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英汉大词典》《英汉大词典补编》《汉英大词典》,陆谷孙:



     复旦大学教师宿舍区里,陆谷孙教授正全身心投入编写《汉英大词典》,闲时读书、散步、会客、上网。近来,他感慨:“万念俱灰,心死了。”但不可一日无书,工作也不能停。“估计工作做完之日,就是寿终正寝之时。”

  2012年5月,陆达成和陆谷孙父子合译法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集《星期一的故事》再版。陆谷孙专门写了《我的父亲》一文,放在卷首。陆达成1921年毕业于上海“中法学堂”,考入陇海铁路工作,随后谋职于通成、华年等公司。通成公司时代的同仁董浩云独力经营中国航运公司后,力邀陆达成主事总务。上世纪50年代初,许多沪人南下香港,陆达成却“反其道而行之”,回到上海。董浩云给了陆达成一笔遣散费,高达1200港币。晚年,陆达成从事翻译工作,《星期一的故事》终因其暴病而未臻其事,最后由陆谷孙完工,算是了却父亲的心愿。

  陆谷孙1957年考入复旦大学外文系,本科毕业后攻读研究生,导师是徐燕谋。陆谷孙自认是非常理想主义的人。他当复旦大学外文系主任,以太太或自己的名义在1995-1996年间,给系里捐款累计有20万元之多。

  1970年,陆谷孙参加《新英汉词典》的编写,是主要设计者和定稿人之一。1976年起,陆谷孙参加了《英汉大词典》的筹备及编写全过程。主编《英汉大词典》和《英汉大词典补编》之后,陆谷孙现正主编《汉英大词典》。

  17岁开始学英文的诀窍

  时代周报:外语要从小学吗?

  陆谷孙:也不一定吧。我学英文是从17岁开始的。以前都是学的俄语,那时候“一边倒”嘛。当年是可以以俄语为考试的科目进入英语专业的。但是我第一志愿没录取,第一志愿是北大法语系,因为我父亲是学法文的。第二志愿是复旦英语系,录取了。进来以后,从头学起,只能在慢班里面。那时候分了快、慢班,学过英文的是快班,我们是慢班。所以我不相信学外语非得从幼儿开始;而且现在从小学的学法不对,给孩子教几个单词,有客人来,家长就把孩子遛出来,是表演性质。中学以后,功利性太强,为了日后出国,考托福和雅思,这种思想多多少少都影响着家长。至少我们当年学外语没有这种功利心理。

  时代周报:学英文有什么诀窍?

  陆谷孙:没什么诀窍。第一,非常机械地模仿。灵格风(Linguaphone)讲的那些话实际上从内容看一点含金量都没有:The table is on the floor,桌子在地板上;The gramophone is on the table,留声机在桌子上;The record is on the gramophone,唱片在留声机上。你就学它那个腔调,到惟妙惟肖、滚瓜烂熟为止。你如果甘心千百万次地、亿万次地就这么学,就这么模仿,特别是语音,差不到哪儿去的。能够千百万次的模仿,像小和尚念经,“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我觉得小时候学的背功蛮重要,学外文也同样要背功,有时候你不要去考虑它的内容,就机械地背。甚至不过大脑,就是让舌条和口腔劳作。

  第二,要慢慢地进入到内容,不时地跟中文做比较。在模仿的基础上有时候停顿一下,想一想跟中文有什么区别。我用一个比较的例子,允我自我显摆一下,我当年翻译江南的《蒋经国传》,里面有一句话“小蒋在很多方面继承了老蒋的衣钵”,我翻出来就非常简单:Jiang Jr. is his father‘s son in many ways,小蒋在许多方面就是他父亲的儿子。等于把这句话再倒过去翻译成中文的话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样翻来翻去,实际上就在对比。

