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屋脊 阿里,世界屋脊上的“瓷娃娃”
“姑娘!”我冲着百米外的牧羊女喊了一声。她没有理我。 2011年9月19日中午时分,海拔超过5100米的阿里高原革吉县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约300只羊,在山坡上吃草,黄草稀稀拉拉,羊群走得飞快。冰雪融化的溪流,从羊群中穿过。牧羊女想着心事,慢腾腾地走在羊群的最后面,背着一小捆铺盖卷。 我又喊了一声。她还是没有动静,我突然明白她听不懂汉语。“卓玛,卓玛。”我提高了声音,一边看她的反应,一边留意羊群中的藏狗是否注意到我了。 此前,我们已经在荒原上行驶了5个小时,没有碰见一辆车和一个人。 牧羊女身着黑色藏袍,头裹丝巾,戴着口罩和手套,两只眼睛警惕地看着我们。 “阿佳(藏语‘大姐’)!”我喊了一声,继续冲她走去。她突然冲进羊群,赶着羊疾步前行。为了赶上她,我和阿旺走得气喘吁吁。 是不是她比我们年轻?“姑姆,姑姆(藏语‘姑娘’)!”我又冲她叫嚷。藏狗掉转头朝我们扑了过来。我只听阿旺大叫一声,赶紧和他一起掉头就跑。藏狗追了几步返回主人身边,而我们也失去了和她攀谈的勇气。“看一眼都不行吗?”望着远去的牧羊女,阿旺心有些不甘。 十分钟后,终于有两顶帐篷出现在视野中。再次见到人烟,我们兴奋不已。这里是一个夏季牧场,牧民都来自革吉县江巴乡,因人烟极为稀少,牧民对我们的到来很是警惕,毕竟这里一个月都很难见一辆车经过。一位三十多岁的大汉走出帐篷,将狗唤到跟前,没有叫我们进帐篷的意思。匆匆聊了几句,我们就离开了。 翻过这座大山,革吉县雄巴镇就近在咫尺了。上午11点,阳光普照下的高原,依然清冷。“幸好今天没起风。”搭便车的小胡,吐了个烟圈,高兴地说。 阿里高原位于西藏高原西部,是世界上最高的高原,大部分地区海拔在4600-5100米之间。“没有一棵树,一年四季风沙很大,你看看我的脸。”阿旺笑嘻嘻地将他粗糙的脸贴了过来。 气象资料显示,阿里高原和相连的藏北高原年均风速3.8米/秒,平均每年有100天以上的时间刮大风,每年发生的沙尘暴天气超过了7天。专家判断,其严重度超过我国北方沙尘暴主要尘源区河西走廊,与阿拉善高原相当。因此,西藏高原尤其是阿里、藏北一带,是我国沙尘暴多发区,也是我国第二个主要的沙尘暴源区。 西藏北部高原(阿里高原和藏北高原)形成的沙尘暴,不仅影响到当地居民的生产生活,而且沙尘在西风急流的作用下,除一部分在地表沉积外,其余大部分被吹扬到空中,纷纷扬扬降落沉积到下游地区。在黄土高原、四川盆地、长江流域、华南地区甚至东亚地区,都能找到来自高原的粉尘物质。阿里地区的沙化,已经影响到大半个中国的气候。 据一份2005年前后调查资料显示,总面积为17万多平方公里的阿里地区,沙漠化面积已达2.9万多平方公里,平均每年增加25.16平方公里。近15年间,极重度、重度沙漠化土地增加了96平方公里,且年均增速为2.51%,属于沙化程度较高的地区。 白土滩的前身是湖床 2011年9月18日中午,我们结束对阿里地区札达土林的采访,在喜马拉雅山西北段荒无人烟的山脉中驱车前行。越野车在逼仄的单行道上,左拐右突,一次次和迎面驶来的车辆擦肩而过,司机阿旺胆战心惊。 下午3点左右,终于出了新修的县道,进入新藏线,向阿里首府狮泉河镇行去。 新藏线阿里段沙化程度让人吃惊,坚硬的白土滩随处可见,这是之前干涸的湖底在高原阳光暴晒后的结果。 阿里、阿里,一个曾让多少人魂牵梦萦的地方,如今黄沙漫天。 下午3点后的新藏线阿里段,死气沉沉,没有飞鸟,不见牛羊。即使偶然能在即将干涸的小河边,看到一两间小房子,也是门窗紧闭,渺无人烟。这里的牧民相对日喀则要贫穷一些,大多数房子都没有院落,只是单个的一间用石头和水泥或者泥巴垒起来的低矮建筑。因为周围人烟较多的地方几乎无草可食,牧民们不得不在夏季里赶着牛羊到很远的大山深处,冬天时才回到这里。 沿途除了什么都没有的白土滩,就是戈壁滩,或是铺着一层浅黄色植被的山坡。