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我回到岭南古镇以后，多了一种爱好—逛菜市。此“逛”并不清高，是以功利主义为主宰的。数十年来，我是几乎不干任何家务的撒手掌柜，妻子才是主中馈者。可是，如今实行角色互换，她爱了一辈子的“瞎拼”，交我分担相当重要的部分—买菜，开始时我对此颇为纳闷。后来明白了，她这位采购专家，砍价老手，进了菜市，面对五花八门的食物，一如书蠹自己作文，被满肚子学问堵住，成了“茶壶里的饺子”一般，因为太精明，过分注重安全，买一盒面条，光检查生产日期和成分，就戴着老花镜磨蹭10分钟。这种带洁癖的主妇，进菜市看到白菜想到农药，看到猪肉想到瘦肉精，看到活鱼想到苏丹红。炸豆腐提也不消提—地沟油！现成的熟鸡吊在铁钩下，哼，天晓得是不是发过瘟的！还怕摊贩造假掺假，地方脏，缺斤少两。然而，饭是不能耽搁的，她只好专心在家掌勺，派我买非吃不可的菜，这做派，广东老话叫“没眼屎，干净盲”（意近于“眼不见为净” ）。 我乐此不倦，因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缓慢推移时，满足感产生，比阅读报纸快了10倍。旧金山一家专卖便宜货的店子，小不点的，门口挂一条标语：“本店所无，即非阁下所需。”此说放到国内任何一个菜市，都不算“口嚼大蒜—好大的口气”。心里洋溢着莫名的欣幸，啧啧，这么多好东西！都不需凭证，不用求爷爷告奶奶，走后门，也不怎么排队。呵呵，这情景，放在30年前，40年前，岂非白日梦？良好感觉来自“独家参照物”。我去国30多年，可资比较的菜市，落在改革开放整个历程之前的1970年代或更后的经济困难时期。市面的匮乏和顾客钱袋的羞涩，是彼时的绝配。如今，不再存在“买不起”的麻烦。本来，孔夫子的“从心所欲”，别说在精神层面办不到，菜市外头过马路也战战兢兢；可是，在菜市这小范围，我是能够轻松地获得所要的任何食物的。 浏览一遍，对全局有了把握，便开始以专家如老妻者流所不具备的大胆，主妇们豁不出的爽快，高雅人物所不屑的低身段，选菜，买菜。菜心，每斤4块半，看也不看，抓一把往计重器上放。鲈鱼，23元一斤，来一条。叫糯米粟的玉米，5块5一斤，这么贵？好吧，来4棵，要老的。排骨，1斤28块，旧金山才卖3块多美元，不足24块人民币，可是，称两斤吧！拿来待客。我当然知道这里绝对地没有“特供”食品，贴上“国宴专用”标记，也是扯淡，什么猫腻，什么危险都可能有，然而，我临场总是忘记掉。食欲类似“色胆包天”，“好吃”的诱惑压倒所有恐惧，即使看到玻璃柜子内的全麦馒头，想起深圳有过的“以墨汁染黑”，也许，刚刚剖开的大鲩鱼，鲜艳的红腮里残留着超标的重金属。 不错，当摊档主人以过分热切的口吻打招呼时，我的脑海不是没有闪过塑化剂，工业盐，敌敌畏，三聚氰胺之类极端影响购物欲的名词，还想起一位朋友这般感谢咸鱼档上的苍蝇：“我正要付钱，看到它们爬过一块梅（霉）香三牙，马上掉在地上，死了，我只好逃之夭夭。”可是，我依然被安分百姓的姿态，热闹氛围所吸引。“过日子”是中国民间最伟大的哲学，它囊括理想和实践两者，菜市是过日子的重大支撑。 我买菜快捷，但在摊档间耗时颇多，爱背着手转圈，看菜是次要，主要是阅人。从不中看的过时芥菜堆里挑出鲜嫩的便宜货的，是在菜市盘桓了大半辈子的婆婆。以铁口直断苦瓜和西洋菜的缺陷，从而砍下一半价钱的，是伶俐的婶婶。新媳妇初次来，小试当家人的锋芒，羞怯里有自豪，看掏钱时的微笑就知道。至于和我一样的男人们，懒散的，机警的，绵里藏针的，大而化之的，大抵心里都相当的滋润，买菜，意味着一家子团团圆圆，在等他带回鲜活的惊喜。
还有各种各样的档主，狡猾的，诚恳的，小气的，大度的，厚脸皮的，温柔的，都在买卖的攻防战中展现个性。也具共同点，那就是对客人的恭敬。哪怕你在外头是最窝囊的小人物，在菜摊前一站马上成当仁不让的大爷。“老板，野生黄鳝是刚运来的，28块，给你才这个价。” 走出菜市，购物袋盛满了花椰菜、香芹、椰菜花、豆腐、排骨、鲫鱼、大白菜，手被袋子勒得生疼。进家门，五光十色的袋子放在桌子上。以下，是妻子的权力范围。她从来不说我买错了，用筷子穿过芯部，像对付冰糖葫芦一样啃我从路边买的玉米棒时，也没问是不是转基因。足见我的“瞎拼”大可进行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