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不知道是不是偏题，讲一个我在采访中认识的姑娘。
女孩儿，和我同龄，24岁。脸庞圆宽，黑皮肤，短发，戴着粗边的黑框眼镜。
第一眼，没有觉得很好看，直到她对我微笑，露出不整齐的小虎牙和酒窝，让我突然觉得这个姑娘，很有灵气呢。
在这里称呼她小圆，来自甘肃一个偏远村落，去县城要坐一天车的那种。家境？她告诉我，不是村里所有人都像她家这么窘迫的。她推测，本来家里应该是有点底子的，不比其他人差：因为他们住在一间大宅院里，好几栋平房。就因为老人接二连三的生病和去世，把家底耗空了。
缺钱修缮的大宅院，很快显出败落的模样来：屋顶漏水，四面漏风，后来，所有的窗索性用纸糊上了。家财耗空，却多年翻身不得，小圆说，这怪不得父母，“种地一年攒下的辛苦钱，供全家吃穿、孩子读书，已经捉襟见肘。”她常常看见母亲翻着账本在灯下算账，生活极尽俭朴，每年也只勉强做到收支相抵。
所以，年复一年，就是攒不下钱。
最穷的时候是小圆读初中时，她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4个孩子都在学龄。一回做作业时，发现作业本用完了，家里却连买本子的钱也没有。母亲便把账本拆开，将还没写过的后半本裁成作业纸大小，订在小圆的作业本后面。
她描述到这一段的时候，鼻子红了，泪水扑扑滚落。
中考考完，她没去查分，直接收拾行李，背井离乡，直奔北京。
“进城务工”，这是在订作业本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的出路。“不查分，因为我知道自己考得有多高。”她笑，小虎牙在阳光下闪烁，露出些孩子气。
多年后，她的老师还在惋惜，再也没有教过这么优秀的学生。尽管她的两个妹妹同样出类拔萃，小妹还考上了重点本科，但是，都不如她。
“从小到大，能拿的奖我都拿了。如果我考第一而没甩第二名几十分，那便是反常。”她平静又骄傲地说。
如果不出意外，中考后3年，女孩再到北京，将是一个意气奋发的女大学生。而16岁的她，却是以家政女工的身份，来到北京。
对外，她称自己的雇主为“客户”；在家里，她叫“叔叔”、“阿姨”。第一户人家，雇主是一对年轻夫妇，孩子刚出生，叔叔有严重的糖尿病，一日三餐都要特别制作。而他们家的伙食又特别复杂，三餐都有点心，小圆要从发面开始操持。除此以外，2个月大的孩子要寸步不离地照看。她旋风一般在屋里来回穿梭，从早上5点多爬起来，到晚上12点，终日无休。
小圆说，自己是干活手脚特别快的那种，加上年轻、肯吃苦，总以为家务活难不倒自己。所以她没想到，如此工作了三个月，自己竟有垮掉的感觉。借着公司培训的机会，她溜回去休息一天，和其他家政工聊聊，才发现别人的工作都比自己轻松许多。
那时，公司里有个培训，通过考试，便可获得中级职称资格。雇主不愿意放小圆离开，女客户说：“你是为了涨工资吗？如果是为了涨工资，就别去了，我给你涨。”小圆说：“不是，我是为了学东西。”
即使在工作最繁重的时候，小姑娘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学习之心。她睡在客户的书房里，征得男主人允许，深夜干完活，她就会从书橱里找本书来看。此时，万籁俱寂，只有头顶的小灯洒下一片黄晕，时钟滴答滴答地走，感觉这个世界仿佛剩下了她一个人，“我就像是大城市里一粒特别渺小的尘埃，没有人会注意，也没有人会关心尘埃在想什么”。
半个月后，考试结束。她回到家政公司的门店，发现女雇主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看到小圆，她连忙起身，拉起她便走。原来，小圆离开的这半个月，家里同时雇了三个家政工，也没办法干完此前她一个人干的活儿。这时，雇主才意识到小圆之前的工作压力有多大了，他们带着愧疚地责备她：“你怎么不说呢？”
“那时候我不知道原来还能和雇主讨价还价。”她笑，“甚至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那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两年后，孩子长大，她离开了。回到门店的第一天，便听到大家都在讨论一个“恶魔客户”，三个月里，这家人前前后后，换了48个家政工，横竖就是不满意。门店经理正犯愁，看到小圆来了，欣喜若狂：“你去吧。我们和这家人签的合同还有几天就要到了，你就当帮个忙了。”
