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乌素沙漠先于统万城而存在:在沙漠和草原中轮替27回



     凡事都有例外。民谚说沙堆上垒不起大厦,偏偏匈奴人在沙漠里建起了一座都城,还特别结实……

  鄂尔多斯高原上,汉唐故城很多,唯独古夏州让学者们如此惦记。夏州的前身统万城,是夏国(407-431)的国都。夏是东晋时期少数民族在北方建立的十六国之一,为了与先秦的夏朝分别,史称大夏;因国王为匈奴铁弗部赫连勃勃,又称胡夏。大夏国三世而亡,只有短短25年,没想到都城建得特别结实,留存至今—据说这也是在我国古史上叱咤风云的匈奴民族留下的唯一城堡。

  统万城一觉醒来,好几个王朝已经花开花落,沙漠依旧。明清两代,被学者称为小冰期,气候寒冷干燥,鄂尔多斯高原南部的毛乌素沙漠大肆扩展,将统万城围困在茫茫大漠里。流沙前锋早已漫过明长城,一度压垮了榆林府的城墙。

  大病初愈的毛乌素

  我来鄂尔多斯采访高原生态变迁,是2012年9月。我一向对沙漠很好奇,突然间迷上了毛乌素沙地。毛乌素为什么叫沙地呢?沙地与沙漠,有什么区别?有人告诉我,沙漠多流动沙丘,寸草不生;沙地多固定沙丘,还长些草,还未完全变成大沙漠。这只是大略而言,其实沙地也有流动沙丘,沙漠也有沙生植物,日常生活中两个词也不妨混用。

 毛乌素沙漠先于统万城而存在:在沙漠和草原中轮替27回
  “鄂尔多斯这地方很神奇,它是我国沙漠和沙地的过渡地带。”我去鄂尔多斯市林业局采访时,吕荣副总工程师这样告诉我,“北部的库布齐沙漠是中国最东的沙漠,再东没有沙漠;南部的毛乌素沙地是中国最西的沙地,再西没有沙地。沙地形成的时间短,多为人造沙漠,较好治理;沙漠是自然形成的,地层下都是沙子,治理起来比较困难。”

  我从东胜市南下,来到毛乌素沙地的腹地乌审旗。很难准确勾画出毛乌素沙漠的范围,它横跨陕西榆林市北部、鄂尔多斯市南部和宁夏盐池县东北部,面积在不断变动,收缩或扩展,像是呼吸。兰州大学的吴薇曾研究过毛乌素的动态变化,说它上世纪50年代只有1.3万平方公里,70年代中期达到4.1万平方公里,1993年为3.1万平方公里。大体说来,这个沙漠与一个台湾岛差不多大。

  乌审旗的街市,与内地的县城差别不大,绿柳成荫,没有一点置身于大漠中心的感觉。即使我乘班车纵贯整个毛乌素沙漠,道路两边,辽阔坦荡的原野上一片青绿,没看到数十米高的大明沙;当然,如果仔细观察,草丛间还不时裸露出斑斑白沙。一个大病初愈、正在逐渐康复的草原。

  我知道鄂尔多斯高原的生态正在改善。在康巴什新城,吕荣向我介绍说:“2000年以前,鄂尔多斯高原的生态总的趋势是恶化。治理,恶化,再治理,再恶化,最严重的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新世纪以来,通过禁牧、飞播和科学治沙,生态实现了整体逆转,植被覆盖率达到70%以上。可以说2000年是转折点,以前是沙进人退,以后是人进沙退。”

  “那两大沙漠呢?现在治理得怎样?”我问。

  “准确说是这样的:库布齐沙漠趋于稳定,毛乌素沙害基本消失。”他说。

  我有点半信半疑。林业部门提供的数据一向备受非议,有人曾经挖苦说,如果他们植树造林的数字可信,世间早就没有了沙漠,连每家人的炕上都种满了树。要想了解毛乌素的变化,最好的办法是深入大漠腹地,或者考察几个具有指标意义的地点。就这样,统万城出现在我的名单上。每个沙漠都有难以计数的受害者,而统万城,曾与毛乌素沙漠青梅竹马,又是其最著名的牺牲品,且看它的证词如何。

  沙漠是人类的孩子?

