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生命钻石”的故事让我想到，一个民营企业即使死了，它也有价值——把死了的民营企业标本和骨灰搜集起来，把它做成钻石，让它永恒发光，成为我们的珍贵财富
作者：冯仑
按照一个企业正常的发展规律，它从无到有，创业的发展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很多成功和延续。在欧洲我们看到有300多年基业的企业，但毕竟绝大部分企业最终还是走向死亡。这些企业的死亡，有一些是正常的，比如重组、并购、转卖，或是重新被家族分掉；有一些属于意外死亡，比如突然创始人出现生命威胁，或锒铛入狱，或其他打击而造成了企业死亡，当然还有因为不可抗的偶然因素，比如说“9·11”袭击后，一时间保险公司、航空公司死亡。所以在企业的生命历史上，研究企业的死亡，研究企业家对待死亡的态度，是一个很特殊的角度。 以死亡为友 死亡是人生的朋友，也是人生的导师，因为站在终点回望通向终点的道路，会有很多感悟。我有时候去八宝山，去火化场，看到死亡，会思考很多事情，比如人生的真谛、规律和感悟。不知死，焉知生？只有在死的问题上有充分的思考，人生的终极道路才能在生的过程中更精彩地展开。 我有一个朋友，在做生意之前是政府机关的一个公务员，岁数挺大才开始下海。下海前他做了一件事情，给自己修了一个坟，一有不顺或陷入困境的时候，他就坐在自己的坟前，想着如果他死了，会怎么来看这个事情，他怎么能不死。有时候他把这比作抬棺出征，鼓舞自己的意志，发誓说死了也要拼这一口气。据他讲，由于经常跑到自己的墓前去思考，最后他避免了很多灾难：由于查案子他一共有六次被带进去，但每次都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澄清事实出来了。目前他的事业发展得很好，成为当地很大的一个房地产企业。 我另外一个朋友，他母亲去世得早，他跟他母亲的感情非常好，他一有困惑就搬个板凳披个棉袄坐在母亲的坟前去想问题，跟母亲去谈，谈他的痛苦，谈他的想法，谈他想做的事情。这样慢慢形成了习惯，最后也让他透彻地感悟到很多人生，感悟到很多现世的道理，让安息了的母亲指引他来做事情。 其实，人生就是要不断地站在终点，回过头来看你走过的道路。我自己也有一次临死的体验。14年前，我腿上长了一个很大的红色肿块，被医生诊断成癌症，迅速住进医院，在起初半个月里，每天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记得要住院的前一天，我让司机带着我在北京长安街、二环、三环转，最后转到医院。在转的过程中，我感觉生命是非常沉重的，所有事情都是飘忽的；突然感觉所有平时看着很重的事情、非常有分量的事情、不得不做的事情、很伟大的事情都变得非常飘忽，而此时生命的存在成为一件最重要的、最沉重的事情。 在手术前的一段时间，人就开始与死亡博弈，变得既恐惧但又排斥恐惧。当时我看到一本书，专门讲死刑犯在执行之前这段时间怎么度过。因为所有疾病、慢性病的人对死亡的恐惧是一点点化解的，直到生命慢慢衰竭，人不知道哪一天会死，不知道具体的时间，所以这个恐惧是抽象的；但死刑犯知道三天以后就枪毙，这个恐惧是非常具体的，这个时候的恐惧会让人陷入深度的恐惧和麻木，会采取内心的一种保护机制，就是不想它，或转移，或幻觉，或歇斯底里。我在这段时间，死亡对我是抽象的，虽然是癌症，有可能死亡，有可能是一年，有可能是两年。这个时候我才开始盘点，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我不得不做的事情，开始一二三四排序，这个顺序和健康状态时的排序完全不一样。 苹果的老板乔布斯也曾经被认为是癌症，他也有一次濒死的体验，以至于后来形成习惯，每天醒来就想，如果我明天要死，我今天要做什么？他一直用这种方式激励自己，把有限的时间用在做最重要的事情上。 台湾专门研究死亡教育的博士黄天忠说过，“只有无知的人与不能勇于面对生命的人，对死亡才会感到恐惧。