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序经中国文化的出路 中国文化的出路



系列专题:《商界评论》2008年7月刊

文化到底是什么东西?儒家文化为什么能在中国起到安排社会经济秩序的功用?而现代经济和金融技术的发展,是怎么样影响文化内涵的?

  陈志武先生试图从金融学角度来回答这些问题,从文化之外的视角来理解文化。

中国文化的出路

 

文/陈志武,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金融经济学教授,长江商学院访问教授

随着近年来儒家文化再次成为热门话题,我们甚至可以听到“用中华文明整合世界”之类的论调。这些讨论不只是限于文化圈内,而是直接涉及到小学、中学以及大学生每周要花多少时间读经、有多少时间学习现代知识的问题。

  纵观历史,类似的呼吁已不是第一次。据袁伟时先生在《告别中世纪》一书中所讲,早在1901年,也就是在鸦片战争败给英国、甲午战争输给日本、义和团运动让中国败给八国联军之后,在清朝廷被迫逃命到西安、中国自己身处亡国危机的时候,辜鸿铭先生声称“人类未来文明依赖于中国文明的根基,或更确切地讲依赖于远东民族可称为儒家文明的东西”。

  之后,在梁启超的言论中达到高潮:“我希望我们可爱的年轻人,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补充她,叫她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系统。把这新系统往外扩充,叫全人类都得到她的好处。”

  前辈们的超脱和大公无私当然令人敬佩,但是这些勇敢背后可能难以找到学理基础。1901年和1919年前后,都是中国自己国难当头、国家前景渺茫的时期,那时还主张拿让中国走到那种亡国境界的文化体系去救他国的命,这的确需要超强的勇气。另外一种解释是,中国传统学问存在根本性的“实证”盲点,让文人把中国过去一百多年的遭遇跟中国文化脱离开来,认为那些落后挨打不是传统中华文化所致,而是由外国人所致。

  有意思的是,今天的情况跟那时期正好相反,中国经济今天正在崛起,这时我们只愿意把成功归功于自己,归结于中华文化,跟世界整体发展无关。也就是说,如果自己处境不好,那是别人强加于我的;如果我们成功,那完全是自己的功劳。所以,无论如何,我们的文明似乎总是上等的。于是,在中国经济处于崛起势头时期的今天,再次听到“用中华文明整合世界”,就不奇怪了。

  事实上,文化没有一成不变的,比如,今天的中华文化跟汉朝的汉人文化、唐朝的唐人文化、宋朝、明朝的中国文化、甚至民国时期的华人文化都不一样,其他种族文化的动态变迁也大致如此。如果文化是不断变化的,那么是什么在推动文化的变迁?为什么有的文化内容经久不衰而有的则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荒废?

  我们能看到,随着经济和金融技术的发展,社会所需要的文化内涵必然也会变化。所以,简单意义上的文化复古不仅是一厢情愿,且没意义,所谓“用中华文明整合世界”,亦即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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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文化的社会功用

  怎样规避未来风险?

        除了要满足今天的物质消费和精神需求外,一个人面对的更重要挑战是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包括未来物质生活所需的收入的不确定性、身体健康的不确定性,还有未来精神生活、心理状态的不确定性。不确定性风险事件可以是天灾人祸。比如,根据邓云特先生在1937年《中国灾荒史》一书中的统计,16世纪(明朝中后期)全中国共发生过504起大水灾、旱灾、蝗灾、雹灾、风灾、疫灾、地震和雪灾,平均每年5次以上;17世纪共有各类大灾507次,18世纪共411次,19世纪407次,20世纪的头35年有101次大灾。这些记入史册的不包括小灾,也不包括时常发生的战争和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兵荒马乱时期个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当然会受到冲击,这些都是人们想规避的系统风险。

        在个人层面,生病、交通事故或工作事故、房子起火等意外事件也会引发财产收入、精神状况上的损失,还有娶媳、嫁女、盖房、养老等这些大开支项目,都是个人一辈子要应对的不好预测的风险或大额开支事件。此外,在创业、生产投资上也会面对大大小小的不确定性,有可能血本无归,有可能收成不好。

        这些因自然、社会以及个人自己带来的难以避免的风险事件让人充满忧虑,这就逼着人们去寻找规避未来物质风险和精神生活风险的手段,否则一个家庭、一个民族生存下去的概率就会远小于100%,社会也不能安宁。

