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的生活中究竟有多少是必需品?于爱群感叹道,似乎我们这个时代,消费已成了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每当现代技术提供一种可能,我们很快就把它从可能变成了必需。
计算机行业有个术语叫“缺省值”,也叫“默认值”。那是在你没有指定的情况下由系统提供给你的不言而喻的基本配置。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自来水、抽水马桶、电灯、天然气灶、电话是最早的一批缺省配置。
我这个年龄的中国人,还在没有这些配置的时代生活过。当我像我女儿那么大的时候,自来水是定时供应的,每天4个小时,分早晚两次,所以家家户户要用大缸存水。我妈妈每天起早,赶在供水的时候用手把全家人的衣服洗出来。我们全家4口人,两盏25瓦和两盏15瓦的灯管用于日常照明,一台电子管收音机是唯一的家用电器。一直到我16岁时,家里才第一次有了电话。至于炉灶,也经历了从蜂窝煤、液化气、煤气到天然气的过程。而我家里帮我照顾孩子的女孩小涵,她在农村的家至今仍然用秸杆烧火做饭取暖,用压井水,也没有抽水马桶。
后来,我的缺省配置里又陆陆续续增加了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空调、电脑、抽油烟机、饮水机、排风扇、电饭煲、微波炉,它们成了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我8岁的女儿从出生开始就享用着这些东西。在她看来,这些东西是每个家庭都理所当然拥有的,必不可少的,缺少它们,是不可思议的。
这就是家庭现代化的过程。据说只有拥有了这些东西,才算是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
然而这些家用电器都是以电为能源的。在中国,70%以上的电是由煤炭转化的。这不仅意味着二氧化碳的排放,还意味着二氧化硫的污染。
以前读过一个小故事,一位哲学家,闭门读书,潜心学问。一天来到市场,不禁大吃一惊,说,天哪,这里有这么多我不需要的东西。
很长时间里我一直纳闷,哲学家为什么会大吃一惊呢?现在明白,那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默认值和这个时代主流的默认值,有太大的差距。
就拿洗澡来说。30年前,我爸爸作为援藏医生在西藏工作的两年中,只洗了两次澡,一次是进藏时,一次是出藏时。他说,藏北大部分藏民一辈子只洗两次澡,一次在结婚,一次在死前。
三毛也讲过,撒哈拉沙漠里的居民一年才洗一次澡,每次洗澡都是一次隆重的仪式。在小涵的家乡东北农村,从前只有换季的时候才洗澡。后来每个月到镇上的公共浴室洗一次澡。至于云南的傣族人,他们靠水而居,依水谋生,洗澡是家常便饭。在这些民族的生活中,洗澡是和当地的气候相适应的。洗澡,怎么洗,在哪洗,多长时间洗一次,都是由环境决定的,是由千百年来形成的文化决定的。
而在现代城市生活中,洗澡已经脱离了当地的自然环境,而成为现代行为方式的某种仪式,某种象征。直到大学毕业,我一直每周洗一次澡,而现在也逐渐习惯了每天洗澡,把它当成了生活必需。
我们生活在现代的社会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现代生活所带来的种种便利,似乎所有的这一切都成了我们生活中不言而喻的默认值。但是我们似乎很少去认真的想一下,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冰箱是必需的吗?空调是必需的吗?汽车是必需的吗?每天洗澡是必需的吗?每天换新衣服是必需的吗?
每当现代技术提供一种可能,我们很快就把它从可能变成了必需,成为默认值。这个过程正在变得越来越短。似乎在现在的这个时代,消费成了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是真的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我约略会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些细节。比如那个时候,很多人会把空的易拉罐剪开,制作一些烟灰缸或者花瓶,还会把纸箱上绑扎用的绳子收集起来,编成一个一个的篮子,我就提着这样的篮子去买过菜,还会将废旧的挂历或者香烟盒搓成卷,然后缀成好看的帘子。这些用心做来的东西,丝毫没有因为他们低贱的出身被人鄙视,相反,每一个都做得相当精巧,堪称是很好的工艺品。但是后来这些东西就渐渐的在我们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越来越多的精美的商品和越来越多的一次性的用品出现了。于是每一个人的购买欲望都被调动起来,生活却因此少了很多精心调制的乐趣。我曾在一家工艺品店看到过这样的帘子,但是很明显是有意为之,原材料应该不是废弃的东西,但是效果却不见得好。我有时候想,我们曾经遗弃下来的大量的铜版彩页,如果用来制作这个,岂不正合适?但是似乎没有人再会去想这些。
这就是现代社会。一种以消费为中心、以物质满足为终极目的的生活方式。只是,当技术成果成为缺省配置后,已经不能带来幸福感和满足感;相反,当缺省配置缺失时,却能带来痛苦。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中,缺省配置会越来越庞大,消费的欲望会越来越高,用以支撑这种消费的能源和资源越来越捉襟见肘,环境越来越不堪重负,而这时再想取消这个默认值,已经不可能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从来如此。
于爱群,中央电视台记者、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