这种无趣而压抑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昆莎机场。昆莎机场近期才通航,机场修建在一个新农村示范基地。 这里是森格噶尔藏布河谷的一片开阔地,能看到整齐的田地、大棚和农家。但欣欣向荣的景象,仅局促于一片方圆不过10平方公里的土地。走出这里,一切又回到了无生机的状态。 从机场翻越约100公里的山路,到达阿里地区的首府狮泉河镇。狮泉河镇内,楼层不高但是鳞次栉比,内地所能见到的品牌,在这里都有专卖店。阿里北靠新疆喀什,西与印度接壤,因此,其首府狮泉河成为中国西部边疆一个重要城市。 灌木撤退,风沙进驻 狮泉河背靠山腰,但这里的沙化也很严重。北京北路末端,赫然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沙山,高达几十米。 干旱多风的气候,丰富的地表沙源,稀疏的植被,是狮泉河盆地风沙灾害的主因。狮泉河年均气温只有0.38摄氏度,是同纬度地区中最寒冷、最干旱、风最大的地区之一。 上世纪70-90年代,阿里高原在温室效应下,温度增高湿度减小,而这更加剧了其干旱化的程度。祸不单行的是,上世纪60年代以前,狮泉河盆地生长着大面积的秀丽水柏枝灌木丛(一种灌木),郁郁葱葱,曾是高原上难得一见的绿色灌木。1965年,狮泉河镇开始建设,当时镇上居民多砍伐秀丽水柏枝灌木丛来作燃料。80年代后期,灌木丛已退缩到盆地周围的山前,基本毁灭殆尽。 在灌木丛消失的地带,风起沙涌,流沙蔓延,沙丘很快侵入狮泉河镇。流沙越过挡沙墙掩埋至屋顶,就连街道上的沙尘,也堆积至0.2-0.6厘米的厚度。尤其春冬季节,街上沙土弥漫,出外一趟,回到家里,满身沙土。家中门窗虽然紧闭,但一场风后,室内也会落下厚厚一层沙土。这样的状况每年基本要持续100天左右。90年代,当地政府宣布禁止砍伐。90年代中后期,国家投资建设狮泉河镇防沙治沙工程,目前,初步控制城市边缘的沙害。 但随着城市人口的不断增加,居民生活燃料短缺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砍伐现象在郊区和乡镇依然普遍存在。这或许依旧是狮泉河谷一带风沙灾害的最大诱因。 这几年来,驻地边防武警在城市前已干涸的沼泽中,种植了一大片白杨树。我们到达的时候,官兵们正在浇水,白杨树仅有半人高。“门面,需要装饰。”对此,一位居民这样评价。 《阿里高原沙漠化分布图》上,狮泉河镇以北地方,如达日土县附近一带,沙化更加严重,部分地方已形成成片的流动沙丘,新的沙地亦在形成中。 阿里高原人口稀少,年降水量自南向北从200毫米递减至50毫米,土地承载力很低。沙漠化调查者判断,对土地沙漠化过程产生影响的,主要是人口数量和牲畜数量。 阿里地区基本为牧区。1960年,常住人口为3.717万,2002年增至7.41万人,预计2020年将超过10万人。时代周报记者一路调查发现,随着通往阿里地区公路建设的日益完善,前来阿里谋生的人将越来越多。 1960-1981年,阿里地区牲畜总量基本呈线性上升趋势,但在1982年后,牲畜总量在260万头上下波动,并略有减少。专家分析,原因可能是在1978年前牲畜数量因未达到饱和而呈增长趋势,而1981年牲畜总量超载后,受承载极限的影响再难增长(部分数据来自《西藏土地荒漠化及防治》)。 9月19日上午9点钟左右,我们继续东行。未曾想到的是,在拉萨时打听到的信息完全错误。有人说,大北线这条路已铺上柏油;也有人说,只有从狮泉河镇到革吉县这段距离是柏油路,其他地方还都是沙路;还有人说,只有班戈县到安多县有柏油路。 而实际情况则是,我们在历经7天的颠簸后,终于发现,他们说的这些柏油路目前均未铺设,路况之差也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预计4天走完的路程,风餐露宿起早摸黑地走了整整7天。 阿里的威严,不是任何人可以轻易触及。 在狮泉河镇出口、柏油路的尽头,我们载上了等便车的小胡。小胡34岁,西装革履,拎着只黑色小皮包。