  大致讲,人类有两种途径规避未来物质与精神风险。

  其一是靠发展。“发展是硬道理”,通过提高物质生产力和精神供给量来增加人类整体生活水平,这当然能提升个人度过风险事件的能力。当物资供应丰盛到有结余时,即使一时发生天灾人祸或生产歉收,也不至于给人造成致命的危机。

        其二是通过个人之间的经济交换、精神交换来达到互保、互助、资源共享的效果,以此提升社会共同的避险能力,也使人能更好地度过经济紧张、精神压抑时期。任何社会中,个人间的收入风险特征以及能力都会不同,这种差别使他们能通过交换而达到互保、互相配置资源的效果。在精神生活方面也如此,不同人会在不同时候出现喜怒哀乐,这为人际间的感情交换提供了基础。

  问题是,如何去进行交换?在经济利益方面,金融产品就是让不同人(买方和卖方)实现在不同时间和不同状态之间的物质交换(当然,在未来也可是某种精神交换)。例如,借贷合同是让贷方今天把他的钱借给另一方使用,但到期时借方要还本付息,其效果是贷方把今天的收入转移到未来去花,借方则把未来的收入转移到今天来花。其他诸如人寿年金、医疗保险、人寿保险、养老基金、股票、债券等金融产品,虽然合约的支付安排不同,但道理基本如此。可问题是,这些金融品种直到近代才发展,那么,在古代以及传统社会里,类似这样的金融保险交易和精神感情交易靠什么来进行呢?|!---page split---|

  儒家文化的起源

  在原始社会,由于生产能力低下,靠狩猎、采摘野果谋生,其收成的风险太高,去打猎时可能连续多日一无所获,没食物供给,当然顾不上精神消费需要(所以没有文明可言),生存挑战必然是每天的首要问题。如果那时期生产和生活都以个人或者家庭为单位,那么人们的生存能力会极低,人类可能很快灭种。所以,原始部落就成为那时的人规避生产风险、规避天灾人祸风险、提供原始精神消费的主要组织。尽管这种部落公有制淹没了个人的空间、也没有家的空间,但在当时生产能力的约束下,原始部落可能是最理想的经济互助体和社会共同体,没有正式金融交易契约,但部落本身就是隐性利益交换。

  到了农业社会,肉食动物在室内养(家禽、家畜),粮食在固定地方重复种植。这两方面的生产技术革新大大提高了人类的生产力,使生存所需的物质供应大增,降低了饥饿的频率。在这种情况下,人类文化也发生变化,人们没必要再继续部落公有制这种经济互助组织,因为为了支持那种公有制以达到分摊未来风险的效果,每个人需要牺牲太多的个人空间和个人自由。只要生产力有所突破,让个人的独立生存能力有实质性提高,人们必然会寻求新的、扩大个人自由空间的经济组织与社会组织,一种全新的文化也会应运而生。这就是阿玛塔亚·森所说的“发展就是使个人更自由”,也是人性所向。

  但是,靠什么来保证这些物质风险交易、精神风险交易能顺利进行呢?这是一个交易风险或者说契约风险问题,如果大家都担心另一方会赖账、会不履行其交换义务,那么互保互助交易就无法发生,人们就不能对未来的物质与精神生存能力放心。

  在农业社会里,商业特别是金融保险、借贷、证券业还都不发达,没有市场提供的互保互助交易。所以,在走出部落公有制之后,还必需找到一种新的保证物质风险交易、精神风险交易顺利进行的安排。这时,家族、宗族就成为基本的经济互助体和社会共同体,亲情与血缘成为保证互保互助交易能顺利进行的自然基础。以家庭为基础性的存在单元当然没有把个人充分解放出来,不等于个人完全自由了,但“家”可能是那种时代里让个人达到规避未来物质风险、精神风险的最可靠安排。

  在任何社会里,家庭有两个主要的功能:一个是经济互助功能;一个是社会功能即精神互助。其经济功能指的是“家”能大大减少各成员间利益交换的执行风险,减少交易成本,也就是说,在家庭内部存在各种隐性金融契约关系,父母在后代身上投资,所以后代有隐性“回报”责任,兄弟姐妹之间则你欠我的、我欠他的等,这个家的人欠同族另一家的等一些说不清也说不完的隐性债务、保险责任。为了支持“家”的这两种功能,社会就必须有相配的家庭、家族文化帮助实现这些错综复杂的隐性金融契约,这就是儒家文化以及其他源自农业社会的传统文化所要达到的目的,也是2500年前儒家文化产生的背景。|!---page split---|

