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祥:宏观调控这五年



五年来,王林祥所经历的磨难充分表现出中国特有的政商环境下的企业家困境。仅有决心不够。仅有耐心不够

  

  文 | 本刊记者 刘建强

  几年就像打仗一样,可能你感觉不出来,但我和政府、和银行、和市场博弈,磕磕绊绊,搞到现在,太难太辛苦。今年又是关键的一个大坎儿。国家给了内蒙古120万千瓦的盘子,自治区把我们的三、四号发电机组报上去了。原来想的是铁定今年能批。3月份报上去,现在到了八九月份还没信儿。”

  说这番话的时候,这位鄂尔多斯集团董事长已经“蹲在北京一个星期了”。

  “我们是在干一件大家都认为干不成的事,干的是力所不能及的事。”3年前,王林祥在鄂尔多斯集团一次内部会议上有些悲壮地说。这件“力所不能及的事”就是王林祥计划投资100亿元的硅电一体化项目。

  2003年,民营企业重型化浪潮涌起,原主业为羊绒的鄂尔多斯集团开始投资建设硅电一体化项目。当时,集团总资产70亿元,项目预计投入100亿元。很快,这一项目延展为“煤电、冶金、化工循环经济产业链”,预计总投入15年内达到300亿元。对此,已进入微利时代的羊绒产业难以提供全部支撑。

  同时,经济“过热”的警报开始拉响。相关产业限制政策在王林祥涉足重型化后不久出台,王的产业链设想赖以成立的自备电厂项目受到严格管控,迟迟通不过审批,贷款因之无门。

  5年来,王林祥充分表现出中国特色政商环境下的企业家智慧。仅有决心不够。仅有耐心不够。有了决心和耐心,还要在二者之间找到平衡点:决心太大则欲速不达,耐心太大则错失良机。

  “现在转型基本上成功了。”王林祥说。2008年,鄂尔多斯集团销售额预期可达160亿元,能源重工占到二分之一。继“羊绒世界第一”之后,王林祥又做到了“铁合金世界第一”。在王的设想中,两年后,上述数字将变为300亿元,2015年,则为500亿元。届时,羊绒产业比重将下降至五分之一。

  但王并没有随之“轻松地出了一口气”。2004年始建,与硅铁配套的电厂三号、四号机组(2×33万千瓦)尚未通过国家发改委审批,因而,为此东挪西借投入的近20亿元资金无法借银行贷款脱身。

  “这是最后一个坎儿。”王说。

  “我绝对没有想像到项目审批中间这么多坎儿,要是想像得到,我能上也不上了。人家说我们自己找死,这里面的酸甜苦辣确实没办法讲。太艰辛了。”王林祥对《中国企业家》说。

  要命的批文

  2002年,已经为鄂尔多斯羊绒集团找寻了两年时间“次主业”的王林祥得知,硅铁赚钱。这是一种与羊毛完全不同的东西。王开始阅读《铁合金手册》,“从头学起”。接着,他查阅了过去12年的硅铁市场价格,它在每吨400美元到1000美元之间摇摆。价格起伏大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和诱人的机会。

  王林祥继续学习。硅铁是钢铁生产中必需的脱氧剂,长期内不会出现替代品。再有,硅铁价格的上涨对钢铁业影响微乎其微:硅铁在钢铁生产中的使用比例,国外是千分之三到五,中国是千分之三到七。即使硅铁价格上涨一倍,钢铁成本最多也只增加千分之三到七,因而硅铁价格调整的空间大,存在暴利可能。

  暴利导致当时中国硅铁生产能力已经过剩。经历过“羊绒大战”而后成为“羊绒世界第一”的王林祥认为,过剩是市场经济的必然结果,由此才能达到优胜劣汰。“什么是核心竞争力?”王说,“你的成本最低就是核心竞争力。”

 2003年,棋盘井镇所在的鄂托克旗政府决心在这块荒原上建成百亿元级的能源重化工基地。这个想法最初来自王秉璋。王在棋盘井工作过20年,10年矿工,10年矿长。说出这个建议时,他已经担任鄂尔多斯市经委主任。棋盘井盘踞着一群小的煤矿、炼铁厂、水泥厂,王在邻近有类似资源条件的乌海市看到对方在搞铁合金。王的建议得到旗政府认可。接着,他请包头钢铁设计院做出规划方案:10万人口(原为1万),100亿产值。

  方案上报市政府,通过。招商引资。王秉璋第一个想到的是亿利集团的王文彪。后者犹犹豫豫。当王秉璋按约定去与王文彪就此事会谈时,他“坐飞机走了”。“他看不准这个东西,”王秉璋说,“好机遇擦肩而过。”

