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惑 “云门”四十,何以不惑?



     2013年4月1日,台湾“云门舞集”将满四十年。

  2013年2月底,美国舞蹈节—“全球舞者心中的圣城麦加”—宣布颁给林怀民“终身成就奖”。在他之前曾获这一荣誉的,有玛莎?葛兰姆、摩斯?康宁汉、皮娜?鲍什等各代舞蹈宗师。

  继2009年带来《流浪者之歌》后,时隔四年,3月22日,林怀民将为广州观众带来“云门”另一经典舞作《九歌》。

  林怀民再次接受了时代周报记者的独家专访。他说:“台湾人这两个礼拜很开心,先是李安得奖,这周是我。我和李安得奖意义不太一样。‘云门’是整个台湾社会、台湾民众用掌声、捐款、赞助供出来的,这个奖,是给整个台湾的。”

  现代舞发轫于西方,已有百余年历史。作为第一个同时也是历史最久的华人民营现代舞团,“云门”是一个值得仔细剖析的对象。回首“云门”四十年,有关林怀民的舞蹈精神、由他创作的梦幻舞作,屡被提及,总被谈论—而以经济角度、用客观数据解读“云门”何以四十年不倒,也许才是魅惑舞姿背后更重要的东西。

  前15年的财政死结

  “舞者在局促的空间里挥汗起跳、使劲练舞时,那黏湿的感觉可能唯有热灶里蒸煮的面条可以比拟。”

  1972年,林怀民从美国回到台湾,任教于政治大学西语系,又因其在纽约玛莎?葛兰姆舞校和摩斯?康宁汉工作室学习现代舞的经历,受邀负责文化学院舞蹈专修科的教学。

  1973年4月,“云门舞集”成立。

  虽然曾苦恼于既用心又优秀的舞者难寻,也厌倦于创作之外舞团琐事的繁琐,但前15年,“云门”困扰林怀民的最大问题还是财务。

  最初的6位舞者,大多是林怀民的学生。其中最为坚持的3位女将,都面对来自家庭的压力:既有对现代舞的不理解,也有残酷的经济现实。林怀民于是将自己教书所得的薪水袋放在“云门”办公室里,供她们日用,却常常不见领取。

  林怀民本人来自台湾本土菁英家庭,回台创立“云门”时,其父林金生正时任台湾“行政院政务委员”兼“内政部长”,后一路官至“交通部长”、“考试院副院长”。此种身份未给“云门”带来任何便利。1974年,林怀民的老师、现代舞宗师玛莎?葛兰姆带团赴台演出,走时留下3000新台币。这是“云门”获得的第一笔捐款。

  1975年,“云门”首次离台演出。次年,原台湾“外交部部长”、“国立故宫博物馆”管委会常委叶公超,因不忍“云门”舞者生活艰辛,为其募款,舞者们这才开始定期支薪。

  林怀民说,“云门”前15年间,世界各地演出多达600场,而所有排练先后转辗三地,均在台北市内不到百平方米的公寓内完成,“舞者在局促的空间里挥汗起跳、使劲练舞时,那黏湿的感觉可能唯有热灶里蒸煮的面条可以比拟”。台湾作家杨孟瑜在《飙舞:林怀民与云门传奇》一书中这样写。

  1977年末,“云门”曾探索舞者合作,以便经营。但此后十年间,尽管在创作数量及演出场次上都呈上升趋势,财务状况却并未好转。1988年,在台湾人均所得超过7000美元的年代(《美援与台湾经济发展》,中国社科院1991年版),“由于表演艺术大环境未见改善”(杨孟瑜语),“云门”宣布暂停。

  推进政府与民间表演团体合作

  “外界的刻板印象是政府独厚‘云门’,真实的状况是这样的:1991年,‘云门’创团18年,才得到第一笔政府协助舞团营运的补助。”

  这次暂停“推动了一些事情”。林怀民介绍,“1991年‘云门’复出之后,政府第一次出台了‘职业团队扶持办法’”。

  1992年,“云门”排舞场搬到八里山,700余平方米,由货柜与钢梁组装而成。除了大排练场及办公室,角落里还设一个由小货柜改装成的小佛堂,二楼则有小图书室。1999年,附属舞团“云门2”成立,八里山后方于是加盖了一间小排练室。

  2008年,八里山排练场被一场无名大火摧毁殆尽,“云门”的财务状况再度摊上台面。这一次,“云门”再度推进了台湾艺术团体与政府行为之间的合作关系:“我们发现政府没有任何可以让民间表演团体长期进驻闲置空间的法规,‘云门’新址的建立需要依据‘民间参与公共建设法’—郭台铭要建厂房也用这个法—我们给了政府压力。他们开始开发一些可以授权的闲置空间。”