  第三,要晓得英文的历史。一千多年以来,英文一个受欧陆日耳曼语的影响,形成古代英语,连English、England这两个词都是源出欧陆;另一个是来自南边的影响,罗马人史前占领英伦三岛,后来圣奥古斯丁把Christianity传入,当然更重要的是1066年的“诺曼征服”,带进去法语的影响,拉丁等罗曼语族的影响。所以,在英语里有那么多字形完全一样,但是意义不同;字形完全不一样,但是发音相同的。了解这段历史,晓得这两大“祖先”,对学英语也是有好处的。 如果学过拉丁语,甚至有人学过希腊语,有人学过希伯来语,学英语当然更好。学外语就是要喜欢上它,感觉到这声音美。我听什么外文都觉得挺美的,读诗感觉到美,读莎士比亚的独白感觉到美。

  林同济先生带我喜欢莎士比亚

  时代周报:你的老师里面,我特别感兴趣的是林同济先生。林同济先生是非常有名的才子,但是后半生非常不幸。1980年林同济赴美巡回演讲,不想在西部就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陆谷孙:对。我是听过他的课,尽管他是“右派”,那时候不能带研究生,但是他对我有提携、培养之恩,大概他感觉到这个人还算孺子可教,要我负责复旦莎士比亚图书室,与海外建立了许多学术联系。在本科的时候,他来代课教过我,有时候不用规定的教材,他就突然选一段莎士比亚的独白,讲他自己怎么翻译,人家怎么翻译。很多人的翻译都不入他的法眼。他又把很多毛主席的诗翻译成英文,后来以他妹妹林同端的名义发表的。

  时代周报:林同济先生喜欢莎士比亚,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莎士比亚?

 主编《英汉大词典》《英汉大词典补编》《汉英大词典》,陆谷孙:
  陆谷孙:就是他带的,完全受他影响。后来,我对莎士比亚的爱好,好像是比他要进了一层。他原是主修政治学的,读莎士比亚跟自己的遭遇可能有关系,比如研究生时代他教我们读了一个剧本《Coriolanus》( 《科利奥?兰纳斯》 ),罗马大将由于骄傲,被罗马群氓唾弃,逼着他去投敌。他也讲“There is a world elsewhere”(往俗里说,有点像“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意思),后来就投降了罗马的敌人,带了罗马的敌人来打罗马。结果被他的母亲在半途拦住以后,晓以利害,动之以情,最后撤兵。他讲这个剧本非常来劲,我觉得这里头有冤屈、叛变、复仇、亲情、放弃等母题,这些母题在林同济先生本人的生活当中都有。

  “我是被钱锺书拒绝了的”

  时代周报:据说,钱锺书说中国只有一个半的人懂英文。

  陆谷孙:这话是我的导师徐燕谋跟我讲的。我的导师跟钱锺书关系特别好,而且我的导师深受钱锺书父亲钱基博先生的青睐。从学生的角度来看,我以为徐先生作的旧体诗绝不在钱先生之下。徐燕谋先生说,钱锺书眼高,他说全中国只有一个半懂英语的,一个是他,半个是长江以南的林同济。林先生的英文讲得绝对是漂亮,我们称为“议会英语”。上课,我会注意他讲英文时两片嘴唇的闭合,说句时髦话,那是非常“性感”的。他在四年级教我,到了研究生时代又给我们开过一门英国戏剧课,从莎士比亚讲起,好像到萧伯纳就为止了。林先生英文好,用词漂亮,用词的风格跟钱锺书有点像。但是作为一门语言来讲,我到1980年以后就体会到了,可能也不是没有缺陷,那就是日常生活当中,两个人就小事对谈,我看不出林先生有特别高于他人的地方。

