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土城到丙安,公路和河流像一对既亲近又保持必要距离的恋人,志同道合地结伴而行。公路斗折山腰,河流蛇行涧底。公路普通无名,河流却名声在外。它叫赤水。隔着漫坡起伏的绿色低头望去,赤水河越发逼仄了,逼仄得让人极其疑心:就是这条细若纤绳的小河,竟然是活跃了数百年的川黔交通大动脉?其情其景,就像到了丙安,只花了五分钟就逛完了短短的街道,然后,心底也生出同样的疑问:就是这条盲肠似的小街和几座历尽沧桑的吊脚楼,竟然是赤水河畔闻名远近的水陆大码头?
名声在外的水陆码头 蜿蜒流淌于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交接地带的赤水河,河谷深切,两岸大多是壁立千仞的喀斯特岩石,走上数十公里,也难以寻觅到一片比较开阔的平地。因而,在这条1000里长的长江一级支流两岸,哪怕是巴掌大的平地,都被我们的祖先一个不落地选址为城镇,而丙安,就坐落于赤水河畔的一座石山上。可以想象得出,由于地理环境的恶劣,同时也由于赤水河这条黄金水道的吸引,在河的两岸,曾经有过不少像丙安一样的古城古镇。只不过,岁月久远,时过境迁,大多数古城古镇都已不复存在,只有丙安,或许由于偏僻,或许由于太过狭小,才得以侥幸地保留到今天。 隔着赤水河,对面的悬崖上,见缝插针地悬着十多座高高的吊脚楼,从乱石嶙峋的河滩上,直指灰白阴霾的天空。换一个角度则可以看出,丙安位于一座被赤水河三面环绕的小山的突出部分,这突出部分,像一座小小的半岛,伸进了赤水河的包围圈。一座悠长的铁索桥,将丙安古镇和通往合江的公路以及新修的丙安新城连接在一起。也就是说,在进入丙安古镇的旧时岁月之前,必须从赤水河上横空走过,必须让赤水河激荡的河风从头到脚地吹拂一番。 说起来,这颗星球上之所以会出现一个叫丙安的古镇,其实和我老家密切相关。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我的老家,就不可能有丙安,就不可能有赤水河两岸难以计数的如同丙安一样的古镇。尽管我的老家自贡离这里足有数百公里之遥。但既然我们相信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几天后就会在得克萨斯州引发一场龙卷风。那么我们也就有理由相信:一座远隔千山万水的城市,它的确可能影响到一条河的命运。 事情的因由是这样的:众所周知,我的老家自贡—在大半个世纪前,它的准确名字应该是自流井、贡井—是一个天车林立,卤水奔流的井盐基地。这里所出产的优质而丰富的井盐,95%以上外销,其中的一个重要外销地就是不产盐的贵州。在一百年甚至几百年前,大量的井盐要从自贡运往贵州,惟一可以依赖的就是水运。具体讲,就是满载井盐的商船从自贡出发,经釜溪河东下,在邓关附近进入沱江,沿沱江一路下行,在泸州进入长江;进入长江后,顺水顺风,抵达赤水河与长江的交汇处合江。在合江,商船结束了愜意的顺流,开始溯赤水而上—在没有动力的前工业文明时代,这样的溯流而上必须得有大量的纤夫。与商船此前航行的长江和沱江相比,赤水河的条件实在过于恶劣:这是一条奔流于喀斯特地形发育的盆地与高原边缘地带的河流,两岸峭壁如削,河水狂暴如虎,时而急流倾泻,时而细浪见底。在丙安一带,险滩接连不断,其中作为赤水河上游和中游分界点的大丙滩更是极其险恶,河心潜伏着的巨大石滩成为赤水河这条黄金水道上的肠梗阻。对此,赤水地方志《增修仁怀厅志》记载:“大丙滩悬流数丈,港路一线,盐船到此,必出载上滩。”也就是说,商船从下游航行至大丙滩前,由于满载吃水太深,无法继续前行,必须将商船里的盐包卸下来。这些卸下来的盐包,有两个去处:其一是由人工背到大丙滩上游的赤水河码头边上,当空载的商船由纤夫吃力地拖上大丙滩后,再将盐包装船,继续运往赤水河上游的太平镇和二郎镇等地;其二是改走陆路。