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受灾最重的大型重工企业,如何承受在瞬间倾覆的痛楚,以及如何与悲伤记忆作别,徐图迁徙自救
文《环球企业家》商思林
当张志英从楼内踉跄奔出时,厂房倒塌释放的灰尘遮蔽了天空,几米之外已经无法看清。凄厉的尖叫声回荡在整个山谷,目光所触及之处几乎是一片废墟。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管理的这家东方汽轮机公司(以下简称“东汽”)大门口那个标志性的高耸钟楼,时间停滞在5月12日下午2点28分,时针和分针,它们形成一个阴沉的钝角。在仅仅3分钟时间里,这家历经42年建立的中国电力装备业的特大型企业,在地震的反复撕扯中几近荡平。 依山而建,绵延10里的东方汽轮机有限公司深处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是东方电气(600875.SH)的主要资产,在火电、风电、水电、核电燃气轮机市场上占据中国1/3的份额,2007年年产值达120亿元,职工1万多人。由它衍生的众多家属区、学校和医院等,几乎相当于整个镇子的2/3。 而这里,距汶川震中只有30公里。 张志英大声呼喊陆续跑出来的同事。 东汽叶片厂厂长陈军从办公楼3楼跳下,扭伤了脚。等他回头再看,2/3楼体轰然倒塌,残存的部分1楼已经被压入地下。正在开会的叶片厂37名技术骨干埋入废墟之中。 装配公司风电项目负责人、31岁的邓峰跑到了门口,被轰然倒掉的预制件砸中后背。整个车间的屋顶整体落到了正在轰鸣的设备之上。 装配公司总经理夏宇吩咐手下组织抢救,另有一拨人开车去德阳购买食品和药品,而他跑向总部大楼。 事后统计,包括职工家属和附属学校师生在内,共有1000多人被掩埋于废墟之中。80%以上的厂房成为废墟。 8个分厂和分公司的负责人被张志英召集到空旷地区,张命令大家不要慌,各自回去组织自救。晚上再碰头商量。 幸存的工人自发参与了抢救。东汽组织了2000余人的自救队,并于当天下午就救出了1000名伤员。不断有伤者经绵竹第六医院简单处理后,抬上大卡车送往德阳的医院。转移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12点才告一段落。而那些不断挖出的尸体则来不及埋葬,毫无遮拦地停放在学校的操场上。 军队还没有到来。停水。停电。无法与外界联络。天上暴雨如注。 与此同时,东方电气集团总经理、东方电气股份公司董事长斯泽夫第一时间从成都出发,经历6个小时后,于当晚到达现场。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东方电气下属的东方电机、东方锅炉公司送来的食品、帐篷以及大型机械设备。一些食品被即刻分发给饥寒交迫的山上老乡。 在外援尚未到来之时,重要的是有组织的自救。东汽的大客车不断帮助镇上的群众转移。斯泽夫与张志英两人做了分工,斯负责联系外援,张负责前线指挥。斯泽夫随即返回成都联系救援,他第一时间向国资委汇报了灾情,国资委主任李荣融立刻向在川的央企发出动员,全力以赴援助重灾中的东汽。 第二天,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赶赴灾区的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比部队提前来到汉旺镇。此时东汽中学的救援仍在艰难进行,而叶片分厂被埋的技术骨干几乎囊括了国内最顶级的专家,叶片技术有断档危险。 “我给你派100名最好的救援队员过来。”听过汇报之后,温家宝当场告诉张志英。 13日晚,175名装备精良的国家地震救援队连夜赶到汉旺镇,其中16名队员来到东汽叶片分厂增援。