  王认识南京铁合金厂厂长。其时,由于电价太高,该厂停产。王促成了该厂与鄂尔多斯当地一家企业联合进驻棋盘井,6台6300KVA矿热炉,2001年建成投产,当年收回投资。不过,它的规模距离当地政府的宏伟规划还差得很远。

  2002年,内蒙古自治区经委一位副主任到这家工厂检查工作。在铁水奔腾的炉前,副主任感慨:这个东西挣钱才容易呢,把石头扔进去一炼,一吨就挣一千多块。咱们搞羊绒衫,60多道工序,一件才挣几十块钱,太难了。

  “羊绒衫”点亮了一旁陪同的王秉璋,他想到了王林祥。

  王林祥认真研究了王秉璋提供的信息。鄂托克旗旗长(现为鄂尔多斯市财政局长)、旗委书记(现为鄂尔多斯市政协副主席)经王秉璋介绍与王林祥见面。王林祥带人到棋盘井考察。他最初只炼硅铁的想法被抛弃。“必须建自己的电厂。”王林祥关于产业链的想法开始形成:如果把硅铁生产的产业链建立起来,其成本就可以控制。棋盘井有丰富的煤炭和硅石资源,建设煤-电-硅铁产业链得天独厚。经过计算,如此生产的硅铁成本在每吨400美元之下。同时,硅铁生产还可以延伸出硅锰、金属镁、工业硅等下游产品。

  2003年7月21日,棋盘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众多银行趋之若鹜。电冶公司一、二号机组预计投资25亿元,按规定,它可以获得20亿元贷款(投资总额的80%)。王林祥雄心勃勃。他甚至看到了三、四号机组的影子。

  “我的电厂一期66万千瓦,最终要上到250万千瓦,年发电150亿千瓦时。”2003年12月,一、二号机组开工半年后,王林祥兴奋地对《中国企业家》说,“我的55万吨硅铁只能用40亿到50亿千瓦,把高耗电的企业比如电解铝引进来,我给它中国最便宜的电。一度电我挣1毛钱,即使我的下游产品全打平,光卖电也能挣15个亿。”

  当地政府全力支持王林祥把事情“搞大”。棋盘井硅石、煤炭矿藏丰富,只要有资金,王林祥马上就可以成为这个重化工基地的主人。

  “2003年的时候,国家政策还比较模糊,硅铁项目不需要国家发改委批,上自备电厂需不需要批没有明确的文件。我们的硅电项目得到了当地政府和自治区政府的批准,我心里有底。”王林祥回忆说。“后来自备电厂上得太多,批得就严格了。”

  2004年初,宏观调控风声渐紧,未获国家发改委审批的电力项目严禁银行贷款。那年4月,唐万新兄弟的德隆帝国资金链断裂,轰然坍塌。接着,投资百亿的江苏铁本被中央政府叫停,董事长戴国芳被刑拘,常州相关官员受到严重处分。

  “说实话,那时候风险非常大。”王秉璋对《中国企业家》说,“所有的人都捏着一把汗。公司有的人说不能干了,停下来吧。”

王林祥向地方政府请示,得到的答复是一期抓紧建,二期停停再说。王在棋盘井“边建设、边生产、边经营”的主导思想中加入了“边审批”。

  三、四号机组绝对不敢再动。一、二号机组尚有自治区政府的批件,王还有些底气。同时,王认定自己干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完全不让你建,可不可以?完全可以。我知道有这种可能性。”“有一次,大家都说停的时候,他气得喝了不少酒。他平时不喝酒。”王秉璋说。对于王林祥,完全停下来与死无异,知死必勇,“硬着头皮也得干。”

  2005年3月,王林祥在北京开全国人大会。小组讨论,王再次提出改革行政审批制度,让符合条件的企业在市场中优胜劣汰,根本不需要审批,审批滋生腐败,使企业丧失机会。

  王的发言来自两年来的切身体会。审批使棋盘井可能将成为一盘死棋。

  某日,王林祥与同是人大代表的自治区主席杨晶一起吃早餐,但不在一张桌子上。王看到他接完一个电话后匆匆离去,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而没有使用自己的专车。

  那一天,这位领导带回来了救命的消息。国家发改委同意为一、二号机组放行,但要“上两台,下两台”,在内蒙古自治区当年报批的项目盘子里协调解决。内蒙古自治区的原则自然是先抢救濒危的棋盘井。

  自“冒险”开工一年多来,王林祥那颗一直高悬的心落下来半截。因为批文还没拿到手里,一切皆有可能。兴奋难免,仍需压抑。此时,王林祥恐怕还难想到,一年之后,国务院因执行宏观调控政策不力责令自治区主要领导做出书面检查。

