙那么利索地拔出号码锁的夹钳。“医药”包里的小贴袋中有一瓶四英两装的硝化甘油,用剩了一半。工具下面是一堆皱皱巴巴的钞票和几把金币,总数一共是八百三十元。
詹姆斯医师在他极有限的朋友圈子里被称为“了不起的希腊人”。这个奇特的称呼一半是赞扬他冷静的绅士作风;另一半在帮会黑话里是指头儿和出谋划策的能人,凭他的地址、职业的影响和威望能搞到信息,供哥儿们制订计划,干非法勾当。
这个精干的小圈子的其他成员是斯基采·摩根、根姆·德克尔和利奥波德·普雷茨菲尔德。德克尔是“保险箱专家”,普雷茨菲尔德是城里的珠宝商,负责处理三人工作小组搞来的钻石和其它首饰。他们都是讲朋友义气的好人,守口如瓶,忠实不渝。
合伙人认为那晚的收获并不满意,只能勉强补偿他们花费的气力。一家资金雄厚的经营呢绒的老字号的双层侧栓的老式保险箱,在星期六晚上的存款理应超过两千五百元。但是他们只找到这个数目,三人按照惯例,当场就把钱平分掉。他们本来指望有一万或一万二千元。然而商号股东老板之一办事有点儿过于老派。天黑后,他把大部分现金装在一个衬衫盒里带回家去了。
詹姆斯医师继续沿着杳无行人的第二十四号街走去。经常聚集在这一地区的戏剧界的票友们也早已上床睡觉了。牛毛细雨在铺路的石子间积成小水塘,被弧光灯一照,反射出千百片闪闪发亮的小光点。水汽凝重的寒风从房屋之间的空档里劈头盖脑地一阵阵扑来。
医师刚走近一座高大的砖砌建筑的拐角,这座与众不同的住宅前门猛地打开了,一个嘴里嘀嘀咕咕、脚下踢踢跶跶的黑种女人从台阶下到人行道。她说着什么,很可能是在自言自语——她那个种族的人独自遇到危难时总是采取这类求助的办法。她象是南方旧时的奴仆——多嘴多舌,肆无忌惮,忠心耿耿,却又不服管教;她的外貌说明了这一点——肥胖,整洁,系着围裙,扎着头巾。
詹姆斯医师迎面走去时,这个从沉寂的房屋里突然出现的形象刚走下台阶。她大脑的功能从发音转换到视觉,停止了嘀咕,一对金鱼眼睛死死盯住医师手里的医药包。
“谢天谢地!”她一见到医药包便脱口嚷道。“你是大夫吗,先生?”
“是的,我是大夫。”詹姆斯医师停住脚步说。
“那就请你看在老天的份上去瞧瞧钱德勒先生吧。不知他是犯病还是怎么搞的,象死了似的。艾米小姐派我去找大夫。先生,你不来的话,天知道老辛迪上哪儿才能找到大夫。假如老主人知道这里的情形,就有好戏看了,先生——准会打枪,在地上数好步子,用手枪决斗。那个羔羊般的,可怜的艾米小姐——”
“你要找大夫,就在前面带路。”詹姆斯医师踩上台阶说。“你要找个听你说话的人,我可不奉陪。”
黑女人引他进屋,走上一溜铺着厚地毯的楼梯。他们经过两个光线暗淡的门厅。在第二个门厅里,爬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引路人拐了弯,在一扇门前站停,打开了门。
“我把大夫请来啦,艾米小姐。”
詹姆斯医师进了屋,朝站在床边的一位年轻太太微微欠身。他把医药包搁在椅子上,脱掉大衣,搭在医药包和椅子背上,镇定自若地向床边走去。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仍是先前倒下去时的姿势——衣着华丽时髦,鞋子已经脱去;全身松弛,死了似地一动不动。
詹姆斯医师仿佛散发着宁谧、镇定和力量的光环,对他主顾中间软弱失望的人来说简直象是久旱后的甘霖。他在病室的举止风度有某些地方特别使妇女们倾倒。那并不是时髦医师对病人的纵容讨好,而是沉着自信,压倒命运的气魄,对人尊重、保护和献身的态度。他那坚定、明亮的棕色眼睛里有一种清澈的吸引力;和蔼的面相非常适合担任知己和安慰者的角色,冷静而近似牧师的安宁带着潜在的威严。他有时出诊,妇女虽和他初次见面,居然会告诉他,她们为了防止失窃,晚上把钻石藏在什么地方。