整个叶片厂技术楼只剩下倾斜达30度的1/3楼体,其余完全成为废墟,残存的4层楼中第一层已经完全陷入地下。被称为“国宝”级的叶片技术权威、主管技术的副厂长刘海波与6名国内顶级专家在内共有37人埋在废墟中。 经过7个小时援救,5月14日凌晨4时,刘海波和主任工程师袁晓被挖出来,两位“国宝级”专家生命无碍。另有6名技术人员获救。 第二天,来自空军、成都军区、消防官兵共计1000多人陆续抵达。同时,中铁二局、中核集团、二重、华西建设、华润等一大批央企纷纷援助物资和大型设备。 东汽救援进入组织协调阶段。14日,东汽在大门口设立指挥部,下设医疗、后勤、死亡认领、宣传等功能小组。穿着各色衣服的救援队伍穿梭其中。绵竹地区抗震救灾指挥部、汉旺救灾指挥部以及空军、海军陆战队指挥部也设在了这里。东汽成为汉旺地区的救援枢纽。 风雨飘摇之中,16日,东汽母公司东方电气股东大会如期召开。斯泽夫含泪介绍了东汽受损的情况。叶片厂、铸造公司、焊接分厂、装备技术公司、装备资源处、家属区等多处厂房和生活住房几乎被夷为平地。将近有1/3垮塌、震毁,还有80%的生产设施和机器设备严重受损。所有这一切,使这个有着42年历史的国家重大技术装备的龙头企业损失惨重。 地震发生时,厂区约有8000多人正在上班,家属区内有约5000余名离退休职工在家。到本刊截稿时止,东汽员工死亡数超过200人,东汽中学罹难的学生约为240人,家属区遇难者也超过200人。直接损失超过50亿元,间接损失更是难以估量。 作别悲痛 令人悲伤的救灾现场对面50米处,一栋外表完好的建筑就是东汽救灾的一个临时指挥所。这里原本是职工食堂,一张A4纸打印出的“叶片分厂2—3班值班安排表”孤零零地粘在墙上,上面标记着从5月19日到6月30日的值班名字。这样的值班表贴在每一个分厂和子公司的临时指挥所——破损的车间、残留的墙壁或者救灾的帐篷里。东汽的自救正在全面铺开。 整个东汽厂房受损最严重的则是夏宇领导的装备技术有限公司。厂房房顶全部消失,只剩下残余框架连着严重变形的窗户,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主车间一南一北两个出入口分别被一辆被砸变形的卡车堵住。5月12日当天,从卡车和门口的夹缝中,有180多人狂奔而出幸免于难,但有8人丧生,5人受伤。 车间和仓库里的在制品就价值9000万元。这个年产值1.2亿的公司负责东汽所有设备的检修、安装维护,同时一些非标设备也由他们研发生产。可谓是东汽的维护师。 夏宇指挥员工在余震中抢出了存有所有ERP数据的服务器和几个重要技术人员的笔记本。他松了一口气说,别人可以乱,我不可以,这些都是我们的血脉。 地震后第三天,夏宇把业务员撒出去联系订单,原来可拿可不拿的订单一律拿下。“我们是企业,订单才是真正的输血。不然只能等死。”他告诉《环球企业家》。幸运的是,夏的技术骨干没有损失。 在记者采访其间,内蒙古一家风电厂打来电话,希望夏宇派几个人过去进行风电设备调试。夏宇马上问,需要几个人,做什么事情,做到什么标准,去多长时间?对方无法给出确切答案,夏宇坚持让对方弄清楚了再给他电话。 “每一个人都要用到刀刃上,我最缺的就是人,最核心的资源也是人,能不能活下去全靠人。”夏说。现在,人的调配必须经过夏宇同意,这是他最为关心的事情,在每一个人的调配上他都精打细算。 装配公司的救援工作2天之内就结束了。地震当天,夏宇给3个副手分了工。一个负责德阳新厂区的恢复,一个负责寻找可租用的新厂房,一个负责汉旺厂区的救援。而他自己负责全面协调,重点就是安排人。 现在,装配公司有60多人大都投入到抢救物资和设备,以及在德阳新厂区的调试。夏宇抽空去了一趟德阳,安排技术人员对新车间的安全标准、设备精细状况、工建基础等方面进行全方位评估。 