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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一唱三叹，就得谈谈张继青。 1998年这回的公演，省昆群英毕至，个个皆有来头；但许多的观众，仍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焦在张继青身上。正因如此，才隔一年，江苏省昆剧院又再度来台，这回，四天五场，干脆就变成了张继青的个人专场。开锣之前，主办方还安排了一次“文”“曲”双星会，请白先勇与张继青对谈；“文星”与“曲星”，对谈与专场，媒体的报导，粲然可观，蔚为一时盛况。 专场的最后一天，贴演的是《牡丹亭》；那天乃周一上班日，但“新舞台”仍座无虚席。当天，我坐前头的第四排，清清楚楚看到一位汗水淋漓的六十岁张继青，也明明白白听到一个春情幽怨的十六岁杜丽娘。头折《游园惊梦》，一开场，张继青款款而出，才唱了“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立时，偌大的“新舞台”，就只剩那“吹弹得破”的嗓音，回荡在每个角落。那音色，既娇柔，又深情，还别有一番无奈；仔细一听，令人不忍，也令人怜惜。 除了那至柔至美的音色之外，张继青的唱功，才更令人惊叹。不论是“气口”之运用，或是咬字之讲究，抑或是旋律进行中极细微之变化，张继青都将昆曲唱腔之缠绵宛转与一唱三叹发挥到淋漓尽致。古人曾说，唱曲一事，讲究的是“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历深镕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这儿说的，固然是唱曲之最高法度；但这说的，其实也是张继青的真实造诣。 张继青的唱腔，是如此独绝，因此，那晚在我的右前方，坐了一位老先生，自始至终，闭着眼睛，轻轻打着拍子，就如此“听”了两个半小时戏；我在后头，看他几乎没睁眼，却是一脸陶醉。同样是因这极致之唱腔，那晚演出终了，我的老同事萧春生老师震动非常，于是，我请朋友安排，让他到后台向张继青女士致意。待握过手，也散了场，我们急急赶赴车站，搭火车，兼夜东返。六个小时的车程中，萧老师坐在位子上（台湾的火车没有卧铺），竟夜兴奋，终不能寐。清晨返抵台东池上，随即他又赶到学校上班，兴致不减，逢人便说，昨晚和张继青握过了手，往后，不洗手了。 萧老师长我二十岁，行伍出身，是个山东大汉；他信佛，修净土宗，念佛茹素，逾三十载；当时除了教书，也以书法闻名，此外，因经常劳作，不时要搬运重物，故而平日上班，总开着一辆货车。台北归来后，我拷贝了一份张继青的《牡丹亭》录音给他；从此，但见他天天开着货车，嚼着槟榔，念着佛号，只要不念佛号，他就听张继青，如是数年。 张继青的唱工，是达到了某种绝对。凡事一旦触及了这绝对，就可以与这文明里所有的真东西，相互辉映。张继青演出的时代，大家并不看重昆曲；相反地，她在舞台上的那数十年，昆曲的真实处境，多半如柯军所描述那般寥落与不堪。而且，作为一个旦角演员，她长得一点也不“奶油”，因此，她无法直接以扮相“便捷”地打动观众。在如此诸般不宜之下，张继青走了一条曲折而漫长的道路；她回归传统昆曲之根柢，静静地学，静静地唱，一音一声，一字一句，日积月累，数十年绵密的扎实功夫，加上她过人之禀赋，遂成就了一代之青衣祭酒，也让世人如实地明白：什么是昆曲的一唱三叹！ 3月我在南京，和家明他们仨走走谈谈，偶而聊起了昆曲。我感叹说，能亲耳听到张继青女士唱昆曲，真是何其有幸！十几年前，在台北的那两回公演，前前后后，我看张先生的戏，有七八场吧！张先生素以《惊梦》、《寻梦》、《痴梦》三折饮誉菊坛，人称“张三梦”；这三折戏，我都看了；看了，完全也只能叹服。但是，相较而言，我一直更偏爱张先生的《芦林》。因为，张先生唱《芦林》，是唱出了自己的本色。 迥异于《惊梦》、《寻梦》的怀春少女杜丽娘，也迥异于《痴梦》里逼丈夫朱买臣签休书的崔氏，《芦林》一折的庞氏，彻彻底底，就是个典型传统妇女。她能受委屈，她长于隐忍；即使遭挫折、遇横逆，也就温婉地尽一己心力，其余，听天由命、静以待变耳。 我想起继青先生在昆曲最困顿的时代里，既不急、也不躁，唯安安静静地学，安安静静地唱，最后，锤炼出了她独绝的唱曲工夫。而私底下的张先生，又一向低调、极不张扬；她到市场买菜，完全像个最寻常易见的南京主妇。这些年来，随着昆曲的复兴，张先生名满天下、声誉更隆，但是，只要是学生晚辈的演出，她都很乐意到剧场观赏；一如既往，她就只是静静地坐在前头，然后，静静地看着。这样子的温厚，这样子的静气，总让我想起历尽兴亡沧桑的南京人特有的淡定，也让我想起数百年深厚文化积淀的昆曲最根柢之从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