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以下是八九年前的日记，如今来看，似乎好遥远也。 我常不时会登上一些很没必要的旅程，去到一些颇沉闷的地点，有时还选择了一些很不利便的交通工具，将自己弄得单调甚至微显困顿的境地。但很奇怪的，我又常常一下子便忘却了它是怎么的无聊。 自上海至广州的火车，原拟买K99次，已售完，只好买K47次，此车较慢，需28小时多，较K99次多出四小时。 上车不久，大约还不到嘉兴，有类似“铁路侦查”的两个人进入车厢查票。一个接着一个问，问我们的票买自何处。大多答以“代售处”。他们又问“手续费有无多收？”大多答“五元”。直至问我，我说是“打电话订票，然后他送来。”“手续费多少？”“三十。”“可不可以看看你的手续费收据？”我便取出给他。他们两人对着光检视，又取出相机拍下。然后自言“这张东西是假的。”并在本子上记下一些东西。不久把收据还给我。我心想，连这种“票据”也会做假，那岂不是全国各地的停车场的停车票、高速路收费站的票据等，皆可以是假的？ 上铺问完问中铺，中铺问完问下铺。接着问我对面下铺的一位年轻妈妈，“票在哪买的？”“在南通。”“手续费多少？”“五元。”“就五元，没多收？”“没有。” 她说南通，我特别留意了一下；乃先前她与她二岁的儿子一直在讲话，我皆听不懂。南通在江北，却似乎与扬州的江北话甚不同，突想起前一阵子又重读的南通渡台作家徐白在四十年前写的一篇文章，其中谈及南通方言。大意谓：南通方言是全江苏省中最特殊的一系，其东邻的海门，属吴浯，跟上海及苏杭可通。西邻的如皋，是扬州话一系，可通行“里下河”一带，而直到南京、安庆。惟有南通话是独立的。出城十里即是江，江岸通行“沙里话”，是介乎海门、常熟之间，却与南通城内的发音完全不同。 车行缓缓，微感寂寥；便最好是睡觉。事实上我选乘火车，便是图睡觉。白天睡，晚上也睡。然这一个月的火车旅途，竟皆睡得不多；香港至北京（T98），车行24小时，全不停站，原希望总可睡它个十几小时，不成。北京至太原（N277），车行八九小时，却因邻床打鼾，我还倒头睡了五个小时，听同舱其余受害乘客说，他们一夜没怎么睡成。 躺在铺位上，睡了一下，仍是醒着的。耳中多半是对面下铺妈妈与活泼好动的二岁儿子的南通语言，便这么似听似没听地流入耳际。想着想着，南通有个张季直，是清末至民国最最响当当的名字。想着想着，突又想起1986、1987年间大陆有个电影团访美，在纽约我恰遇到了老导演桑弧，聊了几句，其中我不知怎么说到赵丹似乎很有语言天分，上海人学说北方话竟说得极好；桑弧便晓我，赵丹是南通人。 大陆手机，每到一地，会自然收到简讯，这么一来，一路上简讯不断；一下子“江西欢迎您”，一下子又“湖南欢迎您”。因是火车，深夜跨省极可能，只见好几个乘客在就寝前便一一关机。我自也照样做了。 手机，是搭火车最大的缺憾。人人在用手机，有的一直讲，有的一直按键，有的一直有电话进来……总之，车上的原先平静风景，因手机出现后，便平白添上了太多碍眼画面。 这列火车，不知怎的，盒饭甚难吃。午饭难吃，晚饭依然难吃。但我跟自己讲：“吃吧，吃几口算几口。免得中途饿了更增烦恼。”至若大多乘客，皆吃的是泡面。亦有的早买好大包小包的零嘴，一包一包地开着吃。
所有的人在别人面前，或吃东西或做这做那，完全没有隐私；只有在你漫眺窗外、忽略身旁诸态时似才略略“有了一点个人”。这种感觉，老实说，我有些喜欢。这是所谓的群众生活，台湾早已不甚具备了。 有些台湾人或许太多的个人私事、太多的自我幽怜，终弄到要生出像忧郁症那样的病来。 这列火车，每隔一阵，总要停下来，让别的列车先走；这么停上两三次后，乘客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起来，说的皆是一个“慢”字。有谓原先“浙赣线”没修路时，应该24小时可到，而今必须28小时；现在再这么停，那岂不是要开30多小时？ 我仍旧回到铺位躺着，只是没睡着，但也不怎么希望自己像他们那样的烦恼车行之慢。可是似乎又难免不烦上几分钟。噫，近年来人们愈来愈有“不耐延迟”、“不甘慢抵”的意识，我怀疑这亦是一种时代病。当人还不太“现代”时（如三十年前)，飞机多飞了七八个小时，人也不气；如今一听要飞十四小时，而本可只飞十二小时，便这二小时的吃亏，已然要发脾气。大多的台湾旅客早已如此，大陆的旅客看来马上要迎头赶上。我越来越想教自己褪掉这种“求快”、“恨慢”的意识，乃我太多时间都甘愿浪费掉了，计较这火车飞机的数小时之速又是何苦？ 长途卧铺火车最佳是聊天。然我总是一人搭车。倘若有十二人同游，包下二舱硬卧，则可畅谈无休也。但要选取哪些游伴，又爱山水又是佳良谈友，亦非易事。 此次乘车，邻旁三两人也不时聊天，我偶听见，全无趣事也。便因如此，大伙在怨慢声中早早（约十时)地逐个登铺就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