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任何一种传统形式寻求灵感的时候,要尽力地领会其“意”,融会其“神”,而不能刻意地模仿其“形”。中国现代设计的“生”之路,或许就开启于此吧。
文/孟晖
在杂志上看到介绍意大利家具品牌Driade的一款“红珊瑚烛台”,顿时感到说不清的失落。 这个烛台的造型就像一株珊瑚树,蜿蜒的曲枝在顶端承着七个小小的烛托。看到它,一句古诗立刻浮上了心灵的水面:“珊瑚挂镜烂生光。”“莫愁”这个名字大概没人不知道,其实,早在南北朝乐府诗《河中之水歌》中,莫愁本来是幸运少女的代表,十五岁就嫁入富贵豪门,生活奢华。“珊瑚挂镜”是《河中之水歌》举出的一个细节,用以说明这位美少女的闺房有多气派——她的镜台是用天然的珊瑚树枝做成,每天梳妆的时候,就从镜匣中取出明镜,挂到珊瑚枝上。当初读到这一诗句,眼前立刻呈现出一面圆镜在红色珊瑚枝间灿烂生光(“烂生光”)的景象,从此再难遗忘。 杂志介绍说,Driade的烛台由于采用了红珊瑚的造型,即使上面不放蜡烛,也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装饰品。一丛珊瑚枝静立在房间一角,像一束凝冻的火焰,当然会是引人注目的装饰品!早在公元3世纪,晋朝人就意识到这一点啦,不然,王恺和石崇为什么偏要比试各自家里珊瑚树的大小呢?而如诗句所展示的,那时的人已经想到用枝条纵横的珊瑚树做成一具高大的镜台,其效果正像Driade的“红珊瑚烛台”一样,一物二用,同时扮演了实用与装饰的双重角色。我常常暗想,为什么没有当代的中国设计师注意到这个古典的创意并把它翻新出现代版呢?自己给出的答案是,开采珊瑚树从来都意味着对于浅海环境的极大破坏,在提倡环保的今天,古人对于珊瑚的那种喜爱变得不合时宜啦。但是,一见Driade的设计,我悟到,材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红珊瑚烛台”利用铝质材料,以压模工艺铸造而成,再喷涂红漆,因此,它并不使用天然珊瑚,却在造型上传达了珊瑚树独有的形态与意趣,不仅如此,现代的材料、现代的工艺更让“珊瑚树”这一古老的形象焕发出工业时代的光辉,赋予它以唯今日生活所特有的质感。 相对照之下,可以说,中国的设计师们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理当代设计与传统资源的关系。近年国内家居装饰中的“中国元素”风,主要兴趣在于生搬旧日生活的部分内容,比如在客厅里放上一张罗汉床,主人盘腿坐在上面读书,或者邀朋友一起团坐床上品茶。但是,如今真有人习惯长时间盘腿而坐吗?大家都已坐惯了沙发,谁还忍受得了传统硬木家具那冰冷冷的硬座面?于是乎,客厅、书房里看去优雅气派的罗汉床、太师椅、美人榻,利用率都让人怀疑。还有一种风气是,淘来各种老民俗用具,摆在家中作为装饰性陈设,商号挂的纸灯笼啦、农家用的米斗啦、雕花木窗扇啦,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现在却济济于同一个客厅,弄得好好的新居散发着时代不明的、暧昧的朽气。在这样简单僵化的思路之下,指望现代设计与往昔生活魂交神会,碰擦出火花,确乎也难。 类似Driade“红珊瑚烛台”所挑起的失落感,对一个喜欢留意中国经验的人来说,并不陌生,时不时的,就要逢上一遭。曾经在宜家看到一种不锈钢制成的壁饰,造型非常之酷,带有一个细长筒,可以插花,也可以插蜡烛,那一刻,就有同样的落寞心绪蓦然升起。挂在墙上、用于插花的壁瓶,一样也存在于中国的传统生活中,早在宋代的时候,士大夫们便流行将壁瓶挂在寝帐中,插上梅枝,在梅花的寒香中入梦。如此的雅致,如此的经典,为什么就不见中国设计师来将其转译成一种现代形式?而在瑞典设计师的手下,壁瓶竟摇身而呈现如此“前卫”的风貌!这外形简约的壁饰闪着酷酷的不锈钢光泽,似乎在提醒我们回味齐白石的名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此话本是针对绘画艺术而发,但是,用来思考中国当代设计的出路,难道不是同样富有启示性?面对往昔生活的积累,只宜充满灵感地“学”,万不能简单地求“似”。或者说,在向任何一种传统形式寻求灵感的时候,要尽力地领会其“意”,融会其“神”,而不能刻意地模仿其“形”。中国现代设计的“生”之路,或许就开启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