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付涛
大型飞机项目初步测算投资研制经费约500亿元-600亿元人民币,多个部委牵头,并由一位副部级官员统筹。但是,投融资体制创新和市场化运营,才是决定新一轮自主研发成败的关键
出于技术和战略的双重考量,2007年全国“两会”前夕,中国政府决定重启大型飞机自主研发项目。
《财经》获悉,有关大型飞机研制的专项论证报告,已在今年2月26日的国务院常务会议获原则性通过。项目研发将“军、民两立”,军机项目设于西安,民机项目放在上海。初步测算投资研制经费约500亿元-600亿元人民币;国家发改委、科技部将负责项目牵头,国防科工委等部门参与,并由一位副部级官员统筹。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航空工业第一集团公司(下称一航集团)原总经理刘高倬向《财经》记者证实,国务院目前基本采纳的方案思路是“一次立项、两个机型、军民统筹、系列发展”。大型飞机项目最快于今年内搭建实体平台,项目运作周期或逾十年。 上世纪后30年间,受国家财力、国防技术、民航市场等多重因素影响,中国大飞机研制历经挫折,最终停顿,1985年2月,国内首个大型客机自主项目“运十”在研发15年后下马。国家就此易弦更张,尝试以“市场换技术”模式,与麦道、空客两公司合作制造飞机,但亦在90年代末期相继夭折。 “大型飞机研制必须以体制创新为前提。”知情人士称,这是温家宝总理在国务院会议上提出的明确要求。航空业界则普遍认为,大飞机研制平台如何与新的投融资体系结合,引进多元化资本和公司化运营机制,打破技术引进僵局,将研发制造与需方市场有效结合,将是决定新一轮自主研发成败的关键。 决心与时机 “大飞机”自主研发涵概军用、民用大型运输机。就民用飞机而言,意指150座以上的干线客机,这是民航使用最广泛的主力机型。 早在2003年,国务院已组织专家就大型飞机立项做调查论证。2006年2月,国务院发布《国家中长期科学和技术发展规划纲要(2006-2020年)》,大型飞机与新一代宽带无线移动通信、载人航天与探月工程等并列16个重大专项。如今,大飞机项目是16个重大专项中最早获国务院原则性通过的项目。 在此期间,国际航空业界对中国自主研发大型飞机曾有异议。论者以空客公司成立前20年巨额亏损为据,认为飞机制造业对任何国家均意味着巨额政府补贴,是一个奢侈的“烧钱”产业。况且在如今波音、空客两大巨头垄断格局下,后起者要从前者手中争夺市场殊为不易。 支持者则认为,大型喷气式客机的技术已充分市场化,用资金换技术已非难事。当下中国国力快速提振,财力相对充裕,正是自主研制大飞机的良机。 美国斯坦福大学一位波音公司的合作研究人员向《财经》记者表示,各国飞机制造业起步均赖政府巨额投入和参与。以波音公司为例,其在二战期间的起步主要依赖政府的军机订单,至今其部分研发项目也仍由美国政府投入一半预算。 “大型飞机技术是衡量一个国家科技水平、工业水平和综合国力的重要标志之一。”中国工程院院士、一航集团科技委副主任刘大响在接受《财经》采访时表示。 种种权衡之下,中国政府终于下定决心。据《财经》记者了解,有关部门近年多次组织专家提交论证报告,最近一次论证报告至今年春节前方始完成,论证小组成员包括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校长李未,中国工程院院士、原中国航空工业第二集团公司(下称二航集团)总经理张彦仲等业界元老。 自2003年以来为期三年余的论证过程显示,由于投资巨大、耗时漫长,专家们需对未来十数年国内外政治、经济环境及航空市场作准确估计。前一轮大型飞机“运十”研制的失利,也促使决策者必须牢记前鉴,三思后行。 “运十”下马与体制之弊 曾参与“运十”研发的中国航空无线电电子研究所副总工程师龚诚向《财经》记者介绍,“运十”项目启动于1970年,至上世纪80年代,由上海飞机研究所牵头的“运十”飞机共研制了三架,“01”号用于静力试验,“02”号用于试飞,“03”号则未进入总装。 1980年9月,“02”号试飞成功,此后共试飞130个起落、170小时。