詹姆斯医师经验丰富,眼珠不怎么转动,就估出了房间家具摆设的等级和质量,同时也打量了那位年轻太太的外表。她身材瘦小,年纪二十刚出头,容貌有一种迷人的美,但现在蒙上了阴霾。这与其说是意外不幸所引起的,还不如说是由来已久的固定的哀怨。她额头一侧有一道青紫的挫伤,医师根据经验判断,受伤的时间不会超出六小时。
詹姆斯医师伸手去试病人的脉搏。他那双几乎会说话的眼睛在询问年轻女人。
“我是钱德勒太太。”她回答说,带着南方人那种含糊的哭音和腔调。“你来到前十分钟左右,我丈夫突然病了。他以前也犯过心脏病——有几次相当凶险。”病人深更半夜这副打扮促使她作出进一步的解释。“他在外面很晚才回家;我想大概是赴晚宴。”
詹姆斯医师现在把注意力转向病人。不论他从事哪一类“职业”活动,他总是全神贯注地对待“病例”或者“买卖”。
病人年纪有三十左右。面相大胆放荡,但还算端正,一种乐观幽默的神情补救了缺点。他衣服上有一股泼翻了酒的气味。
医师解开他的上衣,用小刀把衬衫的假前胸从领子割破到腰身。清除了障碍之后,他用耳朵贴在病人心口,仔细听着。
“二尖瓣回流?”他站直时轻声说。句子结尾是没有把握的升调。他又俯身听了好久;这次才用确诊的音调说:“二尖瓣闭锁不全。”
“夫人,”他说话的口气曾多次解除过人们的忧虑,“有可能——”当他缓缓朝那位太太转过头去时,只见她脸色惨白,晕了过去,倒在黑老太婆的怀里。
“可怜的小羊羔!可怜的小羊羔!辛迪大妈的宝贝孩子被他们害苦啦!但愿上帝发怒,惩罚那些把她引入迷途,伤了她那颗天使般的心,害她落到这个地步的人——”
“把她的脚抬高。”詹姆斯医师上前去扶持那个晕倒的人。“她的房间在哪里?必须把她抬到床上去。”
“在这儿,先生。”黑老太婆把扎着头巾的脑袋朝一扇门摆摆。“那是艾米小姐的房间。”
他们把她抬进房间,搁在床上。她的脉搏很微弱,但还有规律。她神志没有清醒,从昏迷状态进入了沉睡。
“她体力衰竭。”医师说。“睡眠对她有好处。等她醒来时,给她一杯加热水的酒——再打个鸡蛋在里面,如果她能喝的话。她前额的挫伤是怎么搞的?”
“磕了一下,先生。那个可怜的小羊羔摔了一交——不,先生,”——老太婆那变化不定的种族性格使她突然发作起来——“老辛迪才不替那个魔鬼撒谎呢。是他干的,先生。但愿上帝让他的手烂掉——哎呀,真该死!辛迪答应过她可爱的小羊羔决不讲出来。先生,艾米小姐头上是磕伤的。”
詹姆斯医师向一个精致的灯架走去,把灯光捻低一些。
“你在这儿呆着,太太,”他吩咐道,“别作声,让她睡觉。如果她醒来,就给她喝加热水的酒。如果她情况不好,你就来告诉我。这事有点儿怪。”
“这里的怪事还多着呢。”黑女人正要说下去,医师一反常态,象安抚歇斯底里病人一般专断地吩咐她别出声。他回到另一个房间,轻轻关上门。床上的人没有动弹,但是已睁开了眼睛。他的嘴唇牵动着,仿佛想说什么。詹姆斯医师低下头,只听到微弱的“钱!钱!”
“你听得清我说的话吗?”医师压低嗓门,但十分清晰地说。
病人略微点点头。
“我是医师,是你太太请来的。她们告诉我,你是钱德勒先生。你病得不轻,千万别激动或是慌张。”
病人的眼神仿佛在招唤他。医师弯下腰去听那些仍旧十分微弱的声音。
“钱——两万块钱。”
“钱在哪里?——在银行里吗?”
眼神表示否定。“告诉她”——声音越来越微弱了——“那两万块钱——她的钱”——他的眼光扫视着房间。
“你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了吗?”——詹姆斯医师的声音象塞壬女妖一般急切,想从那个神志逐渐不清的人嘴里掏出秘密——“在这个房间里吗?”