人背马驮的盐包,经过穿风坳古驿道,运往附近乡镇和川黔交界地区,为那些陷于淡食之窘的边地居民的饮食增加些许久违的滋味。这个让商船费尽周折的大丙滩,就位于今天的丙安镇附近。 于是乎,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想象得出:正是满载盐包的商船需要在这里转运,因而带来了旺盛的人气和商机,而人气和商机,使得丙安慢慢从一个赤水河边的三面环水的小山,演变成一座名声在外的水陆码头。当是时,小小的丙安镇外的赤水河湾里,帆樯云集,纤夫们喊着悲壮的号子盘滩过坳,负重的背夫背着沉重的盐包翻山越岭,已经闲下来的水手、商人和旅客,悠闲地从高高的城门洞里走进镇子。街道两旁,客栈、饭馆、商铺、茶楼、妓院鳞次栉比,客来客往,热闹非凡。在丙安镇集散的物资,最大宗的自然数井盐,其次是丙安附近山里出产的竹木、茶叶、毛皮、药材。其情其景,恰如清代文人陈熙晋在诗里说的那样:“满眼盐船争泊岸,收得百货夕阳中。”充满红色传奇的古镇 今天的丙安镇显得特别微型。临江的一面是十多座吊脚楼,靠山的一面是一些斑驳的旧式民居,惟一的一条街道不超过300米。街道的首尾,分别有一座厚实牢固的城门,一座叫东华门,一座叫太平门。当年,载满井盐的商船就停泊在东华门下,背夫们将沉重的盐包一包接一包地背在背上,穿过太平门,背到上游的码头边。翻阅地方志可知,丙安早在北宋年间,就已因扼守赤水河咽喉要地而成为要冲之地,朝廷在这里设置了军事性质的屯堡。到了明朝万历年间,则正式建制—从这些史料可以推断,丙安最早是以军事要地的面目进入世人视野的。雄踞河岸近百米、背倚陡山峻岭、三面濒河临壑、砌石为门,垒石为墙,凭水为嶂,进可攻、退可守……种种得天独厚的地理要素,凸显了丙安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随着川盐入黔,丙安便从军事要地蜕变为商业要津。据说,丙安原名高安,后来改称炳滩,在发生过多次毁灭性的火灾后—密集的木质建筑,火灾一旦发生,可能就是火烧连营—当地人认为是这个火字旁的炳作怪,便将炳字的火旁去掉,改为三点水。孰料,改为三点水后,却连遇几场水灾,于是,火字旁不要,水字旁也不要,改称丙安,并沿用至今。这是当地人津津乐道的一段掌故,真实与否,不得而知。不过,它却曲折地反映了丙安古镇历尽沧桑,从兴建到毁灭、从毁灭到兴建的前世今生。 在中国,赤水河被认为是一条红色的英雄之河,它缘于上个世纪30年代长征的红军曾在这里四次渡河,并在这条河流两岸活动达数月之久。在赤水河流域行走,时常会与一些红军遗址不期而遇:一座不起眼的茅草屋,可能是毛主席或周恩来的住地;一座破旧不堪的小庙宇,可能曾召开过一次中央政治局会议;而一片长满竹子开满野花的山坡,可能曾有过一场敌众我寡的殊死决斗……而丙安,它同样是这样一个写满了红色传奇的红色古镇。 在丙安新城通往丙安古镇的铁索桥旁,有一块高大的石碑,石碑上是一行硕大的红色文字:丙安红军渡口。其右有另一行小字加以说明: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五日,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红二师北渡赤水河,至此揭开了“四渡赤水”战役序幕。 古镇上有点年纪的老人都还依稀地记得70多年前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早在此前一段时间,作为交通要道的丙安,就到处都有人在传说红军已经打到贵州的消息。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红军会来得那么快。