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作者:丁志杰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金融学院副院长 中国作为一个经济大国，客观上需要人民币国际化，也有能力实现人民币国际化。笔者希望抛开传统分析范式，另辟蹊径，从非国际货币原罪这一另类视角，启迪对人民币国际化问题的思考。 非国际货币原罪 原罪一词，发端于宗教，后被广泛引入人文社会科学，用于解释社会、政治、经济中一些普遍现象。浓厚的宿命论色彩，是各种原罪论版本共同的特点。 在基督教教义中，人生来就是有罪的。因为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受了蛇的诱惑，违背上帝的旨意，偷吃智慧果，被赶出伊甸园，所以为了赎罪，人类必须信仰上帝。这是最早的宗教原罪论。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生来就是有罪的。因为资本原始积累是血淋淋的，充满了血腥味，所以资本主义必然灭亡。这是国人最为熟知的原罪论。 在国际经济学领域，原罪论用于解释货币危机。1990年代，新兴市场国家货币危机频发，引起经济学家的关注，引入原罪论。在原罪论者看来，发展中国家致命的金融脆弱性源于货币错配。货币不是国际货币，企业参与国际市场活动必须借外币，从而出现货币错配；同时，金融市场发展滞后，不能提供长期融资，企业要么借短用长，出现期限错配，要么转向国际市场，使货币错配进一步加深，一旦本国货币贬值，企业外币债务成本加重，甚至资不抵债。这就是原罪现象。由于这种现象的存在，政府和企业不愿意汇率波动，更不愿意货币贬值，因此汇率很难浮动起来。在遇到投机性冲击时，提高利率和货币贬值都会增加企业偿债成本，政府无计可施陷入两难境地，最终只好听任金融崩溃。 原罪论者认为，发展中国家无论采取固定汇率还是浮动汇率，原罪的存在都使得危机成为必然。在汇率制度选择上，原罪论者提出，发展中国家最好实行完全美元化，放弃货币主权，用美元和欧元等国际货币取代本国货币，以消除原罪。这显然是先入为主理念的结果。 原罪论者忽视了财富黑洞所引起的国民财富流失。一方面发展中国家主要持有发达国家资产，另一方面外国投资者持有本国资产。由于货币不是国际货币，对外资产只能以外币形式持有。如果在发达国家的资产收益率低，而外国投资者持有的本国资产收益率高，也就是对外负债的成本高，事实上这个假设几乎是肯定的，那么对外资产负债规模越大，所付出的净成本就越大。由此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出现穷国更穷、富国更富的马太效应！ 原罪论隐含的一个前提是发展中国家是债务国。如果是债权国，是不是就不存在原罪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债权国地位固然有助于减轻货币错配的后果，然而一旦对外资产计价货币发生贬值，国民财富流失更为严重，原罪的性质并没有改变。 中国当前正遭遇较为严重的财富黑洞问题。成为债权国是一件好事，但是对外资产主要是不断贬值的美元，而外国人却持有不断升值的人民币资产，一升一贬使中国承受巨大代价，国民财富悄无声息地流失。好比一个人以10%的利率借款，然后拿这笔钱以低于10%的利率去投资，结果是入不敷出，越借越穷。由于中国大部分海外资产是外汇储备，按照外界公认5%的平均储备收益率上限计算，如果人民币每年升值5%，那么海外资产的人民币收益率几近为0。也就是说，对外负债的人民币成本就是净成本。2006年，中国对外资产规模为16266亿美元，对外负债规模为9645亿美元，其中外商直接投资为5442亿美元。这里藏着一笔巨大的成本，使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失。国家外汇投资公司未成立就遭遇财务困难，原因亦在于此。 原罪论的完全美元化主张带有浓厚的宿命论色彩，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阿根廷货币局制度的崩溃，说明完全美元化是何等的脆弱。而且，完全美元化以放弃货币主权为代价，会带来政治经济依附和受人摆布等新问题。一个极端例子就是巴拿马。该国实行完全美元化，美元是巴拿马法定货币，1巴拿马元等于1美元。然而，1990年代初，其总统诺列加却被美国军队捕获，送至美国本土受审，以贩毒、洗钱等罪名被判处40年监禁。 从根本上消灭原罪，就是让本国货币成为国际货币。货币国际化不仅使货币错配不再是必然，而且能避免完全美元化下的铸币税成本，以及主权丧失等问题。然而，对于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来说，受限于自身条件，货币国际化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对于中国来说，人民币国际化，消除原罪，是现实的必然选择。