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回去,或在回去的路上



  王朔的小说《看上去很美》拍成了电影。从文本到影象,相隔大约十年,说明这事确实不易。在非情色电影中,出现这么多儿童的裸体和下体,在电影史上不知道算不算是首创?孩子们的屁股、擦屁股、排便等等影像如排山倒海,十分震撼。难怪我的一位老师说,电影的主题是要表达儿童的性幻想。如果没看过原作,这个说法应该算是正解。

  张元导演,谁也别怪。龙种本来就很难栽培,跳蚤其实也是收获。

  这件事让我再一次感慨“对话”之难。

  十年前,我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看这本小说,一边赞佩,一边叹气,感慨:“天下才共两斗。王朔一斗,其他人共一斗”。这样的景仰,至今未变。

  这里,有必要先说一下王朔为什么成了王朔。

  二十年前,他刚出道时,也青涩得象一个“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有《空中小姐》为证)。但此后他犯下的诸如“成名”、“暴富”、“换老婆”、“写得太好”、“有时候不正经”、“挨骂懒得还嘴”等等一切罪行,迅速使他成为文学圈子里的异类。

  圈内有老一辈的白眼,圈外有小一辈的青眼,而且是圈内的眼越白,圈外的眼就越青,反之亦然。这种震荡放大的效应,终于把小伙子挤到“痞子作家”的席位上立定站好。而且遍观文坛,只此一席。比方说,王朔是一个刚过门的漂亮小媳妇,门内是姑嫂出于嫉妒的打骂,门外是小流氓们吹口哨挤眼睛,她自己还既不解释又不求饶,那么,不正经的恶名就算是坐定了。

  我想,这是气运使然的结果,是一个公然的误会,既不会是王朔本人的初心所愿,也不是认真读过他作品人的中肯判断。因为,围绕“痞子”的概念,罪之者的谩骂固然很不公道,捧之者的赞赏其实也没有挠到痒处。正如马克思不承认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萨特不承认自己是存在主义者,众口铄金的力量让因之受益者也觉得无奈和可怕。

 在路上 回去,或在回去的路上
  我总觉得,“不服”和“傲慢”这两个特点决定了王朔成名后所作所为的基调。前者使他对在圈内所受的委屈念念不忘,总是试图“羞辱back”。而后者,又让他不可能选择扑过去撕咬这条简单易行痛快解恨的道路。

  怎么办?

  江湖上过招,本来就是有“露一手”这一说的。高手们要体面地分出雌雄,其实不必真正扭打在一处。如果你有本事单手捏碎一个酒杯,或者用手指在桌上弄出个洞,就会成功吓阻自知不敌的对手。这一招,是那些争胜之心炽烈,而又崖岸自高者的最爱。如果此时是以一身当数面之敌,且有大量群众围观的局面,则震慑效果更佳。

  王朔后期的创作,不客气地说,都是在干这件事。

  比如,他写《渴望》的动机就很不纯。据他自己说,是要羞臊一下那些搞“主旋律”创作的编剧作家们。果然,《渴望》一播,万人空巷,这说明王朔即使不痞也照样技压群芳。目的达到了。假想敌们的扫眉搭眼就是王朔所期待的那种手不沾血却又能耀武扬威的胜利。

  这样的人生境界实在不高。用鲁迅和各色先烈的标准来看,我想到了一句谩骂武夫的话:“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

  不过话要说回来,不太高的人生境界是成为可爱人物的必要条件。当然,再加上很高的才情则更佳。除了王朔,这样的人物还要算上大众文化里的刘罗锅和纪晓岚。

  在这种很不“端正”的创作目的下,王朔曾夸口要写一部“一不小心就会超过红楼梦”的《残酷青春》。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相信,《看上去很美》实际上就是《残酷青春》的第一章。因为,《残酷青春》没有写。因为,《残酷青春》已没有必要写。因为,《看上去很美》已经让王朔实现了自己的快意恩仇。虽然他通常不愿意让人觉得他是在干一件正经八百的事,但在闪烁其词中他还是一不小心透露了目的——“毕其功于一役”。这个词写在小说的序言里。果然,这书成了王朔的终结战争。此役已是全胜。

  在我的心里,现代中国小说的头牌位置,永远地留给了《白鹿原》,但这并不影响我对《看上去很美》在写作技巧上的由衷赞叹。

  大多数的好小说都是作者锥心泣血、点灯熬油的产物,都是由内而外地表达,由隐而显地描绘,由低而高地抽象。总而言之,是一个试图用自身体验逐渐穿刺他人的过程。

  而王朔不然。《看上去很美》的体验不来自于任何当今世界,不是某种心境的流露和剖白,不是任何灵魂的回望和前瞻,不载道也不解构,不讽喻也不皈依。

  王朔的野心,是试图描画一个“真实”的童年。他提醒我们,真实与事实无关:“我是从头写起的。人之初,刚落草,什么是真实?真实就是一笔糊涂帐。周围的人形态莫辨,周围的事也大都没头没脑,断简残篇,偶尔飘过一缕思绪,无根无由,哪里晓得是在图什么。这中间还隔着大段大段的空白,写出来想找到转承启合的字句都难,再混蛋的评论家也指不出具体意义--根本没意义。”没有意义,就只剩了技巧。就象那道“两个管子进水,一个管子出水”的应用题,解不出来的是笨蛋,解出来的也派不上用场。当然,写童年的妙处还在于,童年就在每个人心中的某个角落,写得好不好凭君自断。这种狡黠,类似于英国老太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罪犯就在这群人里,你需要知道的所有细节都已明白呈现,你就是不知道凶手是谁。真讨厌。他逼着我们一边佩服,一边还得自惭。

