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阔的胸怀动感天地间 《随记光阴》 第一章 广阔天地 出来人还怕雨?



      我们生产队的贫协主席,姓赵,人称“大榾柮”。他已经60岁了,还是独身,是个处男。他家弟兄三个,大榾柮是老大,栖身老二家吃饭,自己有一间草房,晚上安歇。每天早上,不等队长老砖头喊第一声“出工啦!”他“吱呀”关门,扛着家伙下地走了,一路晃悠悠地哼着小曲:小家人去尿泡一步三摇,到茅厕转过身把门闭了,露出了……

 

 我一听见门口有他哼哼,就赶紧跟着他一块下地走。大榾柮嘴里好东西成篇,头几步尤为精彩,三步开外,已经索然无味了。

 “榾柮”,代营话就是树墩子。被人叫成这样,大概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意思。其实不然,大榾柮是个比较厉害的角儿。正所谓“人不可貌相”,看人不能只听其名,要观其实。队里凡正经人、明白事的人都知道,大榾柮看人看事比较准,事到临头敢决断。他是队委会成员,每年队里的生产安排,他总能根据经验,根据公社指示的画外音,说出自己的意见,种啥不种啥,都能说出个道理,不仅其然,还要所以然,连老砖头都佩服他,当面称他“大哥”。

 家有一老,是为一宝。大榾柮是我们队的台柱子,至少是几根台柱子中很承重的那一根。

 

 大榾柮嘴里有不少农谚,这些农谚多数和气象有关。看见他独自晃悠悠下地的时候,我就跟着他,乘机问东问西。他说,四月风,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我问,为什么呀?他就会很高兴地看我一眼,然后耐心地告诉我,说,四月麦扬花、灌浆,小风吹着,要是下雨,准保减产。五月收麦啊,收到仓库才算了,敢下雨啊,下雨吃毬不成,一年只喝包谷糁红薯了。六月就得催秋啦,一年的粮食,全看这几场雨啦!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知道啦!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大榾柮每天出门就望天,看气象。这时候,若有人从门前经过,他就和人家搭讪,说些天气如何的话。那人或者留步,陪着他应付几句,或者不答理,转眼就不见了。大榾柮无所谓,即使没有人听,他仍然对着空荡荡说,指着头顶一片云絮絮叨叨。我听他说过这一类的话,很有趣,甚至是故事。可惜记下来的不多,咳唾随风,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而且,他老是看天干活,就有年轻人和他捣乱。一次,大榾柮带了一队人马,在地里修整“大寨田”,大家说说笑笑,有一搭没一搭的。眼看着低垂的柳枝左右盘旋,突然就起了风。天上黄云笼罩,那风卷着黄沙,贴着地皮滚将过来,一阵紧似一阵,打得人脸生疼。一群年轻人冲着大榾柮喊:天气黄澄澄,必定有大风,有风就有雨,下雨就收工!喊着一哄而跑,大榾柮在后面叫停,大声骂着,也不管用。

 像这样的大田干活,喧闹的场面,大榾柮说话没有人听,有时,他喊叫完还独自“嘿嘿”笑。但是,遇到关键时刻,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一句话,听到的人都必须完全执行。姜还是老的辣,毕竟他经历过的多,知道事情的分量,敢下决断。如果此时有谁敢和他捣乱,对着干,大榾柮马上翻脸,黑着脸,不管手里拿着啥家伙,看也不看就朝人打过去。一面打一面骂,日你妈!敢不听我的!

 有一年收麦子,突然,从西南的天际飘来一堆乌云,顺着往东北方向飘过去,转眼到了头顶,黑压压的几片云,紧跟着就洒洒地掉了几滴雨点。大家都慌乱起来,地里、场上,成捆的麦子堆着,要是一场大雨下来,这一场麦子就有损失了。这时,大榾柮正在场上指挥打场,他看看天,说,没事,摊场,快点运。他叫在场边歇息的大车全部去地里拉割下的麦子,场上干活的加紧摊场,不要停。我问他,你看云,不怕下雨啊,都已经大滴儿啦!