他觉得那对暗淡下去的眼睛里有表示同意的闪动。他指尖能触摸到的脉息细得象一根丝线。
詹姆斯医师的另一门职业的本能在他的头脑和心里出现。他办事敏捷,马上决定要打听出这笔钱的下落,即使知道这肯定会出人命也在所不惜。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本空白的处方笺,根据标准的常规做法,开了一张适合病人需要的处方。他到里屋门口,轻声叫那个黑女人出来,把处方交给她,让她去药房配药。
她嘀嘀咕咕地离开后,医师走到钱德勒太太躺着的床边。她仍在沉睡;脉象比先前好一些了;额头除了挫伤发炎的地方以外也不烫了,稍稍有些湿润。没人打扰的话,她可以睡几小时。他找到房门钥匙,出来时随手把门锁上。
詹姆斯医师看看表。有半小时可以归他支配,因为那个老太婆去配药,半小时以内回不了家。他找来水罐和平底酒杯,打开医药包,取出一个盛着硝化甘油的小瓶——他的摆弄手摇曲柄钻的弟兄们把它简单地称做“油”。
他把淡黄色稠厚的液体倒了一滴在酒杯里,然后取出带银套的注射器,安好针头。他根据玻璃管上的刻度细心地抽了几次水,把那滴硝化甘油稀释成将近半酒杯的溶液。
那晚两小时前,詹姆斯医师用同一个针筒把未经稀释的液体注射到他在一个保险箱锁上钻出的窟窿里,一声低沉的爆炸毁坏了控制门栓的机械。现在他打算用同样的方法震撼一个人的主要机械——刺激他的心脏——目的都是为了钱。
同样的方法,但是外表不同。前者是鲁莽粗野,凭借原始动力的巨人,后者是奉承者,但用丝绒和花边掩饰了同样致命的手臂。因为医师用针筒细心地从酒杯里抽取的液体已经成了三硝酸甘油酯,这是医学科学中已知的最厉害的强心剂。二英两能毁坏一扇厚实的保险箱铁门;他现在要用一量滴的五十分之一来使一个活人的复杂机理永远静止。
但不是立即静止。这不符合他的要求。首先要迅速增加身体的活力;给每一个器官和功能以强有力的促进。心脏会勇敢地对致命的鞭策作出反应;静脉里的血液会更快地回到心脏。
詹姆斯医师很清楚,这种心脏病遇到过于强烈的刺激,就象挨了一颗来复枪子弹似的,结果是立即死亡。当血流量在窃贼“油”的作用下骤然增加,管腔本来不畅的动脉会迅速完全阻塞,生命之泉就停止流动了。
医师解开昏迷的钱德勒前胸的衣服,把针筒里的液体熟练地注射到心前区的肌肉里。他干两门行业都干净利落,注射完毕,便仔细擦干针头,把保持针头通畅的细铜丝重新穿好。
三分钟后,钱德勒睁开眼睛,开始说话了,声音虽然微弱,但还能辨清,他问抢救他的是谁。詹姆斯医师再一次解释他怎么会来这儿的。
“我妻子呢?”病人问道。
“她睡着了——由于过度疲劳和担忧。”医师说。“我不愿叫醒她,除非——”
“没有——必要。”钱德勒呼吸短促,说话时常间断。“为了我——去打扰她——她不会——领你情。”
詹姆斯医师拖了一把椅子到床前。时间不容浪费,要抓紧谈话。
“几分钟前,”他以另一门职业的低沉坦率的声调说,“你打算对我说些有关钱的事。我不指望你对我推心置腹,但是我有责任劝告你,焦虑对你的恢复是不利的。假如你心里有什么事——我记得你提到过两万块钱的事——不妨说出来,可以减轻你的精神负担。”
钱德勒脑袋动不了,但他的眼珠转向说话人的方向。
“我说过——这笔钱——在哪里吗?”