那是1935年1月25日晚上,一支红军队伍悄无声息地进驻丙安,这是师长陈光、政委刘亚楼率领的红一军团第二师。次日,更大的一支红军队伍随后抵达,这是红一军团军团长林彪和政委聂荣臻率领的军团总部。这支在四渡赤水战役中一直充当右路先锋的部队,其任务是据守丙安镇内川黔驿道上的重要关隘穿风坳,以便确保红军主力部队在丙安上游数十里的范围内安全渡过赤水,挺进四川古蔺。为此,红一军团总部和红二师师部等指挥机关都设在了小小的丙安镇上,而丙安镇上不多的数百户人家,几乎每家都住进了风尘仆仆的红军官兵。在丙安随红一军团行动的还有共产国际派来的代表、军事顾问李德。此后几天里,林彪以丙安为总指挥部,指挥红军激战复兴场、突破黄陂洞、阻击白杨坎和增援青杠坡。战斗中,红二师某团团长欧阳鑫阵亡—当时,与欧阳鑫同为团职,新中国成立后被授予上将军衔的就有杨得志、邓华、黄永胜以及国防部长耿飙等人。丙安一带的艰难征战,终于确保了红军顺利实施了一渡赤水。 在今天的丙安小镇镇中心位置,一栋两层的木结构小楼,就是当年红一军团军团部和红二师师部。如今,这里已经修缮改建为陈列馆。陈列馆内,四渡赤水时红一军团将士用过的火枪、大刀、马灯、蓑衣、斗笠、草鞋,战斗中缴获的敌军指挥官指挥刀,林彪等红军将领使用过的电话、水壶、桌椅,以及林彪睡过的雕花木床都一一呈现在每个远道而来的游客面前。站立在陈列馆门前古老的青石街道上,或许还能从那高高吹过屋檐的河风中,想象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峥嵘岁月。一个不曾证实过的说法是,尽管全国有许多红军纪念馆,但丙安这个陈列馆,是全国惟一的一个红一军团纪念馆,当然也是惟一一个林彪作主角的纪念馆。其实,在我看来,林彪后来的所作所为,固应负起历史责任,但他早年出生入死的赫赫战功,理应一分为二地看待。好在,随着这些年认知的开明与理性,历史的真实正在一点一滴地艰难还原。 从繁华到凋零的蜕变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丙安虽小,整个镇子却建在了一块巨石上。这方托起了整个古镇和从它身上流过的漫漫岁月的巨石,它质地坚硬,千万年前便兀立于赤水河畔。在巨石的三面,是奔流不息逝者如斯夫的河水,在巨石的另一面,是一座绿意盎然的小山。作为这座小山支进赤水河包围圈的一部分,它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托举出这个名唤丙安的古镇。 在丙安,轻易就能感受到石头的力量:首先是远在河对岸就映入眼帘的吊脚楼,它们的支柱无一不是落在了巨石的边缘或缝隙。其次是街道,丙安的街道全由石头凿成,坚硬的石头由于年代久远加上行人无以计数的踩踏,显示出一种历尽风云的沧桑。其三是两座城门。高大的城门都由条石砌成,就连街上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城门建于什么年代。当他陷入对往事的追忆时,老半天才抬起头,睁着迷茫的眼睛,喃喃地说:“我爷爷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丙安就有城门了,你说该有多少年?”最后是镇外那座叫双龙桥的石桥。双龙桥横跨在赤水河的一条小支流上,是陆路进入丙安的必经之地,三十来米长的双龙桥,其桥墩和桥面均由巨型青石砌成,有的石块重达数吨。桥墩上方原本有两条石龙和两只石狮,两只石狮早年被洪水冲毁,现存两条石龙。当地人讲:石狮被毁,只留石龙是河神认为一山不容二虎,担心龙狮争斗桥毁人亡,所以才将石狮收了去,石桥得以保存。 吊脚楼无疑是丙安的精华。这座占地只有60余亩的古镇,高高地耸立在高达数十米的赤水河险滩之畔的巨石上,坡陡沟深,宜于建设场镇的平地小得可怜。于是,丙安人只得因地制宜地依山就势,凿岩立柱,建造起一栋接一栋的悬空而起的吊脚楼。