她便去了。谁知到了客户家一看，哎？没什么可怕的嘛，“叔叔阿姨很和善，特别通情达理”。工作一个礼拜后，她记挂之前雇主家的孩子，想回去看看，叔叔阿姨二话没说答应了，还要她拿一个玩具去，她执意推脱了，但是心里特别感激。
“工资他们是直接打到我的卡上的，而我的卡在妈妈手里。叔叔阿姨知道我身上没钱，总是会塞点零花钱给我。而且呢，这家人活儿也轻松。第一家的叔叔阿姨人也好，可是没那么实惠。不是说要对比什么的……我就是觉得我特别幸运，真的。”她说。
令她着迷的还是第二家户人家的书橱，“整整一面墙都是书”。夫妇俩年纪都不轻了，但有个女儿才三四岁，对小女儿自然是爱若至宝。只要市面上有的儿童书，几乎都会买一本回来。小女孩脾气古怪，她会突然想到故事书中的某个情节，然后便要小圆帮她取下来看，若是几分钟内没有完成这项要求，就会大哭大闹。
这大概是其他家政工在这一家无法胜任的原因。但对于小圆来说，这项工作驾轻就熟，她在学校总是第一名，靠的便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买回来的任何故事书，她只要翻一遍，便能分毫不差地记得其中所有的情节。
那时，年纪轻轻的小圆，已经成为北京小有名气的金牌家政工。可是她依然像16岁那样，从不为了工作和雇主讨价还价。唯一要商讨的，就是看书的自由。所幸，所有的雇主都爽快答应，也极欣赏她这一点。因此，小圆从来没觉得自己真正失学过——她仍然通过书本建构着自己的精神世界，维持着自己的优秀与不寻常，并且，“那一页页散发着墨香的书纸，让我摆脱了身在大城市的恐惧和疏离感。”
离开第三个雇主家里时，小圆所在的家政公司派人来问她：“你愿不愿意留在公司做管理层？”当时，身为金牌家政工的她，工资已经高出了应届大学生的平均工资，回到公司，意味着降薪。但领导用一个她没法拒绝的理由留住了她：“来公司，你可以学电脑。”
“能用电脑多神奇啊。”她说，回头给在老家的母亲打了个电话，希望听听母亲的意见。此时，家境已经大有起色，因为她的牺牲，弟弟妹妹们得以念上高中。其中，成绩极为优秀，曾被认为县一中“状元之才”的二妹，在高考时遇上了“灵异事件”：“本来高考估分600多分，结果一查才200多。有人说，会不会是被换了卷子？我们也没能力去查，劝她复读，她不肯，在家哭了两个月，便去县城打工了。”几年后，二妹已经成为县城最大一家连锁超市的店长。三妹高考发挥稳定，进了一所211大学。小弟则去省城干起了快递。
她还记得母亲听完她说要换工作的想法，小心翼翼地说：“家里不需要帮衬了。孩子，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小圆知道，自己获得了自由。尽管多年来牺牲种种，她从未迁怨于他人。但对于这份自由，她仍然视如珍宝。
那是2012年，小圆22岁，城市里和她同龄的女孩，正是大学本科毕业的时候。距离提着铺盖背井离乡至今，6年过去了，小圆总算可以部分地，为了自己而活下去了。
那么，这样一个年少时出类拔萃，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按部就班走下去的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呢？
她很快学会了电脑，不仅仅用它来上网、购物，她学会了在电脑上剪辑、上传视频，学会了制作海报、写文案。她并没有远离家政工群体，她组织了一个艺术团，吸纳北京城的家政女工参加，每周的活动里，她们做手工、跳舞、谈心。她也目睹过这个群体中最绝望的人——而事实上，家政工确实是城市中被忽视的、心理压力极大的群体，或多或少，她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面临着家境困难、亲人生病、孤苦无依等困难。怎么去帮助她们？——小圆能想到的，就是继续学习，如今，她正在北大攻读心理学，准备考下心理咨询师证。
那天，我们相对而坐，长谈了一个下午。“我没有读过书，你看，我总担心我说得不好，我怕我说话时逻辑混乱……希望你原谅。”她说，语气中仍然带着一点点的谦卑。
在与她相识之前，我的身边并不缺乏优秀的小伙伴。十几岁时优秀的同伴，大部分人也依旧优秀着：他们在哈佛、在斯坦福、在国有银行、在咨询公司……大多数人的成材之路一帆风顺。但在我眼中，这个女孩儿身上放着的光，比他们来得更耀眼，因为那是一种尘土掩盖不了的光芒。小圆的故事让我相信，环境也许真的不能使一个优秀的人屈服，只要他/她时时保持着优秀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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