完全美元化可能是一些小国不得已的选择，但对于中国这样的大国来说是不可能被接受的。盯住美元，美国又不接受。现在美国成天挥舞汇率大棒，人民币汇率成为政府最为棘手的难题之一。实行有管理浮动是适合中国国情的长期选择，也是顺应当前形势的明智之举。但要避免危机风险以及财富流失，人民币必须国际化。中国正在崛起，成为影响世界经济格局的大国。经济规模大，外汇储备充足，人民币币值稳定，是支撑人民币国际化的重要基础。 人民币国际化现状 人民币走出国门还是近几年的事情，但是步伐之快，让人目不暇接。人民币国际化，是经济发展和对外经济交往在货币领域的延伸。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不断增强，人民币的国际地位日益提高，特别是在周边国家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目前，境外人民币的使用主要在边境贸易、旅游消费和价值贮藏等方面。 在边境贸易结算中，人民币已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中蒙边境贸易基本以人民币结算；中越边境贸易的90%以人民币结算，中越边境已开通人民币的银行结算业务，越南农业银行已开办人民币储蓄业务。 在旅游消费方面，如今有人民币在身，即可走天下。一些周边国家为吸引中国游客，对人民币在当地的流通开始采取放任政策，新、马、泰对本国使用人民币采取默认态度，其本国商店大多有人民币的兑换点；即使在欧美等发达国家，双币卡也使得人民币得以间接流通。 在价值贮藏方面，币值坚挺使人民币成为国际上的抢手货。在一些国家和地区，人民币被称作小美元，成为当地居民保值的重要币种；马来西亚、韩国中央银行已将人民币作为其储备货币之一。 人民币国际化的速度在过去是很难想象到的。记得5年前，人民银行一位行长讲起他出差途经温哥华的经历。在机场ATM上，能将人民币兑换成美元、加元，觉得很新奇。尽管当时兑换美元的汇价是12：1，这位行长的兴奋之情仍溢于言表，并指示要加强研究。他当时一定也没想到，5年后人民币国际化会有如此大的发展。 人民币国际化正在向纵深发展。在与日本、韩国签订双边货币互换协议，允许使用人民币与对方国家货币互换。而允许国际金融机构在国内发行人民币债券，国内金融机构开始在香港发行人民币债券，则开启了人民币在国际资本市场上国际化历程。 然而，人民币还只处于国际化的初级阶段。很多人认为，人民币国际化程度已经很高。其实不然。国际货币主要是在国际经济交易中充当价值标准、支付手段和贮藏手段，特别是在没有本国参与的第三方交易中使用，才是真正的国际货币。目前人民币在境外的使用还局限于跨境流通，是人员流动的结果。于是有这样一个现象：哪里华人多，哪里人民币被接受程度就高。真正的国际货币应该融入物流和资金流中去。在这些方面，人民币只是藉国力在边境贸易中被使用，而在其他贸易中鲜有人民币的身影。另外在国际金融市场上，人民币还只是一种交易的符号，如无本金交割的人民币远期交易NDF，不能用于结算，基本上与资金流隔绝。
人民币国际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随着国际化的发展和深入，会出现许多新的现象和问题，对此必须足够重视。 人民币国际化前景 正确认识人民币国际化前景，有助于准确定位。 货币国际化能走多远，在世界货币体系中处于怎样的地位，决定了货币国际化的得失。 在世界货币格局中，日元的衰落使人民币国际化前景大为改观。最近10多年，由于日本的经济实力和美国、欧盟相比还有相当的差距，经济持续衰退，日元利率低，股票市场长期低迷，在亚洲的政治地位不高，亚洲国家对日本缺乏信任感，日元的国际化进程受阻。在欧元刚启动的1999年，日元在全球外汇储备中所占的份额为6.4%，欧元为17.9%，而2004年日元份额下降到3.9%，欧元则上升到24.9%。2006年，英镑超过日元，成为第三大储备货币。逐渐崛起的英镑已使日元沦落到第二层次上，与美元、欧元等轴心货币失去抗衡的能力，一直以美元、欧元、日元三大货币为主导的世界货币格局已有所变动。日元的失落使世界货币格局中缺失亚洲，这与三足鼎立的世界经济格局不相称。从长远来看，在世界货币格局中，必须有亚洲的一席之地。人民币应该是有力的竞争者之一。亚洲货币金融合作给人民币提供了广阔的舞台。在亚洲金融危机之后，区域货币金融合作不断加强，东盟10+3货币互换安排和亚洲债券基金具有标志性意义，多边储备库也提上议事日程。东亚贸易自由化和投资便利化需要一种区域货币作为媒介。中国正在成为亚洲经济的领导者，有责任带动地区经济发展，并扩大地区大国作用。经济领导者地位奠定了人民币发挥区域货币的基础。在区域货币合作中，存在日元和人民币主导权之争。从短期来看，现阶段中国参与建立诸如东盟10+3的货币联盟，人民币能发挥重要作用，但作用很难超过日元，或多或少会影响人民币国际地位的提升；从长期来看，如果能够成为区内主导货币，货币联盟会显著增强该货币的影响力。