“没有。”医师回答说。“我只不过从你模糊不清的话里推测到你十分关心它的安全。如果钱在这个房间里——”
詹姆斯医师住口不说了。他是不是从病人揶揄的脸上看到一丝恍然大悟和起疑的神色?他是不是显得有点儿迫不及待?他是不是说漏了嘴?钱德勒随后说的话使他恢复了自信。
“除了——那个——保险箱以外,”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能——藏在哪里呢。”
他用眼光指点房间的一角,医师这才看到窗帘下端半遮着的一个铁制的小保险箱。
他站起身,抓住病人的手腕。他的脉搏宏大,但隔着不祥的间歇。
“抬起胳臂。”詹姆斯医师命令说。
“你知道——我动不了,大夫。”
医师快步走近通向过道的房门,打开门,听听外面有什么声音。一片静寂。他不再旁敲侧击,径直走到保险箱前面,打量了一下。那个保险箱式样古老,设计简单,只能防防手脚不干净的仆人。拿他的技术来说,这只能算是一件玩具,等于是稻草和硬纸板糊的玩意儿。这笔钱可说是已经到手了。他能用夹钳拔出号码盘,钻透制栓,不到两分钟就打开保险箱门。换另一种办法,也许只要一分钟。
他跪在地上,耳朵贴着保险箱门,慢慢转动号码盘。不出他所料,锁门时只用了一个组合暗码。号码盘转动时,他敏锐的耳朵听到轻轻的咔哒一响;他利用暗码组合——把手松动了。他打开了保险箱门。
保险箱里一无所有——空空的铁格子里连一张废纸都看不见。
詹姆斯医师站起来,回到床前。
垂死的人额头汗涔涔的,但嘴角和眼睛露出嘲弄的冷笑。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他吃力地说,“医药同——盗窃结合!你身兼二职——赚头不坏吧——亲爱的大夫?”
当时的情况十分尴尬,詹姆斯医师的精明强干从没有遇到过比这更严峻的考验。受害者的出了格的幽默感使他陷入既可笑又不安全的处境,但他仍然保持着尊严和清醒的头脑。他掏出表,等那人死去。
“你对——那笔钱——未免——过于猴急了。可是你——亲爱的大夫——根本奈何不了它。它很安全。十分安全。它全部——在赛马——赌注登记人手里。两万块——艾米的钱。我拿去——赛马——输得精光。我是个败家子,贼先生——对不起——大夫,不过我输得光明正大。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象你这样——不够格的坏蛋——大夫——对不起——贼先生。给受害者——对不起——给病人喝杯水——是不是违反——你们贼帮的——职业道德?”
詹姆斯医师替他倒了一杯水。他几乎不能吞咽。药物的反应一阵阵袭来,越来越强烈。但他死到临头,还想狠狠地刺痛一下别人。
“赌徒——酒鬼——败家子——我全沾边,可是——医师兼窃贼!”
医师对他刻薄的讽刺只作了一个回答。他俯下身子,盯着钱德勒急剧凝滞的眼光,举手指着那个沉睡的女人的房间,姿势如此严厉而意味深长,以至那个衰竭的人用尽残剩的力量,半抬起头,想看个究竟。他什么也没看到;但听到了医师的冰冷的言语——他临终时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到目前为止,我可从没有揍过女人。”
企图研究这种人是徒劳的。没有哪一门学问能对他们进行探讨。人们提到某些人时会说“他这也行,那也行”,他们就是这些人的后裔。我们只知道有这种人存在;只知道我们可以观察他们,议论他们的浅显的表现,正如孩子们观看并议论提线木偶戏一样。
然而,这两个人——一个是谋财害命的强盗和凶手,站在受害人面前;另一个虽然没有严重违法,但行为更其恶劣,令人嫌恶,他躺在受他迫害、侮辱和毒打的妻子的房屋里;一个是虎,另一个是狼,他们两人互相憎恨对方的卑劣;尽管大家罪恶昭著,却互相炫耀自己的行为准则(即使不谈荣誉准则)是无可指摘的。
詹姆斯医师的反驳肯定刺伤了对方剩余的羞耻心和男子气概,成了致命的一击。他脸上泛起一阵潮红——临终红斑;钱德勒停止了呼吸,几乎没有颤动,已经一命归天。
他刚咽气,黑老太婆配好药回来了。詹姆斯医师一手轻轻按着死者合上的眼皮,把结果告诉了她。她并不伤心,只带着遗传的,与抽象的死亡友好相处的态度,凄凉地、抽抽搭搭地抱怨说:
“可不是吗!上帝自有安排。他会惩罚有罪的人,帮助落难的人。他现在该帮助我们了。辛迪买这瓶药,把最后一枚硬币都花了,结果药也没用上。”
“难道钱德勒太太没有钱吗?”詹姆斯医师问道。
“钱?先生,你知道艾米小姐为什么晕倒,为什么这么虚弱?是饿成这样的,先生。家里除了一些破饼干以外,三天没有吃的了。那个小天使几个月前就变卖了她的戒指和怀表。这座房子里的红地毯和漂亮家具全是租来的,催租的人凶极了。那个魔鬼——饶恕我,上帝——他已经在你手里遭到了报应——他把家产全败光了。”
医师的沉默使她越说越来劲。他从辛迪杂乱无章的独白中理出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其中交织着幻想、任性、灾难、残酷和傲慢。她喋喋不休的话语组成的模糊概貌中,有几幅比较清晰的画面:遥远南方的一个舒适的家庭;草率的,随即后悔的婚事;充满侮辱和虐待的不幸生活;女方最近得到一笔遗产带来了重振家业的希望;狼夺去了那笔钱,两个月不照面,在外面挥霍得精光;一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又回来了。从一团乱麻似的故事里可以看到一条纯白的线索:黑老太婆的质朴、崇高和始终不渝的爱,不论任何艰难险阻,她都坚定不移地追随着女主人。