  2005年7月,电冶公司一、二号机组获准建设,距离盛大的开工仪式已经过去了两年。留守北京等候动静的部下马上打通了身在棋盘井的王林祥的电话。8月,早已与建设银行谈好的18.8亿元贷款落实。9月,一、二号机组试产发电。

  “这么一大笔资金,批文一下来一次性就到位,历史上没有过这么快的。”鄂尔多斯集团财务总监赵玉福对《中国企业家》说。“真批不下来,后果不能想像。”得知消息那天晚上,鄂尔多斯集团总部员工在集团大楼前放了半个小时焰火。

  焰火明灭间,王林祥的忧虑仍在潜滋暗长。三、四号机组需要他重复做出努力。更要命的是,在王的头脑里,棋盘井的产业链条又由纵向发展为横向:煤炭洗选、煤焦化、煤化工、电石、化肥(当地天然气储量丰富),等等。2005年6月,注册资本5亿元的鄂尔多斯联合化工有限公司成立,开始建设60万吨合成氨、104万吨尿素项目。鄂尔多斯控股集团与美国西格玛投资集团公司分别占股72%和28%,计划投资30亿元。

  这年底,30亿元资本金基本用尽,王林祥向当地“兄弟企业”借款5个多亿,市财政2亿,通过属下数个实业公司贷款2亿。当然,他还有一些不愿对外说明的融资渠道。

  王的脾气变得暴躁。他极少在部下面前表露,因此,“老婆成了出气筒”。他的一位前部下对《中国企业家》说。有段时间,王一晚上一晚上抽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最后就在沙发上睡着了。“那个人是有点儿胆魄,看准了,不回头。他开会说过两次,我们本来做的就是力不能及的事。”王秉璋说。

  “应该体谅国家,”鄂尔多斯市副市长李世对《中国企业家》说,“尽管难一些,国家这么大,不宏观调控就乱了。但是这几年宏观调控,有些决策,对市场的把握好像是有些保守。不过,我觉得国家对我们少数民族地区还是很优厚、很关爱的。”

 王林祥:宏观调控这五年
  断臂求生

 2006年,一、二号机组满负荷发电,硅铁冶炼已经产生利润。尽管如此,王林祥的资金链仍然紧绷着。按照王的计划,2006年,三、四号机组已经发电。现实是,它还在建设中,仍然没有一分钱银行贷款。“要是按计划投产的话,今年发电利润就增加2个亿。”王林祥对《中国企业家》说。“计算损失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还万幸,没强令让你停下来。”对于审批,王信奉当地一句俗语:牛头不烂,多费二斤柴炭。

  但是,2006年,王林祥必须要解决的仍然是资金。

  他决定出售股份。2003年,王林祥注册了鄂尔多斯电力冶金公司,资本金30亿元。股份构成:王的鄂尔多斯控股集团(持有上市公司鄂尔多斯羊绒制品公司40.8%股权)55%,鄂尔多斯羊绒制品公司30%,其他三个股东15%。“我希望这家公司一开始就符合规范的股份公司的要求,省得准备上市了再重组。”

  2006年4月,鄂尔多斯羊绒制品公司以9.36亿元、按净资产1.3倍收购鄂尔多斯控股集团所持电冶公司24%股权,通过上市公司“输血”还不够,剩余31%,王向鄂尔多斯集团“补偿贸易”时期的合作伙伴日本三井物产发出邀请,并许以优惠:当时进入可按净资产转让,否则将溢价。三井表示出极大兴趣,但还是决定先进行详细调查。一年后,按照净资产1.35倍的价格,三井购买控股集团10%的股权,并以6亿元对电冶公司股本增资。此时,鄂尔多斯控股集团持有电冶公司股权下降至25.83%。

  王林祥放弃了电冶公司上市的想法。“来不及了,你拿什么搞到上市呀?5年里,每年需要二三十亿的现金投入,从哪儿找那么多钱呀?”王对《中国企业家》说,“第一次转让股份的时候已经很危险了,建设资金马上就要断。我的资金需求太急迫了,按净资产(溢价部分为利息)转让是最没有争议的。”

  “下决心转让,过程非常痛苦,”王接着说,“万不得已,就像自己生了个非常可爱的小孩送给别人了。但是没有办法,你没有粮食,在你手里只能饿死了。我的很多计划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2007年,股权转让继续。鄂尔多斯羊绒制品公司收购控股集团持有电冶公司15%股权。今年初,鄂尔多斯羊绒制品公司欲借定向增发完成对控股集团手中剩余10.83%股权的收购,未获证监会批准,暂时作罢。差不多同时,鄂尔多斯控股集团出售鄂尔多斯联合化工有限公司51%股权给湖北宜化。该公司原定今年10月投产。