  统万城遗址出土后,由于交通不便,依然人迹罕至。1964年7月,有一位学者前来拜访,他叫侯仁之,当时是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主任。他带着几位学生从榆林出发,经乌审旗来到红柳河(即无定河)畔的巴图湾。他们在土窑洞里过了一夜,第二天,雇了头毛驴给上了年纪的侯先生骑行,其他人则徒步上路,在红柳河北岸的沙丘穿行。沙海茫茫,一望无际,幸好走不多久,就看见统万城剩下那座角楼雄伟的身姿,他们加快了脚步。

  统万城让侯仁之深受震撼。站在残垣断墙上眺望,但见深深的红柳河从南边蜿蜒流过,四野是波涛般起伏的沙丘,渺无涯际。如果是诗人,他也许诗情勃发,发思古之幽情;但他是一位历史地理学者,想到的问题是:统万城初建的时候,这一带的自然环境究竟如何?如果像眼前一样到处是滚滚流沙,赫连勃勃为什么要把都城建在沙漠上?如果建城之初并非沙漠,那么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沙漠的?这些流沙来自哪里?

  这次考察的结果是一篇名叫《从红柳河上的古城废墟看毛乌素沙漠的变迁》的论文。通过研究历史文献,他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在统万城初建之时,附近非但没有流沙的踪影,而且还是一片水草丰美、景物宜人的好地方。”统万城什么时候有了流沙呢?不迟于晚唐。《横山县志》记载:“(唐)长庆二年(822)十月夏州大风,堆沙高及城堞。”也就是说,统万城建成后400多年就受到流沙侵袭。宋淳化五年(994),北宋朝廷以夏州“深在沙漠”堕毁城池,遂沦为废墟。可见,毛乌素沙漠不是自古就有的,它形成于人类历史时期。

  这是一种新的研究方法,即通过人类活动遗迹来揭示沙漠的历史变迁。对于毛乌素沙漠来说,很难再找到统万城这么合适的标本了:它的历史很长—差不多半部中国文明史,相关文献较多—既是国都又是要塞,还有不少物质遗存可供分析研究。

  1972年,史念海先生也来到了统万城,他提出的问题与侯仁之先生近似。他在《黄土高原考察琐记》中回忆说:“我曾登到城上的最高处,极目远望,黄沙弥漫,竟不见边际。这样荒凉的地区,当年赫连勃勃何以竟建为都城?”此后,他也致力于研究毛乌素沙漠的形成与演变,发表过若干重要论文。

  史念海先生认为:鄂尔多斯高原的森林由赵武灵王时代起直至清代前期,都相当茂盛繁多;河套地区的乌兰布和、库布齐、毛乌素三大沙漠,直到汉代还未形成;赫连勃勃建统万城时,这里还是山清水秀,森林葱郁;毛乌素沙漠是唐以后形成的,原因在于人类垦殖破坏了森林和草原,导致土地沙漠化。

  两位学者都主张,毛乌素沙漠的历史很短,并且是人类的孩子—人造沙漠。

  千年未有之奇观

  在乌审旗研究地图时,我才注意到统万城像个半岛,尽管三面被内蒙古乌审旗包围,行政上却隶属于陕西省靖边县。不知当初如何划界,竟让陕西的版图突过无定河北岸,像条手臂把统万城攥住,像是捉拿越境逃犯。

  乘班车在巴图湾下车,面前就是宽阔的无定河谷,被一座堤坝拦腰斩断,上游是波光潋滟的库湾,下游流水淙淙,变成一条清浅的小河沟。“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位于农牧交错带的无定河,历来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争夺的战场,在边塞诗中名气很大,原来如此普通。河谷里绿树成荫,玉米高大、青黄,散布着几个小村落。

  我在村子里雇了辆摩托车。司机约莫五十岁,身材壮实,他说无定河两岸原来的确是沙漠,房屋常被流沙掩埋,他小时候,整个村子都住在窑洞里。我很好奇,去看了他住过的窑洞,窗框还在,门前杂草齐胸,梨树枝头挂着无人理会的瘦小果子。无定河位于毛乌素沙漠南缘,接近黄土高原,擅长挖窑洞的陕北人竟一直挖到了南岸;北岸沙地,恐怕不适合再挖窑洞了,乌审旗很少窑洞。

  摩托车顺着河谷往下疾驶,不久,就望见了河对岸山坡上高耸的银白角楼。过河上坡,一座巨大的城池废墟展现在眼前,工人们正在维修,估计很快就要开放收门票了。我知道统万城有外郭城、东城与西城,身临其中,反而难以见出轮廓。墙垣大多数都已倾颓,只有西城还残余较完整的城墙、马面和台基。城内沙地上,矗立着一座十几米高的夯土台,孤独得像个感叹号。最雄伟的是西南角楼(隅台),高达26米,夯筑得像一块岩石,手摸上去,满手灰白,但掰不下一点泥沙。

  统万城是在西汉奢延县城旧址上建造的。赫连勃勃崛起后,发十万夷汉工匠建造,命叱干阿利监管,耗费7年时间竣工,命名统万城,取“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之意。史载叱干阿利十分残暴,用铁锥检查城墙,“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铁锥刺入一寸,就杀死工匠,尸体筑入墙体),以至于城墙“可砺刀斧”。现代学者研究,其城墙做法,就是用石灰、沙粒和黏土混合成三合土夯筑,可与现代水泥媲美。

