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我睡得太过安稳,几乎没有梦。出门在外却常常多梦,总是梦见自己像一个离家许多年的旅行者那样突然回来了。先是走进一座特征不明显,难以辨认的城市,漫步在近乎抽象的街道上,然后莫名其妙地一拐,进了弄堂。看见那个水井上方有葡萄藤架的院子的时候,我认出了什么,有点儿激动,要加快步伐。可是脚像是给东西绊住了,很难迈动,我只能用可以形容为艰深的登踏一点点爬楼梯,终于上到三楼,进了东首那个手枪形状的小套间。站在缓慢转动的老式吊扇底下,心想这地方比我离开的时候还要狭小的同时,我醒了过来。 一位热衷于释梦的朋友告诉我:“回家是旅行者做梦的主题。”不过,有意思的是,为什么每次我梦里返回的并不是现实中我将返回的那个住所,而总是我从小住到27岁才离开的旧居?27岁以来,我搬去居住,视之为家的房子也已不止一处,为什么它们却从不入梦呢?这么问他只是表达我的疑惑,并不想要个什么答案。他坐在我对面却表情莫测:“做梦,是为了忘记。”他申明,这不是他的理论,是对17世纪某个梦学专家的征引。 他或许是对的。尽管在梦里我永远牢记着那个最初的旧居,然而那真的是一种牢记吗?梦中所历的那个旧居真是出于记忆,而不是纯粹的想象?也许可以这样看待我常常在旅夜里所做的这个梦:每一次,它都从对旧居的记忆出发去抵达幻景,它用为记忆增添越来越丰富的虚构的方式,让你记不起真切的所忆,让你忘记了身在何方,今夕何夕……从这样的梦里醒来的时候,有那么几次,我会认为自己恰是另一个梦—五六岁时在那个小套间里天天被母亲逼迫,只好去午睡而老是梦见的那个人—他站在去往西天途中的边城小旅馆里一面落地钢窗前面,注目着园中的一株广玉兰…… 从那个我小时候住在里面的三楼小套间朝向阳台的落地钢窗看出去,一个硕大的广玉兰树冠几乎把整个窗框全都给填满了。这个树冠,来自楼下那个水井上方有葡萄藤架的院子。晴朗的夏夜,月光经树冠筛选后照进小套间,会在打蜡地板上铺开的一张老篾席上形成移动迟滞的斑影。要是让热衷于释梦的朋友来分析,大概,他会指出,我五六岁时被母亲逼迫着午睡而去做的同一个短梦,正是缘于老篾席上的夏夜。在那些夏夜,我父亲跟我,打着赤膊躺在斑影里。他手握一本竖排的《西游记》,就着月光娓娓给我讲师徒一行的取经之旅。《西游记》之后,是《聊斋志异》,再后来是奚若所译的《天方夜谭》。可惜在我父亲手里,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版的《天方夜谭》只剩下破破烂烂的第一册了。这一册,最后也随着我家从小套间里搬走而遗失,不知其所终。 或许我的记忆有误,或许那也只是一个梦。我怀疑,要是没有开着灯,仅靠月光竟然能看清书页上那些字。可要是开着灯,又怎么会有那般诗意地透过窗户投来的斑影呢?确切无误的是,我此生的阅读,正开始于小套间这样的夏夜里从我父亲那里“听书”。这个我现在的幻视之眼仍然能清晰地回顾和辨认的童年景象,引来了我的梦,不仅仅是前面提到的那两个梦—我所有的梦,我想说,都跟旧居里的这个夏夜景象大有关系。热衷于释梦的朋友,显然同意我这样的猜测。 不过他更注意的是,我对梦境的回想和诉说跟我小时候对那些神奇鬼怪传说的理解、想象和记取之间的关系。也许可以这样来讲述:经由后者我塑造了一位想象的旅行者,以午梦的方式,直到几十年后我觉得有时候自己正是小时候梦见的那个人;而那个人,又梦见他自己返回小时候的旧居,去找寻将自己梦见的缘由……那么,结论(他的结论还是我的结论?)—旧居也会是一种出身,旧居里难忘的譬如童年夏夜躺在老篾席上“听书”的景象,就简直是一个人旅程的基因。当然,限定词很重要,出身和基因前面,应该都加上“梦”这个定语。
![旧居保洁 梦的旧居](http://img.413yy.cn/images/a/06020206/020610482239581287.jpeg)
并且,梦真的反过来帮助遗忘吗?然而,每次,像那个我五六岁时梦见的旅行者一样,在旅馆里做完回家的梦之后,我就会认出自己躺在其中的那间客房的特殊晦暗。它很可能正是我从小住到27岁的那所旧居的晦暗,是我父亲躺在老篾席上讲给我听蒲松龄《尸变》故事里的那间客房时,我家那个小套间的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