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产业归根到底就是一个商业。”不过,《读库》的文化意义终究会在将来显示出来,如果它存在得够长久
作者:刘建强
“亲爱的朋友,今年我发现了一本好书,隆重推荐给你,希望你去订阅吧。”上海一位读者给张立宪汇款购买12本《读库》,请他分别寄给自己不同地方的12位朋友,并且附上这样的短信。 张立宪很愿意效劳。类似的事情给他带来信心。他创办杂志型图书《读库》已经两年,《读库》从一个现象变成了稳定的存在。《读库》第一期《0601》销售1万册用了三四个月,现在,同样的时间可以销售两万册。每年六期《读库》的组稿、编辑、监印由张立宪一个人完成,在出版行业的不景气中,这个小小案例让人瞩目。 文人创业 张立宪曾在《读库》出版一年后披露了自己创业初期的部分日记,登载在《0700》上。这种文献形式的记录可能体现出张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具有历史感。 2005年9月,张立宪有了做一本杂志型图书的念头。当时,他正在考虑是否接受邀请进入某个“有钱途”的公司。与这家公司的高层交流的结果不是很愉快。“为什么总是在被动地接受别人的挑选?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出一些事情?”张立宪在9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 张生于1969年,新闻专业硕士,在报刊、出版行业有多年工作经验,曾经策划出版过《大话西游宝典》等畅销书,以网名“见招拆招”在网上撰写回忆个人生活的《记忆碎片》,极具幽默意味,后结集出版。张被他的朋友们称为“京城文化名人”,并不完全是戏谑,他的很多同学、朋友都在著名的媒体工作,在这个行业里,他有着广泛而有用的人际关系。 “不再为别人打工”的想法让张立宪彻夜难眠。第二天,他就有了具体的目标,“做一本mook(杂志型图书),一本有阅读价值和保留价值的书。”他说出自己的设想,并未受到身在出版界的朋友们的鼓励,他们向他指出这个行业的现状,退货太多,回款不及时,能够畅销的书屈指可数。可是张很难放弃这个梦想。“这两天,就像洪秀全创建拜上帝会的前夕,无时无刻不沉浸在自己的狂野想像中。难道这只是一次虚热吗?我实在是不甘心。”(9月8日) 张的太太也不同意他放弃那个工作机会。他决定,“如果真的要做这件事情的话,就先不跟她说,借些钱,算是自己挣到的,让她安心,然后熬一段时间,来证明自己。我还是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做某些事情。即使不行,也要死个明白。”事情到这里,更多了些悲壮的气氛。这并不是我想要的,这要尽量避免这种气氛的感染,平心静气地来做这件事情,不赌气,不冲动,不自怜,不自夸。”(9月10日) 张开始实现自己的计划。他手里有丰富的作者资源,把稿件一篇篇约出去。找到他认为能够实现他对《读库》的设想的设计师,合适的纸张、印刷厂。事情渐渐成了。 张去付纸款1万元。“太太怀着依依惜别的深情,把存折给了我。”(10月24日)存折上“只剩下两个月的月供”。 2005年10月28日,张立宪拿到了500本《读库0600》试刊,“咯噔咯噔搬进家,然后换好衣服,洗干净手,打开。满足得直哼哼。哼哼。” 这本灰色封面设计简洁的《读库》得到了同行、发行商的认可。发行商报给张立宪的订数已经能够保证《读库》的生存。 通过读者邮购,张立宪才知道四川省有个马尔康市。该市电信局有《读库》的四位读者。这让张立宪惊讶的同时肯定也让他“幸福得直哼哼”。“所以不用发愁,”张说,“肯定有好果子吃。” 比起畅销书来,《读库》是小众读物,它的零售商多少与文化有些瓜葛。“文人的道德不会比普通老百姓更高。”他们一样欠账。张自视在这个圈子里“多少还有点儿面子,人缘儿也不错,说话有一定分量,《读库》本身也还卖得动”,但是结款依然很难。张的一个同行朋友曾为了五千块钱货款打了五十个电话。再者,《读库》的销售也是通行的代销制,先销售后回款,卖不掉可以退货。张认为这不合理,但也无可奈何。“《读者》、《知音》就从来不用担心回款。” 它就是个饭碗 “它(《读库》)就是个饭碗,就是要挣钱。”张立宪说。“我们习惯于把从事文化产业的人上升到多么高的高度,甚至弄得很浪漫很悲壮。归根到底,它就是一个商业。如果挣不了钱,它有什么理由存在呢?”张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利用“文化名人”的资源挣到更多更容易的钱。“不要把自己装得这么高尚。有更挣钱的书,但那不是我擅长的。我的本事就在这儿。我适合做图书行业,这个行业里我适合做《读库》。” 