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天谈京味文学的没落:“出第二个王朔,难”
为了参加1月5日“城市的记忆”对谈活动,丁天从北京来,穿一件橙色羽绒服。 因为感冒的缘故,他显得有点蔫,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人多时只管默默抽烟、默默喝酒,跟着大伙的话题咧嘴乐。问他最近干吗呢?答:呆着。再问:“忙啥呢?”答:“瞎混。”三问:“还挺好?”答:“老样子。”这就是丁天回答问题的惯常方式。 丁天的长相有点像年轻时的王朔,方脸、大眼、眼神绵软,但两人最像的还是那股做派:文章里异常锋利的北京男人,生活中却羞涩异常—当然,他比王老师的脾气好,写东西时楼上拆屋,也不去吵,拿棉花塞住耳朵完事。 丁天成名颇早:1994年就在《收获》上发表小说;也与王朔脱不开关系:王朔曾说丁天是自己唯一的接班人。从来就不大看得起文坛大腕的王朔还曾经不避嫌地反复推荐丁天,为他写序写评。要是八卦地问两个人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丁天的答案令人瞠目结舌:“其实我跟他来往不太多,算不上他的私人朋友吧。”丁天真不知道如何跟外人解释他和王老师的这种亦师亦友的空灵关系:“我跟他主要是精神层面的交往。” “有一段时间是见面比较多,见面吧也聊不上什么,大家也不会去讨论文学。严格上讲,我算是他的一个读者,我觉得文字真正能代表一个人的精神和灵魂,文字上我算是比较了解他。”至于外传的师徒关系,丁天想了一下,“1988年的时候他的书很畅销,那时我才17岁。1993年我在出版社打杂,给刘震云送送稿费,给王朔送送样书。后来我自己出第一本书时送了王朔一本,因为受他的影响,说是抄袭也不过分。”—但是,“后来我致力于脱离他的影响”。 关于现在见不着面这件事,另一方面的原因是王老师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去哪儿找他呀”? 从“灭了王朔”到民俗学者 上世纪90年代,文坛最被看好的“70后三驾马车”分别是冯唐、石康和丁天。因为有王朔不遗余力的夸奖,外界普遍对丁天高看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冯唐已然成为精英作家、青年导师、微博红人,出版过《18岁给我一个姑娘》《万物生长》等;而继《晃晃悠悠》《支离破碎》《奋斗》后,石康成了著名留美人士;反倒是丁天,静悄悄地呆在北京过他的平淡生活,除了偶尔出门接个剧本,平时都一个人:喝酒,看书,写作,逛老胡同,欣赏粉彩盘子,到处找苍蝇馆子吃好吃的。“我一年出不了几次门,在家看书,写小说,我的电脑常年不关,有六七年没关过了吧。我有个朋友说,电脑不怕烧。要睡觉了,可睡前有灵感了,那还得去开机,灵感早跑了。但其实后来就算有灵感,我也不趴那了。” 90年代初期,丁天写过一段时间小说,发现赚不了钱,于是转行做编剧。五六年后,又回过头来再写小说。因为想写一个纯北京味的小说,丁天开始研究老北京的民俗,这一读就不可收拾,硬生生把自己读成了“民俗学者”。故纸堆里最易消磨时间,丁天最近的书单是罗贯中的《三遂平妖传》、周天籁的《亭子间嫂嫂》、刘叶秋的《京华琐话》、金云臻的《燕居梦忆》。“2000年,我们家满屋子都是书。后来扔了一部分,因为我觉得不可能把所有的人生都浪费在看书上。看那么多书,看傻了。”北京还没研究透,小说也还没写。2012年,广州女作家黄爱东西邀请他一起在《南方都市报》开设一个名为“双城记”的专栏,他欣然答应了。于是,黄爱东西写广州,丁天写北京,专栏持续了一年,结束后两人各出了一本专栏集,广州那本叫《夏夜花市》,北京这本叫《情深至此》。 对于现在的生活,他挺满意,“我对物质生活的要求比较低,这不骗人。没什么物质欲望,就不用花什么钱”。那个当年被王老师说眼睛里闪动着狂热光芒,想要灭了自己的狂妄的年轻人已然变成温润如玉四十不惑的谦谦君子,“现在这种状态就很好”。 丁天的微博上,以下这一段话,佐证了这种生活状态:“雪夜,闭门,煤气灶上煲着一砂锅素萝卜汤,继续顺流而下读‘二十四姓家谱’,断续读了好几年了,这才刚入宋,唐朝还很遥远,越读越觉得书中的人与事无望,横死者多,灭门者众,忒黑暗,无丝毫光亮可言。但村儿里就这么点儿事,不看这些,也就没得看了。” 纯京味特别粗俗 时代周报:你怎么理解京味文学?你自己也经常被列为京味文学的代表人物。 丁天:描写北京生活和文化的就算是京味文学吧。京味文学的代表人物当然是老舍了,老舍开创了京味儿。我不是代表人物,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但我也在努力向这个方向发展吧。 时代周报:你比较喜欢哪几位京味作家的作品? 丁天:我喜欢老舍,小时候看过。汪曾祺很喜欢,甚至可以说非常推崇。老舍有点过于市民化,太京味了,感觉有些偏于油滑。他最早的《骆驼祥子》很好,其它那些我觉得都一般。当然还有王朔,有陈建功和邓咏梅。我觉得陈建功写得不错,他不写老北京,应该说写的是上世纪80年代北京市市民的生活。我觉得他写得非常生动,传神—当然他也很久没创作了。汪曾祺是一个书斋型的作家,他都在写自己的回忆,或者他个人的一种情调。邓咏梅有几篇小说我觉得非常出色—当时觉得很出色,现在一看还是很出色。