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我高兴被牵着鼻子走”
王石为自己规定的下一个角色是社会活动家
2004年中国企业领袖年会上,王石拿了厚厚一叠纸走上台。“这不是讲稿,只是资料。”他迅速打消了听众的疑虑。
但他的讲话仍与那些资料有关:“从整体上来讲,80年代的企业家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年会的主题是“中国企业国际化的天花板”,王石把包括自己在内的80年代创业的企业家们看作是“天花板”的组成部分。他的态度很明确:“我们不要作‘天花板’”。
一边是年过半百甚至岁数更大的80年代的创业者,一边是虎视眈眈精力充沛引领新经济浪潮的90年代后生。新陈代谢本是自然规律,但对于一个企业,企业家如何代谢大有学问。
王石说自己关于80、90年代企业家的想法来自姜汝祥的一篇文章《20岁企业能实现“集体突围”吗?》(《中国企业家》2004年11期上)。姜在文中提出: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必须付出一代人应当付出的代价。张端敏和柳传志所代表的第一代企业家,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他们把企业带到了相当的高度,但目前这些企业所面临的“突破困境”,却应当由他们的接班人来完成。
这样的论断可能会让它所指向的企业家们不舒服——有多少人愿意说自己老了跟不上形势了呢?至今活跃在中国经济锋线上的企业家至少还有一半创业于80年代,那些叱咤风云的日子似乎还有可能继续。早在1999年48岁就退居二线的王石有充足的论据支持自己的结论。“不是全部都要退,”王石对《中国企业家》说,“不排除个别,但整体上应该主动;也不是退休,是要转换角色,积极地处理企业与社会的关系。”
“你确实跟不上了”
有一个青年创业家找到王石,问他:“王总,要是电梯间前面装上一个屏幕,那上面的信息您会不会看?”“谁会看?”王石反问。“餐馆里面呢?”“大家都在吃饭,没人去看那个。”王石劝告那个青年:“根据我的经验,除非是流行音乐,否则没人看。你不能做这个。”
结果证明,那个思路是对的。王石以自己的丰富经验成功地遏制了一个年轻人的创业冲动。之后,又有一个青年来管他要主意:我们现在准备做一些手机内置的动画,最长不超过8秒,您看怎么样?王石的第一个反应是:网络之类的生意都是要烧钱的,这笔投资一定很大,而且用户在哪里呢?“但是我也不敢说不同意了。”王石回忆说。过了两天,那个青年来告诉王石说生意已经做起来了,而且只是聘了8个在校大学生,成本很低。他们准备把产品拿到手机生产商那里做演示,如果对方觉得好,他们可以免费安装,每卖一部手机提成两元。“厂家一年卖多少部手机?”王石问。回答是300万。“我还能说什么呢?”王石对《中国企业家》说。
“所以,”王石说,“再有年轻企业家向我请教,我就告诉他,你尽管向我请教,但是我也要学习,我的身份已经从告知者转变成被告知者。我已经从开始完全反对到开始疑惑,最后觉得很好玩儿。我得多听一听,我不知道将来房地产业会受到什么样影响。”
王石承认这两件事对自己刺激很大:“新的市场,新的经济形式,你不面对它,就要被它淘汰。”他“非常”庆幸自己在此之前已经卸去了总经理的职务。2004年,万科召开务虚会,讨论第三个十年计划。当王石听到1300亿(万科10年后的销售额)这个数字时眉头紧皱。他在总结发言时语重心长地告诫同仁:“要一步一个脚印,不要好高骛远,要吸取以前的教训。”会议结束后,财务总监给王石把万科的增长速度从过去算到未来,一笔一笔非常清楚。“我主导公司的时候,做计划最多做到三年。他们现在做十年,而且完全用数字来说话。事实上这个数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了十年内要做哪些事情。”
王石认为,80年代创业的企业家们已经习惯了一种模糊的运作方式,因为他们赖以起家的市场是无序的,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今天的市场已经开始变得规范和透明,那种赌博式的创业冲动很大程度上已经失去成功机会,企业经营法则和模式已经与以前完全不同。
2000年6月,倪润峰卸任长虹总裁,仅过了8个月又重新披挂上阵。在卸任的日子里,针对“退居二线”的传闻,倪有力地予以反驳:“董事长是法人代表,我当然是在一线。”但是倪的复出并未像当年一样重振长虹雄威。市场已经变化,往常的降价倾销等制胜法宝已无用武之地。“当然还有办法,还可以创新,但那毕竟不是我王石、你倪润峰能做的事了。”
王石整理的一些资料显示,80年代与90年代企业家的年龄差距并不像他曾经想象的那么大:80年代企业家的平均年龄也只在50岁左右。“退出不是年龄问题,”王石据此说,“症结在于知识结构。”他通过对《福布斯》中国首富排行榜等样本的分析发现,80年代企业家中,硕士以上学历的占26%,大专与大学占46%,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占28%,而90年代企业家相应的数字分别是54%、42%和4%。
习惯“冷板凳”王石现在很愿意说自己心甘情愿被后继者“牵着鼻子走”。遥想当年,刚卸任总经理一职时,他曾闲得“抓耳挠腮”。“2001年倪润峰为什么又会上阵了呢?战马听到军号声情不自禁就上战场了。”卸任之初,王石的一个重要发现就是公司里没有人找他了。会议室聚