  时代周报:陆灏写钱锺书先生的文章中说他当时去见钱先生,敲门砖是你主编的《英汉大词典》。

  陆谷孙:我这个人也比较傲,那是我父亲的遗传因子。我当年在徐燕谋先生下面读研究生的时候,徐就给钱锺书推荐了,说:我这里收到一个弟子,中英文造诣都还不错,是不是可以到你那里去学?钱锺书马上就拒绝了,他晓得你所谓俱佳,也不过是你徐燕谋的标准,以我标准不行,所以拒绝了。我是被他拒绝了的,所以后来我也不再去逢迎。一直到大词典编完了,要找名人题书名了,我第一个想到的也不是钱锺书,我想到朱东润先生,他住第一宿舍,我住第二宿舍,我们一老一小有时在一起散步。朱东润说:我现在身体不好,手都抖了,写不好。那样才去请钱锺书。钱锺书的字,实话实说,也不是好到书法家的程度吧。因为题字的关系,慢慢有了点来雁往鱼。他也看到我写的一些东西了,说:我题的字不入法眼,就是佛头着粪,你如果觉得不行就把它撕了。

  时代周报:钱锺书写信客气过分。

  陆谷孙:我这些信都被陆灏搜集去了。我这人不存信件或什么文档的。吕叔湘、许国璋、王佐良、杨周翰、李赋宁诸位先生的信都送给陆灏去收藏了。他收藏叫人放心,一定会保管得比我好。他注意文化的积累和传承。所以,钱锺书题了书名以后,我也懒得再跑一次北京。但是,这倒是我出的主意,本来出版社要送500块的润笔费,我说,这千万使不得,如果这500块送去,钱锺书肯定会说:看,上海就是盛产俗人的地方,又来了陆谷孙这个俗人。所以,后来我们差不多花了1000块钱,买了上好的毛笔和宣纸给他寄去。我们没见过面,就是通信。后来承蒙杨绛先生看得起,为《管锥编》做过英文校对。

  “(编词典)里有创造性的东西”

  时代周报:编词典,行外人看来是一个很枯燥的事情。你觉得枯燥吗?

  陆谷孙:我开始也觉得枯燥,我是1970年没办法才去编词典的。因为工宣队审查以后觉得我这人不适合跟人打交道,只能跟字打交道。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编着编着就觉得有创造性了,里头大有乐趣。所以,我的朋友们都觉得我很奇怪:这个人怎么编词典也编出兴趣来了?陈原先生老说:陆谷孙,你晓得欧洲要惩罚一个人用什么办法,就是把他发配去编词典,你怎么会编得这么来劲。是的,我编出了乐趣。这里头有创造性的东西,证明能够发现一些与众不同的说法、做法的时候,你会很有一种自我实现的乐趣、快感。

  所有的洋词典里面都有现成的例句,我偏要找到一个洋词典里面都没有的例句,但是也能说明同样的问题。那时候的愉快不是很大吗,不是觉得自己很有成就吗,不是觉得自己好像一时也在世界之巅吗?词典多数是你抄我、我抄你,我就力求跟别人不一样。另外,编词典促使我看书的时候带上更强的语言意识。读书在我人生当中是最多的活动。我不但看英文书,也看中文书。最近,我看了我的美国朋友研究罗马一首唯一残存下来的古诗,他做历史侦探,这是英文著作。另外,亚历山大大帝是怎么死的,理查三世杀没杀两个侄子,大象为什么流泪等。中文著作我刚看完汪伪政府怎么成立、怎么倒台的。《双照楼诗词稿》是不是可以对照着上面说过的莎剧《科利奥·兰纳斯》来读?如何理解余英时先生的文字?看朱永嘉写的曹操,现实中当年有没有三顾茅庐?赤壁曹军撤退全因周瑜的一把火吗? 语言意识让我读书的时候有多一层、多一个维度的愉快,突然找到一个句子,用在词典的某处特别贴切,如把这个句子加进词典,我自己也感到非常满足:又做了一件所有的洋词典都没有做过的事。像今天在改汉英的“看热闹”一条,福至心灵,英文的to rubberneck就跳出来了。可惜没有人来评我,没有人来为我叫好。这叫很有创意,可惜无人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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