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到北投 《16城记》 台北 北投草山记 李之谟



     房子都是日本式的,此种房子以清洁玲珑见长,走廊的地板一定要揩拭得光可鉴人,着了白袜子走半天也不会沾上一些灰尘。纸窗糊得很新的白纸,纸门也有彩花的厚纸裱糊,室内窗明几净,坛上花瓶中有日本特殊的插花艺术,墙上可以挂悬些书画的匾额,庭院里种植各种花树,还要摆假山石和石灯笼来装饰。

看题目容易被误认为往北去投入山里面落草为盗了。在这个年头,这也是很吸引人的题目,被生活压迫得感到愤慨时,入山下海去做公道大王,的确有许多人愿望着,不过现在的招兵买马者,已不是宋江牛皋之流,所以落草的向往,也难以引起热烈的鼓掌。而我这个题目,原不过将草山和北投两个地名合写在一起而已。

北投是台北市近郊的一个温泉地,从台北去半小时的车行可到,来往及其便利。读过《诗经》上“投彼有北,投彼豺虎”的句子,看到“北投”二字,或者不免要想到充军的凶恶边远之地,其实倒是一个娱乐中心呢。此地大概是日本人建设起来的享受地区,大有热海箱根那里的温泉旅馆风趣,小小的荒山小村,却有了三五十家的旅馆,自成一个小市集,而且每逢星期休假之日,生意又是十分兴旺的。

草山比较稍远,也是温泉,但没有北投热闹,只有近十家的旅馆,因为在山顶上,夏季倒有来避暑的人,红毛人也有来过夏的,比台北可以低下十度左右的气温,要在近处有这样的避暑地是不容易的,所以草山也是很有生意可做了。

只去过一次草山,去过三次北投,而且都不过到一到的样子,实在是知道得太少了,又没有书在近边可以抄,写出来的记,自然只有个人的小感想。见得不多,知得太少,要写得出色,近乎不可能,不过也读过最近若干人记述的草山北投,觉得没有什么可取的,可见做游记本来难,不一定为见闻寡陋,那么写总不妨写,好不好,不去管它。

北投草山原来是一个享乐之地,那里许多旅馆的建筑设备,都相当考究,现在是交到国人手中办理已经三年了。已经糟蹋了三年的旅馆,我们随处可以看见那个惨状,那些席地,已经黄得发黑了,还烧着香烟的焦斑,像一颗颗的大麻子,纸门破也不重糊,纸格窗户的纸,都烂了,棂骨子也有很多被折断了的,纸也不糊,开着许多孔,完全不成一个样子。

房子都是日本式的,此种房子以清洁玲珑见长,走廊的地板一定要揩拭得光可鉴人,着了白袜子走半天也不会沾上一些灰尘。纸窗糊得很新的白纸,纸门也有彩花的厚纸裱糊,室内窗明几净,坛上花瓶中有日本特殊的插花艺术,墙上可以挂悬些书画的匾额,庭院里种植各种花树,还要摆假山石和石灯笼来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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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完全走样了,皮鞋脚也可以走上去,走廊地板永远扫不干净,墙壁上甚至挂悬的匾额上面空白处,也给那些游客留名了,或者他们的大名,或者同着他来的姑娘,都要留下纪念在这里的。而且厕所里也发现标语和漫画了,画的当然是我国传统厕所漫画的两性生殖器之类的题材。

有的房子,漏了也不修理,坏了倒了,也不去整理,好像没有人管的样子,但人明明是有的,决不至于连修房屋的钱,都赚不出来,温泉旅馆的生意还不错,虽然不能赚大钱。难道只能养活几个人而绝无余力了?

我想,不至于如此的,因为那些旅馆,都是以前日人产业,一定接收过来,而现在由人租赁了经营的,他们只要赚钱,决不肯加以修理,修理了即是他们的损失,他们在尽量地销蚀原有的基础,像蛀虫在吃蚀木头一样。因之本来是蛮好的设施,都弄得破破烂烂了。他们并不知道这样下去,必然要把这一点原有财产消耗完了事,但这本非他们所有,现在他们只要能够利用,决不作长久之计,更不必谈到发展。

从斑驳破损之中,我还可以想见以前的豪华,此地以前必定是有产阶级的销金窟,统治者压迫者的欢乐场所,日本人在台省有些工业的成就,由于这种成功,便造成了些富户,这些产业的暴发户,就是北投乃至草山的主顾,由他们来培养这些地方的繁荣,把从本省一般人民身上榨取得来的油膏,都浇灌在这地方,北投当然是培养得丰腴娇娆可爱了。现在虽已因战争及接收后三年来虐待式的使用,使得丰腴变了瘦弱,使得娇娆变了可怕,但旧日的面影,还是历历可见的。

现在的北投,成了私娼的大本营,一切的享受,都原始化低级化了,来到此地的人,所要求的也不过这些,对于洗温泉一事好像也是多余的。这里既是温泉地,旅馆内都设置着大小浴池,引温泉入内,可以随时入浴,这应得是一个来北投客人的目的。但是若干旅馆的女茶房甚至于经营者,都注重于客人的叫不叫女人了,如其你要他们介绍女人,一定招待殷勤,否则便爱理不理,什么也不管,因为介绍一个私娼他们可以拿到的扣头,足有三四倍于一日房间钱的收入,旅馆的定价是由公会议定经过核准的,不能不受限制,所以开房间而不叫女人的户头,他们殊不欢迎。

我曾对一个女侍说:“这里为什么没有上等的客人了?”她也慨叹说:“真不知为什么,客人都变质了。”来的,都以上海三流旅馆叫向导叫私娼的方法照样演出,我真不知在本省人的心目中,对外省人要作怎样的估计,被叫做“阿山”是有应该被轻蔑的地方的。只要稍微有些教养的人,都看不惯,而那些人都会扬扬自得。当然不限于一地,各处都可以看到,但在北投更明显触目,他们全坐了公家的汽车,夜间来此地享乐,大声吆喝,饮酒猜拳,一片热闹之声,破坏了山村的静趣。

这一点,草山是比较好了,的确很静,最宜于静养静修,做一番反省修养、调护摄养,是很适当的地方,目下陈辞修将军,就躲在草山休息,享受此种清闲的乐趣,不过草山的破坏也是相同的,没有人来花钱避暑,没有人来浴温泉,自然要患着后天失调病症了。这地方比北投因为去客少,所受的人为毁损也可以少些,但风雨的自然破坏力,却也不小的。

在北投草山的山路上走着,我不禁要想到整个台湾的情形,还不是完全相同的一回事,大多数机构是接受了日人留下来的设备和存货,做着蛀虫式的生存,许多公司的堂皇招牌之下的内幕,是不堪揭开来一看的,等这一点吃空吃完了,那时台湾倒可以得归于自然。或许这班人原是崇奉卢梭“回到自然”的主张的。

——《论语》1948年第16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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