紧靠山脚的一机厂厂长于刚在指挥工人开着一个吊车,试图清理紧靠车间门口的残存的一面墙,其后面是一个大型的车间起重机。建筑专家建议他用铲车直接推倒,被他否决了。于刚坚持一点一点地用笨重的机械手把起重机上的预制件剥下。“设备可能还能用,千万别砸坏了。”于说。 于刚的300多名员工中有11名遇难。作为片区的负责人,几天来他亲眼目睹每一具遗体被挖出来的情景。“有的手被压碎,有的身体被压扁……”于平静地说。 陈炜(化名)刚从北京出差回来,找厂长报到。另一个同事在于刚耳旁说,他母亲和不满1岁的儿子都死了。于刚眼圈立即泛红,但随即故作轻松地问走到跟前的陈炜:“怎么样,老婆没事吧?” “没事。”陈炜眼泪在打转。 “那就好,哎,她在什么地方上班来着?” 几句闲聊后,于刚叮嘱陈炜先回家安排家事,临走前还拍了拍陈炜的肩膀。 “大家都在刻意回避悲伤,表面上很平静。厂长都撑不住,下面还不乱了套?”于刚说。 14日晚上6:02,受灾以来一直处于停电状态的东汽第一次恢复了照明用电的供应,厂区的路灯亮了起来。 利用几个大功率扩音设备,东汽宣传部组建了临时广播站。由于手机信号中断,高音喇叭这时成为最有效的通讯工具。“这能有效防止谣言散播,让职工知道下一步怎么办,让他们知道组织就在身边。”东汽集团公司副总经理陈新有说。 17日的指挥部总结会议上,张志英正式提出在搜救进入尾声的时候,应该尽快集中人力抢救物资和设备。张志英和管理层决定给职工预支6月份工资,以安定军心。 第二天早上7点多,张志英在德阳视察被安置的8000多职工和家属。张志英被老员工拉住问,什么时候能开工,不开工怎么会有饭吃?这坚定了张志英尽快恢复生产的决心。 中午12点多,东汽开始主动爆破清理一些坍塌建筑,张志英邀请合作单位的建筑专家来现场勘查,所有被界定为危楼的厂房将逐渐拆除。专家也勘探了设备的损坏情况,张估计,东汽将所剩无几。主体建筑唯一完好的办公楼的承建方——华西建设共派来400人携带大型切割、拆卸设备援助东汽,全面帮助清理厂房,搬运设备。 下午5点,叶片厂厂长陈军来到指挥部找张志英报到:救援工作结束,所有遇难者的尸体被香港救援队找到。说完这句话,他举起手,握了一下拳。他要全面投入恢复建设,但除一个数码机床车间外表看起来还算完好外,其他几个车间几近报废。 “你尽快把抢救出来的物资运到德阳,尽快开工,库存多点也没关系。这里有一个副厂长负责就行了。”张志英说。全厂区初步的勘探结果是除了生产汽轮机大件的四分厂和风电实业部可以短时间内恢复生产外,其余几个公司甚至无法进入评估设备。 很快地,陈军指挥手下的工人,从垮塌的厂房中,排成人墙接力,把一堆堆叶片搬到卡车上,这些火力发电机的核心部件,每一个的价值都近万元,仅仅是厂房一个角落里堆积的产品,价值总量就超过亿元。“前几天抢人,这几天抢物资。”陈军说。 据陈新有介绍,东汽的灾后重建将重点以向德阳基地转移产能为主,其他产能以外协加工和工业移民的形式补充。严重受损的三分厂属于无法替代产能,需要尽快异地建厂。 不过,并非全都是坏消息。 人力资源负责人来到指挥部找张志英:张总,所有的大学生都联系我们了,没有一个人要求解约,还都要求提前报到,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张志英一拍桌子说,好!把他们先安排在德阳,那里安全。告诉他们东汽永远不会垮,别担心没事做。 来自新鲜血液的鼓励让指挥部的气氛瞬间高涨起来。“写一个广播稿,让全厂的职工都知道。”张志英叮嘱。从叶片分厂戒严区下来,立刻有医护人员背着喷雾器上来消毒。闭上眼睛全身消毒后,张志英的深色裤子上一片斑驳——消毒水浓度太大了。 5月19日14点28分,全国哀悼日。所有救助单位暂停工作,按照单位编制队列来到东汽广场前的国旗旁。