了一帮人,王石问秘书那是干什么呢?回答说在开总经理办公会。“你想能不难受吗?”最难把握的是,对于下属的决策,你如果根据自己的经验来最后定夺,你会发现两次以后下属就不是来请你审查,而是直接向你请示了。这实际上等于垂帘听政,属下永远不会进步。“所以要忍住不说。你要容许他犯错误,但是又不能让他们犯太大的错误。”再有,以前的工作方式是不管属下明不明白,他只要执行就好了。现在,王石要对那个做决定的人说:你是专家。“这真难出口。”王石说。
王石说,他只所以去登山,是因为需要新的挑战,重新找到平衡。
如何全身而退
80年代创业的企业家中,存在着一个特殊的群体:它们因为产权不明而在创始人退出的问题上费尽周折。
王石比较幸运,早在1988年就解决了万科的产权问题。当时深圳市政府很开明,与王石商量明晰万科的产权。王说五五吧,政府说四六。“给我六?”王石开玩笑。结果是国家六成,王石四成。“我当时心里想,别说是四六,就是二八、一九我都干。”值得注意的是,当时万科的资产只有1300万元。
王石最终把四成股份交给了全体员工。比起曾经和正在被产权困扰的企业家们(比如倪润峰、张瑞敏、郑俊怀等),王石说自己是个案。王石认为,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企业家的退出都不是问题,关键是那些当初产权不明、现在规模变得庞大的企业,企业家的创始人价值无从得到体现。在王石看来,褚时健和赵新先代表了此种产权形式下的两种企业家形态:或者出现“59岁现象”,或者像三九集团一样疯狂扩张。
“不管褚时健偷偷从企业拿了多少钱,就是再少也肯定是违法的。这毫无疑问。但是也有像赵新先这样‘软着陆’的,你查不出什么问题来,只是企业已经变成了一个空架子——企业不是我的,我就可着量地往大了玩儿。如果你给赵新先40%的股份,他绝对不可能这么经营企业。”王石认为,如果两害相权取其轻,褚时健式的危害要比赵新先这样的小得多——红塔集团现在也还是利税大户。“不是所有者经营企业,又没有一套规范,风险就非常大——不仅限于企业,它还伤害社会。”
类似海尔、春兰、三九、伊利这样的企业以后中国不会再有,但它们在中国的经济发展中所占的地位不可忽视。王石认为MBO并不是一个最好的办法。1999年,在将万科最大股东换掉的时候,万科可以发动团队力量筹集资金收购退出的国有股,但是没有那么做。“你的目的是发展,那么再扩股时你能跟进吗?中国的金融条件不能给你提供所需的资金。”王石说,如果企业不想做大,MBO是可以的,否则在中国是不可行的。
但对于究竟应如何解决此类企业的创始人退出问题,王石尚无好的答案。
转换角色
2003年,王石到云南哀牢山看望保外就医的褚时健。“虽然我认为他确实犯了罪,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作为一个企业家的尊敬。”王石说。
在哀牢山上,王石看到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穿着一件普通的圆领汗衫,脸晒得通红。这与王石想象中的褚时健的形象迥异。褚时健承包了两千亩山地种植甜橙,用的是湖南的“冰糖橙”种苗。当王石怀疑这来自遥远异地的种子能否适应当地的水土时,褚时健给他分析了云南土地的酸碱度以及高海拔地区的湿度、温差等因素如何利于橙苗的生长。“他简直变成了一个种橙专家。”更令王石感动的是,这位老人兴奋地讲述6年后甜橙挂果的美妙图景。“6年后,他都80岁了。如果我是他的年龄,”王石想,“就算没受过什么挫折我会干什么?”王石当时迅速想到的是到一个海岛上生活:“我想的是人生的享受。而这位受了这么大挫折的企业家,他竟然在深山老林里种果树,保持旺盛的创业激情。老两口配有一辆车,连个秘书都没有。”
王石从褚时健身上看到的是中国第一代企业家超人的承受能力,他将此与丰富的阅历和敏锐的直觉看作是80年代创业企业家们的优势。“褚时健当年经营的是垄断行业,但是他使用的是非垄断企业的管理方法——他把质量从烟田那里抓起,给农民种子、化肥,指导农民怎么种烟叶。”尽管80年代企业家有很多值得尊敬,王石也发现,这些早已功成名就的人言谈没有什么变化,在不同的场合说着同样的事情。“要是真理也好,可它们不是。企业发展这么快,还是这样重复,就老化了。”
但是王石并未完全否定80年代企业家们的价值:“我没有说他们是耕牛,实现价值之后就要被宰掉。他们不是没有用了。”王石表示,自己5年之内不会退任董事长,“要利用身份、社会地位和公司的影响力来更多地处理企业和社会的关系。”王石登山已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他的此类行为给万科带来多大的知名度不难想见。“但是我不能只登山,我的下一个角色就是社会活动家。”
而这是完全可能的。王石指出,中国企业家已经从不被理解接受的状态成为了这个社会的主流,真正有话语权的不是电影、体育明星、政府官员而是企业家。“很多企业家的身份变了,但是心还没有换,还是非主流心态,还在用在野的口气说话。”
80年代的企业家走到今天,他们的经验教训已经成为一种资源,可以让全社会来共享。王石说:“如何利用你的影响力和经验来为社会做一些贡献,这是80年代企业家需要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