期间,曾试飞北京、哈尔滨、广州、乌鲁木齐、成都等地机场,并七飞拉萨。 “运十”项目全部由国家财政投资,“闭门造车”,至80年代中期财力投入难以为继,而国内航空公司对国产“运十”亦无兴趣。 另一方面,“运十”飞机直至下马前夕,仍有部分技术问题尚未解决,研发过程更经历了中国特定的动荡年代,渗入了复杂的政治因素。 “经费不够加一点,进度拖了晚一点,性能不行降一点,争论多实干少。”龚诚对传统研发体制之弊有此总结。 另一位参与“运十”研发的原上海飞机研究所研究员周济生则指出,全赖国家投入的传统研发体制,其成本、效率意识均较淡薄,这是导致“运十”最终于1985年下马的重要原因。 此后,决策者吸取闭门造车的教训,企盼引进国际先进技术。同时,随着国门打开,国际航空制造巨头也急于打入中国市场。两相契合,中国政府在1985年与美国麦道公司签署了一揽子合作协议。 这一合作直接导致“运十”下马,以“市场换技术”成为中国启动新一轮飞机研制的核心思路。 从“市场换技术”到集成创新 所谓“市场换技术”,系指通过与国际飞机制造商合作,在国内装配、生产大型飞机并主要在国内销售,以此换取外方转让相关制造技术。 1985年后,设于上海的麦道组装线开始陆续出产MD82客机。1992年起,中美双方又启动了新型号MD90的组装。至1997年麦道公司被波音公司并购,合作终止,上海麦道共生产了35架MD82客机、两架MD90客机。 与此同时,中国政府又与空客公司联合研制AE-100型客机。至1997年,空客在向中方的技术转让项目上开出天价,翌年双方合作辍止。 参与上海麦道项目的航空专家常振亚回忆称,当年外方对关键技术严防死守,涉及气动力设计、复合材料、航空电子和发动机等核心技术领域,外方在合作中向来讳莫如深。 至1997年麦道、空客合作项目终止,以市场换技术的发展模式宣告失败。一方面,由于当时的国内外政治因素,中方始终未能真正引进核心技术;另一方面,国内航空公司对合作生产的飞机也明显缺乏兴趣。 南方航空一位前副总裁向《财经》记者表示,国内航空公司采购MD-82的积极性不高,主要出于技术和成本的考虑。在技术上,合资生产的MD-82性能低于直接进口的波音、空客飞机;在价格上,国产MD-82甚至高于进口机型,且配套航材的价格也很高。aihuau.com 在麦道、空客合作项目流产后,中国研制大型飞机的计划一度停顿。至2000年2月,国务院再次召开专门会议,听取国防科工委关于民用飞机发展思路的汇报,最终确定了“先支后干”——先发展支线客机,再研制干线大型飞机的发展路径。 此后,一航集团下属的西安飞机工业(集团)有限公司研制的50座级支线客机“新舟60”陆续投放国内市场,并于2004年实现出口。2005年底,一航集团第一飞机设计研究院承担的ARJ21型飞机设计方案通过适航审查。至今年3月,这种国内自主研发的70座-100座级支线飞机的尾段已交付沈阳飞机工业(集团)公司,就此进入总装阶段,有望于2008年实现首飞。 作为国产干线飞机项目搁浅后的过渡性安排,新舟60和ARJ21的研发均采取了集成方式,其发动机、电子系统以及机体各部分,均通过竞标方式在全球范围内采购,而不再拘泥于传统概念上的自主研发模式。 沈阳飞机工业(集团)公司董事长李方勇曾表示,自主创新应当包括全球配置形式的集成创新,集成创新产品也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实行跨国采购、全球配置,是大型飞机研制的通行模式。 航空专家周济生认为,知识产权的核心部分最后将落实到飞机的型号合格证(TC),谁拥有TC谁就拥有了该型飞机的核心知识产权。因此,我国大型民机研制的责任主体(项目公司),应该按国际民机研产的通行模式,集研发中心、总装交付中心、市场开发和营销中心以及产品支援和客户服务中心为一体,致力于整机综合集成,牢牢掌握TC和PC(生产许可证)。像发动机和机载设备、系统这类部件则应采用国际化、专业化配套,面向全球招标。 “如果一开始就从自己研发CPU做起,也许再过十几年我们也不能拥有‘联想’这样的品牌。”周济生向《财经》记者表示,“巴西的ERJ190客机首飞仪式上,打出了56个国家的国旗,这些国家要么是他们的客户,要么就是与他们有合作。