他要到革吉县雄巴镇,去修建镇上的卫生院。小胡老家广西,房子买在深圳福田,以前在深圳做导游,后来在老乡带动下,到西藏做建筑生意。他说,他在阿里有几个老乡帮忙,所以接活比较容易,在西藏赚钱要比内地容易很多。 这条路他已经跑半年时间,很是熟悉。上次走这条路是在半月前。那天下午,他碰上了六匹狼。半年间,他几乎每次都会与这神秘的动物不期而遇。有一次,他们三个人开着皮卡车跑了一天,到了晚上,原本打算在草原上休息,但看到了在车灯照射下闪着红光的狼眼,不得不继续赶路。而他的一位朋友,在迷路后,整整花了5天时间才找到路—幸好他开的皮卡车带了满满一桶220升的汽油。 人·羊·狼 狼,是阿里高原和藏北高原的重要生命,维系着高原生物链的平衡,虽然牧民们并不喜欢狼。“去年一年,它叼走了我家里8只羊。”革吉县文布当桑乡牧民爪哇说,但是他们依旧拿狼没有办法,“除非不得已,否则不理它们。” 走进革吉县后,我们进入羌塘自然保护区深处,狼群更是常见。它们常在两三百米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们,直到越野车冲过去,才仓皇而逃。羌塘自然保护区是目前中国最大的自然保护区之一,有“野生动物王国”之称。这里,生活着藏羚羊、野驴、野牦牛、雪豹等众多野生动物。 道路极其颠簸难行,时速约30公里。刚出城一个多小时,我们碰到了赶着羊群去狮泉河镇的44岁的牧民昂加。昂加是贡扎乡人,赶着100多只羊去镇上卖。他受雇于羊贩子,每天能拿到50元的报酬。他说,他已在路上走了5天。 路上只碰到几只白唇鹿、藏原羚,我们想看的狼和藏羚羊并未出现。小胡说,下午的时候狼才会下山到路旁来。 在距离革吉县城还有20公里的时候,我们拐入另外一条山道,这条路相对主道要好走一些,但是不经过县城,到达雄巴镇也近几十公里。在爬上他说的那座海拔很高的大山之后,我们停下来吃午饭,每人一块压缩饼干一瓶矿泉水。“到了雄巴镇再吃好的。”我说。 这里安静极了,四周山峰都在我们的脚下,苍穹就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天空中飘着几朵很小的白色如丝般的云朵,没有鹰飞,没有虫鸣,风贴着地面走,发黄的小草轻轻摇摆。小胡问我:“怎么样,头疼吗?” 下午4点,我们到达雄巴镇。三个人的头发、眉毛、衣服上,全都蒙着一层灰白色的土,怎么拍打也不干净。告别小胡,我们在镇上唯一的饭馆要了两碗羊肉粉汤。饭馆老板是青海回民,已在这里做了三年生意。因为当地藏民不卖给他们羊,他们的羊肉都是从遥远的狮泉河镇拉来。 前两年新藏线铺柏油路,所有通往阿里的车都从此经过,他们每年能有30万元左右的收入。但自从去年年底通车后,这条路几乎无车行驶,生意极为惨淡。 “这个乡镇的牧民很穷。”即使生意不行,饭馆老板也认为自己比这里的牧民生活好多了。她说,每年羊毛收购大会,这个乡出的羊毛是最少的,这就说明羊少,牧民穷。前几天,几个乡干部来吃饭,说政府给牧民送的羊,有些牧民不珍惜,或者饿死了或者杀掉吃了。 阿里高原天然草场面积1700多万公顷,但主体为高寒草原、高原荒漠草原和高原荒漠,产草量很低,全年理论承载量约429万只羊,冷季理论承载量约为218万只羊(数据来自西藏自治区土地管理局)。 实际上,早在2000年,阿里地区就有277万多羊单位,冷季超载45%。此外,近10年来阿里高原藏羚羊、野驴、野牦牛数量增长较快,与家畜争食现象严重。50-60只高原鼠兔或3只旱獭一年消耗的牧草,相当于一只绵羊的啃食量。 现在看来,之前有专家认为,阿里地区全是生态盈余区的算法,仅仅考虑了人和家畜的活动因素,而未将野生动物对自然资源的利用计算进去。 阿里高原生态承载力的下降,导致环境愈发脆弱,对人类的干扰亦更为敏感。因此,在未来很长时间内,在自然因素难以控制的前提下,减少人为活动对自然的干预强度,合理分配人类和野生动物对资源的利用,是决定区域内能否可持续发展的关键(《西藏土地沙漠化及其防治》)。