  家庭之上的契约

        在没有市场提供的各类保险、借贷、股票、投资基金、养老基金等非人格化金融品种的前提下,成家生儿育女,而且最好是生儿子,就成了规避未来物质风险和精神风险的具体手段,即所谓“养子防老”。生儿女既是父母对未来的投资,又是他们为未来买的保险,儿女是人格化了的金融品种。父母也许爱子,也许不爱,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儿女长大后要“孝”,这是保证父母做的投资、买的保险有所回报的关键。“养子防老”是保险和投资的经济概念,而“孝”则是儿女履行隐形“契约”的概念。以“孝”和“义务”为核心的儒家文化是孔孟为了降低这些隐形利益交易的不确定性、增加交易安全而设计的。正如谢幼伟先生在《孝与中国文化》一书中所说:“中国文化在某种意义上,可谓‘孝的文化’。孝在中国文化作用之大,地位之高,谈中国文化而忽视孝,即非于中国文化真有所知”。

  于是,由“三纲”、“五伦”建立并延伸出来的家秩序、社会秩序就很关键了,臣必须服从于君,子必须服从于父,妇必须服从于夫,还有弟必须服从于兄。这些服从关系是无条件的,也不管有理还是无理。按照梁漱溟先生的说法,“就是把社会中的人各就其关系,排定其彼此名分地位,而指明相互间应有之情与义,要他们时时顾名思义……伦理关系即表示一种义务关系,一个人似不为自己而存在,乃仿佛互为他人而存在者”。儒家文化的核心是按照天然的长幼以及男女将每个人编入一个等级组织中,然后根据其出生的位置给他课以一辈子不变的责任与义务。不管是成年之前,还是18岁成年之后,甚至儿女、弟弟都六七十岁了,每个人在这个层次秩序中的地位不变,永远是在长者说话时幼者只有听话的分,只能低一等或几等,永远没有自我。这个“孔家店”只有一个目的:保证父母、兄长以及其他长者的投资有回报。从儿女出生开始,通过《三字经》等经典将他们嵌入“孔家店”,扣上“三纲”包袱,让他们任何时候都会因不服长者的意愿而内疚得无地自容。

         不以个人权利,而是以名分与责任界定的等级结构的确让中国社会在2500年中基本保持不变,但这种文化也束缚了中国人的个性,束缚了我们的创造力,使中国2500年里都没能解决温饱。抹杀了个性的超稳定结构之代价是中国长期处于饥饿的边缘。

对中华文明的反思

  三点思考

  文化研究领域总说西方文明是物质文明,而中华文明则是更高境界的精神文明,其根据似乎是西方近代工业科技发达,物质生活丰富,而中国却到近年才解决温饱——这种逻辑值得商榷。原因很简单,西方物质生产比东方发达并不必然意味他们的精神文明就落后,而东方的物质生产落后也并不必然意味我们的精神文明就先进。会不会是东方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落后呢?

  我们可从三方面看这个问题。

  第一,精神生活丰富的前提是精神食粮供给丰富,学术和文学艺术又是其主要源泉。中国的学术两千多年围绕儒、法、墨、道几家打转,佛教在汉代逐步进入中国后,曾推动过唐宋时期文学、诗词等领域的发展,也出现过宋明理学的发展,但总体上没离开对两千多年前经典的解读和再解读的范围,并且这些哲学与文学发展基本限于士大夫的小社会内,对绝大多数为文盲的社会的精神生活影响有限。中国并没有像西方那样有系统组织的宗教,规范人们日常行为的儒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在这种缺乏正式的理性与非理性生命观的社会里,大众的精神世界只好由毛泽东所说的“牛鬼蛇神”来支配,看不出这种精神文明高级在哪里。

  第二,或许,有没有以宗教或者理性学术支撑的精神文明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我们把生活重点放在精神追求上,而不是过分追求物质生活。中国人追求的精神生活或许不是宗教性的,而是家庭温暖和亲情。但是,人之间的友情是一件非常个人化的事情,每个人有不同偏好、不同性格,即使是同父母的兄弟姐妹,性格与喜好也难以相同,他们除了知道彼此是兄弟姐妹而“应该”有亲人关系外,不一定有心灵深处的相通,不一定有出于“自愿”的友情。家庭成员之间会因为自己的名分位置以及相应责任而彼此相依赖,相交往,可是这不等于他们的关系能超出原始情感而达到更高的心灵沟通境界,就像包办婚姻中夫妻知道彼此有责任,是夫妻,但他们之间可能没有“爱”的体验。难以想象在人的个性与自由空间都被压抑的社会里,情感与心理世界能够飞翔到朴素感情之外。