  今年初,电冶公司55万吨硅铁达产,市场价格曾一度涨至每吨上万元。王林祥预计,今年电冶公司纯利将在12亿元以上。此时的他已经丧失了部分果实的采摘权。

  从鄂尔多斯市到棋盘井近400公里的公路两边,交通部门安装了众多的雷达测速器,限速级别从40公里到70公里不等,超速一次罚款额最高可达1500元。相应地,司机们在车里配置了侦测测速器的“电子狗”。在这条公路上,一辆高速奔驰的轿车需要反复突然减速—提速多次。

  2007年底,内蒙古自治区党委书记储波又一次视察棋盘井工业区。二十多平方公里土地上,铺展着王林祥的煤电、冶金、化工循环经济产业链。5年时间,一座重工之城在昔日的野沙葱滩上迅速长出。

  “林祥回来跟他转达我的话,他是内蒙古真正的企业家。”区党委书记对随行的鄂尔多斯市委书记说。

  王林祥其人

  王林祥对自己这5年的评价也很高。“我们搞这么大产业,5年搞到这个程度,在内蒙古自治区经济发展史上是空前的。以一家地方企业有限的财力在短时间内搞到这么大规模,国内也不太多。”

  王生于1951年,对政治有很大兴趣,“自学马列十几年,坐了4年监狱,对中国政治、社会体制以及经济如何发展有自己的认识。”就像上世纪80年代初他认为市场经济阶段不可逾越一样,王也认为工业重型化不可逾越。

  鄂尔多斯集团内部公认王林祥这5年承受了巨大压力。“我也不讨论什么冬天来了,”王说,“我认准的事就去做。看见是个火坑,非要跳,还要跳过去,这几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除了个人的执着,他认为地方政府的支持和团队的高度团结至关重要。“我的内部从来没出现过风暴,后院没着过火,大家同心协力。我们这个班子二十多年来主要成员都没动过,全国也少有。”

  团队的稳定与当初企业改制时的股权安排有关。

  1981年,30岁的王林祥担任鄂尔多斯集团前身东胜绒毛厂厂长。该厂以补偿贸易方式建立,总投资3355万元,其中政府出资222万元,三井物产2433万元,银行贷款700万元。当时的体制是,工厂55%的利润上缴,45%留下滚动发展。对于后者,工厂又按“六二二”分为三份,60%发展生产,20%作为奖励基金,20%作为福利基金。王林祥说,由于每年都能“赚一个厂子”,企业所得数量大,所以,奖励和福利基金除用作工资每年上涨15%(初始工资38元5角)外,都没有发放。

  1995年,王向市政府提出鉴定企业(当时已成为鄂尔多斯集团)职工所属资产数量的要求。经评估审计,集团净资产7亿元,万余职工拥有其中的2.28亿元。1997年,王又提出,因为政府不经营,且当初投入资金只有222万元却占大股,所以分红应该少于集团。政府下达文件通过。

  2000年,鄂尔多斯集团改制,国家控股67.5%,鄂尔多斯职工持股会占股32.5%。王林祥将职工持股会所占股份分为三份,普通员工、中层、高层各占三分之一。其中,王持有股份不到总股本的1%。“底下人拿方案,认为我至少应该拿15%,我给否定了。我让他们不要给我定得高了。坦率讲,这是我的姿态。”王说自己历来主张共同富裕。

  2002年,鄂尔多斯市政府对中小企业实行国有资产一次性买断。其时鄂尔多斯羊绒制品公司已在A股上市。国有股按净产作价4亿元卖给鄂尔多斯集团东民公司(即原职工持股会、现鄂尔多斯控股集团)。又有人提出增加王的股份,王再次拒绝。

  “有人说买断是国有资产流失,”王林祥对《中国企业家》说,“222万卖了4个亿,怎么叫流失?有人说鄂尔多斯是王老板的集团,我根本不承认。我们最高层10位领导股权加起来不到百分之十。”王否认这种安排出于政治风险考虑。“像我这样的企业家,搞到15%的股份,集团所有人不会有任何非议,我们地区其他企业里有拿16%的,谁又能说什么?大家都这么干,我要干也就干了,职工也认可,按我的贡献也不算过分。”

  最近,王又有了一个庞大的融资计划,如果成功,他将完全摆脱资金困扰,他投资67亿元的煤化工产业(间接煤变油)也将开工。但是,近日,国家发改委发布通知,严令禁止除神华集团在内蒙古和宁夏之外的煤变油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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