她终于住嘴时,医师问她家里有没有威士忌或者任何什么酒。老婆子说有,餐具柜里还有那条豺狼剩下的半瓶威士忌。
“照我刚才对你说的那样,倒些酒,兑些热水,打个鸡蛋在里面。把你的女主人叫醒;让她喝下去,然后告诉她家里出的事。”
十来分钟后,钱德勒太太由老辛迪搀扶着进来了。她睡了一会,喝了热酒,看上去不那么虚弱了。詹姆斯医师已经用床单盖好了床上的死人。
那位太太哀伤和半含惊恐的眼睛朝床上一瞥;向她保护人身边更挨近些。她的眼睛干而发亮。极度的痛苦使她的泪水已经涸竭。
詹姆斯医师站在桌边,他已穿好大衣,手里拿着帽子和医药包。他的神情镇定安详——他的职业使他见惯了人类的痛苦。只有他那闪烁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审慎的医师的同情。
他体贴简洁地说,由于时间太晚,请人帮忙肯定有困难,他可以亲自去找合适的人来料理后事。
“最后还有一件事,”医师指着打开的保险箱说。“钱德勒太太,你的丈夫最后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把保险箱的组合号码告诉了我,让我打开。如果你要使用,请记住号码是四十一。先朝右拧几圈;再朝左拧一圈;停在四十一这个数字上。他虽然知道自己即将去世,却不让我叫醒你。
“他说他在保险箱里存了一笔数目不大的钱——也够你用来完成他最后的请求了。他请求你回你的老家去,以后日子好过一些的时候,请你原谅他对你犯下的种种罪愆。”
他指指桌子,桌上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钞票上面放着两摞金币。
“钱在那儿——如他所说——一共是八百三十元。请允许我留下我的名片,以后有我可以效劳之处,请吩咐。”
他在最后时刻居然顾念到她——并且想得很周到!来得太迟了!但是这个谎话在她认为已经成为一片灰烬和尘埃的地方煽旺了一个柔情的火花。她脱口喊道:“罗勃!罗勃!”转过身,扑在忠诚的仆人怀里,用泪水冲淡她的悲哀。在往后的年月里,凶手的假话象一颗小星星,在爱情的坟墓上空闪烁,给她慰藉,争取她的原谅,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黑老太婆把她搂在胸口,象哄小孩似地低声安慰她,她终于抬起头——但是医师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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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链》莫泊桑
世上的漂亮动人的女子,每每像是由于命运的差错似地,出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一个正是这样。她没有陪嫁的资产,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方法使得一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到末了,她将将就就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结了婚。
不能够讲求装饰,她是朴素的,但是不幸得像是一个降了等的女人;因为妇女们本没有阶级,没有门第之分,她们的美,她们的丰韵和她们的诱惑力就是供她们做出身和家世之用的。她们的天生的机警,出众的本能,柔顺的心灵,构成了她们唯一的等级,而且可以把民间的女子提得和最高的贵妇人一样高。
她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于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难过。这一切,在另一个和她同等的妇人心上,也许是不会注意的,然而她却因此伤心,又因此懊恼,那个替她照料琐碎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佣人的样子,使她产生了种种忧苦的遗憾和胡思乱想。她梦想着那些静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着东方的帏幕,如何点着青铜的高脚灯檠,如何派着两个身穿短裤子的高个儿侍应生听候指使,而热烘烘的空气暖炉使得两个侍应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她梦想那些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些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梦想那
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厅,自己到了午后五点光景,就可以和亲切的男朋友在那儿闲谈,和那些被妇女界羡慕的并且渴望一顾的知名男子在那儿闲谈。