 大榾柮抬头看云。这时,左邻几个队的场上,人们都停住手,朝我们队这边看。看样子,要唯大榾柮为首了。

 大榾柮环视四周,决断说,云往北,一阵黑,没事,下不了。

 我们队的人很相信大榾柮,继续干活,吆吆喝喝的神气十足。周围几个麦场上的人,看见大榾柮在,保着驾,也都继续打场。

 广阔的胸怀动感天地间 《随记光阴》 第一章 广阔天地 出来人还怕雨?
 果然,去地里拉麦子的车还没有回来,一阵风吹散了天上的云。大榾柮说,一阵黑,摊麦堆。

 大榾柮有一套行云农谚:云往东,车马通;云往南,雨潺潺;云往西,水溅泥;云往北,一阵黑。他经常念叨这几句行云农谚。我留意过,确实比较准。知青组的几个女生和他分辩,问,一年四季都有效?大榾柮笑呵呵地亲切教导说,这四句都是说下雨,不是晴天,说下雨,管保准,说下雪,当然不准啦。其实,这就是农谚的季节特点。

 我对他说,云往南,雨潺潺。很雅致呢,跟画儿一样。

 大榾柮说,这是说秋天下雨,连阴天,雨也不大,要是你这时候站在咱那窑坑边,听着一片雨落到水里,没有别的声响,啥也没有,没有人说话,没有鸟叫,光是那一片雨声,丝丝响,沙沙的……

 他说的窑坑,是我们队砖窑旁的一个大水坑,有十几亩的水面。

 大榾柮说这些话时,神色迷离恍惚,仿佛灵魂出窍,整个人悠悠飘浮在空中,连脚步都有些颠颠儿的。

 我没有想到,一个没有文化、不识字的老农民竟有如此雅兴!可以想象得出,雨中,他独自站在窑坑边,四周寂静无声,耳畔沙沙雨丝,眼前一片静水,往事如烟,人逝物非……

 云往西,水溅泥,是什么意思?我问。

 下大雨,又下得急,路上坑里积水,人、牲口走路就得踩水踩泥。大榾柮对我斜眼,使眼色,意思是连这都不懂!

 云往北,一阵黑,就是黑一阵,其实不会下雨了?

 是那个意思,往北的云,茫茫一片黑,其实没有雨跟着。

 代营人把雨后虹念“Jiang”音。大榾柮说,东虹日头,西虹雨。我问为什么?他说,我咋知道,老一辈儿这么说,自己这么看,可是你看,西边出虹,日头在东,保不准一天还下;东边出虹,日头将落山了,要看有没有云了,日头落在云里,雨就在半夜了。

 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我问大榾柮,都是霞光红云,怎么早上就那么不吉利呢?他哈哈笑,说我,真是学生,看着要下雨就说不吉利,庄稼人喜欢下雨啊!他又说,你再看看早上的云,大凡有红云,都是低云,湿气大,就有雨,日头落地时的红云,恁高,不会有雨。

 

 夏秋季节在田里干活,经常遇到雨。那雨说来就来,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是乌云密布,随着一阵风过,雨就“哗哗”下起来。

 有一次,我和大榾柮在地里干活,转眼天阴,北风吹着大片的乌云往西南飞过,大榾柮说,要下雨啦!看,雨过来啦!

 我忙问,在哪里?雨在哪里?

 这时候,风停了,树梢一动不动。

 大榾柮对我说,倒风了,雨马上就下。说着手一指。

 我看到南边白茫茫一片,像雾气一样腾腾地推过来,转眼就看见前面的水坑里点点雨滴,接着就漫过来,劈头盖脑的大雨就倒下来。

 我看了大榾柮一眼,他是贫协主席,我是来接受他的再教育的,他不说话,我不敢跑。但是,我转身的架子已经扎好,就等他下令了。

 跑啥!出来人还怕雨?大榾柮大声说我。

 这句话,就像半空一声雷,在我心里震响。

 他这句话,让我一辈子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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