  “16年来,在违建的、盛夏酷热、寒冬刺骨的铁皮厂房里,我们觉得在天堂”,火灾后的“感恩茶会”上,林怀民说,“在台湾经营表演艺术一直非常辛苦,难以生存、无法发挥。外界的刻板印象是政府独厚‘云门’,真实的状况是这样的:1991年,‘云门’创团18年,才得到第一笔政府协助舞团营运的补助。2006年,香港城市当代舞团由香港政府得到的补助,占全团全年收入的55%。同年,‘云门’的政府补助占全年收入的16%。‘云门’尚且如此,年轻团队的处境更为艰难。”

  根据“财团法人云门舞集文教基金会”提供给记者的2007-2011年的年度报告,“云门”在这5年间得到的政府辅助分为“经常性辅助”和“非经常性辅助”两类,分别来自于“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财团法人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及“外交部”,年均3200余万新台币,约占全团年收入的16.9%(5年平均值)。

  与此同时,“云门”的票房收入超过4.2亿新台币,其衍生产品(书籍、DVD)收入近2800新台币—“云门”自身的业务收入占年均收入的51.3%(5年平均值)。

  即便就世界范围而言,作为小众艺术的现代舞团,其运营也通常依赖政府或财团的常态资助。记者曾采访过以色列“苏珊娜?德拉尔舞蹈中心”的艺术总监瓦第,他介绍,舞团的赞助除来自政府外,主要受惠于以色列“巴—谢瓦家族”的慷慨解囊—该家族还常年赞助美国著名的玛莎?葛兰姆舞蹈团。

  可与之对比的,是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据记者查阅的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有限公司2011、2012年报,其来自政府层面的补助金年均1400余万港币,约占全年收入的49%(2年平均值)。而“票房”加“其他特约演出”这两项收入,仅占全年收入的12%。

  以上数据对比似可证明:“云门”已经成为民营现代舞团市场化道路上的领先者。支撑“云门”四十年至今的力量,有过半来自买票入场的观众。

  台湾“供”出“云门”

  “企业家的钱是辛苦赚来的,小额捐款的朋友也是省下看电影,买书,缴房贷的钱。”

  1992年,台湾宝琨建设公司赞助“云门”为3万观众免费露天演出。之后,台湾企业的捐款或专项资助源源不断。

  2008年大火后,“云门”董事会私下邀请企业界朋友捐款,5个月内,“共有175家企业和3973名社会人士,捐出37738万多元(新台币)”。在“云门”2008年的年度报告中,记者看到,小号字体的捐款名单列了满满4页,许多人不留名,只能用集体人数代替。最终,捐助数字定格为382791144新台币。

  “企业家的钱是辛苦赚来的,小额捐款的朋友也是省下看电影,买书,缴房贷的钱。不管金额大小,这些深情厚意,我们都同样感恩,珍惜,也会精打细算地把每一块钱用在最有效的刀口上。”林怀民语速低沉,眼角湿润。

  在“云门”2007-2011年的年度报告中,各项捐助分门别类,账目清晰。除政府辅助之外,共有企业专案捐款、企业团体捐款、个人捐款、流浪者计划捐款、罗曼菲舞蹈奖助金捐款、云门之友捐款以及云门义工的协力,共7项。这其中,香港何鸿毅家族、诚品股份、宏碁、环鸿科技、联合报等都是常年支持者,张小燕、陈文茜等人也曾多次出现在大笔捐赠名单中。报告显示,2011年,艺术家蔡国强个人捐款达3000万新台币(以上)。

  2007-2011年间,来自台湾企业、民间的捐助共计达到657784897元新台币,占舞团收入的三成多(罗曼菲舞蹈奖助金专款专用,不计入其中)。

  高频率演出只为本土

  “大家都以为要编舞给伦敦、纽约的舞评家看,其实最苛刻的评审是户外公演时坐在地下的刚干完农活的农夫。他们没有进过剧场,没有看过现代舞,你要让他老老实实地在地下呆两个小时,必须给他们最好看的东西。”

  面对总数如此巨额的捐款,“云门”能做的唯一回报是:认真演出。

  1975年,“云门”首度离台演出。38年间,在34个国家、187个城市演出近千场—但离台演出的比例,仍不足所有演出的三分之一。“在国外得奖,是为了回来给乡亲们跳舞。大家都以为要编舞给伦敦、纽约的舞评家看,其实最苛刻的评审是户外公演时坐在地下的刚干完农活的农夫。他们没有进过剧场,没有看过现代舞,你要让他老老实实地在地下呆两个小时,必须给他们最好看的东西。”林怀民一直这样说。