聪明的人会视死亡为亲密的伙伴和仁慈的导师，任何人若要完完全全成为一个生命力充沛而丰富的人，那么他在有生之年，必然得与死亡结友。”死亡对于活着的人更有意义，如果你能够深刻地理解死亡，而且有死亡的体验，你会发现平时不重视的一些道理。作为一个民营企业的领导人，除了在现实生活中奔忙、忙碌，被一些赞扬和虚荣包裹起来，也要静下心来去和死亡谈一谈心，站在死亡的角度来看一看今天，是不是做了最有价值的事情。 死亡的困境 一些伟大的、有价值的人在死亡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一些悲剧色彩和困惑，特别值得我们关注。阿拉法特在不屈不挠奋斗的四十五年中，视死如归，从来不害怕。这样一个坚强的人，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出现了一个非常悲剧性的故事。他突然一下就变得很衰弱，住进了法国的一家军方医院接受全力抢救，成了一笔交易的筹码：阿巴斯跟阿拉法特的太太苏哈开始讨价还价，希望她宣布死亡，这样可以在巴解组织开始重新选举，执掌权力；而苏哈要求阿巴斯承诺给她若干数量的钱以保证今后她和孩子的生活。最后双方达成默契。 一个革命者在死亡的时候表现出的软弱无力，终于使他原来活着的这套制度完全崩溃。很多民营企业家都是强人，都是创业者，当他们强大的时候，他们蔑视一切困难，蔑视死亡，从来不正视自己也会死亡这件事，不去理性的安排他们死亡前和死亡后的一整套体制，而完全依赖自己超前的能力（就像阿拉法特连银行账户密码都藏在自己脑子里），最后一死了之。很多民营企业的领导不相信体制，一出事，坐牢了，公司就死亡了，缺乏支持公司继续发展的制度安排和实际力量。中国民营企业的很多强人都跟阿拉法特一样，在困难的时候匆匆离席，将死未死的时候被周围的人拿来做交易筹码，一旦死了，原来的事业也就迅速崩溃了。再强的人也躲不开死亡这一劫，但强人生前是让制度比他强还是他永远凌驾于制度之上，对死亡后结果的影响是很大的。 美国到现在有四十几任总统，每个总统都会死，而且也有突发的死亡，但这并不会影响国家的经济、社会、政治的发展，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美国甚至连死亡这件事情都纳入了他们的制度管理。所有总统宣誓就职以后很短时间内必须写一个葬礼计划，对自己死了以后葬礼的安排要写得很详细，例如必须讲到你请谁来，葬礼的形式、预算；宪法有明确规定，总统突然死了，副总统应该按照什么程序来继位；总统离任以后死了，应该按照什么样的形式举办葬礼。这样就可以做到两点：第一，保证政权更替的连续和稳定性；第二，在葬仪上要体现美国精神，因为四十多个总统，如果每个总统都另搞一套（比如有的总统喜欢萨达姆，他死了让萨达姆来参加葬礼），那这个国家就乱了，国家的价值观就没办法维持。 我认为，目前民营企业家应该从下述几个方面做好安排，以应对自己可能的死亡： 一、使自己的公司高度制度化。公司要让制度来管人，让这些人来经营企业，这才可以保证你不在的时候，这个事业还在，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使这个事业结束。只有建立一个很好的制度，治理结构清楚，战略清楚，培养出好的团队，建立很好的价值观，并且把这些东西深深根植于公司，使公司真正拥有长期发展的制度力量，才是最聪明的创业者。 二、个人相关的事情，在活着的时候也要做好，以确保你的离开不会使公司受到撼动乃至崩溃，你周围的人也不会因为你的离开而惊慌、从而给生活带来巨大的混乱。比如一个创业者在公司要有一个继任计划，在你活着的时候把这个继任的计划做好，你不在了，谁接任？有没有一套游戏规则？有这个游戏规则事情就非常简单，如果没有那就有可能掐起来，家族企业怎么继任，股份公司、上市公司怎么继任等等都成了问题。 三、应该立一个遗嘱，一旦去世，所有可能的问题，特别是财产分割的问题，要提前说清楚，避免引起身后的混乱和不必要的争执。