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起眼的小县,拥有占全球总量1/5的电解锰产量,而那里的居民正在为此付出着高昂的环境代价。
位于风景如画的中国西南武陵山中的高东村高东园组,是一个有常住人口278人的小村落。在一个贡献了全球电解锰产量1/5的地方生活,这里的村民——跟许多普通中国人一样,为了中国经济的繁荣发展,付出着高昂的环境代价。
然而这一次,高东村人决定反抗了——再一次以极端的方式,向所属乡乡长控诉锰矿开采对当地人生存的严重危害。
高东村所属的重庆市秀山县。来自官方的数据显示:全县境内有合法锰矿41家。其余的锰矿生产企业均为非法开采,数量超过200家。生产企业普遍使用炸药爆破然后开采。经常性的爆炸,使高东村和附近的村民,已经对宅基地的裂纹习以为常。因为噪音太大,孩子放学后写作业,用纸团或棉絮塞住耳朵也已经成为了习惯。此外,锰矿大量开采后,寨子里的水源部分枯竭。高东村高东园组以前有6口水井,现在一到枯水季节就取不到水。村民们认为,原因是许多矿洞开在山沟或山脚,水大量从矿洞流出。更为严重的是,随着大量电解锰冶炼厂的崛起,且直接将含有六价铬、氨氮等巨毒元素的废水、尾渣排放到河流之中,致使河水中重金属严重超标,河中鱼虾水草几近灭绝,河水有时甚至变成黑色。用污染的河水灌溉,庄稼和果树的收成都受到严重的损失,减产达一半以上。矿场锰尘纷扬,使空气质量恶化,而秀山县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专家发现,由于重金属污染,已经有有锰矿工人患上了重金属病。几年来,由于为各种这样的疾病发生,村民们一直在想方设法要求赔偿。2008年1月10日,他们把乡长周会"请"到了一个。然而,乡长主持下的交涉,并没有令高东村村民满意。临近傍晚,乡长等人要离开现场,冲突一触即发。4名妇女——其中包括75岁的刘素仙和67岁的陈银仙,拦住了乡长的汽车,誓欲将乡长"留"住。陈银仙回忆说,派出所的指导员来拉她们,但被4人牢牢抱住双腿。看到警察对妇女拳打脚踢,男性村民开始卷入冲突。冲突导致乡长周会左手腕骨折,而乡人武部部长和派出所负责人,也不同程度受伤。村民称,4名拦车的妇女中,周玉珍和陈银仙在冲突中受重伤,75岁的刘素仙和54岁的李玉容受轻伤。事发之后,陈被送到秀山县民族医院住院治疗,村民出示的出院证明书显示:周玉珍2008年1月11日入院,1月20日出院。两天以后,大约凌晨四五点,一场抓捕行动降临高东村。按照村民的说法,"凡16岁以上的男性村民,都要被抓走审问"。一位75岁的老人也未能幸免。村里的男人,无不为此胆战心惊。他们开始了漫漫的逃难之旅,每晚坚持上山搭草棚睡觉。村民冉茂祥说,以前高东园组有30多人在附近锰矿打工,现在他们不敢去了。因为打工要用身份证登记,他们担心此举会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现在,冲突双方暂时和解。高东村民没有被起诉,一些采矿企业给了村民少量的赔偿。但是,随着中国飞涨的经济,严重的污染作为发展经济的副产品,已经激起了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不满与愤怒,这次冲突只是许多典型的事实之一。高东村的袭警事件中,一些本应依法监管锰矿开采的政府官员,却拥有采矿企业的股份,与之分享利益,这更显现了政治腐败与环境污染之间的密切联系,人们对此的不满情绪逐渐上升也是意料之中。正如秀山县人大常委会一份公开资料称,"行业结构紊乱,利益分配多头"是秀山面临的突出问题之一。重庆秀山的锰矿开采始于30年前的改革开放之初。秀山处于重庆边远山区,其经济极度落后,地方政府要发展经济,唯一可行、也是最为便利的是出售资源、发展采矿业。锰的经济价值,使锰矿开采逐渐成为了当地唯一的经济发展支柱产业。近十年来,秀山与湖南花垣、贵州松桃并称为中国的"锰业金三角"。随着中国冶炼行业的迅猛发展,不锈钢、高强度低合金钢、铝锰合金、铜锰合金等重要合金的生产,对纯度高、杂质少的锰金属需求不断上升。锰矿的提炼和加工已经成为秀山经济的中流砥柱。该县2007年度政府财政收入5亿元人民币(7300万美元),其中80%为锰业贡献。然而这个来自官方的数字,并未反映出当地政府官员和他们的亲属从锰业中的获利。中央政府的指示和当地法律都提出了控制锰业污染的规定,但在实际中,当地县政府官员并未采取有效的措施,防止环境的进一步恶化。在最近的几年里,有41家企业得到了在秀山开采锰矿的许可证,而据一家当地报纸报道,秀山全县有非法矿井230多处,每年非法开采使用的炸药约70万公斤!它们用炸药开采地下锰矿,工人把土地炸松后,用手挖掘,再用小型拖拉机将矿石从井内向井外运输。近年来,尽管当地居民做矿工的报酬能达到2000到5000元/月(290-730美元),这是当地平均工资的4到10倍,但已经无法抵偿采矿导致的严重的环境破坏。炸药开采方式对整个县都造成了影响,使房屋的地基松动、墙体出现裂纹,空气中充满了锰尘污染。最大的损害来自其对当地地上和地下水资源的影响。现在,由于加工矿石需要使用地下水,以及大量的地下爆破,许多地下水储量枯竭,爆破影响了地下水流的分布,使村民用来饮水的水井干枯。"