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如同一个舞台,景观如同一块幕布,楼宇则是演出的主角,买卖地皮和建筑房子的人导演着全部的剧目,市民只是观众而已。而且这是被改造过的观众,他们会跟着一起算出出进进的账目。
撰稿·刘洪波 专栏作家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个道理可称永恒。只听新人笑,未闻旧人哭——这个道理同样可称永恒。 前一个道理是乐观主义,后一个道理是悲观主义。按照定向培育的观念,悲观主义总是不好的,它让人想到唉声叹气,萎靡不振,乃至精神堕落;而乐观主义有好有坏,好的叫革命乐观主义,坏的称为“盲目乐观”。 看到消息说,江苏无锡正要炸一座百米高楼,引起很大的争议。我立即感受到一种除旧布新的豪情。这样的豪情,近来我已经被激发过很多次了,炸楼的事情实在是经常发生的。 其实,“炸楼”不是规范的说法,某种程度上属于禁用语,合乎政治和科学规格的说法,它叫“爆破拆除”,这个规范的说法赋予炸楼以极高的科学性、建设性和政治上的正确性。无锡要炸的这座楼,高度98米,建筑面积39145平方米,建成于2000年9月,而2007年这块占地23050平方米的地皮经169回合角逐卖出12亿元,因而是“一次重大科学决策”。 科学决策而且重大,当然就很好。这块地原为医院用地,现在规划变成商业用地,土地资产就不再沉淀,卖出12亿元,那座大楼当时造价3776万元就不足挂齿了。新的医院投资10亿建成,另选新址,未免也有一个用地变更过程,例如那里可能先是农业用地或者工业用地。农业或工业用地变医院用地,医院用地变商业用地,资产就在这名称的变换中源源产生。坏的说法叫空手套白狼,好的说法这是白手起家。这是套路,脑筋都无须开动。这些年经常有炸楼的事情发生,原因无非如此。炸楼之所以能够让人产生乐观向上的情绪,在于地皮卖出了多少钱,一算账,你要不眉开眼笑,会被认为神经不正常。虽然那些卖地得来的钱与你有没有关系还说不明白,但下意识地你认为卖地得到的钱将有利于增进自己的福利,于是你会很开心。此时,你不仅忘记了哪怕地皮钱进入了财政口袋,也未必“用之于民”,忘记了更加科学的决策或许是那里原本地皮空空而不要花几千万元去造一栋楼以供炸掉,而且忘记了自己的眼睛所受到的强暴,一个宠然大物造起来,倒下去,另一个宠然大物造起来,再次进入你的视野。 城市如同一个舞台,景观如同一块幕布,楼宇则是演出的主角,买卖地皮和建筑房子的人导演着全部的剧目,市民只是观众而已。而且这是被改造过的观众,他们会跟着导演、经纪人一起算出出进进的账目,数目令人眩晕,也令人陶醉。这真是奇怪的景象,就像一台真正的戏,观众却不在乎演什么剧目,满意不满意不取决于演出的水平如何,而是取决于演出活动是否挣了大钱,挣了大钱,观众就喝彩;没有挣到钱,观众就喝倒彩。 这样的演出配合真是令人惊叹不已。城市发展中市民变成了观众,这已是一个奇迹,观众还如此忘我地为剧组人员打算,更加令人赞叹。什么样的催眠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城市是不是生命体,规划是不是长官的绘图员,人是不是记忆与文化的生物体,在剧目中毫无重要性可言。把炸楼卖地得到了多少钱的数字一亮出来,争议就该消失。钱的数字不仅决定了城市以怎样的方式发展,以怎样的形态呈现在你的面前,而且决定了你的记忆是否应当被删除,你的面前将有怎样的一个宠然大物,你的眼睛将被怎么东西占据。 一座百米高楼,建造它是科学的,7年后炸掉它也是科学的。城市建筑中更多的“重大科学决策”仍在进行之中,阿炳走过的街道不会是你走过的街道,你见过的景象不会是出现在你儿子甚至明天的你的眼中。我们不允许在城中砍掉一棵树,但允许在城市中砍掉无数人的记忆。 我们乐观无比,因为“决策科学”在打底,所以不能叫盲目。我们确实是革命乐观主义的,革建筑的命,革记忆的命,革其他种种情感与义理的命,而革命家的名字叫账本。账本告诉你赢亏,也就告诉了你炸楼应该叫拆除,抹去记忆应该叫旧城改造,制造污染应该叫发展代价,忐忑不安应该叫工作压力,缺乏保障应该叫改革成本…… 不会有别的道理了,只要翻翻账本,事情全部搞定,据说这就是“经济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