  唐末以来,有关夏州城的描述,就离不开“沙”字。唐代诗人许棠《夏州道中》说:“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李益登夏州城,所见是“风沙满眼堪断魂”。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几年前。鄂尔多斯作家肖亦农在《毛乌素绿色传奇》写道,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陪一批作家朋友参观统万城,看到的还是“大漠茫茫,如死海一般”的景象。

  我登上城墙,看见的却是一望无际绿色草原,芳草连天,偶有翠林与白沙点缀;惟近处墙根壕边,林草疏落,露出较大片的沙丘。无论一千多年来有过多少风沙,在这个初秋,都平息下来,被一层脆薄的青草覆盖。我再三确认,我看到的是草原,而不是沙漠。我明白,我目睹的是千年未有之奇观。

  草原与沙漠的生死轮回

  无数沙粒汇聚,就成了沙漠,每一粒沙子都同样赤裸、简单,没有记忆。说到沙漠的年龄,我想到的是永恒与不朽,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等等。而城市,作为人类的创造物,浑身携带时代的信息,在光阴中苍老、朽烂。

  如果毛乌素沙漠是晚唐形成的,1600岁的统万城,就比这块4万多平方公里的沙漠,还要年长400多岁。赫连勃勃随手一件作品,居然见证了一个大沙漠的诞生,也许还有死亡—在鄂尔多斯林业部门雄心勃勃的计划里,毛乌素沙地的终结,指日可待。真是匪夷所思!然而反过来思考,如果毛乌素沙漠也是人类的创造物,它旋生旋灭,比一座城市更速朽,又有什么奇怪呢?

  从常理看,侯、史两位先生的观点很有说服力。统万城是赫连勃勃精心挑选的结果,他拒绝了定都固原,也不同意长安称帝,坚持回到统万城登基,这地方总不至于穷山恶水。而一座养下十万将士和民众的国都,必须有足够的水源、牧场、田地和薪柴,没有一个良好的生态系统无法支撑。当时的自然环境一定比后世更优越,这点毫无疑问。他们的意见被众多学者接受,成为学术主流。统万城不可能建立在沙漠里。

  上世纪80年代后,不同的声音开始出现。董光荣等地质学家发现了鄂尔多斯高原地层中广泛分布着第四纪风成沙,指出毛乌素沙漠在地质年代就已存在,并非人类造成。李保生等人分析米浪沟湾83米厚的地层剖面,认为15万年来,由于冷干或暖湿气候交替,毛乌素已经在沙漠和草原两种地貌中旋回了27趟。(李保生等:《150ka以来毛乌素沙漠的堆积与变迁过程》 )

  近年来,考古学家勘察统万城地基,也发现了大量原生堆积细沙:“通过发掘,我们可以明确看到夯土基础下为原始湖相细沙堆积,这就说明,统万城直接建立在沙层上。”(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等:《统万城遗址近几年考古工作收获》 )这表明,毛乌素沙漠先于统万城而存在。统万城的确是一座沙漠之都。

  如今我们已经明白,毛乌素深邃的地层下面,埋葬着一层又一层的土壤与黄沙,无数个草原与沙漠,在这块土地上生死轮回。人类没有创造这个沙漠,但我们的行为,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加速或减缓它的轮回。当我们友善对待自然,草原就会苏醒,富饶而又慷慨;当我们过度攫取,沙漠就会活化,毁灭一切。

  康巴什的地基

  我想起了康巴什。前些年,鄂尔多斯市因地下矿藏而一夜暴富后,耗费巨资打造了一座现代新城—康巴什,极其奢华壮丽,计划容下百万人口,但目前只有三五万人居住,是世界著名的“鬼城”。

  我采访当地作家肖亦农,谈到“鬼城”,他却说出一番让我意外的话:“十几年前,风沙已经逼近东胜,城外就是沙漠,康巴什也是沙漠。可以说,康巴什是一座建立在沙漠上的城市。这地方又叫‘握手沙’,鄂尔多斯的两大沙漠—北部的库布齐沙漠和南部的毛乌素沙漠—在这里胜利会师,握手,连成一片。所以这座新城有象征意义,它斩断了两大沙漠的联系……”

  我不知道康巴什会存在多久。后人也可能认为,没人会在沙漠上建造一座大城市,他们挖掘地基,当然要大吃一惊。我想,统万城不论怎么建,地基下都有许多层黄沙,关键是不要惊动那些沙子。怕是它动静太大,结果召唤来了一个沙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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