有来自上海、贵州等地的消防队,也有成都军区、济南军区、华西建设、中铁二局的救援人员,更多的是穿着蓝色工装、头戴黄色安全帽的东汽职工。 主持默哀的一位东汽高层带着哭腔喊到:“请脱帽,默哀3分钟!”在汽车鸣笛声中,压抑许久的感情瞬间爆发,张志英泪流满面,整个广场呜咽声一片。 当天下午,德阳分部和风电事业部全面恢复生产。一台1.5兆千瓦低温型发电机组下线。同时,他们拿到了来自中节能风力发电投资公司134台风力发电机组总金额为12亿多元的订单。 迁徙与重建 由于近年来汉旺地区已有一些小规模地震,从2005年开始,东汽已经有意识地战略转移产能,不过直到今天,搬迁到德阳的也只有1/3。“但以这种方式搬走——老天不厚道啊。”东方电气集团副总经理孙昌基对《环球企业家》说。这位1980年代东汽的老厂长在地震发生时正在意大利出差,获悉灾情后立即回国,从成都机场直接奔赴前线。 作为中国的三线重工企业之一,东汽在1966年建厂时,就被要求“进山进洞”、“打仗时炸不到”,建厂选址从最开始的成都变成德阳,又从德阳直接改成紧靠龙门山山脉的汉旺镇。从哈尔滨汽轮机厂、上海汽轮机调来的大批工人、技术员和来自高校的学生在这片深山之中经过8年建设,才有了今天的“十里东汽”。 高高低低的厂房被布置分散在山沟各处,其间还夹杂着葱葱的农田、低矮的农舍,农人荷锄,鸡鸭争鸣。直到1980年代后期,一个M造型的大门才修好,此后,钟楼、广场这些厂区设施才逐一出现。 从四面八方支援三线建设的工人们很快就习惯了不时发生的轻微地震。这些地震大都持续几秒钟,感觉如压路机碾过路面所引发的共振。以至于5月12日的汶川大地震发生时,剧烈的摇晃超过1分钟后,很多人还以为自己发生幻觉。 东汽手中有超过400亿元的国家重点项目和1/3的装机容量的订单,负责电力产业链最上游的发电设备的制造任务。这样的战略地位当然不容有所闪失。搬迁事实上一直是东汽决策层的心病,但终究没来得及实施。 东汽之于汉旺实在至关重要。除去经济因素,数万人的迁徙之举和教育、医疗、后勤系统的搬迁,对汉旺镇来说不亚于一场损失同样严重的“地震”。 从去年开始,东汽采取剥离厂办学校到地方的方法,不动迁学校,而是在德阳重新建设新的教育和医疗系统。在地震发生时,这项艰巨的工作刚刚完成了一半。如此之大的地震,地壳稳定尚需数年,整体搬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职工对这个地方的恐惧一辈子都难以愈合,何谈在这里恢复生产呢?”孙昌基说。 22日晚,东汽指挥部总结会上,张志英和高管们算了一笔账:公司职工安置需要10亿元,厂房重建需要30亿元,这笔钱从哪里来将是重建计划的关键。23日,国务院副总理李克强来到东汽视察。李克强提出,国家将举全力支持东汽异地重建,并指示当地政府要“特事特办”,搬迁的土地可以“先用后批”。 陈新有透露,他们已经和四川某地政府初步达成了2000亩用地计划,另有广州、天津等地开发区也欢迎他们去。再建选址的首要条件就是确保50年到100年内不会发生地震。“东汽人不会被打垮的,我们顶多1年就会重现建设一个新东汽。”东方电气集团总经理斯泽夫告诉《环球企业家》。 而那座指针已永久停顿在14点28分的钟楼,将被东汽围绕此建成一座纪念馆。 5月20日中午,连续两天降雨之后就是持续的高温天气,救灾工作的重点已转入灾区的卫生和防疫工作。一位憔悴的中年女人在一群蓝色工装志愿者中很显眼,她是汉旺镇一所中学的老师,学校救援结束后就来到东汽厂区,在井然有序的救援组织面前,她选择了别人忽略的临时厕所卫生。因为用水极度缺乏,她用一个破旧的黑色水桶爬到塌方的山上取水。夕阳之下,她费力地提着水桶,用混浊的山水冲刷那个临时的厕所。 “舍不得东汽走,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吧。”她说。