  第三,中国文化的核心重点在于维护“家”的经济功能,轻视其社交与情感功能,这必然会抑制中国文化的精神文明内涵。从某种意义讲,连温饱问题都没完全解决的农业社会里,“家”的第一功能当然应该是实现家庭成员之间以及代际间的经济利益交换,所以儒家文化里“孝”排在第一,要求“五伦”、“顺从”、“听话”以保证这些隐性投资契约能够兑现,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问题也在这里,一旦经济利益交换是“家”的最主要功能,人们容易先看到利益,后才是亲情,或者只看到经济利益。经济利益夹在其中,你搞不清亲戚对你好是真好,还是出于利益。在现实生活里,笔者在湖南家乡看到更多的是因为利益大打出手的儒家家庭,而不是突出亲情、突出情感关系的温情脉脉的儒家世界。那种理想化了的儒家世界在中国还没实现过,从内在逻辑上可能也很难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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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传承的实证调查

  中国传统学问对中国社会的研究太多停留在经典著作上,好像研读好经典就能了解真实的中国,显然,《四书五经》讲的是“应然”,但“实然”可能是另一码事,就好像不能说基督教《圣经》里的世界就是西方社会一样。书本里的儒家伦理社会当然温情脉脉,充满诗情画意,而真实的中国传统社会虽然不“言利”,但实际连“家”里也以利益当头。从经济学的角度讲,儒家“钢性”的“孝”可能反而促使家庭关系以利益交换为主。

  我们可从今天的中国社会来看到这一点,中国今天实际上包含了许多不同亚文化的社会。杜俊林同学协助笔者对北京、丹东、徐水县以及3个河南村——九连城、牛庄、宋庄作过一次调查,各地随机抽样300多人,这些地方的收入水平和经济发展程度当然是北京最高,丹东市次之,徐水县第三,九连城、牛庄、宋庄最低。在现代社会中,送礼往往是象征性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大礼”反而是有目的的。但在传统社会中,送礼是一件很认真的事,而且要大,因为礼物往来不只是为了“情”,更多的是一种借贷利益交换。

  对6个地方的抽样调查结果是,北京人之间的借贷和礼物往来最少,丹东和徐水次之,农村人之间的借贷和礼物往来最多,因此后者仍然是传统社会,并且特别是在农村,借贷和礼物主要发生在亲戚之间,亲戚之外很少,因此在农村,亲戚之间的利益关系成分很高,家庭、家族仍然是进行互助的中心。

  当我们问他们“你为什么要生小孩”时,北京只有12%的人说“养子防老”,而3个村平均有69%的人说“养子防老”,丹东和徐水在这两个极端之间。

  当被问到“你是不是因为爱小孩而生孩子”时,北京有55%的人说“是”,而3个村平均只有16%的人说“是”,丹东和徐水仍然在这两端之间。

  通过对总样本的计量分析发现,收入越高同时又买了某种金融保险品种的城市人更容易说“生儿育女是出于感情”,而不是为防老等经济目的。

  这说明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发达城市,有了满足生活需要的收入同时又利用保险品种、投资基金等把夫妇未来的一些经济风险安排好之后,他们更多把“家”看成是感情交流、满足精神需要的社会单元,原来由“家”胜任的经济功能逐渐由金融市场承担,“孝道”责任逐渐由“爱”取代,经济与金融发展正在改变这些社会的文化。相比之下,在农村,家庭关系仍然以经济交易当先,“养子”继续是规避未来风险的主要手段,而“家”的情感功能就弱,那里更需要儒家伦理来维系隐性经济交易,于是,那里更保留了儒家价值观。

  那么,中国未来的文化走向会是什么呢?是朝着像北京、上海等发达社区的文化发展,还是要恢复儒家传统、走回传统乡村的价值体系呢?社会文化的走向不是个人设计出来的,而是由社会的需要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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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发展对西方文化的影响

  为了帮助理解中国文化的未来走向,我们可看看经济与金融发展是怎样促进个人权利、个人自由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的。今天北京、上海跟农村的文化差别实际上是西方文化的今天跟过去差别的映射。西方并非历来就以个人为中心,是经济与金融的发展把他们逐渐从对家庭和教会的经济依赖中解放出来。