  而“云门”的第一场户外免费公演,始于1977年在台北新公园演出的《小鼓手》。1992年,“云门”首次举行大型免费露天演出,观众达数万人。1996年,国泰金融接棒支持云门,15年间,“云门”在台湾城乡携手举办了44场免费户外公演,观众近200万。2010年,这一场景搬到了杭州西湖。“如果现在把户外公演抽掉的话,我就会立刻生病进医院,就不做下去了。”林怀民说。

 四十不惑 “云门”四十,何以不惑?
  与此同时,“云门”未曾中断过深入台湾乡镇村落的舞步。他们为低收入社区免费演出,在中学与高校巡回讲演,为当地农业图书馆义演募捐,以票房作为原始基金催生当地文教基金……

  1999年,“云门2”的成立弥补了林怀民因为海外演出而无法扎根台湾的“亏欠”,也为新鲜舞者和编舞家提供了新舞台。创团至今,“云门2”演出近千场,踱步东南南北,扎根乡野校间,是林怀民喜爱的“赤脚医生”。至2011年,“云门2”才第一次离台售票演出。

  舞团前15年,“云门”演出达600场。1991年夏至1996年夏,“云门”在台湾的公演达310场,受邀外出表演44场,观众总计超110万。1997年,“云门”进行了第1000场演出,10年后翻番,总场次达到2135场—如今,这一数字逼近3000场。简单说,40年间,“云门”平均每5天演出一场,从不间断。

  2008年,火灾当年,“云门”的演出场次倒是2007-2011年这5年间最多的,共计演出150场,观众达190235人次,其中“云门2”在台湾演出117场—这是由一个120人的团队,在生活了16年的排练场地毁于一旦的突发情况下交出的成绩单。

  如此奋力付出,回报几何?记者根据“云门”的年报进行了初略计算,团内舞者近几年的人均月收入约为1万人民币,林怀民笑言,“在台湾他们也没有其他舞团好去”。

  2011年5月,位于淡水河边的“云门”新址动工。通过《民间参与公共建设法》,台北县政府将一块1.5公顷的土地租给“云门”四十年—再一个四十年。

  林怀民独白:“最大的问题是我自己”

  “在(印度)瓦那拉西时,我被导游反复劝说去相命。相命的人告诉我,你会国际成名。我说,我已经是了(大笑),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不要这么忙?他说:72岁。我问能不能早一点?他说这是定好的。我心花怒放,要是过了72岁不用坐轮椅、身体健康,我就能够过上我自己的生活,多好啊!

  直到四十岁,我才接受了我的命运。

  火灾之后,他们说我很冷静。烧都烧了,还要怎样?所以着火那天,继续上课。弹钢琴的人还需要钢琴,跳舞的人只要有一个空间和你的身体就好。消防队4点钟走掉,7点钟新闻稿已经出来,告诉民众演出计划不变。那是大年初六,要给社会一个交待。你问我难过吗?三个月后才有空稍稍难过一下。

  云门四十年,最大的问题是我这个人。我需要早起,这样就可以多读两本书,多做两件事情,也许我就可以坐在桌子前面想想怎么编舞。可是,我晚上六点半离开编舞室,回到家吃点东西处理些琐事,晚九点半才觉得一天刚开始。读点书听点音乐,晚十一点半了。放下书,去睡觉吗?我经常放纵自己,所以第二天就爬不起来。我不运动,也不早起。我相信,如果我每天早睡早起,一年有几天绕着我家门口的淡水河散散步,感受天那么高,鸟那么美,水这么漂亮,一天精神就能愉快……我还没能做到这样。

  实际上,我的生命,最大程度的耗费是在剧院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做过的事情。一个编舞家,当你成功的时候,就是在接受处罚。《九歌》你要看多少遍?那个时间可以读多少书?可以编多少新的作品?可是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的。”

  对于我来讲,跟“云门”的关系只有两个字:割舍。为什么只穿黑色?因为节省搭配的时间。时间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工作。所以晚上九点半至凌晨一点,是属于我最后的堡垒。这就是割舍。

  很多人问我,谁是接班人?难道你觉得天下事都在你的股掌之中吗?你怎么知道“云门”在最好的时候房子要烧掉?你怎么知道3个月里,罗曼菲、武国柱在同一家医院里去世?我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尽量让无论任何人踩在这个位置上时,后面都会有庞大、坚固的支持力量,那就是行政的力量。我现在就在做这个事情。现在“云门”的问题是,要让这些在执行面上的、比较年轻的朋友,有更大的关照,提升到更高的层面。

  我一直在朝“共享·永续”的方向努力,让“云门”存在下去。盖房子是一件事,2015年应该会盖好。营运是另一件事,给三年到五年吧,应该会统统打开局面。还有就是要栽培后进,我要给年轻人很多的机会,带他们稳扎稳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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