他的语言是经过提炼的北京话。既有北京话的特点,还很优雅。邓咏梅写了很多北京文化优雅的一面,因为如果不提炼的话,容易表现出北京味儿粗俗的那一面。 时代周报:现在还有所谓的京派文学吗?王朔之后,几乎没有标志性人物了。 丁天:京味文学是比较没落了,但也还是有很多人在写。知名度可能不高,这其中包括影视剧。京味太足的过不了长江。 时代周报:王朔可是打过长江去了啊。 丁天:他的作品太丰富了,不好评价。 时代周报:你的文字虽然师承王朔,但倒是没有他们那么强烈的北京味。 丁天:对,因为我觉得所谓的纯北京味儿其实特别粗俗。前面说了,邓咏梅的北京味就很好,是经过提炼的。苏童的小说也不是用苏州方言或者南方方言写的,他的语言也是经过锤炼的语言。我也希望像他们一样。 时代周报:今后的京味文学还有可能像当年王朔那么火吗? 丁天:不好说啊。但是北京的作者挺多的,有实力的作者特别多。文学创作其实是一个很偶然的事儿,天才也不是经常出现。《红楼梦》是京味文学,公认了,它其实是在虚构背景下写北京旗人的生活方式。但是曹雪芹出来之后呢,就别盼着第二个出来了,那是天才。王朔呢,我觉得出第二个也难。 “人空了才能写小说” 时代周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你的消息,都以为你不写了。 丁天:比较熟的人都知道我在写,怀疑我没有在写的人都是不关注我的人。我没发表东西,但是我一直在写,每天都在写,放在电脑里。主要是保持一个创作习惯吧。 时代周报:打算憋一把大的? 丁天:有这个想法,但是耽误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应该现实一点了。 时代周报:不写小说的时候,你也当过编剧? 丁天:写过。基本上我是个三流编剧。虽然写过剧本,但我实在是无志于此,毕竟我是一个作家,写电视剧相当于是一个工作。我也没有在电视剧上成名的想法。小说经常不写,小说家的身份已经很可疑了。开始写“双城记”后,又变成了一个专栏作家。专栏的频率是一周三篇,已经把很多素材给抖搂出来了。人就空了呀!人空了才能开始小说的创作。之前我写不出小说,因为很多年不写了,积累下很多东西,没法安排。其实写小说不需要这个,写小说一定是把那些东西都给忘了,然后从头开始,尽量忘掉自己。小说其实没有作者的影子,作者是隐藏在故事和人物背后的。 时代周报:现在有很多小说家改写时评专栏,在微博上很红,每写一句话都有山呼海啸一样的回应,你好像没有这种欲望。 丁天:也不能说没有这个欲望吧,主要是没有这个能力。我写的东西可能相对他们来说比较边缘一些,引不起读者的共鸣。我这思维方式还是不太适合写专栏类,专栏类一般讲故事比较多,我是写小说的那种思维方式。我也不擅长写命题作文。比如写“双城记”,常常要写命题作文,我要是先写了交给黄爱东西,我就觉得比较轻松一些。要是黄爱东西写完了交给我,我就觉得嘬牙花(北京俗语,形容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办,痛苦啊! 接触老北京的文化人 时代周报:你在微博上说自己是民俗学者。 丁天:其实那个头衔是我自己封的,没有人承认。微博的简介可以自己改啊。有那么几年的时间吧,我研究了一些老北京的文化,因为一直想写一个关于民国时代北京的小说,就研究了那时候的建筑啊街道啊以及各阶层人物。
时代周报:后来这小说写了吗? 丁天:还没写,因为我还没研究完。我花了很多年时间,耽误了创造。我觉得创造是比较严肃的。 时代周报:你要把整个民俗研究完了才会开始写? 丁天:对。这其实是我从前写作的一个误区,没有必要。香港有个作家叫李碧华,她有两部书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北京,《生死桥》和《霸王别姬》。《霸王别姬》更好。在《生死桥》里,她加入了太多的民俗题材和资料。《生死桥》也堪称京味文学的代表作了。李碧华完全不是北京人,她就是对北京文化做了很多研究,掌握了大量资料。她非常了解北京城尤其是旧时代的北京城。 时代周报:做民俗研究的时候,最有趣的是什么? 丁天:我不知道我研究的算不算民俗,因为我跟一般民俗研究者感兴趣的东西其实不太一样。有些人专门是写这类的,引经据典地写北京的吃、玩、民间传说,但是我没有去做这方面的事情。我主要是跟当地的老北京人接触。 时代周报:你的研究对象就是老北京的文化人。 丁天:对。民国时代的文化人。他们写过一些京剧,写过一些关于古玩的回忆文章,很多人有记日记的习惯,一些人退休之后还收集了很多老北京的资料。其实你说这个文化有多深,我觉得也没这么深。但如果你看这些看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再有人出一本书,说老北京什么什么的,翻开一看就觉得太单薄了。我的一个朋友的爷爷是解放前某报社的副主编,他爸爸也干这行的。结果现在这哥们出口成章,你问他什么知识,他都能脱口而出,就是一个活的百度百科,很神奇啊。但我觉得再神奇,这也不叫知识。 时代周报:叫见识? 丁天:一个作家不要花时间背这些东西。作家需要的是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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