爪哇的故事 从拉萨带来的两本地图册,完全失去了作用,让我们在此后几天的行程中充满无尽的疑虑,让人心生不知身处何地的感觉。 傍晚时分,一片奇异的火烧云占据了大半个天空,在我们的头顶晃来晃去,尾部拖在不远处的草原上。司机阿旺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火烧云。夕阳西下时,这片火烧云从明黄转为殷红,再成为黑红。等不及它消散,我们就马不停蹄地忙着赶路了。 晚上9点20分,天已完全黑了,忐忑不安担心走错路的我们,终于撞进了一个小乡镇,碰上60岁的爪哇。按照2011年7月出版的最新版本西藏地图显示,在这里不可能碰到一个村镇。但沙道旁二十多间房子和三四盏“失明”的路灯提醒我们,这里一定是一个乡镇。这个镇子叫文布当桑,属于革吉县。 刚在黑暗中找到栖身的旅店,爪哇就注意到了我们,一直在我们身后10米外跟着。在他身旁,一群流浪狗尾随而行。 住下后,我们在狗群的围堵下走进唯一开门的饭馆。饭馆里只有一位20岁左右的藏族姑娘,既是老板也是厨师。她上个月才从日喀则来这里开饭馆,生意不错。炉膛里的火很旺,屋子里很温暖,炉子上的铝制水壶嘶嘶叫着,这里只有面条和奶茶。 爪哇终于也跟着进来了,微笑着坐在我们身边,点了一碗面条,和司机阿旺交谈了起来,阿旺说,老人到这个小镇上已经六天了,就为了等一趟去往革吉县城的车。但这里既没有客车,也极少有过路车。 爪哇是夏勒马村人,家里只剩下他和妻子两个人。大女儿多年前出嫁,四个儿子中年龄最大的两个入赘,两个小的,一个18岁了,上初中,另外一个上六年级,两个孩子都在革吉县城读书。 从夏勒马村到文布当桑镇有50公里路程,只有摩托车道,而从夏勒马村到县城一般的车要走大半天,不通班车。 爪哇已有4个月没有见到在革吉县上学的儿子,妻子很不放心,打发他去看一下,另外给他们一些生活费。爪哇给每人准备了50元钱,他说给多了怕孩子们乱花钱、不好好学习。 爪哇的前三个孩子都没有读过书,直到离开家前,都是在放羊放牛。从2005年开始,政府对失学少年儿童入学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他们说,如果不让学龄儿童入学,每年要交2000元罚款。当然,对于入学的孩子还有米面之类的奖励。这让年迈的爪哇不得不重新拿起羊鞭,而原先放羊的儿子回到了课堂上。 这让我们想起住店时的情形,老板娘见到我们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名小男孩,小男孩的两位姐姐也跟在身边。我问小姑娘读几年级,店主很是紧张。她说:“大的一个姑娘十岁了,有残疾,不能上学。” 将新的生产力从草原上分割出去,这是缓解生态压力最有效的方式,也关系到夏勒马村的未来。 夏勒马村共有240多人,6000多只羊、500多头牛。村子里牛羊最多的一家有700多只羊,90头牦牛。但有5户家里没有了牛羊,一无所有,政府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如修路等。 爪哇自己家没有牛,羊剩下200只,最多时他曾有600多只羊,但是在2002年草不够吃饿死130只,其余的卖掉了。爪哇只有100多亩草地,没有水流过,如今沙子越来越多。 去年,有6匹狼下山到村子周围,吃掉了200多只羊,爪哇家8只羊也被叼走了。最后,全村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驱赶狼,漫山遍野地找,打死了整整10匹狼才将狼群吓跑,“人一离开,狼就钻空子叼羊。” 地方政府发的太阳能电池板能量不足,晚上灯泡时明时暗。爪哇学村子里的其他人也买了电视机,可惜买来三年,一次也带动不起来,成了摆设。 第三天直到我们离开文布当桑,爪哇还在道上等车。 阿里高原的生态好比一个瓷娃娃,看起来结实,但是一不小心就会打碎。对于它的生态恶化,我们目前仍然没有任何根本有效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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