这些在外人看起来危乎高哉,似乎风一吹就会随风倒塌的吊脚楼,由于全系实木结构,加上有巨石依托,因而牢固异常。当地人说,多少年来,丙安的吊脚楼从来没有出现过垮塌。岁月流转,古老的吊脚楼依旧安稳如昔—这些吊脚楼都有100年以上的历史,却在稍加修缮后,依然是足以蔽风避雨安居乐业的家园。这些吊脚楼从街面看,大多只有一层或两层,但进入室内后,却发现下面还有两到三层。这种充分利用既有地形的建筑方式,既得少占土地之利,又获干燥通风之便;既有脚踏实地的安全稳固,又有凌空兀立的高大挺拔。 与几十年或几百年前相比,赤水河或许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虽然它那细细的水流总让人觉得它曾经负载的一队接一队的商船显得有些不真实,但历史就是如此。即便公路已经如同蛛网一样四通八达,赤水河上仍然有不少船只吐着黑烟航行。尽管与公路相比,水路慢得简直难以忍受,但水路的运费却要低得多;而且,哪怕一条不起眼的小船,它的运载能力也是卡车无法比拟的。如今,这些小型船队运输的货物不再是井盐,而是煤炭。从前是井盐溯流而上,而今是煤炭顺水而下。 公路理所当然地选择了从丙安对面的山腰划过,丙安新城也沿着公路一字排开,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是,丙安古镇彻底地衰落了,被遗忘了。这座石头上的古镇原本生活有1000余人,如今,年轻人大多搬到了一河之隔的新区,古镇里多是些不愿意离开老家的老年人,据说目前还有约500人。更多的人,还在准备继续搬迁。对古镇上那些已经在风霜雨雪中坚守了几百年的老建筑和老街道来说,这种从繁华到凋零的离去,也许是一种比任何政策都更周到更有效的保护。 该搬的都搬走了,该留的则留了下来,古镇异常安静悠闲。从太平门进镇,穿过一条只能容下两个人行走的小巷,抬起头是阁楼齐齐挤向街心的一线天,百十米之后转个弯,便到了“市中心”,那是一条仍然只有一两百米长度的稍宽些的石板街。街道两旁的民居迎街的一面大多是店铺,只是几乎无人问津,老板们要么在柜台后打盹,要么隔着街道和对面的邻居高声大气地摆龙门阵。一方树荫下,几个街坊支起一张桌子打麻将,他们谁都不说话,只听见麻将碰在桌上的脆响。麻将桌的对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深秋的阳光里闭目养神,在她的头上,悬挂着一些刚刚装好的香肠,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味。一只睡觉的猫被我们的脚步声惊醒,弓起身子,不满地冲我们瞪着眼睛,而一条与之比邻而居的土狗,好奇地看了我们几眼,又转过身去。 “树杪炊烟夕照收,无端风雨落床头。客心摇曳青灯里,一夜滩声撼小楼。”前人描绘的丙安夜景,在100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夜夜重现:夜晚的丙安下了一场细细的小雨,昏黄的灯光下,雨丝清亮温柔,大多数人家都早早地插上了门板,只有两家茶馆里还有几个老人在闲谈。雨夜的丙安更加安静,安静得叫人心底有种说不出的空寂。在“一线天”的小店里小饮几杯后回到吊脚楼上的客栈,推开窗,对面丙安新城灯火阑珊,河湾里泊着的几条货船灯影朦胧。从河的深处,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偶尔点缀其间的一两声鸟鸣。喧嚣的现实在河的对岸,隔着一座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桥的这边,只有高大的吊脚楼,只有无言的大青石,只有慢慢入睡的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