然而事实上,她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在那张小圆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对面坐下了,桌上盖的白布要三天才换一回,丈夫把那只汤池的盖子一揭开,就用一种高兴的神气说道:“哈!好肉汤!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梦想那些丰盛精美的筵席了,梦想那些光辉灿烂的银器皿了,梦想那些满绣着仙境般的园林和其间的古装仕女以及古怪飞禽的壁衣了;她梦想那些用名贵的盘子盛着的佳肴美味了,梦想那些在吃着一份肉色粉红的鲈鱼或者一份松鸡翅膀的时候带着朗爽的微笑去细听的情话了。
而且她没有像样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只欢喜这一套,觉得自己是为了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够取悦于人,能够被人羡慕,能够有诱惑力而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一个在教会女学里的女同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想去看她,因为看了之后回来,她总会感到痛苦。于是她由于伤心,由于遗憾,由于失望并且由于忧虑,接连她要不料某一天傍晚,她丈夫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瞧吧,”他说:“这儿有点儿东西是专门为了你的。”她赶忙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了一张印着这样语句的请帖:
“教育部长若尔日•郎波诺暨夫人荣幸地邀请骆塞尔先生和骆塞尔太太参加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楼举办的晚会。”
她丈夫希望她一定快活得很,谁知她竟带着伤心而且生气的样子把请帖扔到桌上,冷冰冰地说:
“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
“不过,亲人儿,我原以为你大概是满意的。你素来不出门,并且这是一个机会,这东西,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少力才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请帖,它是很难弄到手的,却又没有
多少份发给同事们。将来在晚会上看得见政界的全部人物。”
她用一种暴怒的眼光瞧着他,后来她不耐烦地高声说:
“你叫我身上穿着什么到那儿去?”
他以前原没有想到这一层;支吾地说:
“不过,你穿了去看戏的那件裙袍。我觉得它很好,我……”
瞧见他妻子流着眼泪,他不说话了,吃惊了,心里糊涂了。两大滴眼泪慢慢地从她的眼角向着口角流下来;他吃着嘴说:
“你有点怎样?你有点怎样?”
但是她用一种坚强的忍耐心镇住了自己的痛苦,擦着自己那副润湿了的脸蛋儿,一面用
一道宁静的声音回答:
“没有什么。不过我没有衣裳,所以我不能够去赴这个晚会。你倘若有一个同事,他的妻子能够比我打扮得好些,你就把这份请帖送给他。”
他发愁了,接着说道:
“这么着吧,玛蒂尔蒂。要花多少钱,一套像样的衣裳,以后遇着机会你还可以再穿的,简单一些的?”
她思索了好几秒钟,确定她的盘算,并且也考虑到这个数目务必可以由她要求,不至于引起这个节俭科员的一种吃惊的叫唤和一个干脆的拒绝。
末了她迟迟疑疑地回答:
“细数呢,我不晓得,不过我估计,有四百金法郎,总可以办得到。”
他的脸色有点儿发青了,因为他手里正存着这样一个数目预备去买一枝枪,使得自己在今年夏天的星期日里,可以和几个打猎的朋友们到南兑尔那一带平原地方去打鸟。
然而他却回答道:
“就是这样吧。我给你四百金法郎。不过你要想法子去做一套漂亮的裙袍。”
晚会的日期已经近了,骆塞尔太太好像在发愁,不放心,心里有些焦躁不安。然而她的新裙袍却办好了。她丈夫某一天傍晚问她:
“你有点怎样?想想吧,这三天以来,你是很异样的。”于是她说:
“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粒宝石,插的和戴的,一点儿也没有,这件事真教我心烦。简直太穷酸了。现在我宁可不去赴这个晚会。”
他接着说道:
“你将来可以插戴几朵鲜花。在现在的时令里,那是很出色的。花十个金法郎,你可以买得到两三朵很好看的玫瑰花。”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不成……世上最教人丢脸的,就是在许多有钱的女人堆里露穷相。”
但是她丈夫高声叫唤起来:
“你真糊涂!去找你的朋友伏来士洁太太,问她借点首饰。你和她的交情,是可以开口的。”
她迸出了一道快活的叫唤:
“这是真的。这一层我当初简直没有想过。”
第二天,她到她这位朋友家里去了,向她谈起了自己的烦闷。
伏来士洁太太向着她那座嵌着镜子的大衣柜跟前走过去,取出一个大的盒子,带过来打开向骆塞尔太太说:
“你自己选吧,亲爱的。”
她最初看见许多手镯,随后一个用珍珠镶成的项圈,随后一个威尼斯款式的金十字架,镶着宝石的,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跟前试着这些首饰,迟疑不决,舍不得丢开这些东西,归还这些东西。她老问着。
“你还有没有一点什么别的?”