  西方世界的家文化

  当然,到今天针对个人的金融证券品种已眼花缭乱,它们的功能目的各不相同。为了便于讨论,我们就以人寿年金(life annuity)为例,这应该是对个人规避未来风险最重要的金融品种之一。想到未来,人最不确定的是到底会活多少,是活到120岁还是70岁呢?如果今天按照活70岁去存钱,万一活到120岁,那剩下的50年的收入从哪里来?如果按照活120岁去存钱,万一只活70岁,那不是存钱太多?

        寿命的不确定性极容易让自己在老年时变成后代的负担,也丧失自己的独立自主性。人寿年金便是为解决这个问题而出现的,只要购买者证明其今天身体健康,那么他可分期或一次性申购人寿年金,买到后,投资者可在50岁(也可从其他年龄开始)至去世之前每年得到事先约定的收入,比如4万元,这种收入支付可以继续到购买者去世或者夫妇双方都去世时为止。有了这种金融安排,父母就不必依赖后代的经济支持度过晚年,也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活得太久,经济独立显然是个人自由的基础。

  民主、自由、法治思想与实践早在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就出现,这是我们熟悉的历史,但以往不一定熟悉的是,人寿年金以及其他保险和借贷品种也在2000多年前的古希腊、古罗马出现并发展。按照特温纳瑞在《保险的起源和早期历史》一书的考证,公元150年的《罗马民法典》就有关于人寿年金、人寿保险交易的条款,早在公元225年一个叫Ulpian的罗马人编出了人寿年金、人寿保险的定价表,那也是精算数学的起源。因此,古希腊人、古罗马人就能利用这些金融工具实现个人自由。另外一类促进个人之间互保、互助交易的是在古罗马兴起的宗教以及其他民间合会,这些合会通过把众多成员的会费集在一起,然后给遇到意外事件的成员以经济支持。

  但是,有意思的是,随着罗马帝国于公元476年终结,欧洲进入所谓“黑暗的中世纪”,民主、自由与法治继而由宗教专制取代,人寿年金等金融市场也跟着消失,个人的经济风险、养老等重新由传统的家庭来胜任。比如,从8世纪到10世纪,德国、比利时的宗族极发达,地权归宗族,族产以及成员奉献用于规避个人成员的经济风险,这样做的效果之一是让“家庭”的部分经济交易功能由宗族承担。但是,为支持宗族结构以及重新回到“家”的经济互助功能,其宗法与“家”文化也变得更“钢性”,让个人失去自由与权利,失去个性。

  按照Aaron Gurevich的说法,12世纪的欧洲人是如此缺乏个性,如果你去看一幅那个时期的群体人物油画,你会发现那上面的人物从表情到衣着、到举止都完全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差别,完全没有个性,所反映的精神世界之浅薄可想而知。

  从12、13世纪起,威尼斯、佛罗伦萨等意大利城邦的商业迅速发展,这不仅使他们的人均收入增长,让人们走出温饱的挑战,而且于13世纪后期人寿年金、人寿保险、嫁妆基金等金融品种再次出现在威尼斯等地,等到14、15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个人权利意识重现时期,西欧的金融已有相当的发展,为个人实现自由与权利提供了初步的金融手段支持。

  各类保险、借贷、债券、投资品种在15、16世纪尤其有更快的发展,并扩散到荷兰、法国以及后来的英国。这些日趋成熟的金融工具成为17世纪开始的思想启蒙运动和进一步个人自由发展的重要经济基础,现代民主政治制度也是在欧洲的这样一个背景下出现的。

  我们看到,如果要把利益交易从“家庭”功能中剥离并由金融市场取代,这当然能减轻因经济利益交换给家庭带来的张力,但也要求一种全新的社会政治制度,一种新文化。例如,以个人权利为基础的法律以及保证法治的政权制衡体系,否则,在家庭、宗族之外的市场金融交易就难有交易安全,契约权益无法保障。换言之,如果个人经济风险交易功能主要由家庭来承担,那就对家庭文化有相应的要求,在中国就有了儒家文化;如果这种经济功能主要由市场来承担,那么社会政治法律制度必须有相应的内容,在此背景下西方发展出自由、民主与法治。与此同时,西方的“家”越来越成为一个单纯的精神生活细胞,以兄弟姐妹间、长辈与晚辈间的感情交流为基础。|!---page split---|