尽管张的日记显示出他曾经的忐忑不安,但事实上他的创业冒险成分并不大。“现在成果还不错,跟当初的论证周密有关系。这绝对不是一时冲动,或者凭着文人的鲁莽,是很清醒、理智的,我的蓝图非常清晰。” 张立宪当初的构想都变成了现实,证明这个在文章中不断制造幽默效果的中年男人有商业头脑和坚定的决心。杂志型图书在中国已经有一些,它是书,同时又是连续出版物。张选中这一形式的理由是,作为书,它的阅读价值比杂志要大,作为杂志,它的销售周期比书要长。 张要做的是与现有的同类杂志型图书区别开。《读库》的内容以“打捞”为主,挖掘那些被忽略、被遮盖的历史细节,有意避开当下,避开已经成为名流的学者和作者。“名流”的文章随处可见,人们没必要因此购买《读库》,他需要那些愿意花大力气写作厚重文章的作者。在张的设想中,这样的文章一定得是“中篇读本”:篇幅于报刊太长,出书又嫌单薄,正好由《读库》作为载体。这样,它就兼具了书与杂志的优势而又与它们各自区分,有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张立宪相信民间有大量这种东西存在,只是找不到出口。同时,重要的是,这符合读者的需要:报纸上的千字文价值不大,读很厚的书又不适应当下的生活节奏。 一个文人的细密心思为他提供了商业成功的保证。按张的话说,他因此有了饭碗。还不仅于此。张在传媒行业多年,深知这个行业的弊病。“没有一个编辑按时编好稿,没有一个记者按时交稿,没有一个拼版员按时拼好版,没有一期杂志不是到最后关头才出片子的。大家都没有为下个环节负责的意识。我的精力都是在为这些人买单。”张曾让编辑部的人给作者寄一份样刊,连问三天都未果,最后他自己写了个信封寄了。“你的智商和时间都在干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特别不快乐。”张也做过记者,也承认上述问题在所难免。“大家都不按规矩办事。我也没有本事管理,只能一个人做这件事(《读库》)。” 张立宪曾仔细研究过新创刊的杂志,发现它们第一期往往卖得非常好,因为有海报、赠送礼品促销等大规模推广,但之后的促销力度减弱,销量随之大幅下滑,零售商就没有信心了。“强制式的销售对杂志伤害很大。”张说,《读库》的销售属于“慢热型”,逐渐扩大销量,不会出现下一期卖不动的情况。 “出版业不是一个金钱说了算的行业,”张总结道,“一本杂志、一本书的成功,金钱所占的比重并不大。”以《读库》的成功(投入几万元)反证资本的不重要并不恰当,因为目标本来不同。但是张有理由骄傲。 “小历史” 张的工作的意义会在将来显示出来。《读库》有可能成为一部来自民间的《史记》,如果它存在得够长久。 “比如八年抗战,有的人概括为‘国土沦陷,山河变色’。四亿人八年的生活,老百姓不可能每天都愁眉苦脸,也要婚丧嫁娶,也要娱乐,过日子。有的人就愿意写那八个字,有的人就写八年中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我就愿意做这种事情。” 张立宪称《读库》作者做的都是“小历史”,从小的角度观察、描述那些未被重视或已被遗忘的个体(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比如一座城,一只白鳍豚)的历史。在《读库》创刊号0600中,一篇名为《终有一天见天日》的文章显示了编者的这一意图。该文讲述了十四幅连环画《张志新》的创作过程及其遭遇,并将这些画作全部印到了书中。接着,《周星驰龙套家族》(0601)、《故宫改建计划始末》(0602)、《台湾校园歌曲三十年》(0602、0603)、《城记:北京旧城改造五十年》(0604)、《“杜高档案”收藏散记》(0705)等文章让这一风格逐步成形。在0705中,《城市记忆·解放》一文长达一百多页,摘录了1948年至1950年间北平、上海、天津等城市的报纸上与“解放”有关的报道和读者来信,全是小人物的切身感受,因而容易对那个时代产生直观印象。张立宪说,在《读库0706》(访谈时尚未出版)中,会有一篇记录一只白鳍豚文章,它在长江中生活了22年。 张不用担心这类稿件的作者缺乏。“你搭什么台就有什么人唱这种戏。有心人太多了,认真踏实做事情的人太多了,但属于他们的舞台太少了,他们手里的话筒功率太小了。”张给他们提供了舞台。现在,《读库》的大部分稿件都来自投稿。当然,张也储备了很多选题,并且也知道什么人来做最合适。 《读库》的存在证明了浮躁的时代里较高层次的阅读需要并非想像中缺乏,它可以让一个以此为生的人过上不错的生活。张立宪提倡采访三个月写五千字的文章,反对采访三个小时写三千字的文章。很不幸,这是一篇要遭到他反对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