“有的是,你自己找吧。我不晓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她忽然在一只黑缎子做的小盒子里,发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项链,那东西真地压得倒一切;于是她的心房因为一种奢望渐渐跳起来。她双手拿着那东西发抖,她把它压着自己裙袍的领子绕在自己的颈项上面了,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后来,她带看满腔的顾虑迟疑地问道:
“你能够借这东西给我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抱着她朋友的颈项,热烈地吻了又吻,末后,她带着这件宝贝溜也似地走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骆塞尔太太得到极大的成功,她比一般女宾都要漂亮,时髦,迷人,不断地微笑,并且乐得发狂。一般男宾都望着她出神,探听她的姓名,设法使人把自己引到她跟前作介绍。本部机要处的人员都想和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
她用陶醉的姿态舞着,用兴奋的动作舞着,她沉醉在欢乐里,她满意于自己的容貌的胜利,满意于自己的成绩的光荣;满意于那一切阿谀赞叹和那场使得女性认为异常完备而且甜美的凯歌,一种幸福的祥云包围着她。所以她什么都不思虑了。
她是清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自从半夜十二点钟光景,就同着另外三位男宾在一间无人理会的小客厅里睡着了;这三位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很快活。
他对她的肩头上披上了那些为了上街而带来的衣裳,家常用的俭朴的衣裳,这些东西的寒伧意味是和跳舞会里的服装的豪华气派不相称的。她感到了这一层,于是为了避免另外那些裹着珍贵皮衣的太太们注意,她竟想逃遁了。
骆塞尔牵住了她:
“等着吧。你到外面会受寒。我去找一辆出租的街车来吧。”
不过她绝不听从他,匆匆忙忙下了台阶儿。等到他俩走到街上竟找不着车了;于是他俩开始去寻觅,追着那些他们远远地望得见的车子。
他俩向着塞纳河的河沿走下去,两个人感到失望,浑身冷得发抖。末了,他俩在河沿上竟找着了一辆像是夜游病者一样的旧式轿车——这样的车子白天在巴黎如同感到自惭形秽,所以要到天黑以后才看得见它们。
车子把他俩送到殉教街的寓所大门外了,他俩惆怅地上了楼。在她,这算是结束了。而他呢,却想起了自己明天早上十点钟应当到部。
她在镜子跟前脱下了那些围着肩头的大氅之类,想再次端详端详无比荣耀的自己。但是陡然间她发出了一声狂叫。她已经没有那串围着颈项的金刚钻项链了!
她丈夫这时候已经脱了一半衣裳,连忙问:
“你有点怎样?”
她发痴似地转过身来向着他:
“我已经……我已经……我现在找不着伏来士洁太太那串项链了。”
他张皇失措地站起来:
“什么!……怎样!……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于是他俩在那件裙袍的衣褶里,大氅的衣褶里,口袋里,都寻了一个遍。到处都找不到它。
他问道:
“你能够保证离开舞会的时候还挂着那东西吗?”
“对呀,我在部里的过道里还摸过它。”
“不过,倘若你在路上失掉了它,我们可以听得见它落下去的声响。它应当在车子里。”
“对呀。这是可能的。你可曾记下车子的号码?”
“没有。你呢,你当初也没有注意?”
“没有。”
他俩口呆目瞪地互相瞧着。末了,骆塞尔重新着好了衣裳。
“我去,”他说,“我去把我俩步行经过的路线再走一遍,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得着它。”
于是他出街了。她呢,连睡觉的气力都没有,始终没有换下那套参加晚会的衣裳,就靠在一把围椅上面,屋子里没有生火,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她丈夫在七点钟回家。什么也没有找得着。
他走到警察总厅和各报馆里去悬一种赏格,又走到各处出租小马车的公司,总而言之,凡是有一线希望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
她对着这种骇人的大祸,在惊愕状态中间整整地等了一天。
骆塞尔在傍晚的时候带着瘦削灰白的脸回来了;他一点什么也没有发现过。
“应当,”他说,“写信给你那个女朋友说你弄断了那串项链的搭钩,现在正叫人在那里修理。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周转的时间。”
她在他的口授之下写了这封信。
一星期以后,他们任何希望都消失了。并且骆塞尔像是老了五年,高声说道:
“现在应当设法去赔这件宝贝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那件宝贝的盒子,照着盒子里面的招牌到了珠宝店里,店里的老板查过了许多账簿。
“从前,太太,这串项链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我只做了这个盒子。”
于是他俩到一家家的首饰店去访问了,寻觅一件和失掉的那件首饰相同的东西,凭着自己的记忆力做参考,他俩因为伤心和忧愁都快要生病了。
他们在故宫街一家小店里找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念珠,他们觉得正像他们寻觅的那一串。它值得四万金法郎。店里可以作三万六千让给他俩。
他们所以央求那小店的老板在三天之内不要卖掉这东西。并且另外说好了条件:倘若原有的那串在二月底以前找回来,店里就用三万四千金当郎收买这串回去。
骆塞尔本存着他父亲从前留给他的一万八千金法郎。剩下的数目就得去借了。
他动手借钱了,向这一个借一千金法郎,向那个借五百,向这里借五枚鲁意金元,向另一处又借三枚。他签了许多借据,订了许多破产性的契约,和那些盘剥重利的人,各种不同国籍的放款人打交道。他损害了自己后半生的前程,他不顾成败利钝冒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姓,并且,想到了将来的苦恼,想到了就会压在身上的黑暗贫穷,想到了整个物质上的匮乏和全部精神上的折磨造成的远景,他感到恐怖了,终于走到那个珠宝商人的柜台边放下了三万六千金法郎,取了那串新项链。
在骆塞尔太太把首饰还给伏来士洁太太的时候,这一位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情向她说:
“你应当早点儿还给我,因为我也许要用它。”
她当时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这正是她的女朋友担忧的事。倘若看破了这件代替品,她将要怎样想?她难道不会把她当做一个贼?