比如香港那个小甜甜去世，她身后巨大的遗产有两千多亿，现在打得一锅粥，虽然她有遗嘱，但是她的遗嘱立了几次、又彼此老有矛盾，结果制造了一大堆的诉讼和麻烦。 四、应该做好对子女和身后财产的安排，包括财产的信托计划，对子女的教育和未来生活要有一个安排，保证一切按照计划来，使你的后代也有人关照。 五、葬礼计划也应该提前制订好。让你的葬礼能够反映或折射出你活着时候的精神，而不是千篇一律的葬礼，使你人生的最后一步流于庸俗。人最不能管理的是葬礼，但是当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应该把葬礼的事情先安排好，甚至现在就委托一家公司，到时候由其执行。美国有一个人为自己设计了很有创意的葬礼，他要求把骨灰放在礼花里，在他死了以后，举行一个盛大的派对，邀所有生前好友来看，然后将礼花射向天空，他一生的乐观精神在最后一刻彻底绽放了。 所以民营企业领导应该深刻地理解死亡，不要回避这件事，在活着的时候，做好公司制度的继承安排，也做好个人的身后事的安排。这样任何时候，车祸、疾病什么的都不会使你的企业和家人受到不必要的困扰。 生命钻石 我曾读到一个故事：在美国有一个母亲有两个孩子，其中小女儿特别可爱。有一天，8岁的小女儿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她说：“妈妈，我做了一个梦，我变成了一颗钻石，在手上不断发光，而且很漂亮。”不幸的是，一年后女儿得了一场病，10岁就离开了人间。之后母亲非常抑郁和痛苦，她老想起女儿讲的这个梦，于是她就想：我要把我的女儿变成钻石。她在互联网上找，居然找到了一个小公司在做一个实验，用人的骨灰做成钻石。这个公司的员工被这位母亲的执着和爱心所感动，答应帮助她。他们用了两年多的时间研发成功，用女儿的骨灰做了两颗钻石，一颗挂在母亲的脖子上，让她永远跟她女儿在一起；另外一颗放在她女儿的画像前面，让女儿挂着。 这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叫《生命钻石》。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一个民营企业即使死了，它也有价值。对民营企业来说，不因为它死了就没价值，就像这个女孩子，她的生命光芒会永远被铭记和发光，我们后来的人要像这位母亲一样，把这些死了的民营企业标本和骨灰搜集起来，把它做成钻石，让它永恒发光，成为我们的珍贵财富。 我们可以做的第一件事是，要让这个钻石能研制成功。改革开放已经快30年了，找这些还健在或失败了的民营企业家，让他们口述历史，一定要非常详细地口述。将这些民营企业的失败和成功的经验写成案例，铭刻在心，拿到MBA去研究，让后来的创业者学习借鉴。我去哈佛看到他们已经写了中国的几家企业的案例，但写的都是成功的；我觉得应该写几个中国民营企业失败的案例，用案例来推动不断的深入研究，让我们牢牢记住民营企业发展过程当中一些健康的基因和失败的根源。 第二件事是给这些企业的领导人撰写传记，为当代人写好当代史，这样加上口述历史，加上案例，实际上我们对整个民营企业的发展就有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脉络。 第三件事是应该在网络上建立一个民营企业的门户或博物馆，让大家很容易看。这一系列工作都是对历史负责任，也是对中国民营企业发展的未来负责任，把这些工作做完，相当于这位母亲把她的孩子变成了钻石，挂在了脖子上。我希望能有很多人来做这样的工作；如果有人愿意做这样的工作，我也愿意出力、出钱，最终使中国这一代的民营企业像一枚钻石，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一个璀璨的、发光的和永恒的价值。 （节选自冯仑的新书《野蛮生长》[中信出版社2007年12月出版]，本刊有删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