金融市场取代了“家”的保险互助功能

  新儒家学者最喜欢拿美国来说明为什么西方文化不可救药而必须由中国文化来拯救他们。美国的保险、银行、证券业是当今最发达的,各类金融产品让美国人把多数能想象到的未来收入风险、生活需要提前安排好。除了医疗、人寿、财产、汽车、失业、残疾等传统保险品种,住房、汽车等个人贷款品种,退休基金、投资基金等证券外,美国的金融与保险业总是不断了解新出现的个人生活或养老需要,根据新需要再推出新金融产品,目的是让个人不至于因意外事件而在经济上拖累亲人。

  比如,1990年代新推出的“长期护理保险”(long-term care insurance),其背景是随着人均寿命的上升,退休后许多人还能生活30年或更长,过了七八十岁可能不一定生病,但生活行动可能越来越困难,需要有人在身边护理,此种护理费用是一般医疗保险不包括的。这时,一种可能是要求儿女放弃工作、放弃他们自己的家,搬回父母老家并照顾父母。如果这样,儿女就要牺牲他们自己的事业与生活,而且如果每代人都要中途放弃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去护理、照顾长辈,那意味着每代人都无法实现自己事业与生活的最大潜力,会是一种让一代一代都不幸福的社会安排。四世同堂如果只是一种抽象的境界,那还可以,但最好不是现实生活。另一种可能是由保险公司提供“长期护理保险”,如果张三从中年开始每年付1500美元的保费,那么等他退休后,一直到去世之前他都可根据需要去养老护理中心或请个人护理到自家来,费用由保险公司支付。它的特点是:保险发生在父母跟保险公司之间,而不是父母跟后代之间。这一新的保险品种目前越来越受欢迎。

  把隐性和显性的经济交易几乎完全从家庭关系、家族关系中退出之后,父母可以在退休后仍然保留住自己的独立人格,不需要受后代的支配。对于儿女来说,他们也不用感到“孝”的责任压力,但他们出于爱父母还是可能自愿选择去照顾父母。

  一旦强制性的经济责任不再存在于父子、兄弟之间,像儒家“五伦”规定的这样的等级家庭结构就不再必要。父亲没必要再以一副威严不可亲近的面孔出现在儿女面前,用不着强制儿女无条件地听自己的话并要求在父母讲话时儿女不能还嘴,而儿女则可从“孔家店”中解放出来。父母与儿女间、兄弟姐妹间因经济利益关系引发的张力也就消失了,他们之间可以更平等地注重感情交流和心灵沟通,让亲情、友情成为家庭关系的主旋律。这就是为什么在美国,父母往往想方设法和儿女多交流、拉近距离,有意找儿女也感兴趣的话题去交谈,以此培养跟儿女的感情,而不是像在传统中国家庭里的“因为你是我儿子,所以你喜欢不喜欢都必须对我有感情”。

  美国家庭里,正因为生小孩是出于感情、出于对小孩的爱而不是“养子防老”,生小孩后不会不去养他,因为生小孩本身就是他们自己的偏爱,不是被经济原因迫使的。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人往往不能理解美国人领养别人的小孩后会照样那么去爱他们,而且不分男孩女孩,一样喜欢领养。以往,中国人之所以只认自己亲生的孩子,是因为当生孩子是出于经济目的时,自生的孩子在儒家“三纲”之下更靠得住(交易更安全),而领养别人的孩子到时候难以靠得住,可能没有投资回报(交易不安全)。

  美国家庭文化没有一套名分责任安排,因此不会强制人去无条件地“孝顺”、“听话”,他们强调的是自由选择,是自己自愿照顾老人、兄长。换言之,中国儒家文化会通过向你不断提醒你欠这个多少、欠那个多少,逼着你在内疚得无地自容的情况下去给照顾过你的人以回报;在美国则不同,后代和亲戚更多会因为爱你而自愿给你帮助,而不会因为内疚感去给你“孝顺”。在中国,以往的模式是后代供养长辈,而且往往引起后代之间互相推诿责任;在美国,是长辈总想着给后代留下多少遗产,并且是自愿的。