  王朔清楚地知道,童年是褪去的壳,是攀爬过来的绝壁,我们大多数人是回不去了。时光让我们的心老辣,也让它蒙尘。这漫天的尘埃啊,拂不掉,抹不去,抖不落,醒不来。我们以童年为起点,用否定它的方式建设未来,在遗弃它的同时赢得希望。童蒙时代是我们公认的心灵谷底,是所有努力方向的共同反面。自古所有回忆童年的文字,都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般充满了粉饰和矫情。这也难怪。那些让我们成为今天这副样子的东西,已经无法放下。无法放下,所以就无法穿透。面对这万丈红尘筑起的墙,扪心自问,我们谁不是崂山道士?

  这就是王朔的本事。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够放下,但我知道他确实已为我们隔空取来。

  王朔铺排开琳琅的文字,放在那里,不苟言笑,象“失误招领”牌子下那个漫不经心的服务员。翻开书,看到的满纸心境都是童蒙旧识;合上书,却分明只是一双穿越时光的陌生冷眼。在他笔下,童蒙时代果然还原成了本来面目,既不温情也无乡愁,只有更简单、更直接、更赤裸的欲望,和为之付出的挣扎和苦痛。那个名叫方枪枪的孩子,躲在王朔那一堆奔泻而来的文字后面,向我们苦苦诉说。你只能蹑足潜踪地跟在他的后面,在他的洞穴里匍匐前进,如同抚摩远古崖画一般地触摸他的伤痛、孤独和欲念,心中充满悲悯却又无计可施。仿佛来到一座前世的古宅,当年的灯影人声都已杳如黄鹤,但每一个心境都似曾相识,每一次重逢都让人心惊肉跳。面对一个真实的童年,原先我们以为只是遗落了片段,没成想竟是隔绝了整整一世。

  我们几乎只能说,《看上去很美》是隔空抓来的一段“本来”,一个“实有”。童心已经脱离了我们,成为“他者”,看得到,却够不着。那时的爱与哀愁和我们今天的方式一模一样,只是,与我们今天已全然无关。

  当其他人都只能叹惋前尘往事似云烟的时候,只有王朔钻在我们曾经遗弃的躯壳里得意洋洋,在绝壁的另一端显摆“过得来也回得去”的不凡身手,表演那一手抟云如土,锻烟似铁的绝活儿。这个难度其实就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如果要用两个字揭穿他的意图,那就是“炫才”。就象曹雪芹突然要在红楼梦里插写一段《芙蓉女儿诔》;如果要用两个字形容他的姿势,那就是“横挑”。就象曹孟德横槊江头,轻轻唤“周郎啊周郎”;如果要用两个字传达他的意态,那就是“睥睨”。就象一只猫趴在窗台上乜斜着睡眼对我们表达鄙视。

  做人要厚道。厚道就包括要服王朔这样的高人。

  为什么要夸奖过气明星王朔?

  因为他用神乎其技的写作印证了我一直在感慨的——“对话”之难。

  人和人之间到底有多远?

  如果用苛刻的标准来看,这个距离其实就如同阴阳两界。王朔给了一个重要的提醒:我们和自己的童蒙时代尚且恍如隔世、无法沟通,更何况拥有令一个肉体的他人?

  只要我们脱不下这一身皮囊,穿不透那一段时光,钻不进另一个躯壳,每一个他人,都将是我们难以泅渡的彼岸。

  是什么让我们如此弱小?

  当我们以为自己正拥有、积累、进步的时候,在灵魂的背面却滋长出傲慢的杂草。这是一种本质的傲慢,一种不可能被谦逊的品质和平和的性格拯救的傲慢。它让我们的眼神变得凌厉而渊深,让我们在洋洋自得中和童年作别,并一点点地丧失了和他人对话的能力。换句话说,那些被称做劣势的东西,并不是我们受到限制的真正原因。答案也许正好相反。

  我们的力量从哪里来?

  佛说,要放下执着。王朔说,不要装孙子。苏东坡说,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长辈说,要五方交游。老师说,要尊重每一个人。

  道理都是一样。

  说回头。电影《看上去很美》为什么不成?

  这不怪张元。这事本来就太难。

  张元,你个呆子,王朔不是白纸黑字地告诉你了吗?这事其实就是—— “看上去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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