锰矿大量开采后,寨子里的水源部分枯竭,许多良田无法灌溉。"高东村高东园组组长赵仁俊说。仅在高东村,有3家合法采矿企业和超过10家的非法企业在此采矿。"人畜饮水都很困难。"据赵称,该组以前有6口水井,现在一到枯水季节就取不到水。没有充足水源灌溉的农田大多已荒芜。即便是好的土地,亩产也下降了一半以上。缺水和水污染,导致高东地区约60%生产水稻的农户减产。许多企业并没有为开采和提炼锰矿所产生的废水建处理池,而是直接将将含有六价铬、氨氮等巨毒元素的废水、尾渣排放到河流之中,严重污染用于灌溉和饮用的水源。2006年6月,秀山县政府公布的一份文件显示:该县环保局对辖区内的重庆武陵锰业有限公司进行检查,发现其排放的渣场废水中,总锰浓度超标近100倍!(在公众压力下,县政府关停了这家企业。)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医疗专家透露,长期饮用被六价铬污染的水,会引发人的心、肾、肝等器官及骨骼的功能衰竭,伴随出现头疼、流鼻血、皮肤炎等病症。秀山县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专家发现锰矿有九名工人患上了重金属病,据说该病如继续加重就会导致帕金森氏综合症或锰中毒性精神病。当地村民说,锰粉加工厂大量的建立以后,他们的蔬菜变黑了,果树变黑了,粮食变黑了,人的皮肤也变黑了。到亲戚家吃饭,都不好意思把手伸出来,怕人笑话。
中国法律规定,污染企业对当地居民造成健康和环境上的伤害,应当对他们付出赔偿。但是直到2005年,这里的企业仍然aihuau.com没有赔偿高东村及附近的村民。当地人通过封堵企业的锰矿运输队的方式,表示反击。2005年,当地居民和采矿企业的"打手"之间发生了几起暴力冲突。在一起冲突中,9名妇女受伤,另一起中,一个村民被砍了3刀。"2005年7月24日,伟业锰矿公司一个矿长率领一群打手,用车撞,用石头砸,当场打伤社员7名。其中3人重伤,4人轻伤;2005年7月31日,拓源矿业公司老板率领几十个打手,用菜刀把一个村民砍了3刀……"村里一个男人说。
没有人在闹事后被逮捕,但是秀山县的骚动仍然造成了一些影响。在随后的一个月里,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在中央政策研究室《简报》第284期"'锰业金三角'污染问题亟待解决"一文上批示:"环保总局要深入调查研究,提出治理方案,协调三省、市联合行动,共同治理"。不久,为了协调企业和村民的矛盾,高东村所属的膏田乡政府成立了一个由乡长领头的12人小组,专司矛盾调解之职。然而当地居民仍然看不到实际的改善。2007年12月的一天,高东园组的40多名老人和妇女,步行来到一家锰矿企业"堵洞"——她们或坐或站,用身体将矿井井口堵住,不允许矿车和工作人员通过。这是在武陵山区腹地,也是汉族、土家族和苗族的混住区。天气很冷,她们带着火盆,甚至燃起火堆,守在洞口,夜里轮流在井口蹲守。这一堵,就是一个月时间过去了。终于,在今年初,爆发了高东村民和乡长之间的冲突。随着这一冲突将更多的公众注意力吸引到中国的"锰业金三角"污染问题上,一些合法企业现在已经开始赔偿当地居民,在高东园组,平均每人每年可获补偿1000元(146美元)左右。但仍然有许多企业拒绝对附近的居民做出补偿。在此之后,秀山县以更大力量治理锰业,关停造成严重污染的非法采矿企业"每年我们80%的工作时间都在矿山,"秀山县主管国土资源和矿产开发工作的国土资源和房屋管理局副局长艾大亮说,"但每次我们的执法车队还没出县城,私矿矿主就得到消息撤了。我们去查私矿是看不到人的,顶多把设备和洞子炸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政府的强势出击收效甚微。何以如此?记者调查得知,部分政府官员成为锰业的既得利益者。2004年,秀山县经贸委干部李贵仁、蒋朝瑜、杨胜万等人,为争夺部门和个人利益,以支付劳务费的手段,组织群众闹事,后被公安机关拘留。"既然是唐僧肉,谁不想啃一块?"一位官员直言不讳,包括重庆市的一些官员,都或多或少跟当地的锰矿有染,或直接参股,或指使亲友开矿。如此一来,秀山想要彻底根除锰病,几乎难于上青天。正如秀山县人大常委会一份公开资料所称,"县、乡(镇)、村、组及城乡个体5个序列、5个管辖级别和工业、冶煤、水电、乡企等多个职能部门管理的经济组织一同开办锰业企业,表面上大家都在开发利用锰资源,共同发锰财,实质是把全县开发利用锰资源所带来的经济利益化整为零,层层谋取,多头分摊,争吃唐僧肉。"一位当地政府官员告诉记者:不是我们不想打击非法锰矿,只是这里面政治关系复杂,一些市一级的官员都在矿场中有股份,我们不敢打击。
直至今日,污染仍未消弭,危机仍在加剧。附近的居民仍然为他们的庄稼、家庭和健康担心。40岁的高东村村民冉仁俊感慨说:"我们差不多是在等死了"......周季钢,先后供职于《经济》杂志社、《凤凰周刊》和《时代信报》,关注中国宏观经济、政治走向,作品散见于各大媒体中。现居于重庆。
祝楚华,长期关注时政和经济领域动向,擅长深度调查报道,现供职于中国重庆某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