  从表面看,在金融市场把经济交易从美国“家”中剥离出去后,在没有了那些你来我往的经济交换之后,家庭关系好像很没有“人情味”,特别对于习惯于儒家文化的人来说可能特别如此。实际上,如果儒家的本意真的是要把家庭建成一个不“言利”、以纯感情维系的基本社会细胞,那么通过市场把家的经济功能取代出去才是最好的药方,这样个人的自由空间才能达到最大,他的精神世界也可更自由地拓展,精神生活才可以丰富。只不过,在没有了“三纲”、在人的个性不再被阉割之后,那就不是儒家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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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未来的文化走向

  新文化运动给中国带来了自由、民主、法治的思想。现在回过头再看,当时的思想先驱至少在两方面存在盲点:其一是私有产权;其二是发展金融与保险市场。这二者是实现自由、民主、法治的经济基础。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自己的私有产权而是靠“领导批准”谋生,那么个人就没有声张自己权利的财产基础,自由、民主、法治当然无从谈起;如果没有市场提供的保险与金融品种让你去规避自己一辈子的生活风险,那么在你打倒“孔家店”、失去了“家”这个传统的互助保障体系之后,你会对未来充满着不安,这时你也不会有底气去争取个人的自由与民主权利。如果没有这两类经济基础,打倒“孔家店”之后,你又不得不重建“孔家店”。也正因为80几年前的思想先驱以及后来者都缺乏这种认知,所以,那之后的政权还去试过不同的制度安排,甚至走过与这两个基础要素完全相反的路,到最后当然就无法实现在新文化运动中所倡导的民主自由理想。

  这些认知盲点的确也跟中国学术历来轻“术”的传统有关,因为经济学、金融学都是太低级的“术”,所以,看不到这些也不奇怪。遗憾的是,时下的新儒家学者还是不能走出用文化来谈文化的圈圈,特别是以儒家文化来评价儒家文化,其结论当然不会是别的,用“四书五经”来看“四书五经”,只能是越看越美。如果脱离传统儒家社会的实践现实,不去研究特定文化背后的成因(特别是经济成因),不能看到儒家体系只是多种不同文化体系中的一种,那么得出“以中华文明整合世界”这样的认识就不奇怪了。

 陈序经中国文化的出路 中国文化的出路

  文化研究领域总认为中国文化重视家庭,而西方文化则不然——这显然是一种误解,实际上中国人和西方人都重视“家”,这是人之常情,只是追求的“家”的境界不同。中国社会的“家”侧重强制性的经济交易功能,西方社会的“家”侧重基于自愿的感情交往功能。在处于温饱与饥饿之间的农业社会里,生存是一个永恒的挑战,所以“家”的功能很难超出利益交易和保险互助,温情脉脉会显得过于奢侈,这种社会可能必须要有“钢性”的家庭结构,要阉割个性,否则“家”之内的经济交易就很难有确定性,这就是儒家以及任何传统农业文化的共性。在近代西方社会的生产力上升、人们的收入超出温饱之后,“家”的经济功能逐渐由金融保险市场来胜任,这时的“家”文化没必要那么“钢性”,也不必约束个人的自由。因为感情的交融是逼不出的,只有基于个人权利、基于个人自由选择的“家”里,父母、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交流才是自愿真诚的,才不是出于“义务”责任感而为的。中国人和西方人的儿女都会照顾父母老人,只不过前者可能更多出于“义务”责任感,而后者是出自“爱”,差别即在此。

  儒家学者说,中华文化比西方文化更侧重精神生活的境界——这种结论很难站住脚。儒家文化强调压抑个人世界、阉割个性,让你只知道你的名分,让你丝毫不能有质疑、挑战长者或权威的动向,让你只能按照士大夫给你设定的麻木人生去过日子。相比之下,西方“家”文化已经走出利益交易功能,强调的是个人的权利与自由,让你根据自己的偏好和世界观去不受制约地最大化自己的精神世界。一种是被阉割个性的精神文明,另一种是个性自由被最大化了的精神文明,哪种境界更高、更能丰富人生之体验?

从北京、丹东这样的大中城市的文化观念变化中,我们看到,随着经济和金融证券在中国的快速发展,大中城市的“家”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其经济功能也逐步由金融市场取代,看到儿女时父母看到的不再首先是自己的投资和养老保障,也不再把儿女当成是自己的财产,“家”已主要是情感交流、心灵沟通的地方。家庭生活不再死气沉沉,而是越来越有个性,父母跟子女间的交往也日益平等,专对女子的“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慢慢在消失,个人自由在中国终于有了更好的基础。这是中国主流文化发展的大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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