骆塞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困窘生活了。此外,突然一下用英雄气概打定了主意,那笔骇人的债是必须偿还的。她预备偿还它。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某处屋顶底下的一间阁楼下。
她开始做种种家务上的粗硬工作了,厨房里可厌的日常任务了。她洗濯杯盘碗碟,在罐子锅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坏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头。内衣和抹布都由她亲自用肥皂洗濯再晾到绳子上;每天早起,她搬运垃圾下楼,再把水提到楼上,每逢走完一层楼,就得坐在楼梯上喘口气。并且穿着得像是一个平民妇人了,她挽着篮子走到蔬菜店里、杂货店里和肉店里去讲价钱,去挨骂,极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去防护她那点儿可怜的零钱。
每月都要收回好些借据,一面另外立几张新的去展缓日期。
她丈夫在傍晚的时候替一个商人誊清账目,时常到了深夜,他还得抄录那种五个铜元一面的书。
末后,这种生活延长到十年之久。
十年之末,他俩居然还清了全部债务,连同高利贷者的利钱以及由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
骆塞尔太太像是老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贫苦人家的强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妇人了。乱挽着头发,歪歪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发红的手,高声说话,大盆水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到办公室里去了,她独自坐在窗前,于是就回想从前的那个晚会,那个跳舞会,在那里,她当时是那样美貌,那样快活。
倘若当时没有失掉那件首饰,她现在会走到什么样的境界?谁知道?谁知道?人生真是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点点小事。
然而,某一个星期日,她正走到香榭丽舍大街兜个圈子去调剂一周之中的日常劳作,这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带着孩子散步的妇人。那就是伏来士洁太太,她始终是年轻的,始终是美貌的,始终是有诱惑力的。
骆塞尔太太非常激动。要不要去和她攀谈?对的,当然。并且自己现在已经还清了债务,可以彻底告诉她。为什么不?她走近前去了。
“早安,约翰妮。”
那一位竟一点儿也不认识她了,以为自己被这个平民妇人这样亲热地叫唤是件怪事,她支支吾吾地说:
“不过……这位太太!……我不知道……大概应当是您弄错了。
“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骆塞尔呀。”
她那个女朋友狂叫了一声:
“噢!……可怜的玛蒂尔德,你真变了样子!……”
“对呀,我过了许多很艰苦的日子,自从我上一次见过你以后;并且种种苦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这是怎样一回事?”
“从前,你不是借了一串金刚钻项链给我到部里参加晚会,现在,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样呢?”
“怎样,我丢了那串东西。”
“哪儿的话,你早已还给我了。”
“我从前还给你的是另外一串完全相同的。到现在,我们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价。像我们什么也没有的人,你明白这件事是不容易的……现在算是还清了帐,我是结结实实满意的了。”
伏来士洁太太停住了脚步:
“你可是说从前买了一串金刚钻项链来赔偿我的那一串?”
“对呀,你从前简直没有看出来,是吗?那两串东西原是完全相同的。”
说完,她用一阵自负而又天真的快乐神气微笑了。
伏来士洁太太很受感动了,抓住了她两只手:
“唉。可怜的玛蒂尔德,不过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顶多值得五百金法郎!……” 3/3 首页 上一页 1 2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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