我们不能再走闭门造车的老路了,应该充分利用经济全球化带来的机遇。” 体制决定成败 基于上述新思路,前述斯坦福大学研究员认为,时至今日,技术已不再构成中国自主研制大型飞机的主要壁垒,投融资体制、公司化运营和市场同步开发才是个中关键。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大型飞机重启消息甫出,各方争先恐后之态尽显。四川、陕西的全国政协委员们均以集体提案方式,力争将大飞机项目落户本省。去年以来,上海市长韩正也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将争取大型飞机研制项目落沪。 为争取大型飞机研制项目,一航集团与二航集团也在暗自发力。两大集团由1999年中国航空工业总公司分拆而来,一航集团囊括了上海、西安、成都三大飞机制造厂和一批研究机构,二航集团旗下的飞机制造企业分布于南昌、石家庄和常州等地。就研发实力而言,一航集团具有明显优势。 “从体制创新的角度看,大飞机项目完全落在一航集团或二航集团的可能性不大。”一航集团内部人士称,“未来的大飞机研发如何立项,各项目公司如何引入社会资本乃至国外资本,目前还没有定论。但无论如何,由单一机构全面包干的传统研发机制不会再出现了。” 可资借鉴的是,从当年受政府订单支持的私人公司发展至今,波音公司已成长为市值700亿美元的上市公众公司。空客公司的母公司欧洲航空防务与航天公司(EADS)也是上市公司,近半股权由公众股东持有。 就在国务院常务会议通过大型飞机专项后的短短几天内,国防科工委连续下发《关于大力发展国防科技工业民用产业的指导意见》和《关于非公有制经济参与国防科技工业建设的指导意见》。两份文件明确提出,鼓励非公有制经济参与军品研制,同时鼓励非限制军工企业整体上市。 据《财经》记者了解,在体制创新决策的鼓励下,有关部门可能会组建一家符合市场化运作的项目公司,来担当大型飞机研制的责任主体,实现投资多元化,负责从飞机工程研发到总装交付、市场开发与营销等任务。同时,大型飞机项目也将引入地方政府投入,并考虑吸收民间资本,项目公司也可能上市融资。 新一轮竞争 3月7日,在上海徐汇区一栋写字楼里,70岁的赵国强与73岁的常振亚正并肩忙碌。眼前的液晶屏上显示着大型民机的总体布局定义文件和CFD计算云图,两位“运十”研发者在古稀之年再次投入了大型民机的总体、气动设计。招募他们的,是从中国航空工业商用飞机公司退休的周济生。周现为广东昌盛飞机设计有限公司董事兼总经理,这是一家民营公司,设计平台放在上海。 “我们对体制创新的期望很大,如果真的对民营资本开放了,我们也希望凭借实力在此次大型民机研制中争取一杯羹。”周济生说。 官方统计显示,2020年前,国内市场至少需要新增1500架大型飞机。而据波音公司最新预测,未来20年中国市场将需要近2900架飞机,价值2800亿美元。 南方航空新闻发言人蔡治洲表示,作为赢利能力较强的机型,150座干线飞机在国内很有市场。多年来,国内航空公司在采购干线飞机上并无太多选择,未来的国产干线飞机将为市场提供新选择。 海南航空集团一位管理层则希望,国家在自主研发干线飞机项目时,应同时考虑未来的市场需求,令产品贴近市场,并允许国内航空公司自主采购。 与此同时,国际巨头也在加紧争夺中国市场。就在2006年10月底,空客A320总装厂落户天津。几乎同时,波音公司宣布与上海机场集团、上海航空公司合资组建上海波音航空改装维修工程公司。在业内看来,两大巨头为争取中国市场再次向中方作出技术转让的姿态,但仍坚持在合资企业中绝对控股,其实质仍是防止关键技术外泄。 对此,南方航空前副总裁向《财经》记者表示,从国家战略角度看,中国必须研制自己的飞机,“不研发不生产就永远是空白,一旦有外交、政治等问题牵涉,国家就很被动。” “我并不看好国产大型民用飞机的商业前景,因为航空公司显然会采购技术上已非常成熟的波音、空客的产品。”一位不愿具名的国际航空咨询公司的研究员说,“但从国家利益上说,中国必须走出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