与日本相比，中国在东亚政治外交中不存在历史遗留问题，政府负责任的态度也得到大多数国家的认可。在区域货币联盟成为趋势的情况下，尽管现在人民币还很难与日元抗衡，但是在联盟内通过灵活的合作和斗争处理有关问题，能够有效地形成制衡。 人民币国际化前景已经显现一些良好的迹象。在国际上，人民币的认可度和影响力高过其国际化程度。世界上主要国家纷纷将人民币作为货币指数币种。亚洲一些国家诸如菲律宾，已经将人民币列入可兑换货币。芝加哥商业交易所也推出了人民币期货期权合约。早在2005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就讨论是否需要将人民币纳入构成特别提款权的货币篮子，可以预计人民币在2011年特别提款权修订时会成为篮子货币。 国内外对人民币的国际前景非常看好，有人甚至预言未来20年内世界货币体系将形成以美元、人民币、欧元三大货币为代表的新格局。尽管这还有待时间验证，但是人民币具备在未来10年里跻身日元、英镑这样第二层次国际货币的潜力，和日元一起在世界货币体系中代表亚洲一极。这种良好前景，提高了人民币国际化的利益，并相应降低了国际化的弊端。 人民币国际化策略 从根本上来说，货币国际化是市场选择的结果，经济实力决定了货币实力。现在，人民币国际化的时机比较成熟。在此过程中，政府的作用不容忽视，应认清当前形势，从战略高度考虑各项策略。 推进人民币国际化，应该采取稳健的原则和中性的立场，顺应市场的发展和要求，只做不说，韬光养晦。如果大张旗鼓地推进，可能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经济的崛起使中国威胁论再次沉渣泛起，人民币国际化很容易被一些人扣上货币殖民的帽子。人民币国际化意味着更大的国际责任，在当前全球经济失衡背景中，其他国家会以此为借口，过份要求中国承担调节责任，向中国转嫁风险。在1980年代日本推动日元国际化时，美国就利用日美日元-美元委员会会议，要求日本开放金融市场。 推进人民币国际化，要立足于亚洲。走出国门，走向亚洲，才能走向世界，坚持区域货币到国际货币的途径。以东盟10+3为背景，提高人民币在东亚的影响力，积极稳妥参与亚洲货币合作，逐步提高人民币在区域贸易中份额，并逐步渗透到区域投资等领域。开辟渠道，建立机制，在可控的基础上满足一些东亚国家将人民币作为储备资产的需要，占领货币国际化的制高点。可以利用香港的特殊地位和港币的中立优势，试验推进人民币国际化。 推进人民币国际化，要注意小美元的负面影响。过去，人民币盯住美元，维护了人民币币值的稳定，素有小美元之称。这在起步阶段对人民币国际化有积极作用。从长远来看，由于需要对外汇市场频繁干预，货币或多或少依附于美元，缺乏独立性，小美元形象反而会限制人民币国际化的空间。日元国际化受阻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推进人民币国际化，要消除不必要的过时的外汇管制。可兑换是货币国际化的基础，其中经常项目可兑换是必要条件。可兑换程度越高，资本管制越松，货币国际化才可能走得越远。 过于严格的外汇管制制约了人民币国际化。笔者2006年初越南之行深切感受到了这一点。旅游团的一位成员在个体旅游商店购物，商品以美元标价，但可以用人民币支付。店主要求按8.5的汇价折算，这位团员请笔者来谈汇价，最终店主接受了8这一汇价，比国内的汇价还低，节省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开支。等笔者在河内机场商店购物时，对方要求的汇价是10，依据的是越南的官方汇价。这令笔者很惊讶，经调查发现，在当地黑市上人民币的认可度居然比官方市场高。人民币在当地黑市上流转很快，旅游商店的店主可以很方便地出手人民币，黑市对人民币的估值比国内还高。而机场必须通过正规的官方渠道才能兑换人民币，中国严格的外汇管制和繁琐的管理手续增加了兑换人民币的成本，存在管制溢价，影响了人民币被接受的程度，所以机场商店提高汇价，要么你用美元支付，要么支付更高的价格，旨在把人民币拒之门外。 放松资本管制，不是单纯为了人民币国际化，而是经济发展的内在要求。经济持续快速增长，综合国力特别是对外经济实力明显提高，宏观调控能力增强，提高了中国所能承受的资本项目可兑换程度，也提供了一个推出相关改革的有利时机。放松资本管制也是中国崛起的需要。很难想象，在全球化日趋加深、加速的世界里，一个用严格资本管制割裂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国家，能够确立应有的大国地位，发挥应有的大国作用。要加快可兑换的步伐，清理过时的管制，保留必要的外汇管制，诸如外债以及国有企业国际投融资活动等，采取国际上通行的管理措施和方式，管制立法从肯定式转向否定式，即除规定不允许做的外，剩下的都可以做，并选择恰当的时机宣布人民币基本可兑换，为人民币国际化打下坚实的基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